第二章 3

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到我家来吧。”

砂织听说我今晚没地方住,便邀我过去。虽然我身上的钱还够负担住宿费,但枫町好像没有像样的旅馆,所以虽然很过意不去,我还是接受了砂织的建议。一方面其实我也多少有点期待,很高兴能够亲眼看看他们家。

“可以等到店打烊吗?”砂织对我说。她似乎忙完一个段落了。

我点点头。

能够这样亲眼看到她走动着说着话,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只顾盯着她看。分隔两地的亲人重逢,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对几乎没有过往记忆的我来说,左眼球所记住的她的身影,反而一直是我最亲近的存在。

不过对砂织来说,我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我却总是忘了这一点。

京子结完帐走出店门后,木村说:“你今天先下班好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先带她回去吧,难得和弥的朋友来……”

他的语气里尽是对砂织的担心。和弥过世这件事,显然对这个世界留下很深的影响。

我和砂织走出咖啡店。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和她并肩走,左眼的记忆里却已见过无数次相同的情景。我一直将这情景记在心里。

外头很冷,一走出店门,身子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刚才在店里暖烘烘的脸颊,紧绷得像要裂开来。太阳已经下山,灯光打在咖啡店的外墙和招牌上,整间店像是从一片漆黑中剪取下来似的浮在眼前。两旁杉树夹道的马路,静谧而黑暗。

“等下我们要去的,其实是我舅舅家喔。”砂织吸着鼻子说。

“我听和弥说了。”

他们俩在双亲过世后,便搬到附近的舅舅家住。我在左眼的影像里看过。

“现在只剩我和舅舅两个人住。”

“那舅妈……?”

“她在和弥出车祸前没多久,因为伤风过世了。”

这是我不曾在左眼看到的信息,原来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左眼看到的影像,不过是和弥人生的些许片断而已。

四下非常静,几乎没有住家。砂织说从咖啡店到舅舅家,步行大约十五分钟。我冷得直打哆嗦。道路两旁种了非常多的树。一路上或见到废弃的车辆堆成一个巨大的生锈铁块,或是无人居住的空屋充斥黑暗中。

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虽然很暗看不大清楚,远处针叶树的顶端似乎停了一只乌鸦。

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出声跟砂织打招呼时,她应我的第一句话。

“和弥不在喔。”她只是这么说。

一时之间,这句话给我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简直就像她弟弟只是离席外出了一下而已。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沉痛的悲伤,仿佛只是在对我说明事情。

“我知道他出了车祸。”

“是吗……”她垂下了眼。

“可以告诉我和弥过世时的详细情形吗?”

于是我得知和弥的死亡事故后续是如何处理的。

两个月前,和弥在马路上被车撞倒。虽然肇事驾驶叫了救护车,但是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和弥就已经没了气息,砂织赶到医院看到的是和弥的遗体。我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觉得心好痛。因为父母过世之后,和弥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问了确切的日期,车祸就发生在我接受眼球移植手术之前没多久。车祸现场在距离这里开车大约十分钟的山路上。

而诱拐相泽瞳凶手的蓝色洋房,应该就在离车祸现场不远的地方。若说有谁必须为和弥的死负责,当然就是那名凶手。

我想立刻前往车祸现场揪出凶手。才经过两个月,相泽瞳应该还活着。她被诱拐约在一年前,这是从旧报纸上得知的;而根据车祸发生的日期,和弥看到她大约在两个月前。若诱拐之后长达十个月的时间,凶手都没夺走相泽瞳的性命,那么应该可以大胆假设,她至今仍然活着。

只不过我静下心一想,要救出相泽瞳,只要先找到那栋屋子,取得证据之后再通知警方就可以了。

和砂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决定明天便采取具体行动找出凶手。其实我是害怕的,我很不安自己一个人是否真的办得到。

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就到了舅舅家。

左眼曾经出现砂织与和弥被舅舅收留那天的画面,玄关前的门牌写着“石野”,那是舅舅的姓氏。

画面中,和弥的视线很低,应该还是小孩子吧,砂织牵着他的手走进屋里。左眼的影像传达了他内心的不安与寂寞,和弥紧紧抓着砂织的手,张望着陌生的四壁与摆设。

姐姐看着我……也就是和弥的眼睛露出微笑。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但砂织也只是个小孩,心里一定也不安极了,即使如此还是努力带给我勇气。

姐弟俩开始了在石野家的生活。舅舅是个不关心小孩的人,我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他开卡车的画面,我想他的职业应该是卡车驾驶。不过,舅舅对砂织与和弥笑着说话的画面,从来不曾出现在和弥的眼球记忆中,平常照顾俩姐弟的都是舅妈。

“舅舅家到了,和弥就是住这里喔。”

砂织说完便先一步进屋去帮我跟舅舅打声招呼。

我在玄关等候,却一点也不觉无聊。

我走回门外,眺望着整间屋子,内心激动不已。信箱,小小的门,很一般的民宅。

我已经不大记得在医院醒来之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了,不过那时的我应该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吧。但是,站在和弥的家门口,强烈的怀念却几乎令我窒息。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很久之前就来过了似的。

玄关前也有许多回忆,都是透过眼球经历的事。

和弥曾经走过这里,摇摇晃晃地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上高中时,放学跑去打电动打到很晚才回家,在玄关被砂织骂了一顿。

“菜深,进来吧!”砂织站在玄关说。

记忆里手叉着腰责备弟弟的砂织,和现实中对我招手的砂织重叠在一起。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砂织一脸狐疑地问我。

原本以为进到别人家里我会很紧张,没想到完全没那回事,我的心情就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般舒畅。我走上小小的玄关,穿过走廊,看到一个有点陡的楼梯,我知道和弥的房间就在这上头。

客厅是和式的,约四坪大,暖桌摆在中央,杂志、橘子和电视遥控器等散置桌面和四周。一位穿着运动居家服、满头白发的男子,看到我便点了点头致意。是舅舅。

“晚安。”

他的嗓音比我想象的高,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亲眼见到他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令人畏惧的人。因为在和弥的记忆里,舅舅总是大声地斥责着舅妈。

不过眼前低着头的他,身形比想象中矮小,头发苍白,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我在左眼记忆看到的,或许是几年前的他吧。现在的舅舅和我记忆中不大一样,除了老之外,还少了一股霸气,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听说就还没退休,家里的事由砂织负责打理,每天照顾他的三餐。

“家里乱糟糟的,让你看笑话了。菜深小姐,还没吃过晚饭吧?”砂织让我在客厅的暖桌坐下。

平常我不管做什么事情,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放得开,总是担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造成周遭人的困扰,搞不好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不上“菜深”的关系吧。

但是在这个家里面,这种情绪却很微弱。无意间看到的柜子也好、小盒子也好,我都有一股大刺刺地想要伸手打开来看的冲动。

在砂织的盛情之下,今天的晚餐也一并打搅了。在她准备晚餐的时候,我和舅舅聊了起来。

“你是来给和弥上香的吗?”舅舅问。

“是的。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来……”

早在决定前来枫町的时候,我就打算这么做了。

“可以让砂织带你过去。”

厨房传来砂织准备餐具的声音。厨房和客厅之间,只隔着一扇拉门。

“唔,我常听和弥提起舅舅和姐姐的事情。”

“是吗……和弥倒是没告诉我们,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那是因为……”

我语塞了。

“谢谢你来这一趟。”舅舅低下头说。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左眼的记忆中,舅舅几乎不曾对和弥笑过,但是,听在耳里他这句话确是由衷的。

想都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和砂织、舅舅坐在一起吃饭。接过饭碗,我不知该感激还是困惑。

他们两位心里不知道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我的突然出现很没礼貌呢?

但是,两人的举止并没有任何不悦,用餐中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仿佛不曾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虽然围着餐桌的是三个人,却像自己独自一人用着餐。

记忆中的餐桌,感觉是更开朗、活泼的才对。不过或许是因为那时舅妈还健在,四个人一起吃饭,才会显得那么热闹吧。

而现在的这两个人,总散发出一股疲惫、憔悴的氛围。我因为紧张而食不知味,但看着默默吃饭的两人,我心里难过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决定出声询问和弥是怎么样的人。

“他胆子小又怕麻烦,既不会念书,运动也不行……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弟弟。”砂织说。

和弥高中毕业后,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大学,不过他似乎念得很辛苦,中途就退学了。车祸之前一整年的时间,他只是在镇上无所事事度日。

“不过,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但其实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解和弥。因为在左眼的影像里,总是和弥自己的视线。我只有在运气好刚好遇上镜子或玻璃反射的时候,才看得见和弥的脸。不过但是透过记忆的片段,我知道他并不是优等生,我也知道他并不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隐约地,我一直感觉的出来和弥跟还拥有记忆时候的我——也就是“菜深”——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孩子。

再者,从一个人的视线习惯流连在哪些景物上,我想应该能够大略抓出这个人的形象与个性。好比即使是相同的风景,若由不同的人拿相机来拍,拍出来的照片也会各有各的个性吧。

而和弥的视线,总是留连在什么事物上头呢?一时间,我竟打不上来。

我在洗手间里,顺便洗了把脸,然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和弥的眼球,现在又回到了家里。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一切都很怀念?洗手台旁放着和弥的牙刷,这两个月来不应该一直摆在那里吧。当然这种枝微末节的事并不会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但不知怎的我却直觉知道那是和弥的东西。

回到客厅,两人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居然找的到厕所。以前来我们家玩的人,都搞不清楚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在睡客房。砂织从壁橱拿出棉被,帮我铺好了床。就寝前,我非常想做一件事,却烦恼着不知怎么开口。砂织察觉到了,便问我说:“怎么了?”

因为她的一句话,我终于决定跟她提提看。

“我想看一下和弥的房间。”

砂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

和弥房间里所有的布置,仍和左眼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会进来打扫。”砂织对张望四下的我说,“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做很多余,不过连棉被我都还会拿出去晒。”

房里有一幅很大的拼图,是一张小孩抱着小羊玩偶坐在摩托车上的照片。看着拼图,我的左眼突然热了起来,记忆的盒子开启了,和弥见过的景物再次苏醒……

“那时唯独一块拼图片怎么都找不到,急成一团……”我不觉脱口而出。

砂织点点头接口说:“后来在吸尘器里找到了,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打扫他的房间。”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吵架。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左眼里的我正和稚气未脱的砂织吵着架,因为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我们为了某件事争执不下。

砂织拿起房里的面纸擤了擤鼻涕,落寞地说:“他真的什么事都和你说呢。”

拼图的记忆结束之后,左眼又开始播映其他的影像。记忆一件接着一件苏醒,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书桌也是、书本也是,都成了开启记忆盒子的钥匙,带出一段又一段的影像。过往的喜怒哀乐,全部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这些影像都不似闪光般稍纵即逝,而是与显示的时间等速上映着,右眼看到的砂织却是一脸失落。

砂织坐到和弥床上。

“我弟弟过世的消息,是谁通知你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说谁呢?正当我思索着什么说法比较自然的时候,砂织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警方说,那孩子……会不会其实是自杀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警方应该是将整个事故当做交通意外处理掉了,没想到竟然会朝这个方向猜测。

“因为撞到和弥的驾驶说,那孩子是突然冲到马路上的。而且,在意外发生前一阵子,和弥就不大对劲了。老是看他抱着头不知道在烦恼什么,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砂织以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所以我在想,你可能会知道和弥的烦恼……”

我的胸口一紧。我猜想得到和弥的烦恼,因为他知道了被诱拐女孩的下落啊。

和弥的眼球里关于相泽瞳的记忆:想要逃离却撞上了车的影像。想必和弥事故那天之前,就已经发现少女被软禁在蓝砖屋里,而独自烦恼着。

相泽瞳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我一样,想先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后再报警处理。也因为这样,身旁的人才会感觉他不大对劲。

“和弥不是自杀的。”我斩钉截铁地对砂织说。

砂织盯着我的双眼。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恢复到平常的神色。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也对,他没有理由自杀吧。”她垂下了眼,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弥死的时候我没哭。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觉得悲伤。身旁的大家都哭了,却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像没事一样。为什么呢?”

砂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上把玩。仔细一看,是和弥最宝贝的手表。那只表是金色的,表带已经坏了。

发现我盯着表看,砂织说:“这是和弥成人仪式那天我送给他的。”

我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和弥很宝贝这只表。表带都坏了,他还是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

“这只表在车祸的时候撞坏了,指针就停在和弥过世的时间。”砂织把手表伸到我面前,“你带着吧?”

我摇摇头。“我希望砂织你留着它。”

和弥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因为我也是这么想,更何况,我已经拥有一件和弥非常珍贵的遗物了。

砂织站起了身说:“明天,我们去和弥的坟前上香吧。”

我点点头。我很想去。

我们俩出了房间,走下楼的时候,砂织对我说:“刚才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吓了一大跳,你的眼睛跟和弥简直一模一样……”

和弥和父母葬在一起。墓园位在近郊,从舅舅家步行约一小时脚程的地方。

“如果想开车去,我可以找有驾照的朋友帮忙。”

砂织没有驾照,我跟她说我想走路过去。

这座山的视野很好,山麓林立着无数的墓碑,但数量实在太多,我完全无法分辨哪一座是和弥的墓。

规划得很整齐的墓园,墓碑之间铺着细石子路。砂织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一条,即使沿路没有任何标示,她心里也很清楚位置所在。我紧跟在她身后。

冬月家的墓位在墓园最外缘。砂织开始打扫环境,将落叶清干净。

我们双手合十,在墓前闭上双眼。

我对和弥表达了由衷的感谢。谢谢你给了我一只眼睛。

他眼中的记忆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对一无所有的我而言,这些记忆几乎等于我的全部。

我回想起两人的爸妈死亡的那一刻,那个我在家居生活卖场看到的悲哀记忆。

“我爸妈运气很差,”扫完墓回程途中,砂织边擤着鼻子说,“卡车车台上固定粗树干的绳索,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断掉。”

我们打算回咖啡店“忧郁森林”去。途中越过那条贯穿镇中心的国道,还经过好几个和弥记忆中出现过的地方。

“听说和弥不巧刚好看到爸妈发生事故的那一瞬间是吗……”

砂织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这也是和弥跟你说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惊讶,点了点头。

“当时在场的人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和弥那孩子却不记得了。他一直坚称自己当时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出事。我想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他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忘了这件事吧。”

我完全理解砂织所说的,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看来即使大脑已经忘记,曾经深深映在视网膜的影像却不会消失。

“……爸妈这场意外的祸首,好像是那一季刚去制才厂报到的一个孩子。”

“孩子?”

“那天是让一个高中刚毕业的男孩子负责绑绳索,但是听说绳索没绑好……”

砂织似乎并不恨那个人,反而觉得真正可怜的是那个男孩子。

从墓园步行前往“忧郁森林”,果然得花上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

明明是初次造访,街景却如此熟悉。文具店或是米店的店头,都跟和弥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们经过一家杂货店,店里很暗,不知道还有没有营业。货架上仍陈列着一些零食,看来是还没倒,不过零食袋上却积了薄薄的灰尘。

“要不要进去?以前我常跟和弥常在这儿买东西。”

进到店里,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她好像一直在后面的房里看电视。

“婆婆,你都没变呢。”

砂织一脸满足地笑了开来,那神情像只猫似的。

老婆婆跟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们边走边舔着在杂货店买的棒棒糖。

砂织颤着肩,擤了擤鼻子,擤过的面纸则是随手一丢。

“垃圾这样乱丢没关系吗?”

“反正终究会变成土的。”

砂织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但我想她应该只是懒得带回去丢吧。

枯草之间成列的电线杆延伸至远方。砂织偶尔会对擦身而过的人点头打招呼,而他们都对我投以“这是谁啊?”的视线。

在我的感觉里,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镇上住了许久,因为全是如此熟悉的景物。因此人们那样的表情提醒了我,对这个镇来说,自己其实是一名访客。

访客。这个词让我好沉重,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只是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的旅人。我应该是“菜深”,但我又觉得自己不是“菜深”那么,“我”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

因为某种偶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叫做枫町的地方。我是访客。

天空阴阴的,阳光显得很薄弱。时间还早,四下却一片昏暗,好像快下雪了。

整个镇很安静,道路干干的,笼罩着寒冷的空气。微弱的风穿过铁丝网空隙,把干枯的树枝吹的沙沙作响。路上行人寥寥可数,人们的脸上都鲜有笑容。

一片萧条,毫无朝气,仿佛缓缓步向死亡。这是一个灰色的,逐渐消失的城镇。

还剩五分钟路程就到“忧郁森林”的时候,砂织停下脚步。

“我带你绕一下吧。”

我们弯进一旁的小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缓坡,走着走着,渐渐地俯视便能望见镇的风貌。山路的一侧是杉树林,另一侧则是护栏,护栏再过去又是另一片树林。浓郁的树木气味,抬头只见笔直的杉木高耸入灰色的天空。

走了一阵子,砂织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柏油路面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里就是和弥生命结束的地点。

砂织面无表情,一路上我推敲不出她的眼瞳望着什么。我想起她说看到和弥的遗体也哭不出来,所有人都很悲伤,只有自己没流泪……

看在我的眼里,她的心像是一个巨大的洞,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深不见底的黑暗。砂织一定还没走出失去弟弟的打击。

砂织看起来好虚弱,仿佛就将消失不见。我紧紧握住砂织的手,她惊讶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悲伤,是因为和弥的死,还是因为砂织?我的心好痛。

我往山上的方向望去。爬上这道斜坡,应该就看得到那栋蓝砖屋了。左眼的记忆里是这样没错。

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彼此身旁。杉树林散发的浓郁气息,悄悄地笼罩着和弥丧生的地点。

推开咖啡店的门,铃声响彻店里。店内暖房的温暖空气让心安定了不少。

“一下子从那么冷的地方进入暖和的地方,鼻水都融化了。”

砂织一边向店长木村点头打招呼,一边对我说。

“鼻水会融化吗?”

“就是会变水水的一直流出来嘛。”砂织说完又擤了一下鼻子。

果然回到店里,还是会乖乖地把面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昨天让我搭便车来的男子坐在吧台前。本来他低头趴在吧台上以口就杯喝着饮料,一看到砂织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砂织小姐!”男子满面笑容地挥了挥手。

“哎呀,你来了呀。”砂织回了招呼。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子叫住田,听说是和弥的朋友。

和弥生前和他只相处了一年的时间,所以左眼的影像中很少出现他。是到很后来,我才看到他跟和弥玩在一起的画面。

住田去年才刚认识和弥。当时和弥醉倒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住田搀着和弥回到砂织工作的这家咖啡店。那天在小酒馆好像是和弥与住田的初次碰面,两人马上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后来,即使和弥已经过世,他仍持续到咖啡店来。

“你的大学,不去上课没关系吗?”砂织问住田。

“没关系啦,学校今天放假。”他涨红了脸说。

我在一旁望着他,真是个容易看穿的人。

“昨天真的很谢谢你。”我也跟他打了招呼。

听说他是和弥的朋友,一股亲切感突地涌现。

“我刚才听店长提到你的事情喔。”他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我坐到座位区去,远远望着隔着吧台聊天的住田和砂织。

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送来热牛奶,喝下去身子暖和多了。

跟住田聊着天的砂织,神情和刚才走在路上时截然不同,仿佛完全忘却弟弟的事,预期开朗地和住田话家常。虽然心情有点复杂,我想或许这样也好。

店里不见昨天坐在暗处的男人潮崎,不过名叫京子的老太太正坐在老位置上。彼此眼神交会时,她微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听说你是砂织弟弟的女朋友呀?”

“什么?”

“木村店长说的呀。”

难怪,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明明只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我无法正视她,因为我知道自己脸都红了,真不想被人看到。

“我才刚搬来这里,开始在这家咖啡店出没也只有几个月时间,所以没什么机会跟和弥说到话。”京子说。

我努力回想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左眼记忆里。和弥生前遇过的人数非常庞大,我无法一一记得每个人的长相。能够立刻回想起来的,只有像舅舅或是店长这种亲近的人而已。

“真的好可怜,你要打起精神喔。我以前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呢。”

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布满了皱纹,手指硬邦邦的。

我慢慢喝完了热牛奶,打算结账走出去。

“不用啦,请你喝的。”

木村说。

“菜深,你要去哪里?”

“我去附近散散步就回来。”

“不要迷路了喔。”

看砂织那么担心的模样,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说我可以在舅舅家继续住,要住多久都可以。

步出咖啡店,原本在暖房里暖烘烘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却。

我的目的地是刚才砂织带我去的和弥出事地点。

一路上我想着和弥的事。他曾经在广大的小学校园里一个人独自哭泣,映在他眼中的美丽天空与植物的景象在我脑海苏醒。

我很喜欢和弥。他眼中见过的所有光景,点滴丰富了我的心。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够在视网膜映上多少的事物啊。

我非找出凶手不可。然后我要让他明白一件事:被凶手夺走的人生里,原本存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和弥咽气的地点,气温感觉起来比别的地方要低许多。阴郁的天空下,道路两旁的杉树为地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不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我不由得开始颤抖。两个月前,和弥在这处柏油路面倒下,而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紧追在后的凶手就躲在树荫里,远远望着被车子撞到的和弥逐渐没了呼吸。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从车祸现场的柏油路面转向路旁的斜坡,一脚踏进了长满杉树的林子里。我往山上走去,整个坡面覆盖着杉树的枯叶,踩上去很软。在和弥的记忆里,当初他是滚下斜坡后,飞出去掉到马路上。我决定朝他滚下来的反方向前进。

我抬头往上看,却不见那栋蓝砖屋。眼前只有无数的杉树遮挡视线,仿佛连接成排的高耸柱子,我只能穿梭其间。

原以为像这样爬着坡身体会逐渐暖和,刺骨的寒冷能因此缓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每跨出一步,体温就被冰冷的空气夺走一些,杉树林仿佛无声无息地吸去我的体温。我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棒球外套口袋里。口袋里还有一台即可拍相机,我打算用这台相机将证据拍下来交给警方。不知道和弥看到的那个地下室窗户里,还见不见得到相泽瞳的身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我一直以为只要从车祸现场笔直地往山顶方向走,就能够抵达凶手居住的蓝砖屋,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却是一道高达三公尺的水泥墙。墙的上方看得见马路护栏,似乎是另一条道路。我张望了一下左右,这面墙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努力回想和弥的记忆:和弥先是冲进屋旁的树林,穿梭树林之间不慎跌落滚下斜坡,最后掉到马路上。他在途中曾经先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再跳下水泥墙吗?我很肯定和弥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画面。

那这里究竟是哪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我,只好沿着水泥墙走,看能不能找出通往上面那条马路的途径。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满是挫折感。那栋屋子消失了,出现的竟是一道水泥墙。我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前因后果。

终于,走了大约十分钟,水泥墙的高度愈来愈低,愈来愈接近上方的马路。

这条马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杉树林,看来只要沿着和弥事故现场的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衔接到墙上方的马路。

水泥墙只剩及腰的高度,我纵身一跃跳上墙,钻过护栏来到上方的马路。

我没找到凶手的屋子。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失误。再这样下去,是找不到相泽瞳的。

要找出那栋屋子,除了从和弥的车祸现场沿着他当初的来时路逆向往回走,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照理来说,这么做应该很自然就会到达那栋屋子的。

但事实上却行不通。我毫无头绪,总之先沿着坡道往镇的方向走去。

我打算多绕些路找找看,搞不好碰巧就让我撞见那栋蓝砖屋。

结果那天我一直在镇上晃荡到傍晚。路旁老旧坏掉的自动贩卖机等等,好几个景物都让我的左眼发热,一一唤醒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景象。然而,对于凶手所在屋子的信息,我仍然一无所知。为什么现实状况跟和弥的记忆会有出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有件事停留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在超市零食区里听到几个小学生谈论一个新闻,那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是真的啦,我表弟很久以前看到的!”

那个小学生手里紧紧抓着零食袋子,很认真地对朋友说。我在一旁观望,他的朋友都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当时我正决定不下要买哪一种巧克力,因为那孩子声音太宏亮了,想不听到也难。

“我表弟说那只狗的下半身都被车子撞烂了,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少骗人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其中一个孩子说。

“可是我表弟说他真的看到了啊。他说那只狗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只靠两只前脚趴在地上往前爬。一边爬,肚里的东西还一边掉到马路上。明明就只剩头和心脏,还活了将近两个钟头,后来是被冲过来的摩托车撞到心脏才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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