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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某童话作家暗黑童话 作者: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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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目送客人的身影离去,然后关上大门,把门锁上,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书房。 “客人回去了吗?” 瞳在沙发上说。 “是那个最近在屋子附近进行调查的访客吗?” 不知道。三木摇摇头说。 “是怎么样的人?” 要解释又觉得麻烦,三木于是什么也没说。 “嗳,我刚刚没有出声求救,不是为了要救你喔,你可不要误会了。如果我刚才大叫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在杀那个客人了吧。” 才刚说完,瞳又改口说:“我说错了,你并不会杀他的。因为对你来说,应该很难把什么东西给杀死吧。” 三木对她说其实也没那么难,头切下来就好了。 “可是,那种死状的尸体被人发现的话不是很麻烦吗?” 那就伪装成意外。三木说。 把人从高处推下,或是用机器切断,都无法夺走性命。即使三木是间接下的手,对方还是死不成。三木自己开车把人碾过去也是一样。 不过如果先把对方灌醉或是喂他安眠药,让他自己冲到奔驰的车子前面,或是带到海边等他自己失足落海,状况就不一样了。 前者的话,凶手不是三木,而是车子的驾驶;而后者则是自杀。只要三木不是亲自动手,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不会生效。 “你试过了吗?” 一直不见三木的回答,瞳于是一脸那我明白了的表情。 三木回想刚才和客人的对话。前几天接近屋子的访客,就是刚才登门的人吗?谈话的内容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家常,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受到怀疑了。 最糟的状况,搞不好必须放弃这栋屋子,又再搬到新的地方去。 能够锁定这次这位访客,封住他的嘴吗?成功的话,就没有搬家的必要了。 我决定回家一趟。一方面是爸爸要我回医院接受检查,再者我要是再不回去,总觉得拖愈久似乎会愈难踏进家门。 其实我的心里很沉重。自从在医院睁开眼睛到在那个家生活,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盘踞我脑海的净是和弥生前见过的风景、砂织和这个城镇的过去。 我告诉砂织我要回家一趟的时候,她一脸落寞地说:“这样也好,你毕竟是有父母的啊。” “我可以再来找你们吗?” “什么时候?” “四天后。” 砂织非常讶异。“你就那么讨厌那个家吗?” 我是真的打算马上再回这里来。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没完成,我非救出相泽瞳不可。只是现在关于问题的进一步处理,我还没理出头绪,正在思考该如何找出证据证明潮崎就是凶手。 “菜深……”砂织认真地说,“你从没跟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和家里的人处不好,才逃家跑到这里来的。但是这样不行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再来了?” “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谈谈,谈过之后再回来这里。” 住田开车送我到车站。和第一次来这里那天一样,我坐在前座一路浏览这个镇的风景。杉树林、铁塔、山与山之间的桥梁,景色在车窗外快速地移动,没多久就到了车站前一带。大学、市民医院、各式各样的商店一间接一间。 “菜深,你还会回来吧?”住田将车停在站前的角落,“到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接你的。你不在砂织一定会很寂寞。因为只要你在店里,一切就好像和弥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美好。” “美好?” “总觉得,你似乎完美地填补了和弥从前的位置。” 我试着问住田关于和弥的事。他是在和弥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和弥成为朋友的。 “距今正好一年前,有天晚上我扶喝得烂醉的和弥回那家咖啡店去。” “这个我听说了。那一天是你初次认识和弥跟砂织,对吧?” “嗯,不过和弥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连我是谁都忘了。” 他失声笑了笑。 “后来,我们常会约出来车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电影。” 闷热的夏日里,两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课没去大学上课,和弥那阵子也是大学休学,每天只在家附近闲晃。两个人凑在一起也没特别做些什么,不过是用石头丢着空罐玩儿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不起丢一丢石头。真像废物啊。” 住田喃喃自语,看上去有点落寞。 “没那回事,那样很令人羡慕的。” 我觉得住田口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非常棒。单纯地享受夏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 “谢谢你跟和弥成为好朋友。” 下了住田的车,我朝他挥挥手,往车站入口走去。 住田车上挂的乌鸦钥匙圈,突然让我想起咖啡店里的童话故事书,书里乌鸦叼着小孩眼球的插画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来的时候,来读那本书吧。 搭上新干线几个钟头后。 我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是黄昏了。通过检票口走出车站,西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灯光映照整条商店林列的街道。 我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织虽然谆谆叮咛过,我还是不知道该和父母亲说些什么。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装我已经回过家,直接回枫町去好了。 不过,已经跟爸爸讲好我今天会回家了,我不想改变预定的计划。 我回到挂着“白木”门牌的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屋子的外观,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新奇,虽然我们家和一般住宅区里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我按下玄关的门铃,妈妈出来应门。一见到是我,她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表情很复杂。 “……我回来了。” 妈妈别开视线,默默地点了点头,让我进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走廊上,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并不是我讨厌妈妈,但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很讨厌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着说不出话。妈妈是不是会假装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忍不住这么想。 “回来啦。”在客厅的爸爸对我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离家的。” 爸爸的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只是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三个人的用餐时间。刚开始妈妈完全不发一语,而爸爸则是找些话来缓和气氛,我也偶尔搭腔个几句。对爸爸,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歉疚。 “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爸爸问。 之前打回家的电话,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们。 “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家在山边。” 接着我把砂织、咖啡店“忧郁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诉爸爸。 我还把我和砂织一起玩扑克牌、还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圆盘子打头的事告诉爸爸。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盈满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和大家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话就停不下来。 我发现整段时间,爸爸一直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 “太好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虽然你并不是以前的你,不过看到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爸爸很欣慰。” 妈妈似乎坐立难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夜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听到一楼传来爸妈吵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似乎是为了我,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菜深”和“那孩子”几个词。 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楼梯上,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两人的争论。我还没弄懂两人吵架内容的来龙去脉,争吵就结束了,楼下的灯也关了,整个家被全然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很冷,但我还是继续坐在楼梯上,思考着自己是有父母的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刚刚之前,我还一直觉得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许因为我丧失了记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但是当砂织要我好好跟父母谈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怀疑父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他们俩却为了我的事吵架,为我想了许多许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对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发生争吵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关心我的,但那总像是别人家的事。然而现在,虽然我不记得了,我想我终究是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是很不可思议的喔。医生说。 我回医院接受眼球检查,就是之前外公透过非正式管道为我安排手术的那家医院。我带着怀念的心情,和留着短髭的老医生面对面。 医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睑,弄得我像在扮鬼脸似的,然后要我上下左右移动眼球。移植过来的左眼虽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 “应该不会突然眼睛疼吧?” 医生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回答全都是点头。 “那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 “是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一点一点恢复了喔。”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恢复记忆这件事。 “因为人的大脑是很善变的。” 医生告诉我他一位脑外科医生朋友所治疗的患者的事。 那名患者因为摩托车车祸而产生记忆障碍,完全忘记过去十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开新生活的两年后,丧失的记忆却慢慢开始回复。 “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气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则是慢慢片断地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无法恢复,曾经就有病例因为不记得爱人而以分手收场的。不过你还年轻,搞不好哪天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认真地思考自己恢复记忆的模样。我会回复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起在录像带里见过那个还没丧失记忆的我。影片里的我流畅地弹着钢琴,移动手指轻抚琴键,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笨拙的我,有可能会做出这些事。 我觉得很不安。变回那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存在的我会到哪里去?难道在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担心地问医生。 “这很难讲。”医生抚着嘴上的短髭,一脸为难地说。 照医生的说法,随着记忆的恢复,也会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与此同时,失去记忆期间所经历的回忆似乎并不会消失。听医生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渐恢复记忆,并不会忘掉砂织跟和弥的。 “那如果丧失记忆前的我,和丧失记忆后的我,两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呢?” “这件事也是我听来的。”医生以这句话开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听说有一名男子,丧失记忆前是个很积极的人,丧失记忆后却变得非常消极。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 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 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 “他那阵子的表情简直像个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说。 无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弥每次被砂织骂的时候,就会逃去住田的公寓。 一阵晕眩朝我袭来。 往枫町的路上,在车里我满脑子都是和弥的事。住田边开车边跟我说话,我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了,耸了耸肩便静静地开着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地上所有生物都闪耀着光芒的夏天的枫町,我描绘和弥漫步其中的风景;他走在草地上,边走边轻触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草;他望着屋檐下啼叫的鸟儿,一走近便会吓走鸟儿的光景。我想或许,只是这样走着、看着、感受着风的吹拂,就是和弥与世界一对一的沟通方式吧。 车子照后镜里映着我的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左眼。 我喜欢和弥,但我已经决定不去思考这属于哪一种情感。或许就像对待身边亲近的人一样的爱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太痛苦了。毕竟和弥已经死了。 但除了这份情感,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有一种“和弥=我”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灵魂是不是附身到像个空壳子的我身上了。当然这是因为我吸收了太多和弥见过的影像,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只是每次想到关于自己这个人,心情总是很复杂。 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我并不是“菜深”;虽然很像“和弥”,但我也不是他。 像这样远赴枫町为和弥报仇而奔走的我,到底还能做自己做多久呢? 车子终于进入枫町。天色已暗,从我早上离开家门,已经在外头跋涉一整天了。 回到咖啡店“忧郁森林”,我再次眺望整间店。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总是在吧台后面擤着鼻子的鼻炎工读生。 “回来啦。”砂织微笑迎接我。 我好想哭。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忘记现在的心情。 “菜深,你跟父母好好谈过了吗?” “嗯,谈了一下。”我模糊地回答。 “学校快开学了吧,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嗯,大概有关系吧。不过别管它就好了。” 砂织把手撑在吧台上,托住下巴盯着我看。 “你该不会打算不去上学了吧?” 我慌了,连忙拿手遮住胸口心脏一带。 “你会读心啊!” 愈是这样和大家闲扯,想到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消失,我心里就愈难受。 不对,应该不能说是消失,本来就不确定我能不能恢复记忆,而且就算恢复了,我也绝不会忘记和砂织他们之间的回忆的。 只不过,哪天我变回了从前的“菜深”,说不定现在跟大家这么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所改变。这是我最害怕的。 在舅舅家用过晚餐后,我把我常请假没去学校、还有跟妈妈处不好的事情都告诉了砂织,只是没提变成这样的原因。 “总有一天一定会和好的。”砂织像在安慰我似的平静地说,“不是有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名医’吗?” “名医可能刚好休诊吧……” 其实我很想连自己丧失记忆的事都告诉砂织,但是,因为之前已经谎称自己是和弥的朋友了,现在反而没办法坦白说出口。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告诉砂织吧。到时候再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夜晚,睡前正在刷牙的时候,突然听见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漱掉口中的泡沫,走过去玄关一探究竟,发现舅舅那双穿旧的鞋子不见了。玄关门是格子框嵌上雾面玻璃的拉门,可以看见舅舅门外的身影。 我想跟舅舅道声晚安就去睡,没想太多便拉开了玄关门。 玄关到大门之间是一道阶梯,舅舅就坐在上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小,还驼着背,完全不同于和弥左眼见到的模样。现在的舅舅看上去很无力,仿佛泄了气似的。 舅舅发现开门出来的是我,露出虚弱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 “是你啊。” “舅舅,我先去睡啰。晚安。”进屋前,我随口问了一声,“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舅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不禁担心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在想我太太。” 他的视线投向屋旁的晾衣架,从他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带,舅妈就是在那儿倒下、过世的。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忍着泪水说。 “没事的,我只是刚好在想一些事……” 外头很冷,很安静。夜的黑暗夺走体温等等一切的温度。 但他却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儿,仿佛将某种惩罚加诸自己身上。 舅舅正在对妻子忏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对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后悔让他现在采取这样的方式。 舅舅就这么坐在酷寒的夜里继续沉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打扰这神圣的仪式。 但我的双脚仍钉在原地,于是我对着舅舅背对玄关的背影说:“我听和弥提过舅妈的事。” 那是一段曾经在左眼里见到的影像。 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厅里,舅妈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边帮舅舅盖上了毯子。只是这么一小段、平淡无奇的光景。 但是那时候舅妈的表情,却满溢着对舅舅的温柔。我不懂为什么舅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 我佯称是听和弥说的,将舅妈所流露的爱情告诉了舅舅。 “舅妈一定不曾怨过舅舅,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弥他……是这么说的。” 舅舅只是沉默。 我转身正要进屋。 “谢谢你……”舅舅仍没回头,静静地对我说。 钻进被窝里,我想着刚才的事。舅妈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后舅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能够有那样的表情吧。或许是因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够付出那样的温柔。 连未来都看得透的舅妈。这样的功力,是在用心对待多少人之后才能拥有的啊。 而和弥并没有视而不见。在他看过的众多景象中,这一幕能够深深烙印在眼球上只是偶然吗?我不这么认为,和弥一定是察觉到这幅景象的美,才会将它收入眼底的。 我仍然没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证据。相泽瞳应该还在他住的蓝砖屋里,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告发他。 “最近很少看到你,听说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里,潮崎跟我打招呼。 “嗯。”我在内心却是一边惨叫着。 他就是害和弥发生意外的人。我好紧张,又好不甘心;一面强忍着恐惧,一面担心自己的响应会不会很奇怪。 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等他在店后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会在“忧郁森林”里待到天黑打烊,然后和砂织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经过一条森林夹道的暗路,虽然砂织老是说不用怕,但我还是很怕那条路。 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织下班,只好在咖啡店里和大家聊天、看书杀时间。 在摆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柜里,我发现一本先前见过的童话,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的书,印象中书里的插画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觉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我坐到吧台前开始读那本书。翻开封面,一股气流随之掠过鼻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直觉——自己即将读到的可能会是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读了开头。这本童话的主角,是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鸦。 愈往下读,发现这个故事的内容很类似我自己的经验。失去双眼的少女将乌鸦送来的眼球放进眼窝,于是少女便能在梦中看到眼球曾经见到的景象。 乌鸦为了少女而取出人类眼球的描述非常残酷,我一点也不想让小孩子读这种童话。 不过读完之后,我的脑中却清楚地映出乌鸦衔着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强烈,几乎连乌鸦振翅的声音都听得见。 乌鸦一直不想让少女发现自己的罪行,不想让少女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它为此苦恼着,然后,迎向最后的结局。 “就算不是喜剧收尾,这个结局也太残酷了。这样少女的父母太可怜了吧。”我对砂织说。 她在吧台里正等我发表那本童话的读后心得。 砂织对我比出手枪的手势说:“同感。” “这本书,是因为木村店长爱看?” “那好像不是店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放在书柜里了。” 我又再翻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一件事。好比在前面部分提到“面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乌鸦调走,“面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乌鸦,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这里很怪,一般来说应该是会觉得痛吧?里头却缺了“痛觉”的认知。 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来写下这个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 我和砂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总会一边和我聊天的砂织,今天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过砂织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 “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织沉吟着。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烦恼京子的事。 “对喔,上次还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 “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点话想跟她说。” 问她们谈了些什么,砂织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舅舅家就在眼前了。 “和弥说他要把眼球捐出来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吗?” “只有一点点。不过,其实我不大介意。” “为什么呢?” “因为是那孩子自己这么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不是蛮有趣的吗?”砂织笑了。 她告诉我填写捐赠同意书那时候的事。 “之前跟你提过和弥一年前常上眼科报到对吧,那时候他从医院拿了一份关于移植的简介回来。” 和弥便在砂织面前,填写那张死后希望将眼球捐赠出来的资料表。 由于器官捐赠需要家人的同意,这表示砂织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万千。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当初这么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不会因为自己哪天就算恢复记忆也绝对不想忘记他们的内心纠葛而伤心了。 我想象着和弥填写数据的景象。和弥跟砂织应该是在舅舅家的客厅里写下同意书的吧。 可惜的是,左眼的记忆里一直不曾出现这段重要瞬间的影像,说不定过不久就会看到了。我在心里热切地期盼。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和弥在填数据的时候,是戴着眼罩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砂织讶异地看着我,一面回答说,“他戴眼罩大概只戴了三天,不过那时候好像是有戴吧。“ “是右眼?还是左眼?” “记得是左眼。” 后来移植到我脸上的这颗眼球,在当时是戴着眼罩的。这么说来,我应该永远也等不到和弥签署同意书的影像了,因为那时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因为戴眼罩,阻碍了影像烙印到左眼里……根据这个逻辑,说不定正好可以解释从车祸现场到潮崎屋子的这段路为什么会有所出入了。 假设,透过地下室窗户看到相泽瞳之后,在逃离屋子的途中,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当时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然后就在左眼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里,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掉落水泥墙下。接着视线再度复活,继续在杉树林里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后发生车祸。 左眼被遮住的这段时间里,影像也会呈现一片黑暗吗?在图书馆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我当下太过震惊,很有可能没留意到那个漆黑的片段。因为只是横越马路,到摔下水泥墙,前后时间肯定不到五秒钟。 一直无法解开的迷消失了。 相泽瞳就在潮崎家,不会错的。和弥见到的那栋蓝砖屋,千真万确正是潮崎家。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借了舅舅家里的电话报警。因为是无线的话机,可以拿到砂织和舅舅听不到的地方讲电话,要是被他们听见电话内容就麻烦了,而他们两人也一直以为我应该是打电话回家。 110,我按下了这三个重要的数字。我必须不停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才能鼓起勇气按下按键。之前一直觉得报警恐怕也没用,但现在我决定试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线路已经连系上警方。 开头我先请教他有关一名叫做相泽瞳的失踪少女的事。 “呃……请问您听过这个女孩子吗?” 他不是很清楚。 “是一年多前失踪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我说出她现在很可能被软禁在某人家中。 电话那头传来“喔……”一声敷衍的响应。 “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在调查之后,再与你联络。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瞬间噤了口。我的电话号码,指的是舅舅家的电话号码吗?要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被舅舅还是砂织接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我骗他们自己是和弥朋友的这些谎言,都必须在最难堪的情况下给拆穿了。我不要这样。 “请问……我一定得留电话吗?” 电话那头,旋即转为怀疑的语气。 我这才警觉,无法留下电话号码是会引起对方不信任的,但已经太迟了。 他怀疑我刚才讲的内容都是恶作剧,虽然我拼命解释,到最后这通电话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我下了一个决心,前往“忧郁森林”。 潮崎都是在下午一点出现,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 她好像很关心砂织的事。 “不知道砂织小姐已经走出弟弟过世的伤痛了没?”聊天之间,京子不经意说了出口。 砂织根本还无法接受和弥已经过世的事实啊。虽然我这么觉得,却无法直截了当说出口。 “她好像还是经常想起和弥。” 我告诉京子,砂织一直把和弥车祸时戴的金色手表,视同遗物带在身边。 “手表?” “那只表已经坏了,指针一直停在和弥出车祸的时间上。” 我脑中浮现昨天回家路上砂织说的话。砂织和京子,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问。 店里的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店门打开了,通知客人上门的清澈铃声响起。 潮崎仍然一身黑大衣,轻盈地踩着规律的步伐,经过吧台前,走进店后方那个微暗的角落。 我先把头低下,鼓足全部的勇气。我害怕极了,但警方已经认定我是在恶作剧,除了这么做,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 “怎么了?”京子一脸困惑。 “没事。没什么事。” 我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往潮崎的位子走去。 从口袋里,我拿出一张旧报纸剪报,上面登了相泽瞳的照片。 “潮崎先生。” 我站到他桌前,潮崎用他细长清秀的眼睛望着我。 “午安。”他说。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现在还来得及踩刹车吧,但我除了这一步棋,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我把相泽瞳的照片拿到他面前说,“我在找这个女孩子,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 我拼了命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潮崎从我手上接过剪报,那一瞬间,我们手指相触,那彻骨的冰冷仿佛冰封我的全身。 潮崎望着瞳的照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我。 “没见过。”说完便把剪报递还给我。 那一天,我在店里与他的对话仅止于此。 我已经预料到潮崎会有这样的反应,然后,如果他是诱拐相泽瞳的绑匪,看了照片后,内心应该无法保持冷静吧。 为什么我在找相泽瞳?为什么我会问他这件事?他心里应该觉得很毛吧。于是他为了要找出答案,或者是为了封住我的嘴好隐瞒瞳的事,搞不好会使出激烈残暴的手段。 那就,放马过来吧。我已经有觉悟了。因为那一刻,将会是拆穿他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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