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样感谢您才好啊……”母亲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妈妈，我去送她一下。”小百合有点儿急躁地打断母亲的话。

“啊，对……百忙之中还特意过来，真的非常感谢。”

“没关系，您多保重。”桐山恭敬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病房。

小百合一边陪她向电梯走去，一边说道：“不好意思，我妈妈一直喋喋不休的。”

“没关系，”桐山微笑着说道，“这个世界上比你母亲还执拗的人多的是。假如这点儿事就把我吓住的话，我就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了。”

小百合稍微松了口气：“我妈妈……从来没有工作过。从小娇生惯养，甚至大家都说她不谙世事……说实话，即便爸爸病倒了，她也只知道哭。”

“接下来该怎么办，还真是让人担心啊！”

“嗯，假如父亲能恢复过来，还能继续工作的话，倒也还好……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还养不了爸爸妈妈两个人。”

“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朋友们吗？”

“嗯……大概，美香会帮忙想办法吧。”

“田渊先生家的小姐啊！”

“今天您还特意过来……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尽管说很担心，但是小百合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事实上，她觉得总会有办法的。

尽管不是像美香那样的有钱人家，但是小百合的家境也算得上殷实。对一个没有经历过为生活所困的人来说，她也只能选择“想着‘总会有办法的’，而不去想这些事”这样的一条路。冷静地想一下的话，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她也不太清楚。而且，现在的公司会照顾他们到什么时候，她心里也完全没有底。尽管如此，让母亲出去工作——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但是……总会有办法的，肯定。

“你好，我要买这个。”

小百合拿着一本杂志正在结账的时候，有人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美香！你过来看我了啊！”小百合激动得简直都想要抱住她了。

“当然啦！”美香微笑着说道，“你爸爸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的变化，医生说只是保住了性命就已经够走运了。”

“是吗，我可以去看望他一下吗？”

“啊……现在，我妈妈在那里。”

小百合很担心妈妈依然还在抱怨美香。

“去下面的咖啡馆坐坐吧，”小百合说，“也没有什么大事。”

“小百合……我有话跟你说，”美香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们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吧。你去和你妈妈说一声，就说稍微出去一会儿。”

“嗯……好。”小百合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十分钟以后，小百合和美香来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餐厅里。虽然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但那是一家美香常去的餐厅，所以餐厅依然为她们开放了一个雅间。

点了杯咖啡后，美香先将从蜜月旅行中带回来的特产递给了小百合。

“谢谢……清水君，还好吧？”

“嗯……我也是‘清水’了啊！”

“啊，是啊。”小百合轻轻笑了一下，“我可以打开吗？”她捧着特产的包裹，“清水君……你老公已经开始上班了？”

“今天下午去单位和大家打了个招呼。”

“是吗，他已经不弹钢琴了吗？”

“公寓里面放着钢琴，但是他现在好像不怎么爱弹。”

小百合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把特产的包装盒打开了。

“好可爱！谢谢。”

里面是一只木雕的猫，这是美香特意为正在收集与猫相关的东西的小百合准备的。

“喜欢吧？在瑞士的一个小城镇上发现的，说是在那里雕刻的。”

“脸和日本的猫不一样啊……回家以后就把它摆起来，谢谢。”

美香模棱两可地微笑了一下。

小百合喝着咖啡。“话说，你见过里美了吗？她突然变成栏目组的常规主持人了，好厉害！”

“毕竟那个孩子很引人注目嘛！”

“就算是这样，肯定也引来了不少人的嫉妒吧。”

“里美可一点都不介意哦。”

“是啊，因为已经习惯了吧。”

“让其他的女孩子吃醋就好像是她的兴趣爱好一样，”美香接着说道，“为什么会是小百合你呢？我也搞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啊？”

“你听我说，”美香说，“我受到了别人的嘱托，让我和你谈一谈。”

“受到了别人的嘱托？”

“是前田先生。”

“美香，你知道些什么吗？我也非常在意。爸爸住在这么了不起的医院，而且还是那么气派的单间里……”

“当然是有原因的啊……那就是小百合你。”

“我？我听不懂。”

“在我的婚礼上，前田先生看到了小百合你，然后他就看上你了。所以，你爸爸的事也这么……”

“等一下，美香，这是……”

“我挑重点的说了啊，”美香的语调变得正式了一点，“前田先生想让小百合你做他的情人。他说，假如你能满足他的愿望，住高级公寓、生活费就不必说了，他还会支付让你可以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的补贴。这家医院的费用也是，全部都由他来承担。”

小百合呆呆地听着，一动也不动。

“我也很难过，觉得这种事很荒唐，但是不管怎么说，毕竟小百合你现在很为难。”美香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你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工作，谁也不知道？你妈妈也不是那种可以出去工作的人，就凭小百合你一个人的收入，住院的费用你也无法全部筹到吧？”说到这里，美香低下了头，“当然，不管怎样，这种事也太过分了，是吧？作为你的朋友，我竟然跟你说这些，真是太过分了。”

小百合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一样，呆呆地坐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小百合，”美香转换了一下心情，“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啊？就算不花这么多钱，也有好一点的医院。把亲戚们聚集起来，能让他们帮忙想想办法的话……还有你妈妈，现在这种情况，说不定她会说自己要出去工作。”

可是，小百合连美香之前所说的话都还没有完全理解。

“他竟然有这样的用心……”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但是……确定没有搞错吗？他为什么会看上我呢？里美或者是美香你的话，我倒是还可以理解。”

“小百合，你也见过他本人了，不是吗？不可能会搞错人的。”

“是吗……”

“你也不需要马上就决定……唉，肯定会有其他的办法的。”

小百合终于看着美香说道：“那样的话，美香你不会感到为难吗？”

“我没事的，为难的是我爸爸，不是我。”

“是啊，美香你也已经有清水君了，”小百合稍微出声笑了一下，“美香你得到了清水君，还有两个人单独的生活。我呢？父亲病倒了，母亲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发牢骚。而且，看上我的竟然是一个七十岁的爷爷！”

“小百合……”

“够了！为什么美香你得到了一切，而我却要把一切全部都失去啊？清水君也是，原来他明明是我的男朋友啊！”她的情绪不断地高涨，声音越来越高，眼泪也溢了出来，“这种事，是朋友会干的事吗？夺走别人的男朋友，还在这里说什么假装同情的话！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小百合站起来继续说道，“开什么玩笑！这种事谁会答应啊！我宁愿咬舌自尽！”

她打算要离开了。

“小百合……”

美香试图想要阻止她，小百合回过头向美香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两个人都惊呆了，正一动不动地待着，门突然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餐厅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问。

“没什么事，没事。”美香说。

门关上以后，小百合浑身无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明明在为我担心……美香，对不起，”小百合摇了摇头，“现在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对不起……”

“嗯，回医院吗？我送你回去吧。”

“我自己一个人回去……我自己一个人，没事的。”

“那么……小百合，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话……”

小百合默默地走了出去。美香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慢慢地喝了口咖啡。

“小妾”这个词浮现在了小百合的脑海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原来现代也有这样的事！

小百合回到父亲所住的医院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往回走的那段时间里，她什么都没能思考，也不想直面现在的状况。什么都不想考虑……总之，最少今天晚上她想放空脑袋好好地睡一觉。

她走进父亲的病房时，母亲正在沙发上打着盹儿。小百合站在她的旁边，低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感受到了气息，母亲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啊！”

“嗯。”

“这沙发真是不错啊！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是家医院，感觉这个房间就像是酒店的房间一样，”母亲开心地说，“必须得好好感谢一下把他转院到这里的那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

“前田哲三。”

“前田先生啊，该给他送些什么呢？”

“不用了吧。”

小百合这么说是想要表达没有那个必要的意思，可是母亲却好像理解反了。

“他喜欢什么呢？已经上了年纪了是吧？”

“确实是，七十岁了。”

而且，是想要拥有我的身体的七十岁。

“这样的话，送一些老少皆宜的东西会比较好吧，网纹甜瓜怎么样？两万日元左右的应该就可以了，他的住址你知道吗？”

妈妈……两万日元的甜瓜？我们接下来该怎样生活啊？小百合现在不得不考虑这件事了。

她的母亲池内瞳是一个比小百合还不愿意直面现实的人。父亲住院后，也是小百合一直在陪伴和照料着他，而母亲瞳却完全不想接受丈夫病倒和失业的这个事实。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母亲在生父亲的气。

“明天他肯定会好起来，然后去公司上班的。”不管医生怎么说，她都坚信着这一点。

母亲也无法帮忙分担这些生活的重担……

但是，你是我的母亲，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一直睡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的那个人也永远是我的父亲……

那么，现在能够工作养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池内小姐，”一位护士走了过来，“有人来看望病人了。”

“嗯。”

小百合来到走廊里，看到桐山惠子迎面走了过来。

“您还特意过来了，谢谢……”

“先生马上就到。”

“啊？”

“前田先生也很挂念你父亲现在的情况。”

说着，电梯门打开了，前田哲三从里面走了出来。

“妈妈！前田先生过来了，”小百合走进病房里对母亲说道，“快把头发整理一下！都睡乱了！”

“啊……前田先生？你怎么不早点说。”

母亲惊慌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照着镜子，整理一下！”

小百合向走廊里走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哎呀，”前田微笑着说道，“我想着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各种琐事麻烦您了，非常不好意思。刚刚我母亲说，想和您打个招呼……”

“你母亲现在在里面？太好了，我也想要见她一面。”

“稍等……请您稍等一下。”

小百合偷偷地打开门往病房里面看了一眼，母亲正站在镜子前面拼命地补着妆。

“妈妈！好了吧？”

“等一下……脸上太不像样的话，很没有礼貌啊！”

“快点！”

小百合感到非常恼火。正在照料丈夫的妻子即便有点儿邋遢，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但是，母亲为了不显得“不像样”正一心一意地打扮着。

小百合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头发乱也好，一脸疲惫也好，让恩人在走廊里面等着，这才更加没有礼貌啊。对于这种事，她的母亲却完全注意不到。

门终于开了。

“哎呀，您就是前田先生吧！这次真的受您关照了。”

“没有没有，您丈夫的病情我都听说了，太太您也很担心吧。”前田和蔼可亲地说道。

“这个病房真的是太好了，该怎么感谢您呢……”

夸奖病房的妻子也是很少见的吧？小百合简直都想去死了。

“能帮上您的忙，我就非常知足了。”前田说。

“谢谢，小百合的父亲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您的亲切热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即便是亲戚们，大家也都过得不怎么轻松，应该也是爱莫能助吧。这种时候，才会深深地体会到人世间的无情。”

前田的言语中蕴含着一种好像要把人包裹起来宽厚的说服力，散发着一种站在众人之上的人所特有的自信与从容。这一点立刻就抓住了小百合母亲的心。

“虽然我也没有恨过别人，可公司那边没有任何人过来看望过我们。我丈夫那么拼命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一想到这个我就……”

话一出口，母亲就好像是受到了自己话语的感染，眼泪不断地冒了出来。

“太太……振作起来！”

前田温柔地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让她坐到了沙发上。小百合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们的。”

“我们明明非亲非故的，承蒙您能这么说……”

妈妈你什么都不知道……温柔地轻拍你肩膀的那双手在渴望着你女儿的身体啊！

“人会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相遇，这谁也说不清楚。”前田平和地说道。

小百合走出了病房。对别人的施恩不感到任何抵触的母亲，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要帮助你到这种程度？母亲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吗？

小百合走到走廊里，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她感觉自己身处一种完全无能为力的处境之中。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吗？问问别人的话，肯定会得到各种各样的答案吧。但是，最终谁都不会来帮小百合他们。她的父亲的住院费用以及明天的伙食费是必需的东西，而道德上的约束，他们是无法靠这些活下去的。

桐山走了出来，和小百合并排着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先生和您的母亲正深入地交谈着，”桐山说，“他们好像很对脾气。”

小百合默默地盯着病房的门……假如我说了“可以”的话，父亲就还可以继续待在那里。

“你听说了吗？”桐山问，“从美香那里。”

“听说了。”

“肯定吓了一跳吧？不过，你不要想得太复杂。先生已经不年轻了，你未来的路还很长，是吧？”

“嗯……”

“不要担心。先生是一个信守约定的人，只要你不违约。”

小百合看着桐山说：“前田先生……假如厌倦我了怎么办？到那个时候，我爸爸还有妈妈应该也会被赶出去吧？”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保证。”桐山强调道。

“但是……”

“就算有一天他与你之间的关系结束了，他也会提供充分的保障，让你和你的父母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而且，万一先生去世了的话，他也会认认真真地写下遗书，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我知道了。”稍微过了一会儿，小百合说道。

“可以吗？”

小百合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点头了……她同意了。

小百合随即意识到自己后悔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可是，即便后悔了，她依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

“太好了，”桐山握住小百合的手说，“你这么痛快就同意了，太好了！以后，我会做你最好的朋友，可以吗？如果有什么担心的事、不懂的事，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尽管来问我。”

“嗯……”小百合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我知道你很不安，没事的，先生绝对不会勉强你。尤其是你这么年轻，像个孙女一样，他一定会对你非常温柔的。”

不过，桐山的笑容也没能让小百合变得安心一点儿。

“我有一个请求。”小百合说。

“说说看。”

“我妈妈那边……桐山女士您来跟她说吧。”

“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这件事要对我爸爸保密……请把这一点也告诉我妈妈。”

“我知道了，一切就交给我吧。”

之后，小百合好像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就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样。

“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这样喃喃自语着。

母亲和前田的笑声从病房里面传了出来，我像那样笑过吗？我说不定再也不会笑了。不，尽管还会笑，但是学生时代的那种明朗轻快得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飞舞的笑声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小百合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笑声而生气……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百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