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52节

奥杜邦的祈祷  作者:伊坂幸太郎

我坐在监视塔的顶端,我之所以正襟危坐,并不是因为举止端正,而是现场的空间有限,台面的宽度只容纳得下两名大人并排而坐。

田中一脚弯曲,一脚伸向梯子而坐,

这里的地势很高,感觉和夜空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地面还近。

夜里,应该比这里还高的山丘看起来只址黑漆漆的影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浮在空中,我们浮在夜空,我好际听见日比野的声音:我们要欣赏夜景。

“优午全都知道。”我说道,虽然想要静静地享受夜景与黑夜,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是哦。”田中说,他的语调坚定,没有一丝动摇。“你知道多少?”

“优午主动要求你那么做的吗?”

他跟我一样眺望远方,他似乎认为稻草人就站在黑色大海的另一端。

“是啊,优午拜托我那么做的。真不可思议。他说,稻草人不会动,所以即使脚有残疾的我,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

田中当然拒绝了稻草人的请求。他说,他绝对办不到。

“不过,优午很固执。他对我说了好几次:‘请你答应我的请求。’他看直心不烦好像在哭泣。”

‘如果要被人从这里拔起来,我希望由田中先生动手。’

田中说,让他决定动手的关键是优午的这句话。

“被他那么一说,我也只好动手了。”他自我解嘲似地说道。

“优午一定是受不了了,所以想要解脱。”

“你懂吗?”

“我想过。再说,优午的话语充满了那种感觉。”

稻草人拒绝透露未来的事,他虽然说:“未来的事说出来就没意义了。”但心里一定感到不胜其烦。

“他一定觉得很烦吧。”田中也说,一百多年都处于那种状态。

肯定是那样。每次发生命案,大家就会跑来问他:凶手是谁?每当有人下落不明,人们就会来询问他:那人跑去哪里?能够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被众人视为珍宝,或许大家依赖他的同时也会谴责他。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会去逼问他吧。‘凶手是谁?’‘杀死这个重要访客的凶手到底是谁?’”

“优午已经厌烦了那种问题。”他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我试着将这个反覆思考无数次的问题在脑中摊开。

问题很单纯,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答案是‘知道’信

他明明知道?却没告诉我们。那他到底想不想告诉我们呢?

答案是‘不想告诉我们’。

理山很简单,因为他本来就想死。

“是我杀了优午。”田中说。

“优午自己决定要死的。”没有人知道谁说的是事实,或许两者那是事实,只不过答案会因为看事情的角度有所不同。就连我和田中仰望的靳月,若从旁边观看?一定是一条细长的直线。

“曾根川带着一把愚蠢的猎枪来打猎。”

“他是来猎旅鸽的吧?”我一说,他一脸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这种应该早就绝迹的鸟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岛上。不过,这种鸟却飞来了这座岛。

我想不出优午拼死也要保护它的理由。他的死,是为了保护原本因人类而绝种的鸟类幸存者。

“优午说,当他站在岛上的水田里时,鸟儿们对优午低声说:‘我们的同伴在大海对岸的国家遭到屠杀。’当美国驳回旅鸽保护条例时,优午从鸟儿们口中听到几十亿、几百亿只旅鸽陆续遭到杀害?因而坐立难安。”田中说道。

我默默地聆听。

这就是我们人类犯下的罪行,像之前听到的一样,“帕托斯基的大屠杀”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

“后来生了那件事。”他的声音很平静,“帕托斯基的大屠杀。”

当时,他一定对人类死了心。

“一九一四年,最后一只旅鸽马莎在动物园里死了,这件事还是鸟儿告诉优午的。优午说,当时涌上心头的不是悲伤的愤怒。个性温和的优午,大概只有那时候发过火,我们人类成功地让稻草人动怒了。”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讽刺。

“不过,马莎不是最后一只旅鸽。”

“几个星期前,我发现了其他旅鸽。”

我猛然回神。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一边听田中说,一边出声应和。

难道我会相信这种话?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这世界上有一座没人知道的岛,而且就在日本国内,岛上站著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而几十年以前就该绝种的旅鸽飞到这座岛上。我打算相信那种事吗?

我问自己:喂!你当真吗?

你相信吗!你毫不怀疑地相信那种狗屁不通的童话故事吗?

你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工作认真:却被同事看不起,认为你乏味无趣,然而你竟然会仔细聆听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

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幻想?真实性呢?一点真实性都没有!

你站的地方是冰冷的柏油路,绝不可能是不可思议的孤岛。

我再次摇头。

不,另一个我像是放弃挣扎地举起双手,这次我真的投降了。“如果这是做梦,相信这一切又何妨?”

“就算旅鸽飞来这座岛也不奇怪。”我低喃道。

田中笑道:“我一开始也没发现,在森林里看到一对鸽子,以为它们只是普通鸽子,可是,我把它们带回家,才发现不太对劲,我不敢相信,于是拿出那幅奥杜邦的画来比对,居然一模一样。”

我试著回想那幅画,画里也是一对鸳鸯鸽。说不定那幅折妥的画作现在就放在他的裤子后面口袋里。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普通鸽子,但是没有说出口,没人知道的事情就不该说。

田中说,他让优午看了那一对鸳鸯鸽,优午相当吃惊。“哎,说不定优午早就预测到了,他也知道我会把鸽子带去给他看。”

“他也知道曾根川会来吗?”

田中说,当时的优午看起来非常痛苦,因为他无法阻止曾根川来到这座岛。

曾根川是为了猎旅鸽而来,据说是轰找他来的。“轰看到我在养那对鸳鸯鸽,可是我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以为轰不可能发现,但你别看那个大叔一副少根筋的模样,其实他的直觉准得不得了,因为他看过奥牡邦的那幅画,他猜那真的是旅鸽。”

“于是他出岛时,在酒店或其他地方告诉了曾根川吧?”

“大概吧,轰说有办法赚大钱,这引起了曾根川的兴趣,所以他才会带著猎枪过来。”

“他打算猎杀旅鸽吗?”

“他说他想猎杀珍奇鸟兽,好像打算将它们做成标本再卖掉。”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那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腿不方便,你杀得了曾根川吗?”

田中困惑地说:“有人拜托我的。”

“是优午吗?”

“嗯,他要我那天晚上约曾根川在河边见面。结果,曾根川马上就来了。我说要用鸽子和他谈一笔生意,他马上就来了。”

“然后呢?”

“当时天色很暗?我拿著一块附近捡来的水泥砖。如果曾根川对我施暴,我根本无力反击。到底还是有点害怕,于是下意识地抓起脚下的水泥砖。”

“你用水泥砖打他吗?”我总觉得山中能以那条弯曲的腿轻易逃走。

这时,田中打探似地问我:“那是你吗?”

找心想,果然足他杀的。“应该,”我答道。“应该有一道光吧。”

“嗯,当时有一道光。我跟曾根川面对面,完全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只是受优午之托,把他约出来罢了。当时有一道光,那是什么?是手电简吗?”

“那是脚踏车的车灯。”原来我并非局外人,那件事也使我成了局内人。就是那么回事。

“是吗,脚踏车啊。那道光照到曾根川,也照到了我。那家伙不知道在哼什么,绊到了坑洞还是什么,然后就摔倒了,他倒在我脚边,我马上放开了手巾的水泥砖。光线弄得我睁不开眼,我一放手,水泥砖就掉在曾根川头上。”

我马上想到,是若叶。曾根川中了那女孩的陷阱,优午一定也把“任务”告诉了她。实际上,若叶说过:“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她得事先做好让人趺倒的陷阱。

“说不定那也是优午自杀的原因。”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每个人都下定决心,要完成“任务”。为了实现稻草人最后的愿望,被吩咐的人都认真以对,他们认为优午的吩咐就像是他的遗嘱。优午料到这一点,他希望自己一死,岛民都会确实地完成“任务”。

若叶依约用杂草制作陷阱,曾根川果然掉进去。

“很虽相信吧。我不是因为想杀害曾根川才待在那里的,我也没有打算用水泥砖打他,虽然这听起来像籍口,但我说的是真的。”

“我相信你。”优午也对我下了指令,只不过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田中身上罢了,我们就像是优午布下的棋子。

说到任务,我想到另一件事——日比野的约会。佳代子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约日比野?如果那也是优午下的指令,我就能接受。

对了,她说:“我被选中了。”那种语气不就是因为优午拜托自己而感到沾沾自喜的表现吗?

如果没有那个约会,我也不会去骑脚踏车。这么一来,我也不会晃动灯光。如果没有灯光,曾根川大概也不会摔倒吧。

“啊,水泥砖。”我脱口而出。

“是啊,我手上的水泥砖就砸在那男人头上。”田中平静地说道。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轰时,他在河边捡水泥砖。当时,他说是优午拜托他捡的。说不定那也是事前准备。轰将水泥砖从那里搬到河边的另一处。所以那应该就是凶器。”

我开始感觉拼图一片片地拼上了。

“曾根川一声不吭地死了。”田中彷佛在脚下看到曾根川,他说:“当我知道曾根川死掉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没有后悔。”

“水泥砖掉下去是因为地心吸力。”

“当时,我在想优午的事,当我将优午分尸之后,开始感觉强烈的后悔。”

我听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

田中带着鸟,朝著优午原本站立的水田鞠躬。那应该是发自内心,再恭敬也不过的心情,其中掺杂了谢罪、感谢、敬意及后悔的心情。我无法判断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我的心好痛好痛。”田中说。“我觉得越来越痛苦?感觉自己好像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正因如此,他才会拖著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爬到这里来?”

我只是回答:“我想看风景,”当然,我是来看夜空,来看这片犹如蓝色布幕般的深邃夜空。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很棒。”

“田中先生觉得日比野是个怎样的人?”

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回应:“他是个怪人。”

“今天,有一个男人对他说:‘岛上的人都觉得你很碍眼!’”

田中没有否定,只说:“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多余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既没有要求我不准说出真相,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说,跳下去算了。

最后,“优午说不定是在向人类报仇”这句话涌到喉咙,但我还是硬生生地吞下去。

或许优午是在对人类因为好玩就滥杀旅鸽或砍伐森林的行为,展开一项小小的报仇。他想籍由这项幼稚的报仇行动,控制人类去杀人。说不定那对鸟也不是旅鸽,优午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人杀人的目的罢了。就像樱用枪杀人一样,稻草人选择了只有稻草人才办得到的手段。说不定那个稻草人不是人类的伙伴。但是,我并没有告诉田中这个想法。

“等一下。”他说。他窸窸窣窣地不知道住做什么,旋即从阵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那张奥杜邦的画:—对鸳鸯鸽的求爱图。

田中将那张画放在腿上,折了起来,他默默地折成一架纸飞机。

我来不及开口,田中摇一摇折好的纸飞机,确定能飞,就毫不犹豫地轻轻射了出去。从监视塔飞向漆黑夜空的纸飞机优雅地盘旋,绝缓地落下,一下子就不见了。我瞄了田中一眼,他的侧脸很美,就连我这个男人都看得出神。

“田中先生年轻时是个大帅哥吧?”我一说,他不知所措地笑了,指着自己的脚。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风景,我眯起眼睛。

我拜托田中先爬下梯子,我担心他能不能安然下去,不过我并不想先下去。

他慢慢地爬下去,下一级要花上十几分钟,这种速度刚刚好。田中用一只手抱住右脚,将脚搬到下一级,他的动作很谨慎。

“不要急喔。”我对他说了好几次。下去比上来还要恐怖好几倍,感觉就像是被丢到空巾,昏暗的景色仿佛置身于洞窟里。

爬到一半,我听见田中说:“我能变成鸟的黟伴吗?”我没有回应。不知道经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总之,下去时开始下起小雨,我看到在地面上等待的人们,他们都撑著伞。

“你怎么处理优午的头?”我问下面的田中。

“我装在袋子里,放在回家的路上。”

“那也是优午拜托你的吗?”

“嗯……可是,很奇怪,隔天就不见了,说不定被狗叼走了。”

捡走头的应该是园山吧,园山只是将地上的袋子捡回家,所以往返不用花太多时间。

我爬到一半,抬头仰望天空,我看到了月亮。往下爬的田中也停止动作,他果然也盯著月亮。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田中问道。我没有回答,之所以装假没听见,是因为正好吹来了一阵风。我很想干脆应他一句:田中先生,你不是凶手。

聚集在监视塔四周的人们挥舞著手电筒,迎接田中,纷纷放心地说:你总算下来了。还以为你会怎样呢。

“没事吧?”小山田凑到我身边。

“我发现即使两个人爬上去,监视塔也不会倒。”我用大拇指指著背后的梯子。

日比野将毛巾丢给我。好像是因为下雨,他跑回家拿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日比野相当激动,怒气冲冲地逼问田中,不理会其他人要他闭嘴让田中休息,扯开嗓子吼道:“要是监视塔因为你倒下来的话,伊藤岂不是当场死亡啊!害大家急得半死!”

田中微微地俯身点头:嗯,是咧。他的个性阴沉,再加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好像在笑,似乎正甘愿接受日比野的教训。我将毛巾丢还给唠叨的日比野,他闭了嘴,然后对著我说:“回去吧。”

“那条毛巾用了很久吧?”老实说有股霉味,

“从很久以前一直用到现在,它是古董。”

他说,当场摊开那条毛巾,白色部分泛黄,上面还有蓝色线条,右上方用某种墨水写了“德”字,虽然晕开了,但不会消失。

“这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传家宝。”

“那个‘德’字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日比野耸耸肩。“回溯历代祖先,可能有哪个祖先的名字里有个‘德’字吧。”

“请小山田先生送我们回去吧。”我一说完,日比野一脸回到背叛的表情说:“为什么要跟那家伙同路?”我凑近他澈了一个谎:“因为发生曾根川那件事,我半夜回家有点怕,还是跟警察一起走比较安全。”

因为轰说是“小船”,静香以为是一艘很小的船,但实际上不是。那是—艘大船,足以容纳二、三十人享受乘坐游艇的乐趣。

从甲板进入船舱,是一片宽敞的空间。地上铺著塑胶地砖,没有任何东西,令人联想到冷清的体育馆,轰说,货物都放在这里。确实,偌大的空间可以停放几蛹车。掌舵室位于前方高出一阶的地方。刚才只是害怕的轰,现在脸上展现掌舵员的威严。

城山命令静香在宽敞空间一角的栏杆旁坐下,萨克斯风盒子倒在旁边。城山则站在她身边,拿著手枪,不时往舵的方向看一眼,然后低头看著静香。

“你觉得有那种岛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毒瘾者或醉汉。换句话说,他处于正常状态。照理说他很正常,但实际上他疯了。

看来这个男人真的是警察。他也跟派出所联络过了。

这个制服警察为什么能够独自远行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个派出所好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要把偏僻的小岛变成乐园。”城山—睑认真地低喃,用舌头舔着嘴唇。“首先,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像熊的男人。”

“咦?”静香抬起头。

他似乎在想一个新的游戏。“轰在那座岛上好像是很重要人物。所以,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重要的熊先生。”

突然,静香感到愤怒,想站起来揍城山,然而马上就被制伏了。静香和刚才一样无法呼吸?城山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得她无法呼吸。就在她差点晕过去时?城山放开了手,就像是看准时机似的。

静香当场跌坐在地上,她发现城山的目的并非让她窒息,而是要让她打从心里感到害怕,她没想到无法呼吸竟然是如此痛苦、不安。

“下次再反抗的话,我就打断你的牙齿!我会用枪柄揍你,把你整排牙齿都敲下来,然后再把拳头塞进你嘴理,到时候就算你下巴裂开也不关我的事。我会把手伸进你的喉咙。”

那口吻与其说是夸张的威胁,更像他过去曾经傲过的事。

静香了解了,这个叫城山的男人并不是那种迷失自我的笨蛋,他很冷静,比一般人更有常识,他是一个藐视、嘲笑常识与道德的人,他是—个比谁都聪明、冷静,懂得如何运用恶意的男人。静否皱起眉头,心想:搞什么?这样就天下无敌了嘛。船身摇晃,她将背靠在船柱上,放弃挣扎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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