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空间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1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生活在一颗无人星球上的唯一一所房子里,克拉伦斯·瑞伯鲁对此没有意见,总之,他的想法跟地球上其他一万亿人的想法差不多。

要是有人非要问他有什么意见,他无疑会白上提问者一眼。他的房子比地球上的任何一所都大得多,而且也更现代。房子拥有独立的供气和供水系统,冷冻仓内有充足的食物。一个力场将房子与其所在的这颗无生命的行星隔绝,但它旁边有一个五英亩[英美制面积单位,1英亩=4046.865平方米。]的农场(当然是位于玻璃的下面),在行星仁慈的阳光下,生长着花儿供观赏、蔬菜供食用。农场里甚至还养了几只鸡。它给了瑞伯鲁太太打发下午时光的事由,给了两位小瑞伯鲁一个在室内待腻了之后玩耍的地方。

而且,假如有人想体验真地球,假如有人身边必须要有他人陪伴,想在旷野中呼吸空气,或在水中游泳,他只需走出房子的大门就能办到。

所以,哪有什么难处呢?

请记住,在瑞伯鲁的房子所在的这颗无生命的行星上,完全没有声音,除了偶尔的风和雨发出的单调声响。这里有绝对的隐私,瑞伯鲁对两亿平方英里行星表面拥有绝对的所有权。

克拉伦斯·瑞伯鲁暗中感激着这一切。他是个会计师,精通所有先进的计算机型号,举止庄重,衣着一丝不苟,薄薄的、精心修剪的胡须底下的嘴不怎么爱笑,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当他下班开车回家时,会经过真地球上零星的居所,他总是会居高临下地盯着看上几眼。

怎么说呢?可能是出于生意需要或精神依靠,有些人就是只能生活在真地球上。真是不幸啊!毕竟,真地球的土地必须为一万亿全体居民(再过五十年就变成两万亿了)提供矿物和基本的食物,空间也就异常珍贵。真地球上的房子也就只能这么大了,生活在里面的人也只能选择适应。

甚至连进入自己房子的流程也有其愉悦之处。他会进入分配给他的社区中转站(它们每个都看着像是短粗的问号),无疑在那里他会碰到其他在等着用它的人。在轮到他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排队。这是社交的好时光。

“你的行星怎么样?”“你的呢?”通常都是这样的闲聊。有时有人会碰到麻烦,比如机器故障,或是极端的天气,能改变地貌的那种。但不常有。

时间容易打发,很快瑞伯鲁就会排到第一个。他会将钥匙插入开口,键入合适的数字组合,然后就会被分流至一个新的概率分布之中。在他结婚并成为一个待繁殖后代的公民之后,这个独有的概率分布就被分配给了他,在这个概率里,生命从未在地球上产生。分流至这个独有的无生命的地球之后,他会走入自己的前厅。

就这么简单。

他从未担心会陷入其他的概率。有什么必要?他连想都没想过。这里有无数个可能的地球。每一个都存在于自己的一隅、自己的概率分布之内。因为在一个像地球这样的行星上,根据计算,产生生命的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在所有可能的地球中,有一半(仍然是个无穷大的数字,因为无穷大的一半依然是无穷大)拥有生命,另一半(仍然是无穷大)没有。大约有三千亿个家庭生活在约三千亿个无人地球上,每一家都有漂亮的房子,依靠那个概率里的太阳提供能源,而且肯定都异常安宁。以此种形式被占据的地球每天都会增长好几百万个。

然后,有一天,瑞伯鲁回到家,桑德拉(他的妻子)在他进屋的时候说:“我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

瑞伯鲁扬起了眉毛,端详着自己的妻子。除了她瘦弱的双手透出无处安放的样子,紧绷的嘴角有一丝苍白,她看着挺正常。

瑞伯鲁口里说着,手里仍然拿着自己的上衣,伸向正耐心等待的挂钩:“声音?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

“现在停了,”桑德拉说,“真的,听上去像是低沉的咣咣声或是隆隆声。你能听到它起头。然后它就停了。然后你又能听到了,就这么来回重复。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瑞伯鲁挂好了上衣:“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听到了。”

“我去检查一下机器。”他嘟囔着,“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没有问题,至少在会计的眼里没问题。耸了一下肩之后,他去吃晚饭。他听到机器仆人嗡嗡地忙着各种活计,看到其中一个正在清理盘子等餐具,送它们去回收站。他努了一下嘴,说道:“可能是哪个机器人坏了。我会检查一下。”

“跟这没关系,克拉伦斯。”

瑞伯鲁去睡了,没再操心这回事,醒来后发现妻子的手正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肩膀。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接触面板,让墙壁亮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几点了?”

她边摇头边说:“听!听!”

上帝,瑞伯鲁心想,还真的有声音。绝对有隆隆声。它来了又走了。

“地震?”他轻声说道。这当然会发生,不过,他们有一整个地球可以选,应该能够避开断层带。

“能震一整天?”桑德拉焦躁地说,“我觉得是别的东西。”随后她说出了家里每个人内心的恐惧:“我觉得星球上还有别的东西。这个地球有别的居民。”

瑞伯鲁做出了符合逻辑的行为。当早晨来临时,他把妻子和孩子带去了岳母那里。他请了一天假,急匆匆地去往分区住房局。

他感觉挺烦的。

住房局的比尔·秦是个快活的小个子,对自己的蒙古祖先非常自豪。他认为概率分布解决了人类的终极问题。阿列克·米什诺夫,同样受雇于住房局,却认为概率分布是诱惑了人类的陷阱。他最初主修的是考古学,研究过各种各样的古董,到如今他那个冷静的头脑里依然装满了它们。尽管眉毛很浓,他还是设法让自己的脸看上去很柔和,他和一只概念宠物生活在一起,他还不敢告诉别人,但为了照顾它,他离开了考古行业,加入了住房局。

秦喜欢说“去他的马尔萨斯”,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去他的马尔萨斯。我们不可能再有人口过剩危机了。无论我们翻倍和再翻倍的速度有多快,智人的数量依然是有限的,而无人居住的地球数量是无限的。而且我们没必要在每个地球上只安一个家。我们能安置一百个、一千个、一百万个。我们有足够的空间,每个概率太阳也能提供足够的能源。”

“每个星球上不止一个家?”米什诺夫挖苦道。

秦知道他的意思。在概率分布刚获得应用时,独享一整个星球是对早期拓荒者最有力的诱惑。它引发了所有人内心对财富与权势的渴望。正如宣传口号所言,只有拥有比成吉思汗更多土地的人才不算是穷人。在同一星球上引入多个家庭势必将激怒所有人。

秦耸了下肩:“好吧,需要帮他们做好心理准备。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刚开始执行这个计划时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食物呢?”米什诺夫说。

“你也知道,我们在其他概率分布里引入了水培作物和酵母工厂。有必要的话,我们还能耕作土地。”

“需要穿上宇航服,还要进口氧气。”

“我们可以降低二氧化碳含量并增加氧气的含量,直到植物能够生存,然后它们就能接管剩下的工作。”

“需要一百万年的时间。”

“米什诺夫,你的问题,”秦说,“就是读了太多历史书。食古不化。”

但秦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米什诺夫则继续读着自己的书,继续担忧着。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鼓足勇气去见区域主管,把一切都说清楚——就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就在此时,有位克拉伦斯·瑞伯鲁先生找上了他们。他微微冒汗,火冒三丈,因为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来到局里的这个层级。

他说到了叙述的高潮部分:“我认为这个行星已经有居民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听完整个故事之后,秦想要息事宁人。他说:“那种声音可能只是某种自然现象。”

“什么样的自然现象?”瑞伯鲁追问道,“我要求调查。如果它是自然现象,我想知道是哪一种。我认为那地方有居民。它上面有生命,上帝做证,我可不愿付了租金却和别人分享一个星球。也可能是和恐龙分享,听着声音像。”

“得了,瑞伯鲁先生,你在你的地球上生活了多长时间?”

“十五年半了。”

“看到过生命的迹象吗?”

“现在有了。作为一个有着优秀生殖记录的公民,我要求调查。”

“当然,我们会去调查,先生,但我们只是想跟你保证,一切都没问题。你知道我们在选择概率分布时有多谨慎吗?”

“我是个会计师。对此我十分了解。”瑞伯鲁立刻说道。

“那你肯定知道计算机是不会出错的。它们不会选择一个之前已经被选中的概率。它们做不到。而且,它们的设置只能选择拥有二氧化碳大气的概率地球,在这种地球上,植物从未出现过,因此也不会有动物。因为假如进化出了植物,那二氧化碳就会被转化成氧气。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不是为了要听课才来这里的。”瑞伯鲁说,“我只要求你们去做个调查,仅此而已。一想到我可能和其他人或其他东西分享了我的世界,我就不舒服,我无法接受。”

“当然,当然不能接受。”秦嘟囔了一句,避免接触米什诺夫讥讽的眼神,“我们今天就去。”

他们带上了全套的装备,前往分流点。

米什诺夫说:“我想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你总是要说‘没必要担心,先生’?他们总是会担心。说这句话有什么用呢?”

“我总得试一下。他们的确没必要担心。”秦没好气地说,“你听说过哪个二氧化碳行星有居民吗?再说了,瑞伯鲁就是那种散布谣言的人。我能看穿他们。要是放任不管,他总有一天会说他的太阳发生了超新星爆炸。”

“有时候确实会发生。”米什诺夫说。

“那又怎样?也就是毁了一所房子,死了一个家庭。看,你就是食古不化。在你喜欢的古代,假如什么地方发生了水灾,会死上好几千人,而那个时候的总人口也不过区区几十亿而已。”

米什诺夫嘟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瑞伯鲁的行星上没有生命?”

“二氧化碳大气层。”

“但是,假设——”没用的,米什诺夫无法说出口,他随便换了种说法,“假设植物和动物可以在二氧化碳大气中进化呢?”

“从来没有过。”

“在无限多个世界中,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他喃喃低语着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任何一种可能性一定会发生。”

“概率趋近于无限小。”秦耸了下肩。

他们抵达了分流点,在将车子送上了货物分流台之后(它会被送到瑞伯鲁的仓库),他们自己也进入了瑞伯鲁的概率分布。首先是秦,接着是米什诺夫。

“漂亮的房子。”秦满意地说,“非常漂亮的式样。品位不错。”

“听到什么了吗?”米什诺夫问道。

“没有。”

秦走进了花园。“嘿,”他喊道,“罗德岛红玫瑰。”

米什诺夫跟在后面,抬头看着玻璃顶棚。太阳看着和其他上万亿个地球上的太阳一样。

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外面可能有植物,刚刚进化出来的。二氧化碳的浓度可能开始降低了。计算机不会知道的。”

“那还需要几百万年的时间才会出现动物,然后再过几百万年它们才会从海洋中出来。”

“不是非要遵循这条路径的。”

秦伸出胳膊搂住了他同伴的肩膀:“小可怜,总有一天你要跟我说说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不要藏着不说,我们来彻底解决你的问题。”

米什诺夫眉头紧锁着抖了抖肩,挣脱了搂住他的胳膊。秦的宽容总是让人难以承受。他开口说道:“别对我用心理治疗——”话还没说完,他压低了嗓音说:“听。”

远处传来隆隆声,接着又响了一次。

他们把地震仪放在房间的中央,启动了力场。力场向下穿透,牢牢地抓住基岩。他们看着摇摆的指针记录着震动。

米什诺夫说:“只有地表震动。非常浅,并非来自地下。”

秦看着有些失落:“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看来,”米什诺夫说,“我们还是要尽快调查清楚。”因为忧虑,他的脸色都暗了下来:“我们需要在别的地方再设一个地震仪,定位扰动的来源。”

“好,”秦说,“我再去拿一个地震仪。你待在这里。”

“不,”米什诺夫说,“我去拿。”

米什诺夫感觉很害怕,但他没有选择。假如这真的跟他心中担忧的一样,他会做好准备。他能传递出一个警告。派毫无戒备的秦出去无疑将是个灾难。他也无法警告秦,因为秦肯定不会相信。

但米什诺夫天生就不是当英雄的料,他在穿上氧气服时抖个不停,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想要关闭本地的力场,这样才能开启紧急出口。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非得出去吗?”秦看着他笨拙的操作问道,“我想去。”

“没事。我去吧。”米什诺夫嗓音沙哑地说道。他踏进气闸,外面是一个无生命地球的荒凉表面,一个照理说是无生命的地球。

眼前的景象对米什诺夫来说并不陌生。他已见识过类似的景色不下十次了。光秃秃的岩石,被风和雨风化后,碎裂了,和沙子混杂在一起,填满了沟壑。一条小小的、喧闹的溪流冲刷着岩石堤岸。一切都是棕色和灰色,看不到绿色。没有生命的声音。

然而,太阳是一样的;当夜幕降临时,星空也是一样的。

这所房子坐落在一个在真地球上被称为拉布拉多的区域。(这里也叫作拉布拉多。根据计算,不同地球出现显著地质差异的概率还不到一千万亿分之一。大陆上的各处都很眼熟,甚至连细节也相似。)

尽管处在这么个位置,而且又是这么个时间(已经进入了10月),天气依然是黏糊糊的热,因为温室效应——缘于这个地球上致命的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

在防护服里面,透过透明的观察窗,米什诺夫肃穆地观察着。假如声音的震源就在这附近,将第二个地震仪放置到一英里外的位置就足以定位了。如果不行,他们就得调来飞行器了。好吧,先从简单的开始吧。

他小心谨慎地爬上一座岩石山坡。一旦到了顶部,他就能选择地点了。

等真到了山顶,他喘着气、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同时,发现不用选了。

他的心怦怦直跳,因此他对着话筒喊叫的时候,几乎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嘿,秦,这里有个建筑工地。”

“什么?”惊骇的回复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不可能看错的。地面被修平过。机器还在工作。岩石正在被爆破。

米什诺夫喊道:“他们在爆破。这就是我们听到的声音。”

秦喊了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计算机不可能挑选相同的概率分布。它做不到。”

“你不明白——”米什诺夫开口说道。

但秦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去工地看看,米什诺夫。我也过来。”

“不要,该死的,你留在原地,”米什诺夫大声警告道,“跟我保持无线电通话。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做好准备,一旦我给出命令,立刻飞往真地球。”

“为什么?”秦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还不知道,”米什诺夫说,“让我先调查一下。”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上下牙在打架。

他气喘吁吁地咒骂了计算机,咒骂了概率分布,咒骂了人类在生活空间上的贪得无厌,人口数量都已经到了一万亿,还在像烟雾一样扩散。他沿着山坡的另一边爬了下去,碰翻了石头,石头滚下山,在山谷中激起回声。

一个男人出来迎上了他。他穿着气密服,跟米什诺夫穿的在细节上有很多不同,但显然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肺呼吸到氧气。

米什诺夫用气声对着话筒说:“不要说话,秦。有人来了。保持联络。”米什诺夫感觉自己的心脏没那么难受了,肺部的运动也没那么剧烈了。

两个男人相互盯着。那个人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他露出的惊讶太自然了,不像是假装的。

他用严厉的声音问道:“你是谁,你来干嘛?”[原文为德语,此人在后续对话中说的都是德语。]

米什诺夫仿佛被雷击中了。他学过两年古代德语,那时候他还想成为一个考古学家。他听懂了,尽管这发音跟他学的有些不一样。陌生人在问他的身份和他来此有何贵干。

米什诺夫结结巴巴地说:“你会说德语吗?”[原文为德语,米什诺夫在后续对话中都以德语回复。]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安慰秦,后者焦躁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想知道他刚才叽里咕噜地在说些什么。

说德语的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复道:“你是谁?”随后又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没空跟你玩。”

米什诺夫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更不是个傻瓜,他接着尝试沟通:“你会说通用语吗?”

他不知道德语的“行星标准语言”该怎么说,所以他只能猜。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问他是否会说英语得了。

那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疯了吗?”

米什诺夫几乎想要就此承认算了,但出于可怜的自尊,他说:“我没有发疯,该死的,我的意思是,你来自地球上的哪里——”

他放弃了,他的德语词汇量实在有限。但一个新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回荡,折磨着他。他必须找到办法来核实。他绝望地说:“现在是哪一年?”

照理说,这个陌生人已经在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此刻被问今年是哪一年时,肯定会相信米什诺夫确实疯了。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米什诺夫的德语词汇量还是够了。

那个人嘟囔了一句,听着应该是德语中骂人的话,然后说道:“现在是2364年,为什么……”

这之后的那一串德语米什诺夫完全听不懂,但无所谓了,他听懂的已经足够了。如果他翻译对了,那人口中说的年份就是2364年,几乎是两千年以前了。这怎么可能?

他嘟囔了一句:“2364年?”

“对,对,”那个人说道,语气不屑,“2364年,一整年都是。”

米什诺夫耸了下肩。“一整年都是2364年”就是句俏皮话,即使用德语说出来也让人不舒服,更别说翻译成英语了。他陷入了沉思。

但那个人挖苦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他继续说道:“希特勒后2364年。这对你有帮助吗?希特勒后2364年!”

米什诺夫高兴地叫了起来:“明白了。有帮助。请听我说……”他继续用蹩脚的德语说着,时不时夹杂些英语:“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把时间定在希特勒死后的2364年就完全不同了。

他把有限的德语词汇拼凑在一起,打算解释。

那个人皱着眉陷入思考。他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想要做个摸下巴的动作,却撞到了透明的观察窗。于是,在思考的同时,他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他突然说道:“我叫乔治·法勒比。”

在米什诺夫听来,这名字肯定源自盎格鲁-撒克逊,虽然在那个人的嘴里元音有所变化,听着像是条顿人名。

“你好,”米什诺夫傻乎乎地说,“我叫阿列克·米什诺夫。”突然间,他意识到了自己姓名中的斯拉夫人起源。

“跟我来吧,米什诺夫先生。”法勒比说。

米什诺夫露出了紧张的笑容,轻声对着话筒说道:“没事,秦,没事。”

回到真地球后,米什诺夫去见了分区的局领导。这位领导一辈子都在局里,每一根灰白的头发都意味着解决了一个问题,而每一根掉了的头发都意味着规避的问题。他叫伯格,是个谨慎的人,眼睛依旧明亮,牙齿也是原装的。

他摇了摇头:“他们说德语?但你学的德语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

“是。”米什诺夫说,“但是海明威用的英语也是两千年前的,仍然与通用语相似到足以让每个人都能读懂它。”

“呃……希特勒是谁?”

“他类似于古时候部落的头目。他领导德国部落打了一场20世纪的战争,就在原子时代开启、真正的历史展开之前。”

“你说的是在大破坏之前?”

“对。那时候发生了一系列的战争。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取得了最终胜利,我猜这也是地球说通用语的原因。”

“假如希特勒和他的德国人赢了,世界会转而说德语?”

“他们在法勒比的地球上取胜了,所以他们说德语。”

“还把日历定在了‘希特勒后’而不是‘公元后’?”

“对。我猜肯定还有个地球,上面的斯拉夫人胜了,所有的人都说俄语。”

“话说回来,”伯格说,“我认为我们应当能预见到这种情况。然而,就我所知,还真没有。毕竟,存在着无数个有人居住的地球,决定要通过拓展至概率世界来解决人口无限增长问题的地球肯定不止我们一个。”

“没错。”米什诺夫由衷地说道,“假如你仔细想一想,肯定有无数个有人居住的地球在这么做,我们占据的那三千亿个地球上肯定存在着许多重复占据。这次,我们能发现纯属运气——他们决定在离我们的安置地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建造房屋。我们必须深入调查。”

“你的意思是要去搜索我们所有的地球?”

“是,先生。我们必须跟其他地球达成协议。毕竟有足够的空间装下我们所有人,而在没有协议的情况下扩张,可能会导致各种麻烦和冲突。”

“是的,”伯格若有所思地说,“我同意你的说法。”

克拉伦斯·瑞伯鲁狐疑地盯着伯格的老脸,那张脸上堆起了各种友善的表情。

“你确定吗?”

“确定,”伯格说,“我们很抱歉你在过去的两周内不得不接受临时住所——”

“都快三周了。”

“——三周,但你会获得赔偿。”

“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纯粹是地质现象,先生。一块岩石不稳,风吹之下,它偶尔会碰到山坡上的其他石头。我们挪走了它,并勘测了整个区域,确保同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

瑞伯鲁抓着自己的帽子,说道:“那真是麻烦你们了。”

“不用客气,瑞伯鲁先生,这是我们的工作。”

瑞伯鲁被打发走了。伯格转身对着米什诺夫,后者在瑞伯鲁事件的完结篇内,一直扮演着沉默的旁观者角色。

伯格说:“总之,德国人的态度不错。他们承认我们有优先权,并离开了。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他们说。还有,原来他们会在每个未被占据的世界上建造数量不一的房子……现在有个项目正在进行,调查我们其他的世界,跟我们遇到的无论什么人达成交易。这也属于高度机密。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不能让大众知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想跟你说的。”

“哦?”米什诺夫说。事态的发展并没有令他流露出任何欣喜。他仍然很担心。

伯格对着这位年轻人笑了:“你知道吗,米什诺夫?我们局,还有行星政府,对你的快速思考能力非常欣赏,也欣赏你对局势的理解力。要不是你,这有可能发展成悲剧。这种欣赏会以实物形式表达。”

“谢谢,先生。”

“但是,如我之前说过的,这件事我们很多人本都该想到的。为什么是你想到了呢?……因此我们调查了一下你的背景。你的同事秦告诉我们,你曾暗示过概率分布设置里隐藏着巨大的危险,虽然你看起来怕得要命,但你坚持要出去,然后就碰到了德国人。你料到了会发现什么,是吗?你是怎么料到的?”

米什诺夫疑惑地说:“没有,没有。我根本没料到。这对我来说是个意外。我——”

突然间他僵住了。为什么不是现在呢?他们欣赏他。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不容小觑。已经有意外发生了。

他坚定地说:“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

(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太阳系里只有地球上有生命。”

“对。”伯格和蔼地说。

“根据计算,能够发展出任何形式的星际旅行的概率非常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想说什么?”

“在我们这个概率分布里确实如此!但在有些概率分布内,太阳系内的其他地方也存在着生命,或是其他恒星系内的居民发展出了星际旅行。”

伯格皱起了眉:“理论上。”

“假如在那些概率中的某一个外星人拜访了地球。假如那是一个有人居住的概率分布,那就不会影响到我们。但假如那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概率分布,而他们又刚好设立了某种基地,那他们可能碰巧会发现我们的定居点。”

“为什么是我们的?”伯格干巴巴地问道,“为什么不是德国人的定居点呢?”

“因为我们在每个世界上只设一个定居点。德国人的地球不这么干。可能很少有地球会这么干。所以撞到我们的概率更高,是几十亿分之一。假如外星人真的发现了某个定居点,他们会进行调查,找到前往真地球的道路,一个高度发达、高度富有的世界。”

“我们关掉分流点不就行了。”伯格说。

“一旦他们知道有分流点这样的存在,他们自己就能造一个,”米什诺夫说,“一个足够聪明、能进行星际旅行的种族肯定办得到,而且根据定居点里的设备,他们能轻易地推断出我们的概率……那我们怎么应付这些外星人呢?他们不是德国人,不是其他地球的人。他们有外星心理和动机。我们甚至都没做好准备。我们只是忙着设立越来越多的世界,每一天都在提高概率——”

他越来越激动,说话声越来越大。伯格对着他喊道:“胡说!一派胡——”

蜂鸣器响了。通信面板亮了,显示出秦的脸。秦说:“抱歉打断你们,但是——”

“发生了什么?”伯格恶狠狠地问道。

“这里有个人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可能喝醉了,也可能疯了。他抱怨说他的家被包围了,有东西隔着花园的玻璃天花板在往里看。”

“东西?”米什诺夫喊了一声。

“紫色的东西,长着又粗又红的血管,三只眼睛,有类似触角的东西,却没有头发。他们——”

但米什诺夫和伯格没有再听下去。他们相互看着,陷入了惊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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