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做派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1

一小段走廊连接着飞船航行舱内仅有的两个房间,马里奥·埃斯特班——里奥斯站在走廊上,从门边气呼呼地往门里瞅。只见特德·朗煞费苦心地调着视频旋钮,他试着往顺时针方向拧一拧,又往逆时针方向拧一拧。画面差劲得很。

里奥斯心知画面不可能好转。他们距离地球太远,还面朝太阳,位置欠佳。可话说回来,他也并不指望朗能明白这些。里奥斯在门边又多待了片刻,他低着头好避开过梁,半侧着身好挤进狭窄的入口,然后他突然冲进飞船的厨房,活像软木塞砰的一声从酒瓶里蹦出去。

他问:“你找什么?”

朗说:“我想着说不定能收到希尔德。”

里奥斯把屁股靠着搁板桌的桌角,配套的另一张搁板刚好高过他的脑袋。他从上头拿下一罐圆锥形牛奶罐。罐子的尖端受压裂开。他拨动它缓缓旋转,等它暖起来。

“收他做什么?”他把圆锥倒过来,大声吮吸。

“想听听。”

“要我说这是浪费能源。”

朗皱着眉头抬起眼睛:“私人的视频设备允许自由使用,这是惯例。”

里奥斯顶回去:“凡事有个限度。”

两人怒目相向。里奥斯身材瘦高,憔悴的面孔脸颊微凹,活脱脱是标准的火星拾荒人——这些人从火星出发到太空拾荒,总是耐心地出没于地球与火星之间的太空航路。浅蓝色的眼睛嵌在他布满皱纹的棕色面孔上,显得很是机警;皮质太空外套衣领竖起,边缘镶了一圈白色人造毛边,又把他的脸衬得分外黝黑。

朗整个人看上去都比里奥斯肤色更浅,感觉更柔和。他身上带着些地面佬的印记,不过他其实是第二代火星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是地球人那种意义上的地面佬了。他的外套衣领是翻下去的,深棕色的头发全然暴露在外。

朗质问道:“你所谓的限度是什么样的?”

里奥斯薄薄的嘴唇抿得更薄些。他说:“考虑到我们这一趟连开销都赚不回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能源消耗都在限度之外。”

朗说:“既然我们在损失金钱,那你不是最好回你自己的岗位去吗?现在该你值守。”

里奥斯哼了一声,拿大拇指和食指捋捋下巴上的胡子楂。他站直身子,费力地往门边走,又软又重的靴子消除了他的脚步声。他停步片刻,看了一眼恒温器,然后火冒三丈地回转身。

“我就说觉得热。你以为你这是在哪儿?”

朗说:“华氏四十度并不过分。”

“对你也许不过分。可这里是太空,不是铁矿里有供暖的办公室,”里奥斯大拇指飞快地一拨,把恒温器控制板调到最低温度,“太阳够暖了。”

“厨房不在向阳的那一侧。”

“热气会散开的,见鬼。”

里奥斯走出门外,朗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回去看视频。他没有调高恒温器。

画面仍然忽隐忽现,他也只能凑合。朗从墙里拉出一张折叠椅。他身体前倾,静待正戏开场。之前先有正式的公告,帷幕缓缓拉开前还有短暂的停顿,然后聚光灯找到那个为人熟知的大胡子男人,他被往前放大,直到充斥整个屏幕。

两千万英里的电子风暴制造出滋滋沙沙的噪声,然而那人的声音依然让人印象深刻。他开始说:“朋友们!我的地球公民同胞们……”

2

里奥斯走进驾驶室,一只眼睛正好瞄到闪过的无线电信号。他觉得仿佛看到了雷达的回波,刹那间掌心就冒出汗来,黏得一塌糊涂;不过那只是内疚感作祟罢了。理论上讲,值守期间他绝不应该离开驾驶室,虽说拾荒人都这么干,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标准的噩梦:你确信周围的空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于是溜出去迅速喝杯咖啡,不过五分钟的工夫,目标正好就出现了。这样的噩梦也不是没有成真过。

里奥斯打开多重扫描器。这是在浪费能源,可既然他已经起了疑,那就不如弄明白。

太空里空空如也,只远远地从拾荒线上相邻的飞船传来些回声。

他接入无线电线路,屏幕上出现一颗长着长鼻子的金发脑袋,是理查德·斯温森,他的飞船在靠近火星这一侧挨着他们的飞船,斯温森是副驾驶。

斯温森说:“嗨,马里奥。”

“嗨,有什么新闻?”

在他的问题和斯温森的下一句话之间有一秒多的停顿,因为电磁辐射的速度也不是无限的。

“我今天这日子过得呀。”

里奥斯问:“出什么事了?”

“我发现了一个目标。”

“啊,好事。”

“当然,如果我有把它套住的话。”斯温森闷闷不乐。

“怎么回事?”

“该死的,我迎过去的时候搞错了方向。”

里奥斯明白现在绝不能发笑。他问:“怎么会?”

“不怪我。问题在于那个箱壳,它的移动线路跑出黄道之外老远去了。你能想象那飞行员有多蠢吗?连脱离操作都弄不对。我哪儿能想到?我测出了箱壳的距离,然后就照这个操作了。我心里想着它的轨道肯定跟通常的轨迹是一个类型嘛。换你难道不会这么想?我飞上一条自以为很不错的拦截路线,过了五分钟才发现与箱壳的距离还在继续增加。雷达回波慢吞吞地老不反馈回来。所以我就又弄了那东西的角投影,可那时候已经追不上它了。”

“有别的小伙子去逮它了吗?”

“没有。它跑出黄道太远了,还会永远这么跑下去。我心烦倒不全是为这个。那只不过是内层箱壳,可我起速,然后又回到静止位,这一通浪费了多少吨推进剂,我连提都不想提。你该听听卡努特那番唠叨。”

卡努特是理查德·斯温森的兄弟,也是搭档。

“气坏了,呃?”里奥斯道。

“气坏了?杀了我的心都有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趟出来也已经五个月了,局面变得有些尴尬,你懂的。”

“我明白。”

“你那边情况如何,马里奥?”

里奥斯做个啐唾沫的动作:“这一趟的收获差不多就这么多。过去两个星期只逮到两个箱壳,而且每一个我都追了六个钟头才到手。”

“大家伙?”

“你开玩笑吧?我徒手都能把它们抛去火卫一。有史以来收获最差的一趟。”

“你们还要再待多久?”

“要我说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这才出来两个月,可我已经老在跟朗发火了。”

片刻的停顿,比电磁信号的延迟还更长些。

斯温森问:“说起来,他什么样?朗,我是问。”

里奥斯扭头往后看。他能听到厨房里在播放的视频传来带噼啪声的轻柔话音:“我搞不懂他。我们这趟出来以后大概一星期,他问我:‘马里奥,你为什么当拾荒人?’我看着他说:‘讨生活。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这是什么鬼问题?谁当拾荒人不都是为了这个?

“反正他又说:‘不是的,马里奥。’他倒来教我呢,你瞧。他说:‘你当拾荒人是因为这属于火星的方式。’”

斯温森问:“这话啥意思?”

里奥斯耸耸肩:“我没问。现在他正坐那儿听地球传过来的超微波。听一个叫希尔德的地面佬。”

“希尔德?地面佬的政治家、议员什么的,对吧?”

“没错。反正我觉得好像是。朗永远都在干这种事。他带了差不多十五磅书上飞船,全是关于地球的。全是没用的累赘,你知道。”

“这个嘛,反正他是你的搭档。说到搭档,我得继续干活儿了。要是我再错过一个目标,这船上准要发生谋杀案。”

他走了,里奥斯把身体倒向椅背。他看看那条水平的绿线,那是脉冲扫描器。他又试了试多重扫描器。太空依然空无一物。

他心情好了一点点。如果你周围的拾荒人都一个箱壳接一个箱壳地抓到手,如果箱壳打着旋儿降落到火卫一的废品锻造厂,可焊在上头的印章就是没有你的份儿,这样的坏运气自然更叫人难受。知道大家一起倒霉,他心里好受多了。再说刚刚发泄一通,他对朗的怨恨也排解了些。

他不该跟朗搭伙。跟任何新手搭伙都是错。这些人以为你想要的是谈天说地,尤其是朗,他有一整套没完没了的理论,关于火星,还有火星在人类进步中扮演的伟大新角色。他的原话:人类进步取决于火星的方式和新兴的创造性少数派。而里奥斯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交谈,而是发现目标,是搞到几个他们能宣告所有权的箱壳。

说起来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在火星,朗也算小有名气,他当过矿业工程师,收入很不错。他是桑科夫总长的朋友,过去还出来参加过一两次短途的拾荒任务。你总不可能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就一口拒绝人家,哪怕这事看着确实有点儿稀奇:矿业工程师的活儿很轻松,收入也高,这种人怎么会想来太空折腾?

这话里奥斯一直没问过朗。拾荒的搭档被迫彼此挤得很近,所以好奇心并不可取,有时甚至很不安全。不过朗太爱说话,主动把问题给回答了。

“我非得来这儿不可,马里奥,”他说,“火星的未来不在矿里,火星的未来在太空。”

里奥斯心里琢磨,也许可以试试独自出航。大家都说这不可能办到。首先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人就免不了要离开观察岗去睡觉或者处理别的事,而就算不考虑这期间错过的机会,一个人孤身在太空,只需相对较短的时间就会抑郁到难以忍受,这是谁都晓得的。

带上一个搭档就有可能耐住六个月的航程。有一小队常驻的船员当然更好,但如果飞船大到足以容下一队船员,那就没有哪个拾荒人能挣到钱了。单推进剂就要花掉巨额资金!

可就算有两个人搭伙,在太空里也不是好玩的。通常每趟出航你都得换个搭档,而且人跟人也各不相同,跟有些人你一次能待的时间更久些。看理查德·斯温森和卡努特·斯温森就知道了。他俩每隔五六次就搭档一次,因为他们是兄弟。可就算这样,每次他俩搭档,只消一周,关系就会不断紧张,敌意就会不断加剧。

哦,好吧。反正太空里空荡荡的,也许他应该回厨房去,缓和一下先前的口角,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些。让对方看看他里奥斯是太空老手,对于太空引发的烦躁情绪,他完全能泰然处之。

他站起来,只三步就踏上了连接飞船两个房间的那条又短又窄的走廊。

3

里奥斯又一次来到门口,他站着看了一会儿。朗全神贯注地盯着图像闪动的屏幕。

里奥斯粗声大气道:“我准备把恒温器推上去。没什么大不了——这点儿能源咱用得起。”

朗点点头:“随你。”

里奥斯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周围的太空空无一物,所以犯不着傻坐在驾驶室里死盯着那条光秃秃、没有回波的绿色直线。他问:“那地面佬说的啥?”

“基本上都是太空旅行的历史,老话儿了。不过他干得不错。什么都用上了——彩色卡通、特技摄影、老电影的剧照,应有尽有。”

就好像为了证实朗的话,那个大胡子男人淡出视线外,飞船的剖面图滑到屏幕上。希尔德的声音继续响起,指出用示例颜色标记的各个关键部位。他谈到飞船的通信系统,通信系统就用红色勾勒出来,然后是储藏室、质子微反应堆驱动器、智能控制电路……

然后希尔德回到屏幕上:“但这还只是飞船的航行舱。是什么让它动起来的?是什么让它能够离开地球?”

谁都知道让飞船动起来的是什么,可希尔德的声音就像迷药一样。被他这么一说,飞船的推进系统仿佛变成了古老的奥秘、终极的启示。就连里奥斯也被悬念撩拨,觉得身上麻酥酥的,虽说他这辈子过半的时间都是在飞船上度过的。

希尔德接着往下讲:“科学家用各种名字称呼它。有时他们管它叫作用与反作用定律。有时他们管它叫牛顿第三定律。有时他们管它叫动量守恒定律。但我们不必用任何名字称呼它。我们只需要运用常识。游泳的时候,我们把水往后推,我们自己则往前移动。走路的时候,我们脚踩地面向后推,身体向前移动。驾驶回转飞行器的时候,我们把空气往后推,并且向前移动。

“必定得有什么东西向后移动,否则任何东西都无法向前移动。这就是老话说的,‘不付出就没收获’。

“现在想象一下,十万吨重的飞船从地球升空离开,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些别的东西被往下移动。既然飞船极重,就必须把极多的物质向下移动。确实是非常之多,以至于不可能全部储存在飞船内部。必须在飞船后方造一个特别的隔舱去容纳它。”

希尔德再次淡出,飞船重回屏幕。它缩小,背后出现一个截锥。明黄色的文字出现在圆锥内部:待抛弃的物质。

“可是现在还不够,”希尔德说,“飞船的总重量还要重得多。你还不断需要更多的推力,要多得多。”

飞船缩小了非常多,好添上第二个更大的箱壳,接着又添上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壳。现在飞船的本体,它的航行舱,变成了屏幕上一个闪着红光的小点。

里奥斯说:“见鬼,都是幼儿园学的玩意儿。”

“对于他的听众可不是,马里奥,”朗回答道,“地球不是火星。肯定有几十亿的地球人从没见过飞船,对飞船压根儿一无所知。”

希尔德正说着:“等最大的箱壳耗尽了内部的物质,箱壳就脱离飞船,并被抛弃。”

最外层的箱壳松开,在屏幕上飘来荡去。

“然后第二个箱壳也脱离飞船,”希尔德说,“再然后,如果航行距离很长,最后一个也被弹射出去。”

现在飞船就只是一个红点,三个箱壳摇摇晃晃地迷失在太空中。

希尔德说道:“这些箱壳代表了十万吨钨、镁、铝和钢。它们永远地离开了地球。火星被拾荒人环绕,他们等在太空旅行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被抛弃的箱壳。他们用网捕获箱壳并给它们打上烙印,替火星把它们收集起来,而且一分钱也不会付给地球。它们是打捞品,谁的飞船发现就归谁。”

里奥斯说:“我们可是赌上了自己的投资和性命。要是我们不捡,谁也拿不到。地球损失什么了?”

“那个嘛,”朗说,“他一直说的就是火星、金星和月球是如何消耗地球的。这只不过是其中一项损失。”

“他们会得到回报的。我们采的铁矿每年都在增加。”

“而大部分都直接用在了火星上。如果你相信他的数据,地球投资了两千亿美元给火星,收回了大约值五十亿美元的铁。投给月球五千亿美元,收回值二百五十亿多一点儿美元的镁、钛和各色轻金属。投给金星五百亿美元,一分钱也没收回去。而这就是地球上的纳税人真正感兴趣的东西:税钱花出去,什么也没拿回来。”

说话间,屏幕上出现了火星航线上拾荒人的示意图。许多小小的飞船咧嘴笑着,活像滑稽漫画;它们伸出金属丝一样的纤细胳膊,摸索着朝翻滚的空箱壳抓过去。箱壳被抓住后沿蛇形的轨迹拉向飞船、用闪亮的字母打上“火星所有”的烙印,最后被抛向火卫一。

希尔德再度现身:“他们告诉我们最终他们会把这一切都还给我们。最终!一旦他们拥有了持续经营的能力!我们不知道要等多久。再过一个世纪?一千年?一百万年?‘最终’。既然他们说了,我们就姑且相信吧。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们所有的金属还给我们。总有一天他们会耕种他们自己的食物,使用他们自己的能源,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但是有一样东西他们永远也还不出来。再过一亿年也不行。水!

“火星只有一小股水,因为火星太小了。金星完全没有水,因为它太热。月球也没有,因为它又小又热。所以地球必须供水给他们,不仅是太空族喝的水、洗漱的水,他们工业运转所需的水,他们声称正在修建的水培工厂所需的水——甚至还要提供数百万吨用来丢弃的水。

“飞船的助推力从哪儿来?为了向前加速它们往后抛出了什么东西?曾经是爆炸产生的气体,但那十分昂贵。后来发明了质子微反应堆——一种便宜的能源,在巨大的压力下,可以将任何液体加热成气体。我们手头最多、最便宜的液体是什么?还用问吗?当然是水了。

“每艘离开地球的飞船都携带了将近一百万吨水——不是磅,是吨,唯一的目的就是将飞船推入太空,让飞船可以在太空里加速或者减速。

“我们的祖辈疯狂任性地烧掉了地球的石油,肆无忌惮地毁掉了地球的煤矿,为此我们鄙夷他们,谴责他们,可他们至少拿得出这个借口——他们以为等未来需要时总能找到替代品的。而他们也没想错。我们现在有了浮游生物农场和质子微反应堆。

“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水。没有!永远不会有。而当我们的后代看着我们制造出的沙漠地球时,他们能为我们找到什么借口?等干旱降临且日益严峻——”

朗倾身关掉接收器。他说:“我有点儿担心。那该死的傻子故意——怎么?”

里奥斯已经不大自在似的站直了:“我该去盯着雷达回波的。”

“去他的雷达回波。”朗也站起来,跟着里奥斯穿过狭窄的走廊,最后在刚进驾驶室的位置站住,“如果希尔德把这事搞下去,如果他够胆量真心挑事——哇!”

他也看见了。A级的雷达回波,它追着雷达发射的电磁波,活像灵缇犬追着机械兔。

里奥斯语无伦次:“刚刚太空是空的,我跟你说,空的。看在火星的分儿上,特德,别给我傻愣着。看看肉眼能不能发现它。”

里奥斯动作很快,效率极高,拾荒近二十年可不是白干的。两分钟后他就弄清了距离。然后他想起斯温森的教训,于是又测量了偏角和径向速度。

他朝朗吼过去:“一点七六弧度。你不可能看不到,伙计。”

朗屏着呼吸调整游标尺:“离太阳才半个弧度,那就只会被照亮像月牙那么大的一小块。”

他壮起胆子尽快加大了放大倍数,不断搜索那颗会变换位置的“星星”。它会渐渐露出外形,让人知道原来它并非恒星。

“我先启动了再说,”里奥斯道,“我们等不起。”

“找到了。找到了。”放大倍数还是不够,看不出确定的外形,但朗发现的那个小点在有节奏地忽明忽暗,这是箱壳旋转时大小不一的断面在反射阳光。

“抓稳。”

第一股蒸汽的细流从恰当的喷口喷出,飞船身后留下一长串冰冻的微结晶,在远方太阳苍白的光芒中闪出雾蒙蒙的光。结晶喷出约一百英里,逐渐变得越来越稀薄。一股蒸汽,接着再一股,又一股,于是拾荒飞船离开了先前的稳定轨道,来到一条与箱壳的航线形成切角的航线上。

“它移动起来活像彗星到了近日点!”里奥斯吼道,“该死的地面佬飞行员,故意把箱壳这么抛出来的。我恨不得——”

他赌咒发誓,一通乱骂发泄怒火,同时不管不顾地向后狂喷蒸汽,直到自己座椅的液压垫嗖嗖响着缩进去足足一英尺,而朗险些就要抓不住防护栏杆。

他哀求道:“行行好。”

可里奥斯眼里只有雷达回波:“你要是受不了,伙计,就该留在火星上!”蒸汽喷射流继续远远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无线电被唤醒。朗奋力把身体前倾,感觉就像陷在糖浆里,他合上无线电开关。是斯温森,怒目圆睁。

斯温森嚷嚷道:“你们见鬼的想去哪儿?再过十秒钟就要进到我的分区了。”

里奥斯说:“我在追一个箱壳。”

“在我的分区?”

“刚开始是在我的分区,而且你的位置也抓不到它。特德,把无线电关了。”

飞船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过太空,那雷声只有在飞船船体内才能听见。接着里奥斯分阶段关闭引擎,动作很猛,害得朗往前扑倒。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先前的噪声更加震耳欲聋。

里奥斯说:“成了。望远镜给我。”

两人都在观察。现在箱壳已经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一个截锥,它以庄严的姿态缓缓翻滚,穿行在群星间。

“是A级没错。”里奥斯大为满意。箱壳中的巨无霸,他心想。这下他们能盈利了。

朗说:“扫描器上又出现一道雷达回波。多半是斯温森追过来了。”

里奥斯只略瞥了一眼:“追不上的。”

箱壳越来越大,填满了观察窗。

里奥斯的双手来到鱼叉操作杆上。他等着,其间对角度做了两回极细微的调整,充分利用可分配的长度。然后他猛地一拉,启动了释放线缆的机关。

接下来的片刻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一条金属网格线缆如蛇行一般进入观察窗,像发起攻击的眼镜蛇一般朝箱壳奔去。它触到箱壳,但并没有抓起后者——真要是抓住箱壳,线缆会像蜘蛛网的细丝一样立刻绷断,箱壳转动的旋转动量高达数千吨呢。于是线缆所做的只是架起一片强大的电磁场,起到给箱壳刹车的作用。

一条又一条线缆射出。里奥斯只管发射线缆,完全不顾能源消耗。

“我一定要抓住这一个!火星做证,一定!”

足足两打紧绷的线缆连接起飞船和箱壳后,里奥斯这才罢手。箱壳旋转产生的能量因刹车转化成热量,箱壳的温度升高,飞船的仪表已经能探测到了。

朗问:“要我去打咱们的烙印吗?”

“我没意见。不过你不愿意就算了。是我轮值。”

“我不介意。”

朗钻进自己的太空服,走出气闸。这场游戏他的确是新手:他还能数得清自己穿上太空服太空行走的次数,这就是最明白无误的新手标志。这回是第五次。

他沿着距离最近的线缆前进,双手交替把自己往前拉,手套内的金属接收到网格的震颤。

他把他俩的序列号烙在箱壳光滑的金属上。在空荡荡的太空里,钢不会被任何东西氧化。它只是熔化、汽化,在距离能量束几英尺的地方凝结;被能量束触碰的表面变成了灰色的粉状暗沉状态。

朗朝飞船荡回来。

他回到飞船内,摘下头盔。刚进来头盔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白霜。

他最先听见的是无线电里传出的斯温森的声音,怒不可遏,几乎无法分辨:“……直接就去找总长。见鬼,要玩就得讲规矩!”

里奥斯背靠椅背,不为所动:“听着,它撞进了我的分区。我发现得晚了,就追着它进了你的分区。就算火星亲自下场来支援你,你也不可能逮到它。就是这么回事——你回来了,朗?”

他切断通信。

通信指示灯朝他疯狂闪烁,但他毫不理会。

朗问:“他要去告总长?”

“门儿都没有。他唠唠叨叨,只不过是闲得无聊,嘴上说说而已。他知道那是我们的箱壳。你呢,特德,你对咱们那一大块东西感觉如何?”

“挺好。”

“挺好?明明是棒极了!等等,我先设置让它荡起来。”

侧面的喷口喷出蒸汽,飞船开始绕箱壳缓慢旋转。箱壳开始跟着飞船旋转。三十分钟后它们就在空旷的太空中成双成对地旋转起来。朗打开星历表确认火卫二的位置。

一个精确的时刻被计算出来,时间一到,所有线缆就一齐松开了电磁场,箱壳沿切线疾驰而去,再过一两天工夫,箱壳的航线就会把它带到火星的卫星附近,近到能被某个箱壳商店叉住的位置。

里奥斯目送它离开,心情很不错。他转向朗:“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

朗问:“希尔德的演讲呢?”

“啥?谁?哦,那家伙。听着,要是随便哪个地面佬说点儿什么我都瞎操心,我就再也别想睡觉了。忘了吧。”

“我不觉得我们应该忘了他说的事。”

“你有病吧。别拿它烦我行吗?你还是去睡会儿吧。”

4

在特德·朗看来,城市主干道的宽度和高度都令人振奋。两个月之前,总长宣布暂停拾荒活动,并下令让所有飞船返回火星,但主干道狭长的远景依旧让朗意气风发。虽说眼下还不确定拾荒能否重启,一切都得看地球方面是否决定坚持新提出的节水政策,看地球决定配给拾荒的水量限额究竟多少,但这并没有完全影响他的心情。

大道的天花板被刷成明亮的浅蓝色,也许是模仿地球天空的老派做法。特德也拿不太准。浅蓝色的光亮穿透墙面的商店橱窗,照亮了两侧的墙壁。

他能听到远处间歇传来的爆炸声,那是隧道在施工,通过钻孔进入火星的地壳,爆炸声盖过了车流的嗡嗡声和路人的脚步声。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的爆炸声。如今他脚踩的地面,在他出生时曾是一块坚硬完整的岩石。城市在扩张,而且会继续扩张——只要地球允许。

他转进一条岔路,比主干道窄,照明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耀眼,商店橱窗让位于公寓房,每栋房子正面都有一排灯。购物的人和车流被步子较慢的行人取代,此外还有些年轻人在街上嬉闹,他们对母亲的呼唤置若罔闻,不肯就这样回家吃晚饭。

朗在最后一刻才记起这里的社会服务设施,于是在街角一家卖水的商店止步。

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加满。”

胖乎乎的店主拧开壶盖,斜眯着一只眼睛往里瞅。他轻轻晃动壶身,听到水发出汩汩声,然后开开心心地说:“没剩多少了。”

朗附和道:“确实。”

店主把壶嘴凑近管口免得水洒出来,一小股水流进壶里。计量表呼呼转。他把壶盖拧回去。

朗递过去几枚硬币,拿回自己的水壶。走路时它撞着他的髋部,沉甸甸的叫人愉快。去已婚的人家里做客却不带上一满壶水,这是绝对不行的。单身男人之间倒没关系,至少是关系不大。

他走进27号的门厅,爬上一小截阶梯,大拇指停在信号按钮上。

屋里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到门外。

其中一个是女人的声音,有点儿尖厉:“你把你的拾荒朋友叫来家里就没事,对吧?你一年能回家两个月我就该感恩戴德了。噢,你跟我一起待个一两天就很够了。那之后就又去跟那些拾荒人鬼混。”

“我这次在家已经很久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而且今天谈的是生意。看在火星的分儿上,你消停些,多拉。他们就快到了。”

朗决定等会儿再发信号。也许夫妻俩能转到某个比较中立的话题上。

“他们来了我怕什么?”多拉反驳道,“我的话不怕他们听。我倒情愿总长下令永久停止拾荒活动呢。你听见了?”

“然后我们拿什么过日子?”男人的声音激动起来,“你倒是告诉我。”

“我就告诉你。火星上就有光荣体面的活儿能让你谋生,跟其他所有人一样。这栋公寓房里就我一个是拾荒人的寡妇。我就是这个——寡妇。我比寡妇还惨,因为如果我真是寡妇,至少还有机会嫁给别人——你说啥?”

“没啥。我啥也没说。”

“噢,我知道你说了啥。现在你给我听着,迪克·斯温森——”[Dick(迪克)为Richard(理查德)的昵称。]

“我只不过是说,”斯温森嚷道,“现在我算明白为什么大多数拾荒人都不成家了。”

“你也不该结婚的。邻居个个都可怜我,冲我假笑,问我你啥时候回来,我受够了。别人都可以做采矿工程师、行政人员,哪怕当隧道挖掘工。隧道挖掘工的老婆至少能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她们的孩子也不会跟游民似的长大。彼得就好像根本没爸爸一样——”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到门外,是男孩的声音,听着似乎距离更远,就好像来自另一个房间:“嘿,妈,游民是啥?”

多拉的声调拔高了一个音阶:“彼得!把你心思放在功课上。”

斯温森压低嗓门道:“在孩子跟前不该这么说话。他听了对我会有什么看法?”

“那你就留在家里,教他些更好的看法。”

彼得再次喊话:“嘿,妈,我长大了也要当拾荒人。”

急促的脚步。说话声短暂停顿片刻,紧接着是尖厉的高喊:“妈!嘿,妈!别拧我耳朵!我做错啥了?”抽鼻子的声音,此外一片安静。

朗抓住机会,使劲按下信号按钮。

斯温森打开门,用双手把头发捋平整。

“你好,特德。”他的声音蔫巴巴的。然后他又抬高嗓门儿:“特德来了,多拉。马里奥呢,特德?”

朗道:“他稍后就到。”

多拉急忙从另一个房间里跑出来。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女人,鼻翼内凹,头发从前额往后梳,刚刚开始露出一点点灰色。

“你好,特德。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谢谢。我没打扰你们吃饭吧?”

“一点儿也没有。早吃完了。想来点儿咖啡吗?”

“我觉得可以来点儿。”特德摘下水壶递过去。

“哦,天哪,不用客气。我们水够多的。”

“我坚持。”

“嗯,那好吧——”

她回到厨房里。朗透过双开弹簧门瞥到一台装满盘子的塞科特洗碗机,“无水洗碗机,只要一眨眼,油脂污渍吸光光。一盎司的水,八平方英尺的碟子,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来买塞科特啊。洗碗高手塞科特,你的碟子亮闪闪,废水不再有——”

广告的调子在他脑子里叽叽喳喳,朗靠说话把它掐灭。他问:“小彼得还好吗?”

“好,好。这孩子已经念四年级了。你知道,我能见到他的时间不多。我跟你说,先生,我上次回来的时候,他看着我说……”

故事持续了好一阵。笨家长都爱讲机灵孩子说过的机灵话,总的来说这回的故事还不算太糟。

大门的信号响了,马里奥·里奥斯走进来,他皱着眉,脸通红。

斯温森赶紧走到他跟前:“听着,可别提抢箱壳那事。多拉还记得你有一回从我的领地摸走了一个A级箱壳,而且她今天又在闹脾气。”

“见鬼,谁想说箱壳了?”里奥斯抖落皮毛衬里的夹克扔在椅背上,然后自己坐下。

多拉走出弹簧门外,带着虚假刻意的微笑看看新来的人:“你好,马里奥。也来杯咖啡?”

“好啊。”马里奥下意识地朝自己的水壶伸出手。

“就多用点儿我的水吧,多拉,”朗赶紧说,“他欠着我的就是了。”

“好啊。”里奥斯说。

朗问:“出什么事了?”

里奥斯闷闷地说道:“说吧。说你早说了我还不信。一年前希尔德演讲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了。说吧。”

朗耸耸肩。

里奥斯道:“他们定了配额。十五分钟前新闻播了。”

“怎么说?”

“每艘飞船五万吨水。”

“什么?”斯温森气得大叫,“五万吨连火星都出不去!”

“就是这个数。这是故意要我们的命。别想再拾荒了。”

多拉端着咖啡出来,杯子放到每个人跟前。

“‘别想再拾荒了’是怎么回事?”她稳稳坐下,斯温森满脸无助。

“似乎他们给我们配的份额是五万吨,”朗说,“也就是说我们没法再飞了。”

“嗯,那又怎么样?”多拉抿口咖啡,笑容欢快,“要问我的意见,我说这是好事。你们这些拾荒人也该在火星当地找个安稳的好活计干了。我真心这么想。在太空里到处乱跑这算什么过日子——”

斯温森道:“拜托,多拉。”

里奥斯差点儿就要嗤之以鼻。

多拉扬起眉毛:“我只不过是说说我的意见。”

朗道:“请尽管说。不过我也想说一件事。五万吨只不过是细节。我们知道地球——或者至少希尔德的党派——想用节水政策赢取政治资本,所以我们算是掉进坑里了。我们非得想办法弄到水不可,否则他们能逼得我们彻底歇业,不是吗?”

“嗯,当然。”斯温森道。

“但问题在于怎么弄,对吧?”

“如果只是要弄水,”里奥斯突然滔滔不绝,“那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地面佬不肯给我们水,我们就自己拿。难道就因为那些地面佬的父亲、祖父都是该死的胆小鬼,从没离开过他们那个肥得流油的行星,水就属于他们了不成?水属于人,无论是哪儿的人。我们也是人,水同样也属于我们。这是我们的权利。”

朗问:“你准备怎么拿?”

“容易!他们地球有满大海的水,总不能每平方英里都设哨卡。我们随时可以从地球黑夜的一侧溜下去,装满我们的箱壳然后跑掉。他们有什么法子能拦得住我们?”

“法子至少有半打,马里奥。你在太空是怎么探测到十万英里之外的箱壳的?那么大的空间,就那么薄薄的一片金属箱壳。怎么办到的?用雷达。你以为地球上没有雷达吗?如果地球意识到我们在走私水,他们不费什么工夫就能建起雷达网络,侦测从太空来的飞船,你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干?”

多拉义愤填膺地打断他:“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马里奥·里奥斯。你要是想抢了水好继续拾荒,我丈夫是不会参加的。”

“不只是拾荒,”马里奥说,“接下来他们还会削减其他一切。我们现在就得阻止他们。”

“但我们本来也不需要他们的水,”多拉说,“我们又不是月球,也不是金星。我们用管子从极地冰盖接下来的水够用了。这间公寓里就有水龙头。这条街的每间公寓都有一个水龙头。”

朗说:“家庭用水只是最小的一部分。采矿得用水,还有水培缸又怎么办?”

“就是这样,”斯温森说。“水培缸怎么办,多拉?它们是非用水不可的,而且我们也该想法子自己生产新鲜食物了,要不就只能永远吃他们从地球运来的压缩货。”

“听听,”多拉不屑道,“你又知道什么新鲜食物了?你这辈子也没吃过。”

“我吃过好几次,你不知道而已。有一次我还带了胡萝卜回来,你忘了?”

“哼,那东西有什么了不起?要我说烘焙原粉强多了,而且更健康。只不过他们涨了水培农业的税,所以大家才赶时髦说什么新鲜蔬菜。再说这一切迟早会平息的。”

朗说:“我不这么看。至少放着不管它是不会平息的。希尔德多半会成为下一任全球总协,到那时候事情才真要难看呢。如果他们连食物货运也削减——”

“就是,我说,”里奥斯嚷道,“我们怎么办?我还是那话,拿!拿他们的水!”

“而我说我们不能那么干,马里奥。你看不出来吗?你建议的是地球的方式,地面佬的方式?你还想抓着那条把火星连在地球身上的脐带不松手。你就不能脱离它吗?你就看不到火星的方式?”

“不,我看不到。要不你跟我说说。”

“我这就说,只要你愿意听。想到太阳系的时候我们想的是什么?水星、金星、地球、月球、火星、火卫一和火卫二。就这么多——七个星体,没了。但它们所代表的还不到太阳系的1%。我们火星人正好处于剩余99%的边缘。在那外头,在离太阳更远的地方,水多得超乎想象!”

其他人瞪圆眼睛。

斯温森迟疑道:“你指的是木星和土星上的冰层?”

“倒不特指它们,不过你也承认,对吧?那确实是水。一千英里厚的一层水可很不少呢。”

“可那上头盖着一层又一层的氨或——别的什么,不是吗?”斯温森问,“再说了,我们没法在主要行星降落。”

“这我知道,”朗说,“但我没说那就是答案。那外头的天体又不只是几大行星。小行星和卫星呢?小行星,比如灶神星,直径两百英里,基本上就是一大块冰。土星有一颗卫星也几乎全是冰。如何?”

里奥斯说:“你去过太空吗,特德?”

“你明知道我去过。问这做什么?”

“当然,我知道你去过,可你说起话来还跟地面佬一个样。你想过这里涉及的距离没有?在最近的点上,一般的小行星跟火星的距离也有一亿两千万英里,是金星到火星航程的两倍,而且你心里明白,就连金火航线也很少有航班会一鼓作气飞完。它们通常会在地球或者月球停靠一次。说到底,你指望人能在太空待多久,伙计?”

“我不知道。你的极限是多少?”

“你知道极限是多少,不必问我。六个月。这是手册上的数据。六个月之后,如果你还在太空,你就等着当心理治疗的材料吧。不是吗,迪克?”

斯温森点头。

“而那还只是小行星,”里奥斯接着往下说,“从火星到木星是三亿三千万英里,到土星是七亿。这么远的距离谁能应付?假设你达到标准时速,或者公平起见,就说你能把速度提升到每小时两百英里。那你需要——我看看,算上加速和减速的时间——大概六七个月才能到木星,将近一年才能到土星。当然了,理论上讲你可以把速度大幅提升到每小时一百万英里,可你得有水才行,你哪儿来的水呢?”

“老天爷,”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脏兮兮的鼻子和圆眼睛底下冒出来,“土星!”

多拉坐在椅子里转了半圈:“彼得,马上回你房间!”

“噢,妈。”

“少跟我来这套。”她准备要起身,彼得赶紧溜了。

斯温森道:“我说,多拉,要不你去陪陪他?要是我们全都在这儿聊天,他很难把心思放在作业上。”

多拉执拗地笑了笑,身体纹丝未动:“我就坐这儿,哪儿也不去,直到弄明白特德·朗在打什么主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主意我听起来就不喜欢。”

斯温森紧张兮兮地说:“那个,别管木星和土星了。我敢说特德本来也没指望它们。灶神星怎么样?花十周、十二周就能到,回来也是那么久。直径两百英里呢。那可是四百万立方英里的冰!”

“那又怎样?”里奥斯道,“到了灶神星我们干吗?采冰?架起采集设备?我说,你知道那得花多长时间吗?”

朗说:“我想说的是土星,不是灶神星。”

里奥斯对着一群看不见的观众总结发言:“我告诉他七亿英里,结果他还在继续说。”

“好吧,”朗说,“要不你跟我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只能在太空里待六个月,马里奥?”

“见鬼,这是常识。”

“因为它被写在《太空飞行手册》里。那是由地球科学家根据地球飞行员和太空族的经验编制的数据。你还在用地面佬的方式思考。你就是不肯用火星的方式。”

“火星人也许是火星人,可他总也还是人类。”

“可你怎么会瞎得这样厉害?你们这帮人不间断地待在外头超过六个月,之前有过多少次了?”

里奥斯说:“那不一样。”

“因为你们是火星人?因为你们是职业的拾荒人?”

“不。因为我们不在既定航线上,想回火星随时可以动身。”

“但你们不想回。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地球人的船很大,还带了影片库,船员有十五人,外加乘客,可他们的极限仍然是六个月。火星拾荒人的飞船总共两个房间,除了自己就一个搭档,但我们却能坚持六个月以上。”

多拉说:“我猜你是想在飞船里待上一年去土星吧。”

“有何不可,多拉?”朗说,“我们能做到。你看不出来我们能吗?地球人做不到。他们拥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拥有开放的天空和新鲜的食物,空气和水要多少有多少。对他们来说,进入飞船是可怕的变化。正因为这样,六个月以上对他们来说才太久了。火星人不一样。我们一生都活在飞船上。

“火星就只是这样而已——一艘飞船。它只是一艘跨距四千五百英里的大飞船,其中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住了五万人。它像飞船一样是封闭的。我们呼吸包装空气,喝包装水,而且两者都反复重新净化;我们吃的是跟飞船上一样的配给食物。当我们进入飞船,面对的是我们一生所熟悉的生活。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长时间忍受它,远远超过一年。”

多拉问:“迪克也行?”

“我们大家都行。”

“这个嘛,迪克不行。对你来说当然没问题,特德·朗,还有这个偷箱壳的贼,这个马里奥,你们当然可以随口就说什么跑出去一整年。你们又没成家。迪克有家。他有老婆,还有孩子,对他这就够了。他完全可以在火星上找份安稳的活儿。我说,老天在上,万一你们到了土星然后发现那儿根本没水呢?你们怎么回来?就算你们还有水剩下,你们也肯定没有食物了。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听我说,”朗声音紧绷,“这件事我全盘考虑好了。我跟桑科夫总长谈过,他也会帮忙。但我们必须找到飞船和人手。我办不到。大家不会听我的。我是新手。你们俩不一样,大家都认识你们,也敬重你们。你们是老手。如果你们支持我,哪怕你们自己不去,只需要你们帮我说服其他人,招募到志愿者——”

“首先,”里奥斯粗声大气道,“你得把事情解释个明白。等我们到了土星,水在哪儿?”

“妙就妙在这儿,”朗说,“这就是为什么非得是土星不可。水就飘在太空里随我们拿。”

5

当初哈米什·桑科夫来火星时,世上还没有火星本地人这种东西。如今已经有不止两百个小婴儿的祖父是出生在火星的——第三代本地人。

他十几岁时抵达火星,当时火星上就只有几艘降落的飞船挤成一团,船与船之间用密封的地道相连。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眼看着建筑物在地上地下扩张,把迟钝的鼻子插进人无法呼吸的稀薄大气中。他看见巨大的仓库拔地而起,一口就能连飞船带货物整个吞下。他看见矿场从无到有,变成火星地壳里偌大的断层,而火星的人口也从五十涨到五万。

这些漫长的记忆让他觉得自己老了——这些记忆,外加眼前这个地球人勾起的那些更加黯淡的记忆。地球的访客唤醒了许多早已被遗忘的碎片,那个对待人类柔软而温暖的世界,仿佛母亲的子宫一样又亲切又温柔。

这地球人像是刚从那子宫里出来的,不太高,也不很瘦,事实上绝对该算是微胖,深色的头发里像有一小片整齐的波浪,外加整洁的小胡子和擦洗洁净的皮肤。他的穿着十分时髦,塑胶衣料清爽笔挺极了。

桑科夫自己的衣服是火星制造,还能穿,也还干净,不过已经落后时代好些年头了。他的脸硬朗粗糙,布满皱纹,他的头发是纯白色,他说话时喉结颤动。

地球人是迈伦·迪格比,地球的全球联合大会的议员。桑科夫是火星总长。

桑科夫说:“这档子事对我们打击很大,议员。”

“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一样,总长。”

“嗯嗯。那老实说我可不懂了。当然,你明白,我并不是说我能理解地球的方式,即使我是在那儿出生的也没用。在火星生活很艰难,议员,这你一定得理解。我们要活下去,食物、水和原材料都得靠运输,单运这些就占了好大空间,也没剩什么地方给书和新闻影片了。连视频节目也传不到火星,只除了地球火星相合的那约莫一个月,可就算那时候大家也没多少工夫去听它。

“我的办公室每周会从行星新闻局拿到一份概要片。一般来说我都没工夫看。也许你会说我们都是乡巴佬,也确实如此。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基本就是一筹莫展地大眼瞪小眼。”

迪格比慢吞吞说道:“你难道想说你们火星没听说过希尔德的反挥霍竞选运动?”

“哪里!那倒不全是。我们有个年轻的拾荒人,是我一个死在太空的好朋友的儿子,”桑科夫挠挠脖子一侧,好像拿不大准似的,“他平时就爱拿地球历史之类的东西读着玩。去太空的时候他也收看视频播报,就听到了这个希尔德讲话。我印象里那仿佛是希尔德第一次谈到挥霍者。

“那年轻人听了就来找我。自然我并没拿他太当回事。那之后一段时间我也留意着行星新闻局,可里面并没怎么提到希尔德,提到的时候他也显得挺好笑。”

“是的,总长,”迪格比道,“刚开始他那一整套都好像是玩笑话。”

桑科夫把两条长腿挪到书桌一侧舒展开,脚踝相叠:“依我看现在也基本还是玩笑话。他有什么论据?我们会耗光水。他有没有研究过数据?数据我这里就有。你们委员会抵达时我让人拿来的。

“大致上地球的大洋里有四亿立方英里的水,每立方英里的水重达四十五亿吨。那是很多水了。那么这一大堆水里我们拿了一部分用于太空旅行。大部分推进活动是在地球的重力场里完成的,也就是说抛洒出来的水最终会回到海洋里。希尔德没有把这一点算进去。他说每次航行都会用掉一百万吨水,那是撒谎骗人。其实还不到十万吨。

“现在假设我们每年做五万次航行。当然其实没这么多,连一万五都没有。不过就说五万吧,我估计往后肯定是会有大规模扩张的。那么五万次航行,每年总共会有一立方英里的水丢在太空里。也就是说,再过一百万年,地球才会损失它总蓄水量百分之一的四分之一!”

迪格比掌心朝上摊开双手,接着又任双手落下:“总长,类似的数据星际合金组织在反对希尔德的竞选运动里已经用过了,但冰冷的数学不可能抵挡极端情绪化的冲动。这个希尔德发明了‘挥霍者’这个词,然后又逐步把这个词塑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一群唯利是图的残暴恶棍,为了赢得眼前的利益掠夺地球。

“他控诉政府里充斥着这类人,全球联合大会被他们操控,新闻媒体是他们的走狗。很不幸,普通人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这话荒谬可笑。普通人很知道自私自利之徒对地球的资源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害。比方说,在‘困难时期’,地球的石油资源曾遭遇过什么,表层土又是如何被糟蹋的。

“的确,太空航行损失的水并不多,与地球的总蓄水量相比,它不过是大雾里的一粒小水滴,可是农民遇到干旱的时候,他才不管这个。希尔德给了他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而遇到灾难时这是最有力不过的慰藉了。他绝不肯为了几个干巴巴的数字就放弃的。”

桑科夫说:“我弄不明白的就是这里了。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地球上的事是怎么运作的,可是我觉得那里头似乎不单单是遭了旱的农民。据我从新闻摘要里了解到的情况看,希尔德那帮人似乎是少数派。一些农民,再加上几个怂恿他们的怪人,地球又为什么要顺着他们来呢?”

“因为,总长,总有忧心忡忡的人存在。钢铁行业放眼望去,看到太空飞行的时代会越来越倚仗轻型有色合金。各大矿工工会也在担忧外星球的竞争。每次某个地球人搞不到建造预制建筑的铝,他都坚信问题在于所有的铝都要被运往火星。我认识一个考古学教授,他成了反挥霍主义者,因为政府拒绝拨款给他进行考古发掘。他深信政府的钱都拿去研究火箭和太空医药了,并为此愤愤不平。”

桑科夫道:“听起来地球人跟我们火星上的人倒是差不太多。可全球联合大会又怎么说?他们又为什么要顺着希尔德?”

迪格比酸溜溜地笑笑:“政治嘛,要解释起它来是会叫人不快的。希尔德提交的那份议案,要求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调查太空飞行的浪费问题,这样的官僚主义的做法根本毫无用处,叫人忍无可忍,全球联合大会有大概四分之三甚至更多的议员是不赞成的。可话说回来,只不过是调查浪费行为,哪个立法者又能公然出声反对呢?谁要是反对它,就会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就好像这人是从浪费行为里谋利了的。希尔德可是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样子去控诉别人,而且不论事情是真是假,总之在下一届选举时都会成为选民考虑的一大因素。所以议案就通过了。

“然后又遇到了任命哪些人做委员会成员的问题。反对希尔德的人避之不及,因为当了委员就难免经常要做些叫人为难的决定,要是不下场则不大会被希尔德当成靶子。结果呢,整个委员会里只有我是公开反对希尔德的,而这很可能害得我竞选连任失败。”

桑科夫道:“真要这样我会很遗憾,议员。现在看来,火星的朋友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多,我们可不愿意再失去一个。不过说真的,如果希尔德最终获胜,他到底想要怎样?”

“依我看,”迪格比说,“事情明摆着嘛。他想成为下一任的全球总协。”

“你觉得他能成功?”

“如果不出点儿什么事阻止他,他会的。”

“那么之后呢?届时他会放弃他的节水运动吗?”

“我说不好。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制订当上总协之后的计划,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猜测:我猜如果放弃节水运动,他的支持率就无法维持,事情已经失控了。”

桑科夫挠挠脖子侧面:“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们火星上的大家伙儿能做点儿什么?你了解地球,你了解局势,我们不了解。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迪格比站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建筑物低矮的穹顶;中间那满地石头、完全荒无人烟的红色平原;紫色的天空和干瘪的太阳。

他并未转身,只是问:“你们这些人真的喜欢在火星生活吗?”

桑科夫微微一笑:“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火星之外的其他世界是什么样的,议员。据我猜想,地球对他们来说会是一个又怪异又不舒服的地方。”

“可是火星人也会渐渐习惯的吧?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过以后,地球是不难适应的。你们的人难道不会学着享受在露天呼吸空气的特权?你曾经在地球生活过,你记得那是什么感觉?”

“大概记得一点儿。不过也不容易解释。地球一直都在。它适合人,人也适合它。地球本来什么样,人都通通接受。火星不一样。它有些原始,也不适合人。人必须用它去创造。他们必须建造一个世界,而不是接受他们发现的一切。如今火星还不算什么,但我们正在建造,而等我们完成以后,我们就会得到完全符合我们喜好的世界。知道你自己在建造一个世界,这是一种很棒的感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以后,地球会显得不够激动人心了。”

议员道:“你所描述的未来必定还要几百代人才会实现呢,普通火星人难道也这样富于哲思,竟甘愿为此忍受如此艰苦至极的生活?”

“不,没那么简单。”桑科夫将右脚的脚踝架在左膝上,说话时用手将它环住,“我说过,火星人跟地球人很像,也就是说他们也是某种人类,而人类是不怎么理会哲学的。可无论如何,不管你有没有专门思考它,生活在一个不断成长的世界里都自有其魅力。

“我刚来火星时父亲会给我写信。当时他是个会计,然后就这么继续当着会计。他去世时的地球跟他出生时的地球并没有太大差别。他没见过什么改变。每一天都跟别的日子相似,而生活就只是消磨时光,直至死亡。

“在火星上就不一样。每天都有些新东西——城市更大了,换气系统再次大幅改进,从极地接来的水管也像模像样了。目前我们正计划设立我们自己的新闻影像协会。我们准备管它叫火星新闻局。你周围的一切都在蓬勃生长,如果你不曾经历过这种生活,你永远不会理解那感觉有多么美妙。

“不,议员。火星艰苦又严酷,地球要舒适多了,但我觉得如果你把我们的小伙子带去地球,他们是不会快乐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多半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乐,但他们会感到迷失。迷失,而且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觉得他们中的很多人永远都不会适应。”

迪格比从窗前回转身,他前额光滑的粉色皮肤皱起来:“如果是这样,总长,那我替你们感到遗憾,替你们所有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你们火星上的人能有任何办法。月亮和金星的人也一样。不会立刻就发生,或者一两年之内都不会发生,甚至五年内也不会。但很快你们就不得不返回地球,除非——”

桑科夫雪白的眉毛低低地弯向眼睛:“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能找到地球之外的水源。”

桑科夫摇摇头:“似乎不大可能,不是吗?”

“不大可能。”

“而除此之外,依你看就没希望了?”

“毫无希望。”

迪格比说完这话就离开了。桑科夫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在本地通信线路上按下几个按键。

片刻之后,特德·朗的面孔出现。

桑科夫说:“你说对了,孩子。他们帮不了我们。就连那些同情我们的人也看不到出路。你是怎么知道的?”

“总长,”朗说,“我阅读了涉及‘困难时期’的所有历史,尤其是20世纪。读完以后,政治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真的叫我吃惊了。”

“啊,也许吧。反正呢,孩子,迪格比议员替我们感到遗憾,可以说是相当遗憾,可别的就没了。他说最终我们只能离开火星——或者从别处搞到水。只不过他认定我们不可能在别处搞到水。”

“你知道我们可以,总长,你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我们或许可以,孩子。要冒巨大的风险。”

“只要我找到足够多的志愿者,风险是我们自己的事。”

“事情进展如何?”

“不坏。现在已经有些小伙子站在我这边了,比如马里奥·里奥斯,我说服他了,而你知道他是最棒的。”

“问题就在这里——志愿者会是我们手头最出色的那些人。我真不愿意给你许可。”

“如果我们能回来,一切都将值得。”

“如果!这可是很要命的字眼,孩子。”

“而我们想做的事情也是性命攸关的。”

“好吧,反正我也跟你承诺过了,如果无法从地球获得帮助,我会安排让火卫一的水洞提供你们所需的全部用水。祝你们好运。”

6

土星上方五十万英里,马里奥·里奥斯在真空的摇篮里睡得香甜。他缓缓醒来,有一阵工夫,他独自待在自己的太空服里数星星,又画出线条把一颗颗星串起来。

刚出发时,几个星期的时间转瞬而逝,感觉就好像再次外出拾荒,只不过总有一种感觉啃噬着他们的心:每过一分钟都意味着离全人类又远了数千英里。航行由此变得加倍难熬。

穿越小行星带期间,他们瞄得很高,以便越过黄道面。这么一来就消耗了大量的水,而且多半并无必要。从投射在影像板上方的二维投影看,成千上万的小小世界像害虫一样密密麻麻的,可其实它们散落在构成其联合轨道的一千万亿立方英里之内,彼此间隔极其遥远,非得遭遇最荒谬可笑的巧合才会撞上。

不过大家还是选择从小行星带上方越过,有人计算了他们被巨大到足以造成伤害的碎片撞击的概率。得出的数值非常低,低得难以置信,于是就有人想到了“太空飘浮”的点子,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日子那么多,又那么长,太空里空荡荡,操作台前一次只需要一个人。冒出这种想法再自然不过了。

最先是某个胆子特别大的人冒险出去了十五分钟左右。接着又有一个人尝试了半小时。最后,不等他们完全把诸多小行星抛在身后,每艘飞船都定期拿线缆把不当班的那个船员悬在太空里了。

简单是够简单的。线缆原是为旅程结束时的操作准备的,两头都用磁力固定,一头从一开始就连在太空服上。然后你爬出气闸,把另一头固定在飞船船体上。你暂停片刻,靠靴子里的电磁铁紧贴着飞船的金属外壳。接着你把电磁铁消磁,肌肉用最轻微的力道使一点点劲儿。

你缓缓脱离飞船上升,非常非常缓慢,而体积更大的飞船则以更加缓慢的速度向下移动较短的相等距离。点缀着点点星光的黑暗太空如有实质,你失重飘浮其中,简直不可思议。你戴着防护手套,一只手一直与线缆保持接触,等飞船跟你拉开足够的距离,你的手就微微握紧。用力过猛的话你就会开始靠近飞船,飞船也会再度靠近你。因为你的动作与飞船的动作是对等的,所以飞船就仿佛在你下方一动不动,就好像是被画在超乎想象的背景上,而悬在你和飞船间的一圈圈线缆也没有任何理由要绷紧拉直。

你的眼睛只能看到半艘飞船——被微弱的太阳光点亮的那一半。不过这时的太阳仍然无法直视,得靠宇航服的偏光护目镜提供重重保护。飞船的另一半则是落在黑色上的黑色,隐去了身形。

太空包围过来,感觉就像睡眠。你的太空服暖暖和和,它自动更新内部的空气,又配了装在特殊容器里的饮食,只需头部最微小的动作就能吸进嘴里,它还会妥善处理废弃物。而最重要的则是失重带来的宜人的欣快感,它超过了其他一切。

你这辈子都不曾如此安适。日子不再显得过于漫长,它们根本不够长,也不够多。

他们从与木星当时位置成大约30度角的地方跃过了木星轨道。有好几个月木星都是空中最亮的天体,只除了仿佛发光的白豌豆一般的太阳。在木星最亮时,有些拾荒人坚称能看出它是个小小的球形,一侧被夜的阴影压扁,不再对称。

之后几个月里它渐渐淡出,另一个光点逐渐增大,最后变得比木星更加明亮。那是土星,最初是一个小小的光点,然后变成了椭圆形光斑。

(有人问:“为什么是椭圆形?”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人说:“当然是因为土星环。”显然的确如此。)

最后每个人都抓住一切机会进行太空飘浮,不断地望着土星。

(“嘿,浑球儿,你赶紧回来,该死的。该你值班了。”“该谁值班来着?照我的表我还有十五分钟。”“你把表拨慢了。再说我昨天给了你二十分钟。”“就算是你祖母来了,你也不肯给她哪怕两分钟的。”“回飞船,该死的,就算你不进来我反正也要出去了。”“好吧,我来了。老天爷,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分钟也要吵个没完。”不过吵架是绝对不会认真的,飘在太空里的时候不会。感觉太好了。)

土星越来越大,直至与太阳比肩,最后超过了太阳。他们设定的航线与土星环成钝角,只见土星环从行星周围扫过,磅礴大气,只有很小一部分被遮蔽。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土星环的跨度也越发宽了,但同时又在变窄,因为接近的角度在不断减小。

较大的几颗卫星显现在周围的天空中,仿佛安静的萤火虫。

马里奥·里奥斯庆幸自己醒着,才能再次看到这一切。

土星占据着半边天空,表面布满橙色线条,夜的阴影从右边向里延伸,直至将近四分之一的位置,明暗交界处模模糊糊的。在明亮的那部分有两个小圆点,是其中两个卫星投下的影子。在他左后方是白钻石一般的太阳(他可以扭过头去看,扭头时身体其余部分要略微往右挪一点点,借此保持角动量)。

他最爱看的还是土星环。在左边,它们从土星背后现身,三条紧凑明亮的橙色光带。在右边,它们的起始处藏在夜的阴影底下,不过最终却出现在更近的位置,看起来也更宽。越往近处它们就越发变宽,仿佛喇叭形状的光斑,并且还越来越模糊;他的目光一路追随它们,直到最后它们仿佛溢满整个天空并消失在其中。

拾荒舰队刚刚跨入最靠外的土星环的外侧边缘,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土星环纷纷碎裂,露出了真身:原来它们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紧凑、坚实的光带,而是挤在一起的数量惊人的固体碎片。

在他下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双脚指向的方向,约莫二十英里外就有一片土星环碎片。它看起来仿佛一大块不规则的斑点,有四分之三位于光照下,夜的阴影像匕首一般将它切开,破坏了空间的对称。其他碎片距离更远,好似星尘般闪烁;若目光追随它们往远处看,就会看见它们越来越暗,越来越厚,最终再一次变成了圆环。

碎片一动不动,但这仅仅是因为舰队绕土星运行的轨道与土星环外缘的轨道同步罢了。

里奥斯回忆起,前一天刚去过距离最近的那块碎片,跟二十多个同伴一起将它塑造成他们希望的形态。明天他还会再来一次。

不过今天——今天他只需在太空飘浮。

“马里奥?”耳机里冒出的声音带着探询的口气。

有刹那工夫里奥斯满心厌烦。该死,他可没心情跟人做伴。

“说。”他说。

“我就是觉得好像看到你的船了。你怎么样?”

“挺好。是你吗,特德?”

“是我。”朗说。

“那块碎片出什么岔子了?”

“没有。我是出来飘浮的。”

“你?”

“有时候我也会被它吸引,偶尔。真美,不是吗?”

“是不错。”里奥斯赞同。

“你知道,我读过地球的书——”

“你的意思是说地面佬的书?”里奥斯打个哈欠,面对此情此景,他说“地面佬”时也很难聚起与之匹配的怨恨。

“——反正有时候我会读到描写人们躺在草地上的情形,”朗接着说道,“你知道,那种绿色的东西,类似又薄又长的纸条,他们那底下满地都是的。他们就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你看过相关的影片吗?”

“当然。对我毫无吸引力。看着就冷。”

“只不过我估计并不会冷。毕竟地球距离太阳相当近,而且他们说他们的大气层够厚,足以留住热量。我得承认,我自己是绝不愿意只穿寻常衣服在露天环境中被人逮到。不过我猜他们喜欢这么干。”

“地面佬都是疯子!”

“他们还谈到树,棕色的大树干,还有风,就是空气的移动,你明白。”

“你想说的是气流吧。那玩意儿我也一样不稀罕。”

“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们把它形容得很美,几乎是激情洋溢。我常琢磨,许多次了——那究竟是什么感觉?我这辈子能感受一次吗?或者那是只有地球人才可能感受到的东西?我时常感到自己似乎错过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但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就是这个。在美不胜收的宇宙中央,体会到全然的平静。”

里奥斯说:“他们不会喜欢这样的。那些地面佬,我指的是。他们太习惯他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小世界,肯定不会欣赏飘在太空低头看土星的乐趣。”他略微翻转身体,开始围绕自己身体的重心前后摇晃,动作舒缓。

朗说:“是的,我猜也是。他们是自己星球的奴隶。即便来到火星,能自由生活的也只是他们的孩子。有一天我们会造出星际飞船,硕大的庞然大物,能载上好几千人,并在几十年里自给自足,维持船内的生态平衡,甚而持续好几个世纪。但在发明新的星际旅行方式之前,人必须在船上度过一生,所以最终能殖民宇宙的将是火星人,而非困在行星表面的地球人。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定会如此。这是火星的方式。”

然而里奥斯没再应声。他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他的身体轻柔地摇摆,晃动,就在土星之上五十万英里处。

7

硬币都有两面,而背面就是轮班去土星环碎片干活儿。太空飘浮期间的失重、宁静与私密一扫而光,变成了既无平静亦无私密可言的劳作。换到工作状态后,就连持续存在的失重感也从天堂变成了炼狱。

试试操作普通的非手持式投热机你就明白了。它六英尺高,六英尺宽,几乎是实心的金属块,但你仍然可以把它拿起来,因为它的重量才不过几分之一盎司。它的惯性却没有丝毫变化,也就是说你必须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将它移动到位,否则它就会持续移动,还要连你一起带过去。然后你就只能调高太空服的仿重力场,重重地落下来。

克拉尔斯基就把重力场调得太高,下落太猛。投热机以一个危险的角度跟着他一道落下,压碎了他的脚踝。他成了这次远征的第一名伤员。

里奥斯一直在骂骂咧咧,流利得很,几乎毫不停歇。他老有种冲动想拿手背抹去额头上集聚的汗水。有几次他没忍住,于是金属就撞上了有机硅,响亮的撞击声在太空服里回荡,对擦汗却毫无帮助。太空服里的吸湿器已经马力全开,同时还要把水回收,进行离子交换处理,最后将精准调配过含盐量的水储存进适宜的容器。

里奥斯吼道:“见鬼,迪克,等我发话再动手,嗯?”

斯温森的声音回荡在他耳中:“那你要我在这儿干坐到什么时候?”

里奥斯答:“到我发话。”

他增强仿重力,将投热机稍微抬起。然后他释放仿重力,确保即便完全撒手,投热机也能留在原地好几分钟。他把挡道的线缆踢开(线缆一路延伸到近处的那条“地平线”背后,动力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然后碰了碰开关。

构成环碎片的物质在投热机的触碰下冒泡,消失。他已经在碎片内部挖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现在窟窿边缘的一段熔化了,周边也由粗糙变得平滑。

里奥斯喊道:“现在试试。”

斯温森在飞船里,飞船几乎就悬浮在里奥斯头顶上。

斯温森喊话:“确定安全?”

“我都说了,可以继续。”

飞船前侧的一个排放口喷出一丝微弱的蒸汽。飞船朝着环碎片飘落。又一丝蒸汽喷出,纠正了飞船往侧面飘移的倾向。飞船笔直往下走。

第三次喷射来自后侧的排放口,令飞船降低至羽毛飘浮般的速率。

里奥斯全神贯注地盯在一旁:“再来。你能行的。你能行的。”

飞船尾部进入洞口,几乎将洞口塞满,它的腹壁越来越靠近洞口边缘。随着碾磨似的震颤,飞船的动作终止。

这回轮到斯温森骂骂咧咧。他说:“尺寸不合适。”

里奥斯气急败坏,他把投热机往地面方向一扔,自己随之弹进太空。投热机落地时在周围掀起一大片晶体尘埃,等里奥斯靠仿重力落下后也是这般。

他说:“你进来时是歪着的,你个蠢头蠢脑的地面佬。”

“我进的时候是正的,你个吃土的农民。”

飞船上,对着后方的侧喷射器发出了比之前更强烈的轰鸣,里奥斯赶忙跳开。

飞船擦着洞壁从坑道里挣脱出来,然后往太空射出去半英里,这时前侧的喷射器才好不容易将它停住。

斯温森咬牙道:“再这么搞一回我们准要撕开半打外层板。拜托你把它弄对,好吗?”

“我会弄对的。不劳你操心。你进来的时候别出错就行。”

里奥斯往上跳;他任自己爬升了三百码,好看清窟窿的全貌。飞船擦刮的印记清晰可见。它们集中在坑道半中间的一小块区域。他会搞定的。

那块区域在投热机的冲击下开始向外熔化。

半小时后,飞船服服帖帖地偎依到窟窿里,斯温森穿上太空服走出飞船,来到里奥斯身边。

斯温森道:“愿意的话你可以进去脱了太空服歇歇,结冰我来看着。”

“没关系,”里奥斯说,“我情愿坐在这儿看木星。”

他坐到坑道口旁。在他坐下的地方,坑道口与飞船之间有一条六英尺的空隙。而在环形坑道口的不同部位,空隙的宽度也各不一样:在某些地方是两英尺,在另一些地方甚至只有窄窄的几英寸。靠手工打磨是不可能指望比这更好了。接下来他们会做最后的调整:慢慢把冰融化,再让冰重新冻结,填满坑道口与飞船之间窟窿。

土星在太空中的移动肉眼可见,它巨大的身躯正一点点挪到地平线以下。

里奥斯说:“还剩多少艘飞船没就位?”

斯温森道:“上回我听说是十一艘。现在我们也进来了,也就是说只剩十艘了。就位的飞船里有七艘已经结冰固定,另有两三艘已经拆解。”

里奥斯道:“进展挺顺利。”

“要做的还多着呢。别忘了另外那头的主喷射器,还有线缆和电线。有时候我怀疑我们到底能不能成功。出来的一路上我倒不怎么担心,可是刚刚我坐在控制台前,我对自己说:‘这事成不了。我们会干坐着活活饿死,头顶除了土星什么也没有。’这念头让我觉得——”

他并未解释那念头让他产生了什么情绪。他只是坐在原地。

里奥斯说:“见鬼,你想太多了。”

“对你当然不一样,”斯温森说,“我老想起彼得和多拉。”

“有什么好想的?她答应了让你出来的,不是吗?总长跟她谈了话,什么爱国主义,什么你会成为英雄,等你回来你们一辈子吃穿不愁,然后她就答应你来了。你又不是像亚当斯那样偷偷溜出来的。”

“亚当斯不一样。他那老婆,一生下来就该一枪崩了她。有些女人真能叫男人生不如死,不是吗?她不愿意他来——但是如果他死了,她能拿到补偿金,那她多半宁可他别回去。”

“那你又在烦什么?多拉是要你回去的,不是吗?”

斯温森叹口气:“我从来没有好好待她。”

“你挣的钱都给了她,不是吗?换我可绝对不干,不管是多好的女人。得到多少价值就给多少钱,多一分钱也没有。”

“跟钱没关系。到这外头来以后我就琢磨起这事。女人是喜欢有人陪的。孩子也需要父亲。我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吗?”

“来挣够钱好回家。”

“啊啊,你不懂。”

8

特德·朗四处游荡。他越过土星环碎片山脊般隆起的表面,心绪却仿佛脚下的地面一般冰冷。原先在火星上的时候,整个计划似乎完全符合逻辑,但那是火星。他以完美而合理的步骤在头脑中仔细计算好了一切。至今他仍然记得计算的具体细节。

要移动一吨重的飞船并不需要一吨水。这里不是质量与质量对等,而是质量乘以速度与质量乘以速度对等。换言之,你可以用每秒一英里的速度喷射一吨水,或者用每秒二十英里的速度喷射一百磅水,这都没有关系。你得到的最终速度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喷射器的喷嘴必须做得更窄,水蒸气的温度也要更高。但这时缺点就出现了。喷嘴越窄,因摩擦和涡流损失的能量就越多;水蒸气越烫,喷嘴就必须具备更强的耐火性能,它的使用寿命也就随之缩短。往这个方向努力时,人们很快就走到了极限。

然后呢,由于在窄喷嘴的条件下,一定重量的水能够移动远远大于其自身重量的物体,因此体积越大就越有利可图。储水的空间越大,实际的航行舱的体积也可以造得更大,哪怕是从双方体积的比例看也一样。于是大家开始建造更重、更大的班机。但是反过来,箱壳越大,支撑装置也要随之增大,焊接会更加困难,工程上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在他们这个时代,往这个方向的发展也已经到了极限。

然后他就着手探究被他看作基本缺陷的那个问题——那个不可动摇的底层信念:燃料必须置于飞船内部;金属必须建造来包裹住一百万吨的水。

为什么?水不一定非得是水。它可以是冰,而冰的形状任人塑造。冰可以被融出洞来。航行舱和喷射器可以装配在冰里。线缆可以借着电磁场的强大力量将航行舱与喷射器紧紧固定在一起。

朗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颤抖。他来到碎片的头部。一打飞船正喷射水蒸气,在刻入环碎片内部的鞘里进进出出,而环碎片就在这持续不断的冲击下战栗。

他们不必去采冰。大块大块成形的冰就存在于土星环里。这就是土星环的全部——近乎纯粹的冰块,环绕在土星周围。这是光谱学得出的结论,而他们抵达后发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现在就站在这么一块冰上,长度超过两英里,厚度接近一英里。将近五亿吨水,全都凝结成一大块,而他就站在它的表面上。

可此刻他不得不直面活生生的现实。他从未告诉大家伙儿他原本指望花多少时间就能把环碎片改造成飞船,但私底下他想象的是两天。现在已经一周了,而他不敢预估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工。他甚至失去了信心,不再确信任务为人力所及。他们真能靠悬挂吊在两英里长的冰块里的导线精准控制喷嘴来操纵环碎片脱离土星拉拽它的引力吗?

饮用水不多了,不过他们随时可以拿冰蒸馏。然而食品的储备状况也同样不容乐观。

他停下脚步,抬头极目远望。那东西好像变大了些,不是吗?他该测量它的距离。可事实上他没精力将它加入手头已有的麻烦里。他的思绪滑回到更紧迫的问题上。

至少士气十分高昂。大家似乎十分享受远离土星。在许多事情上他们都是人类的先驱,在他们之前从未有人深入太空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从未有人越过小行星带,从未有人用肉眼看到木星仿佛闪亮的鹅卵石挂在空中,也从未有人亲眼看见土星——就这么直视土星。

这样一种情感,他原本以为那五十个长年在太空抓箱壳的拾荒人是不会有工夫体会的,毕竟他们都是讲求实际、百炼成钢的硬汉。结果恰恰相反。他们为此骄傲。

他继续走,两个人和一艘半埋在冰里的飞船从移动的地平线上滑上来。

他很干脆地喊了一声:“嗨,那边的!”

里奥斯回答道:“是你吗,特德?”

“当然是我。迪克跟你在一起吗?”

“当然。来吧,来坐坐。我们正准备把船冰冻固定,巴不得有借口可以拖延一会儿。”

“我可没有,”斯温森立刻反驳,“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特德?”

“事情干完马上就走。这算不上什么回答,嗯?”

斯温森垂头丧气:“我猜也没有别的回答了。”

朗抬起头,死死盯着空中那块不规则的光斑。

里奥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朗有一会儿工夫没应声。除光斑之外的天空黑漆漆的,无数环碎片仿佛黑色背景上的橙色尘埃。土星有四分之三以上都沉到了地平线底下,土星环也跟着沉了下去。半英里之外,一艘飞船越过了这颗微型行星冰冻的边缘;它跃入空中,被土星的光染成橙色,然后又落回去了。

大地微微颤动。

里奥斯问:“你在担心大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大影子是他们给它起的名字。它是距离他们最近的环碎片,考虑到他们身处土星环的外缘,碎片散落在太空里相对不是很密集,所以它算是相当近了。距离他们大约二十英里,一座锯齿状的大山,形状清晰可见。

朗问:“你看着觉得怎么样?”

里奥斯耸耸肩:“还行吧,我猜。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

“你没觉得它好像变大了?”

“为什么会变大?”

“嗯,又为什么不会?”朗固执己见。

里奥斯和斯温森望着它,若有所思。

斯温森说:“看着确实大了些。”

“是你把这个想法塞进了我们脑子里,仅此而已,”里奥斯争论道,“如果它变大了,那它应该会离我们更近。”

“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些东西的轨道是稳定的。”

“我们来的时候确实是稳定的,”朗说,“嘿,你们感觉到了没有?”

大地再次颤动。

朗说:“我们轰击这东西已经一周了。起先是二十五艘飞船降落在它表面,就这一下已经改变了它的动量。当然并不太多。然后我们一直在各个部位融化它,我们的船也在它内部轰进轰出——而且全都集中在一头。这一周的时间里,我们很可能已经把它的轨道改变了一星半点儿。这两个环碎片,我们的这一个和大影子,说不定要会合了。”

“地方这么大,它完全有足够的空间和我们错开。”里奥斯沉吟道,“再说了,我们连它是不是真的变大了都拿不准,所以它的速度能有多快?相对我们的速度,我指的是。”

“它移动起来不必很快。它的动量跟我们的一样大,所以不管它撞上来的力道多轻微,我们都会被彻底推出轨道,说不定正好被推向我们绝不愿意去的土星。其实呢,冰的抗拉强度是很低的,所以两颗微型行星都可能碎成一大片沙砾。”

斯温森站起身:“见鬼,如果我能判断出一千英里之外的箱壳是怎么运动的,我也能判断出二十英里外的一座山在干什么。”他转身走向飞船。

朗没有阻止他。

里奥斯道:“这家伙一惊一乍的。”

临近的那颗微型行星上升到天顶,它从他们头顶经过,然后开始下沉。二十分钟后,正对之前土星消失位置的地平线突然被橙色的亮光点燃:偌大的土星再次开始爬升。

里奥斯朝无线电里喊话:“嘿,迪克,你死在里头了吗?”

“我在核实。”沉闷的答话声传来。

朗问:“它在动吗?”

“对。”

“朝着我们?”

片刻的停顿后,斯温森用病弱无力的声音说:“千真万确,特德。轨道会在三天后交叉。”

里奥斯嚷道:“你疯了!”

斯温森说:“我核实了四次。”

朗茫然地思考着: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9

有几个人侍弄线缆时遇到了麻烦。线缆必须精确铺设,其几何形状必须非常接近完美,否则电磁场无法达到最大强度。若是换了在太空或者哪怕天上都不会有这种问题:一旦通电,线缆就会自动排列对齐。

计算平面角角度的单位。

也叫转矩。表示力对物体作用时产生转动效果的物理量。其值等于力和力臂的乘积。

在这儿却不一样。他们得在微型行星表面挖出一道沟槽,再将线缆放置其中。放置线缆时必须与事先计算的方向高度一致,最多只能相差寥寥几个角分 ,否则就会有一个力矩 施加到整个微型行星上,进而造成能量上的损失,而他们是没有多余的能量可浪费的。到那时就只得重新挖沟槽,再挪动线缆,把它们冻入新位置。

工作重复而乏味,人们满心倦意,勉力坚持。

然后他们收到命令:“全体进行喷射器作业!”

拾荒人实在称不上是那种乐于遵守纪律的人。大家一面嘟嘟囔囔地发牢骚,低吼,一面动手拆下仍然完好无损地留在飞船上的那些喷射器。喷射器被搬到微型行星尾部,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安装到指定的位置上,导线也沿地面拉好。

之后又过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才有人抬头看天。那人说:“哎呀,妈呀!”紧接着还有些不大适宜刊印的话。

他旁边的人抬头一看:“真见了鬼了!”

他俩注意到之后,大家就都发现了。这成了宇宙中最叫人震惊的事实。

“快瞧大影子!”

大影子在空中展开,仿佛伤口遭了感染。大家望着它,发现它已经比先前大了一倍,并奇怪自己怎么没早察觉。

工作几乎完全停顿,大家把特德·朗团团包围。

他说:“我们不能离开。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返回火星,也没有设备可以捕获另一颗微型行星,所以我们必须留下。大影子之所以渐渐朝我们逼近,是因为我们轰击的时候把自己弄得偏离了轨道。我们必须继续轰击好改变这点。现在不能再轰击前端了,否则会危及我们正在建造的飞船,所以让我们试试另一个方向。”

大家干劲十足地回去工作,继续安装喷射器。大影子每隔半小时就会从地平线上再度升起,比先前更大、更吓人,由此也带给他们新的激励。

朗无法保证这招能奏效。首先他不确定喷射器会不会回应远端的控制;然后还有燃料的问题:有一个储水室直接朝微型行星的冰体打开,储水室内建投热机,把用于推进的液体化为蒸汽再直接送入驱动单元,他也不确定这样得来的水量是否够用。就算这些都没问题,微型行星还会承受巨大的破坏性应力,而他们并没有在它表面裹上电磁线缆鞘,所以也没法保证微型行星的主体不会碎裂。

“就绪!”朗的接收器里传来信号。

朗喊道:“就绪!”然后压下开关。

他周围的震动越来越强烈。观察窗里的星空开始抖动。

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远处有一片闪亮的泡沫,那是快速移动的冰晶。

有人嚷道:“吹起来了!”

它继续吹。朗不敢停。接下来的六个钟头它往太空咝咝吹气,冒泡,冒蒸汽。微型行星的主体转化成蒸汽,又被抛掷出去。

大影子越来越近,最后大家什么也不做了,只顾盯着那座空中的大山,看它超越土星的壮观景象。每道沟槽和峡谷都看得清清楚楚,全是它脸上的伤疤。最后它终于穿过了他们所在的微型行星的轨道,不过是从后者当时的位置背后超过半英里处横穿而过的。

蒸汽喷射器停止运转。

朗坐在座位里弯下腰,抬手遮住眼睛。他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不过现在他可以放心吃饭了。附近再没有别的微型行星能打扰他们,哪怕它从这一刻就开始朝他们靠近。

回到大冰块表面,斯温森说:“我望着那该死的石头朝咱们飞下来,那期间我一直对我自己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们不能让它发生。’”

“见鬼,”里奥斯说,“咱们谁不紧张?你瞧见吉姆·戴维斯没有?脸都绿了。我自己也有点儿心惊肉跳呢。”

“我说的不是那个。不仅仅是——死,你知道。我当时想——我知道有点儿傻,但我忍不住——我当时想的是多拉警告过我,说我要把自己害死的,这下她可逮着机会要唠叨个没完了。都那种时候了,我这样的态度难道不是有点儿糟糕吗?”

“听着,”里奥斯说,“你自己想结婚的,然后你就结了婚。你自己的麻烦找我干吗?”

10

舰队被焊接成单一的单元,现在踏上了从土星返回火星的漫漫旅程。每一天它都飞速掠过了去程期间需要九天才能跨越的距离。

特德·朗要求全体船员都紧急待命。二十五艘飞船全部嵌入了从土星环里摘出的微型行星,它们都无法独立移动或操作,各船的能量源统一喷射推进,彼此间的协调很是棘手。出发的头一天就发生了剧烈震动,吓得他们魂不守舍。

还好,靠了尾部的持续推动,速度飞快提升,这一问题也烟消云散。第二天晚些时候他们就突破了每小时十万英里的关口,之后又朝着每小时百万英里及以上稳步推进。

朗的飞船构成了冰冻舰队的针尖,也只有它拥有五个方向上的太空视野。在眼下这种情形底下,这一位置是很不舒服的。朗发现自己老是死死盯着太空,总在想象星星会慢慢往后滑动,嗖嗖地从他们身旁掠过,毕竟这艘组合飞船的行进速度是那么惊人。

不过这当然只是他的想象。星星仍然仿佛钉死在黑色的背景上,耐心地待在原地;距离太远了,凡人所能达到的速度它们根本不屑一顾。

启程后没几天,大家就怨声载道。不仅仅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太空飘浮,还因为他们时刻生活在猛烈加速的效力底下,必须承受远大于飞船平日仿重力场的压力。朗自己也对此厌烦透顶,不愿意时时刻刻被压在液压缓冲垫上。

大家开始每四小时关闭喷射器一小时,朗为此焦躁不安。

当初火星在飞船的观察窗里渐渐缩小,到现在刚好一年多一点儿,其间这艘飞船一直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自那时起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火星的殖民地依然存在吗?

朗越来越惊慌,他每天都集合二十五艘飞船的能源朝火星发送无线电脉冲信号。没有回应。他也并不指望能得到回应。此刻火星与土星正好分列太阳两侧,要想让信号抵达火星,他得先上升到黄道之上,将太阳远远抛在连接他与火星的那条线背后,否则没法避开太阳对信号的干扰。

他们来到小行星带外缘上方的高点,并在这里达到了最大速度。飞船一侧的喷射器先喷出几小股能量,然后另一侧如法炮制,巨型飞行器将自己首尾对调。尾部的复合喷射器再次发出强有力的咆哮,不过现在它的效果变成了减速。

他们从太阳上方一亿英里处越过太阳,沿弧线向下准备与火星的轨道相交。

距离火星还有一周的路程,他们第一次收到了火星回复的信号;信号被太空撕裂,变得支离破碎、无法理解,但的确来自火星。地球和金星的角度偏开够远,不会有错。

朗放松下来。无论如何,至少火星上仍有人类在。

距离火星还有两天路程,信号很强,十分清晰,桑科夫出现在另一头。

桑科夫说:“你好啊,孩子。这边现在是凌晨3点。看来大家是一点儿不肯体谅我老头子的。直接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了呢。”

“抱歉,长官。”

“不必。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我实在不敢问,孩子。有人受伤吗?也许死了?”

“没有身亡的,长官。一个也没有。”

“那——那水呢?还有剩吗?”

朗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够用的。”

“要是这样,那就尽快回家。当然别冒无谓的风险。”

“也就是说有麻烦?”

“还行吧。你们什么时候降落?”

“再过两天。你能再坚持这么久吗?”

“我会顶住的。”

四十个小时后,火星变大成了一颗橙红色的圆球,填满了他们的舷窗。他们进入最后的行星降落螺旋里。

“慢慢来,”朗对自己说,“慢慢来。”目前的条件下,如果他们速度过快,哪怕是火星的稀薄大气也可能造成可怕的伤害。

他们是从黄道上方很远之外进来的,所以飞船画出了从北到南的螺旋。一块白色的极地冰盖从他们下方一闪而逝,然后是夏季半球那块小得多的冰盖,接下来又是较大的那块、较小的那块,两块冰盖中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火星离他们越来越近,地表的特征开始显现。

朗喊道:“准备着陆!”

11

桑科夫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难度不小,因为小伙子们真是擦着极限的边儿回来的。不过最终的结果也够圆满了。

直到几天前他都无法确切知道他们有没有活下来。他们完全可能变成了冰冻的尸体,飘浮在火星与土星之间那无迹可寻的广袤空间中,曾经活过,最后化作新的微型行星。事实上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些——几乎像是无可避免。

消息传来时委员会已经跟他讨价还价好几个星期了。他们坚持要他在文件上签字,虽说只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有了他的签字,看起来就会像是双方自愿达成的共识。不过桑科夫心里明白,如果他固执己见,拒绝合作,他们最终还是会单方面采取行动,管他面子上好不好看。现在看来希尔德当选已经十拿九稳,所以他们愿意冒险,不怕激起民众对火星的同情。

所以协商时他一直在拖延,总是表现出有可能屈服的样子,引诱对方继续商谈。

然后他收到了朗的消息,于是就迅速敲定了协议。

文件已经摆好在他面前,他还做了最后的声明,好让到场的记者有话可写。

他说:“从地球进口的水的总量是每年两千万吨。我们正在发展我们自己的管道系统,所以这个数量还会进一步下降。如果我签字同意禁运,我们的工业会瘫痪,进一步扩张的可能性将完全中止。我觉得地球肯定不希望这样,不是吗?”

他们与他对视,眼里只有强硬的光芒。迪格比议员已经被撤换,如今他们全体一致反对他。

委员会主席很不耐烦地指出:“所有这些你都早就说过了。”

“我知道,但现在我基本已经准备要签字了,而我希望厘清思路。地球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终结我们在这里的活动?”

“当然不是。地球关心的是保护地球无可替代的水资源,仅此而已。”

“你们在地球上有一百五十亿亿吨的水。”

委员会主席道:“我们没有富余的水分给你们。”桑科夫叹气。

这正是他希望最终定下的调子。地球拥有一百五十亿亿吨水,却没有一点儿富余的水可以分给别人。

现在,一天半后,委员会和记者都来到太空港的穹顶下等待。透过有弧度的厚玻璃,他们能看到火星太空港光秃秃、空荡荡的地面。

委员会主席恼道:“我们还要再等多久?另外也请你行行好告诉我们,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桑科夫道:“我们这儿有几个小伙子去了太空,越过了小行星带。”

委员会主席摘下眼镜,拿雪白的手帕擦了擦:“而他们这就要回来了?”

“对。”

主席耸耸肩,朝着记者挑一挑眉。

在相邻的那间较小的屋子里,一堆妇女和儿童挤在另一扇窗前。桑科夫退后一步瞟了那些人一眼。他巴不得能过去跟他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兴奋和紧张。他们和他一样已经等了一年多,也和他一样,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出去的男人必定已经死了。

桑科夫抬手一指:“看见没有?”

“嘿!”一名记者喊道,“是飞船!”

相邻的房间里传来乱糟糟的嚷嚷声。

其实那不像是飞船,更像一个被浮云遮蔽的亮点。云变大了,渐渐显露出形态。它是天穹上成对的两条线,滚滚烟雾从底部向外喷出,又向上飘散。它继续下落,更近了,它上部的亮点渐渐显出形状:大致是圆柱形。

它外形粗糙,满是棱角,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却反射出明亮的高光。

圆柱体笨重而缓慢地朝地面落下,这是航天飞行器特有的方式。它靠轰鸣的喷射器悬停在地表上方,安安稳稳地坐在数吨物质往下喷射的反冲力上,仿佛疲惫的人一屁股坐进舒适的椅子里。

与此同时,穹顶下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间屋里的女人和孩童,另一间屋里的政客和记者,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脖子拼命往上伸得老长。

圆柱体的着陆装置伸出来,长度远远超过两个尾部喷射器。它们触碰到地面,陷进砾石的沼泽中。之后飞船就静止不动了,喷射器也停止运转。

然而穹顶下的寂静仍在延续。它持续了很长时间。

有人从那巨型飞行器侧面往下爬。只见他们一寸一寸朝地面挪动,那是足足两英里的跋涉。他们鞋上有冰爪,手里拿着冰镐。衬着炫目的表面,他们看上去活像渺小的虫子。

一个记者哑着嗓子问:“那是什么?”

“那个嘛,”桑科夫镇定自若道,“其实就是一团物质,之前一直作为土星环的一部分在土星周围疾驰。我们的小伙子给它装上了航行舱和喷射器,把它运回了家。倒是巧了,土星环的碎片结果是由冰构成的。”

他说话时周围一直像死一般寂静。“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飞船,其实只是冻硬的水形成的一座大冰山。如果是立在地球上,它会化成一摊水,可能还会因自身的重量分崩离析。火星比地球冷,重力也更小,所以没有这种危险。

“当然了,一旦这事组织好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小行星上、在土星和木星的卫星上建立水站。我们可以收割大块大块的土星环,再由各站点接力往下传。这类事情我们的拾荒人是顶拿手的。

“我们会拥有取之不尽的水。你们看见的这一块,它的体积大概刚好略低于一立方英里——或者说约等于地球在今后两百年里送来给我们的水。小伙子们从土星返回的路上用了不少。他们告诉我航行总共花了五周,用掉了大约一亿吨水。可是老天爷啊,对那座冰山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呢。这些你们都记下来了吗,伙计们?”

他转身面对记者。毫无疑问,他们字字句句都记下来了。

他说:“那么再把这个也记下来。地球担心自己的水储备。它只有一百五十亿亿吨的水。一吨多余的水也不可能分给我们。你们写下来,我们火星上的人也替地球担心,我们不希望地球上的人遭遇任何不幸。写下来,我们会往地球送水;我们愿意以一百万吨为单位出售水给地球,价格保证公道;十年以后我们预计能以立方英里为单位出售水。写下来,地球不必再担心了,因为火星可以卖水给它,它需要多少,想要多少都有。”

委员会主席已经听不见桑科夫的话。他正体验着未来迎面疾驰而来的感觉。他隐约看到记者们一边飞快记录,一边咧嘴欢笑。

咧嘴欢笑。

他能听到这笑容在地球上变成哈哈大笑,因为火星如此干净利落地扭转了局面,杀得反挥霍派措手不及。这场惨败的消息会传开,他能听到每个大洲都响起雷鸣般的笑声。他还能看到一道深渊,像太空一样深邃幽暗,约翰·希尔德和地球上所有反对太空飞行的人,他们的政治前途都落入了这道深渊里,再无翻身的希望——当然他自己也包括在内。

在相邻的那间屋里,多拉·斯温森乐得尖叫起来,而长高了两英寸的彼得蹦蹦跳跳,嘴里嚷着:“爸爸!爸爸!”

理查德·斯温森刚刚才从降落装置尽头下了地,透过头盔上清澈的有机硅,他的面孔清晰可见。他大步朝穹顶走去。

“你见过有谁这样开心的吗?”特德·朗问,“说不定婚姻这档子事倒也有它的道理。”

“啊,你只不过是在太空待得太久了。”里奥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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