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石头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小行星带很大,其中人类占据的面积很小。拉里·韦尔纳茨基被派驻五号站一年,现在到了第七个月,他自我怀疑的频率也在逐渐增加:在距离地球七千万英里的地方过着几乎算是单独禁闭的日子,拿的薪水到底够不够补偿他?他是个纤瘦的年轻人,看外貌既不像航天工程师,也不像小行星带人。蓝眼睛,黄油色头发,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纯真气质,底下却掩藏着敏捷的头脑,还有因为与世隔绝而加剧的旺盛好奇心。

当他踏上“罗伯特Q号”太空飞船时,纯真的气质和旺盛的好奇心都帮了他大忙。

“罗伯特Q号”降落到五号站外部平台后,韦尔纳茨基就迫不及待上了船。他散发出热切的喜悦情绪,他要是条狗,此刻想必还要猛摇尾巴,乐得乱吠一通。

“罗伯特Q号”的船长对他龇牙咧嘴的笑脸报以严厉阴郁的沉默,对方那张五官厚实的脸显得十分沉闷,但韦尔纳茨基压根儿不在乎。在韦尔纳茨基眼里,这艘飞船是他渴望已久的伙伴,对此他欢迎至极。五号站是一颗挖空的小行星,里面堆了好多吨冰冻的浓缩食物,另外还有几百万加仑[英美计量体积或容积的单位。1英加仑≈4.546升;1美加仑≈3.785升。]的冰,对方想要多少都欢迎。韦尔纳茨基本人也时刻准备帮忙,无论对方需要什么电动工具,无论有哪个超原子马达需要替换任意零件,通通没问题。

韦尔纳茨基开始填写常规表格,男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笑容。他飞快地写字,准备稍后再输入计算机提交。他写下飞船的名字、序列号、引擎编号、场发生器编号,诸如此类;然后还有登船港(“小行星,那该死的一大堆,不记得最后一个是哪个”),韦尔纳茨基就简单写了个“带”字,这是“小行星带”常用的简称;目的港(“地球”);停靠原因(“超原子驱动器运转不畅”)。

韦尔纳茨基一边翻看飞船的文件一边问:“你有几个船员,船长?”

船长道:“两个。你这就去查看超原子驱动器如何?我们有批货需要送达。”船长满脸深色胡子楂儿,脸色发青,举手投足像是一辈子在小行星带采矿,历尽了沧桑的矿工。不过他说话的用词倒是受过教育的样子,几乎可算文雅。

“当然。”韦尔纳茨基拖起诊断工具箱,跟着船长一前一后走进引擎室。他检查了电路、真空程度、力场密度,态度从容,效率很高。

他忍不住琢磨起船长这人。他自己虽然不喜欢周遭的环境,却也大概晓得有些人跟自己不一样,他们偏偏就迷恋辽阔的空旷空间和太空赋予的自由。不过据他猜想,船长这么一个人,他之所以成为小行星采矿人,肯定不只是因为喜欢独处。

他问:“你们专攻某种特殊类型的矿产吗?”

船长皱眉道:“铬和锰。”

“是吗?我要是你,我就把詹纳歧管给换了。”

“惹出问题的就是它?”

“不,不是它。不过它也有些磨损了。一百万英里之内就有再次故障的风险。既然飞船已经开进来了——”

“行,换吧。但是赶紧把运转不畅的地方找出来,好吧?”

“正全力以赴呢,船长。”

船长最后那句话十分严厉,就连韦尔纳茨基也窘迫起来。他安静地工作一阵,然后站直身子:“你有一片被伽马射线雾化的半反光片。每次正电子束循环到它所在的位置,驱动器就要闪一下,失灵一秒钟。得换掉。”

“要花多长时间?”

“几小时。也许十二小时。”

“是吗?我已经落后于预定计划了。”

“没法子。”韦尔纳茨基仍然高高兴兴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先得用氦气把系统冲刷三个小时,然后我才能进去。进去以后我又得校准新的反光片,这也要花时间。如果只需要大致校准倒是花不了几分钟,但只是大致。不等抵达火星轨道,你的飞船就要出毛病。”

船长满面怒容:“就照你说的,马上动手。”

韦尔纳茨基小心翼翼地把氦气罐弄上了飞船。飞船的仿重力发生器已经关闭,气罐几乎没有重量,但它仍然保有全部的物质和惯性。也就是说,必须小心摆弄才能让它正确转弯。再加上韦尔纳茨基本人也没有重量,操作起来就越发困难。

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圆柱形的罐子上,所以在狭窄的飞船舱室间转错了一个弯;他发现自己顷刻来到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奇怪房间。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立马就扑上来两个男人,他们一把把气罐推出,又在他出门后关上了门。

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将气罐接通马达的进气阀,听氦气冲刷飞船内部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气体吸收了辐射,然后被缓缓冲进接纳一切的空旷太空。

后来好奇心战胜了审慎,他说:“船长,你船上有一只硅兔呢。大家伙。”

船长缓缓转身面对韦尔纳茨基,他说话时声音里剔除了所有情绪:“是吗?”

“我看见了。让我再好好瞧一眼怎么样?”

“为什么?”

韦尔纳茨基恳求道:“哎,我说,船长,我在这块石头上已经待了大半年。小行星带能搞到的读物我全都读遍了,也就是说我读过跟硅兔有关的各种说法,可我连一只小的都没见过。行行好吧。”

“我相信你手头有工作要完成。”

“接下来几个小时都只是氦气冲刷,冲刷结束前什么也干不成。不管怎么样,船长,你怎么带着一只硅兔到处跑?”

“宠物。有些人喜欢狗。我喜欢硅兔。”

“你教会它说话没有?”

船长脸皮充血:“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些硅兔说过话的。还有些甚至能读心呢。”

“你是什么人?研究这些鬼东西的专家?”

“我读了很多跟它们有关的东西,我跟你说过的。得了,船长,咱们就看一看嘛。”

韦尔纳茨基注意到船长面对着自己,两名船员一左一右把自己夹在中间,但他努力表现出一无所觉的样子。这三个人每一个都比他块头大,每一个都比他重,每一个——他确信必然如此——都带了武器。

韦尔纳茨基说:“怎么样,有什么不妥?我又没打算偷它,就只想看看。”

在那一刻,或许是尚未完成的维修工作保住了他小命,不过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更加重要:他那种欢天喜地的样子,那种几乎显得有点儿蠢笨的天真神情,对他实在大有裨益。

船长说:“嗯,那来吧。”

韦尔纳茨基跟上对方,他敏捷的头脑全力工作,他的脉搏毫无疑问加快了。

韦尔纳茨基盯着面前那个灰色的生物,目光里带着相当多的惊叹,还略带了一点点厌恶。他确实从未亲眼见过硅兔,但他看过三维照片,也读过相关的描述。然而眼前的真家伙身上有某种东西,无论语言还是照片都无法形容。

它的皮肤是油一般光滑的灰色,动作十分缓慢——也正该慢,因为这生物在石头里钻来钻去,本身也有一半以上是石头。那层皮肤底下不见有肌肉伸缩扭转,它靠石板运动:一层层石头薄片贴着彼此滑动,像抹了油似的顺滑。

它大体呈卵形,上圆下扁,长了两组附肢。长在身体下方的是“腿”,呈放射状分布,总共六条,末端由尖锐的燧石形成利刃,并有金属沉积物加固。利刃能切开岩石,把岩石切割成方便食用的分量。

这生物身上只有一处开口通往它身体内部,开口位于它扁平的底面,得把它翻过来才能看见。切碎的石头由此进入它体内。在这里,石灰石与水合硅酸盐发生反应,形成硅酮,这就是构成硅兔身体组织的材料。多余的硅石变成白色的卵石状坚硬排泄物,再次通过开口排出。

人类最初是在小行星的岩石结构里看到这些光滑的卵石,看见它们散落在许多小坑里,当时的外星学家简直摸不着头脑,直到有人发现了硅兔。于是人们大为惊叹,因为这些生物竟能让硅酮——一种带有碳氢化合物侧链的硅氧聚合物——发挥地球生命靠蛋白质完成的许多功能。

硅兔剩余的附肢长在它背部的最高点,形状仿佛两个挖空的倒放圆锥,挖空的部分朝着相反的方向;硅兔背上有两根平行的凹槽,正好装得下这两条附肢,沿着背部垂下,不过它们也能稍微抬起来一小段距离。硅兔在岩石里挖洞期间,这两只“耳朵”会收起来,以便提高效率。等硅兔在挖空的岩洞里休息时,“耳朵”就可以抬起来,以便更灵敏地接收外界信息。它们跟兔子的耳朵略有相似,于是“硅兔”这个名字就在所难免了。比较严肃的外星学家习惯使用拉丁文学名,称其为“siliconeus asteroidea”,即小行星带硅生物,他们认为“耳朵”或许跟这动物拥有的原始心灵感应能力有关。少数人有不同意见。

眼前这只硅兔正在一块布满油污的石头上缓缓流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散落着另外一些类似的石头,韦尔纳茨基知道,那便是硅兔的食品储备了。或者至少是供它形成身体组织的储备。能量则是另外一码事,光靠岩石是不够的,他读到过。

韦尔纳茨基惊叹道:“好一头庞然大物,宽度超过一英尺呢。”

船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韦尔纳茨基问:“你从哪儿搞到的?”

“一个岩石上。”

“嗯,听着,其他人找到的硅兔,顶天也就差不多两英寸。这东西你可以卖给地球的博物馆或者大学,没准能卖好几千美元。”

船长耸肩:“喏,你看过它了。现在咱们回超原子驱动器那儿去。”

他紧紧抓住韦尔纳茨基的胳膊肘,转身准备离开;然而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一个缓慢而含糊的声音,空洞,仿佛沙砾。

声音是通过仔细调节岩石间的摩擦产生的,韦尔纳茨基瞪眼望着说话的那位,心情近乎惊恐。

是硅兔,它突然变成了一块会说话的石头。它说:“那人想知道这东西是否能说话。”

韦尔纳茨基悄声道:“以太空之爱的名义,它真的说话了!”

“好了,”船长不耐烦道,“现在你见过它也听过它说话了。咱们这就走吧。”

“它还能读心。”韦尔纳茨基道。

硅兔说:“火星自转一周耗时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钟半。木星的密度是一点二二[原文如此。实际上木星的密度为1.326g/cm3。]。天王星发现的时间是1781年。冥王星是距离最大的行星[2006年,国际天文联合会将冥王星划为矮行星,自行星之列中除名。]。太阳是最重的,质量是二零零零零零零……”

船长把韦尔纳茨基拉走了。韦尔纳茨基踉跄着倒退,听那一串渐渐消失的、含含糊糊的“零”听得入了迷。

他问:“船长,那么些东西它上哪儿学来的?”

“有一本很旧的天文学书,我们读给它听的。非常旧了。”

“发明太空旅行之前的书,”一名船员唾弃道,“连胶片书都不是。普通印刷品。”

“闭嘴。”船长道。

韦尔纳茨基检查排出的氦气,看它含有多少伽马辐射,最后便到可以结束冲刷,到入内干活儿的时候了。这活儿很辛苦,韦尔纳茨基只有一次中断工作,歇口气喝了杯咖啡。

他眉开眼笑,显得天真极了:“知道我怎么想的吗,船长?那东西一辈子都活在石头里,活在某颗小行星内部。说不定好几百年呢。鬼东西块头那么大,多半也比寻常的硅兔聪明多了。然后你捡到它,它发现宇宙原来不是一块石头。它发现了一万亿件它从没想象过的事,所以它才对天文学感兴趣。一个全新的世界,还有它从书里、从人类脑子里学到的各种新点子。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他实在太想逼船长露出马脚,太想搞到点儿具体的东西以证实自己的推断,为此他冒险说出了自己推想出的一半事实。当然是不太重要的那一半。

然而船长倚着墙,双臂环抱胸前,他只是说:“你什么时候能干完?”

这就是对方最后的发言,而韦尔纳茨基也只能偃旗息鼓。马达终于调整到韦尔纳茨基满意的状态,船长用现金支付了合理的费用,接过他给的收据,然后就在飞船喷出的超能量中离开了。

韦尔纳茨基目送飞船离去,心里的兴奋劲儿简直难以忍受。他快速赶到自己的亚以太发送器跟前。

“我的想法肯定是对的,”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肯定是对的。”

巡逻员米尔特·霍金斯接到了他的呼叫,当时霍金斯正在小行星72号巡逻站上,那是他的驻地站点,是属于他个人的私密空间。呼叫接通时他正在修理脸上有两天没刮的胡子楂,同时小酌冰啤酒,用电影播放器看电影。他红润的宽脸上总是一副忧郁的表情,就好像韦尔纳茨基的眼睛里总有勉强为之的欢快,二者其实都是因为孤独。

霍金斯巡逻员望着那双眼睛,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挺高兴。有人做伴总是好的,哪怕此人不过是韦尔纳茨基。他热情地跟对方打招呼,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倾听对方说话的声音,却没太把那番话的内容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他愉快的心情突然消散,两只耳朵同时上线恢复工作。他说:“等等。等……等。你在说些什么东西?”

“你刚才一直没听吗,你这蠢警察?我可是跟你掏心掏肺了。”

“嗯,掏给我的时候先分成小块,好吧?你说到一只硅兔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飞船上有一只。他管它叫宠物,喂它吃沾了油的岩石。”

“所以呢?我发誓,来小行星带的采矿人,就连一片奶酪也愿意拿来当宠物的,只要他能让奶酪跟他说话。”

“那可不是随便什么硅兔。不是那些一英寸的小不点儿。它的宽度有一英尺还多。你还不明白?太空啊,这人就住在小行星带,你总得想到他对小行星该有点儿了解不是?”

“得了。要不你跟我说说。”

“你瞧,沾油的岩石能形成身体组织,但那么大一只硅兔,它需要的能量从哪儿来?”

“我可没法告诉你。”

“直接来自——眼下你身边还有别人没有?”

“眼下没有。我倒巴不得有呢。”

“马上你就不会这么想了。硅兔是靠直接吸收伽马射线获取能量的。”

“谁说的?”

“一个叫温德尔·厄斯的家伙。大牌外星学家。还不止呢,他还说硅兔的耳朵就是为了干这个的。”韦尔纳茨基将两根食指贴到太阳穴上晃一晃,“根本不是什么心灵感应。它们能探测到伽马射线,精度远远超出人类的设备。”

“好吧。然后呢?”霍金斯问。不过他已经琢磨起来。

“然后是这个。据厄斯说,任何一个小行星上的伽马射线辐射都不足以供养长度超过一两英寸的硅兔。辐射量不够,而咱们这一只却有一英尺来长,差不多十五英寸呢。”

“嗯——”

“所以它肯定是来自一个满是辐射的小行星,有大量的铀,到处都是伽马射线。这颗小行星辐射量巨大,摸上去是暖的;同时又不在常规的轨道路径上,所以迄今没人碰到过。想想看,某个机灵鬼凑巧降落在这颗小行星上,他留意到岩石是暖的,于是开始琢磨。‘罗伯特Q号’的这个船长,他可不是什么无知的蠢材,只晓得在小行星之间蹦跶。那家伙精明着呢。”

“接着说。”

“假设他轰掉大块的岩石来做化验,结果发现了一只巨型硅兔。这时候他必定明白,自己撞上了人类历史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好运气。而且他也不需要化验了,这只硅兔就能领他去富产的矿脉。”

“它为什么要领他去?”

“因为它想了解宇宙。因为也许它在石头底下待了一千年,结果现在它发现了恒星。它会读心,也能学会说话。它可以跟人谈笔买卖。听我说,船长肯定求之不得。铀矿的开采是国家垄断的,没有执照的矿工甚至不允许携带辐射计数器。对船长来说这种安排堪称完美。”

霍金斯道:“也许真像你说的。”

“根本不存在什么也许。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情景,我打量那只硅兔的时候他们全部围在我周围,要是我说了一个不该说的字眼,他们立马就要扑上来。我才看了两分钟就被他们拖走了,你真该看看他们那副模样。”

霍金斯抬手拂过自己没刮胡子的下巴,心里默默计算刮胡子需要多长时间。他说:“你能把那小子留在站点多久?”

“留下他?!太空啊,他已经走了!”

“什么?!那你唠叨这么一大篇废话干吗?你干吗放他跑掉?”

“三个人,”韦尔纳茨基耐心地说,“每一个都比我块头大,每一个都带了武器,而且我敢打赌,每一个都随时准备杀人。你指望我能干吗?”

“好吧,但我们现在怎么办?”

“出去把他们弄回来。不难的。我给他们修了半反光片,是用我的法子修的。一万英里之内他们的动力就会完全关闭,而且我还在詹纳歧管里装了一个追踪器。”

霍金斯朝韦尔纳茨基咧着嘴的笑脸瞪圆了眼睛:“可真有你的!”

“还有,这事别再告诉任何人。就只有你、我和警用巡逻舰。到时候他们没有能源,我们却有一两门炮。他们要告诉我们那颗产铀的小行星在哪儿,我们找到它,然后再联络巡逻总部。我们会奉上三个,你好好数数,三个铀矿走私犯,一只全地球都从没见过的巨型硅兔,还有一块,我再说一遍,一整块肥得流油的铀矿,也是地球从没见过的大家伙。于是你成了中尉,而我晋升到某个常驻地球的岗位。对不对?”

霍金斯已经迷昏了头。“对,”他吼道,“我马上就到。”

他们几乎撞到了对方的飞船上,这时候才留意到船身反射的微弱太阳光,用肉眼发现了它。

霍金斯道:“你没给他们留够飞船照明的能源?你不会把他们的应急发电机扔掉了吧,啊?”

韦尔纳茨基耸耸肩:“肯定是在省电,指望能有人接收到他们的信号。我敢打赌,眼下他们正集中所有能源发起亚以太通话呢。”

“要真像你说的,”霍金斯干巴巴地说,“我这儿反正是没收到。”

“没收到?”

“什么都没有。”

警用巡逻舰盘旋着靠近。他们的猎物切断了供电,正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稳定速度在太空中飘移。

巡逻舰将自己的速度与它匹配,然后朝着飞船飘过去。

霍金斯脸上闪过恶心想吐的表情:“噢,不!”

“怎么?”

“飞船被击中了。流星。天晓得,小行星带的流星是够多的。”

韦尔纳茨基脸上和声音里的活力被一股脑儿冲刷干净:“击中?飞船损毁了吗?”

“船身上有个洞,跟谷仓的门一样大。抱歉,韦尔纳茨基,但这事怕是不太妙。”

韦尔纳茨基闭上眼睛,用力咽口唾沫。他明白霍金斯的意思。韦尔纳茨基故意在维修飞船时动了手脚,这种做法可以被判定为重刑罪,而因重刑罪致人死亡就是谋杀。

他说:“我说,霍金斯,我为什么那么干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出庭做证。但如果这艘飞船没有走私……”

他没把话说完。没有必要。

他们穿上太空服,防护周全后进入被撞坏的飞船。

“罗伯特Q号”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因为没有能源,他们连最微弱的护罩都没能升起来,也就没法阻挡击中他们的流星;他们甚至不可能及时发现流星,或者就算发现了也不可能及时闪避。流星击塌了船体,仿佛船体是弱不禁风的铝箔。它撞碎了驾驶舱,排空了船上的空气,杀死了船上的三个人类。

其中一个船员被撞击的冲力掼到墙上,变成了一堆冻肉。船长和另一名船员以僵硬的姿态躺着,皮肤上满是冻结的血块——有血块的地方就是空气在血液里沸腾翻涌,冲破了血管的位置。

韦尔纳茨基第一次看见太空中的这种死法,心里直犯恶心;不过他拼命压制,免得在太空服里吐个一塌糊涂,他压制住了。

他说:“咱们来测试一下他们运载的矿石,肯定有辐射。”肯定有辐射,他告诉自己。肯定的。

通往货舱的门在撞击的力量下扭曲变了形,门与门框之间有一道半英寸宽的缝隙。

霍金斯戴着太空手套的手里拿了一台辐射计数器,他抬手将它的云母窗凑到缝隙上。

计数器咔嗒猛响,活像是一百万只喜鹊。

韦尔纳茨基无比欣慰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

如此一来,他对飞船动的手脚就只是一个公民在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心思巧妙,理应赞许;而导致三人死亡的流星撞击也只不过是令人遗憾的意外事故罢了。

他们用了两颗爆炸螺栓才把扭曲的门弄下来,好几吨矿石迎上了电筒的光。

霍金斯捡了两块大小适中的,轻轻扔进太空服的口袋里。“作为证物,”他说,“也用来化验。”

韦尔纳茨基警告道:“别让它们靠着你的皮肤太久。”

“直到回飞船为止,那之前太空服会保护我。这又不是纯铀,你知道。”

“相当接近了,我敢打赌。”他那神气活现的劲儿已经通通回来了。

霍金斯四下打量:“嗯,这下就难说了。我们说不定阻断了一条走私链,或者是其中的一部分。可接下来怎么办?”

“那颗产铀的小行星——嗯,噢!”

“对。它在哪儿?知道的人都死了。”

“太空啊!”韦尔纳茨基再次灰心丧气。要是找不到小行星,他们手头就只有三具尸体和几吨铀矿。挺不错,但不算出彩。一次嘉奖是跑不掉的,没错,但他追求的不是嘉奖。他想晋升到一个常驻地球的岗位,所以非得拿出像样的成绩不可。

他大吼一声:“看在太空之爱的分儿上,硅兔!它在真空也能活。它本来就一直生活在真空里,而且它知道那颗小行星在哪儿。”

“对啊!”霍金斯立刻热情高涨,“那东西在哪儿?”

“船尾,”韦尔纳茨基嚷道,“这边走。”

硅兔被他们的电筒一照,闪闪发亮。它在动,它还活着。

韦尔纳茨基兴奋极了,心脏疯狂跳动:“我们得把它搬走,霍金斯。”

“为什么?”

“看在太空之爱的分儿上,声音没法在真空里传播。我们得把它弄进巡逻舰里去。”

“好吧。好吧。”

“我们也不可能给它穿配备了无线电发射器的太空服,你知道。”

“我说了‘好吧’。”

他们搬运硅兔时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套在金属手套里的手指触碰着那生物油腻腻的表面,几乎带着爱意。

从“罗伯特Q号”离开时,霍金斯把它抱在怀里。

现在它躺在巡逻舰的控制室里。两个人类已经取下头盔,霍金斯正在脱掉太空服,韦尔纳茨基却等不及了。

他说:“你能读出我们的想法?”

他屏息以待好一会儿,石头平面的摩擦终于被调制成词句。此时此刻,韦尔纳茨基简直想象不出世上哪儿还有比这更悦耳的声音。

硅兔说:“是的。”然后它说:“到处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什么?”霍金斯问。

韦尔纳茨基示意他噤声:“刚才穿越太空的旅程,我猜。肯定让它觉得很震撼。”

他再次对硅兔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大声吼出来的,仿佛这样能让他的思维更清晰:“跟你一起的那些人收集铀,特殊的矿石,辐射,能量。”

“他们想要食物。”沙砾般的微弱声音说。

当然了!铀对于硅兔而言是食物,是一种能量源。韦尔纳茨基道:“你告诉了他们哪里能找到它?”

“是的。”

霍金斯道:“我简直听不见这东西。”

“它出了什么岔子。”韦尔纳茨基忧心忡忡。他又吼道:“你还好吗?”

“不好。空气一下子没了。里面有东西不对。”

韦尔纳茨基喃喃道:“刚才突然减压,肯定把它损坏了。噢,天哪——听着,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的家在哪儿?有食物的地方?”

两个人静静等待回答。

硅兔的耳朵很慢、很慢地抬起来,它们在颤抖,然后又落下去了。“那儿,”它说,“那边。”

“哪儿?”韦尔纳茨基尖叫起来。

“那儿。”

霍金斯说:“它在做动作。它在用某种方式指给我们看。”

“当然,只不过我们不懂那是什么方式。”

“啧,你指望它怎样?给出坐标吗?”

韦尔纳茨基立刻说:“为什么不行?”他再次转向蜷缩在地板上的硅兔。此刻它已经不再动弹,外表也暗淡无光,看起来像是不祥之兆。

韦尔纳茨基说:“船长知道你进食的地方在哪儿。他有些相关的数字,不是吗?”他祈祷硅兔能明白他的意思,祈祷它能读出他的想法,而不仅仅是听他的言语。

“是的。”硅兔以石头的摩擦发出叹息。

“三组数字。”韦尔纳茨基说。非得有三组不可。太空中的三个坐标,并附带日期,给出的是那颗小行星绕太阳运行途中的三个位置。有了这三组数据,就能完整地计算出小行星的轨道,并确定其在任意时间点所处的位置。就连行星摄动也能知道个大概。

“是的。”硅兔的声音更低了。

“是什么?那些数字是什么?写下来,霍金斯,拿纸来。”

然而硅兔说:“不知道。数字不重要。进食地在那里。”

霍金斯说:“这事一目了然。它用不着坐标,所以也没留意。”

硅兔说:“很快不再——”漫长的停顿,然后断断续续,仿佛在测试一个不熟悉的新字眼,“活着。很快——”更加漫长的停顿,“死去。死后呢?”

“等等,”韦尔纳茨基恳求道,“告诉我,船长把这些数字写在某个地方没有?”

硅兔好半天没回答,足有一分钟,然后它说话了,此时两个人类都俯身低头,脑袋几乎在垂死的“石头”上方相碰。它说:“死后呢?”

韦尔纳茨基喊道:“一个答案,就一个。船长肯定把数字写下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硅兔低语:“在那小行星上。”

之后它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它是一块死透的石头,死得透透的,仿佛生下它的岩石,仿佛飞船的船身,仿佛死去的人类。

跪在地上的韦尔纳茨基和霍金斯站起来,无助地面面相觑。

“说不通,”霍金斯道,“他为什么要把坐标写在那颗小行星上?这不等于是把钥匙锁进用这把钥匙开锁的柜子里嘛。”

韦尔纳茨基摇摇头:“天降铀矿。世上最大的意外发现,而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

H. 西顿·达文波特环顾四周,心里感到一种怪异的愉悦。他脸上满是皱纹,又长了一只笔挺的高鼻子,即便在休息时也总显得有些硬朗。右脸颊上的伤疤、黑色的头发、叫人看了一惊的眉毛、深色的皮肤,所有这些结合起来,让人一看就觉得此人必定是地球调查局一位刚正不阿的清廉探员,事实也正是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他打量着这间大屋子,嘴角仿佛是被微笑牵着往上扬。屋里光线暗淡,使得一排排胶片书仿佛没有尽头,另外还有许多不知来自哪里的不知什么东西散落各处,充满神秘气息。房间毫无秩序可言,还散发出与世界隔离——几乎是与世界绝缘的味道。于是这房间也就跟它的主人一样,显得一点儿也不真实。

屋主此刻正坐在那套扶手椅加办公桌的组合家具里,沐浴着房间内唯一的明亮灯光。他拿着官方的报告一页页慢慢翻看,除此之外手上没有旁的动作,只偶尔调整一下厚实的框架眼镜——眼镜架在他那圆滚滚的、毫不起眼的鼻子上,随时有彻底滑落的危险。他阅读的时候,肚子就静静地起起伏伏。

他是温德尔·厄斯博士,如果专家们的判断靠得住的话,那么他就是地球上最杰出的外星学家。任何发生在地球之外的事,大家都来请教他。不过厄斯博士住在大学校园里,成年之后从未去过离家步行一小时以上的地方。

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向达文波特探长。他说:“这个年轻人韦尔纳茨基非常聪明啊。”

“因为他单凭船上有硅兔就推断出了那一切?的确如此。”达文波特道。

“不,不。做出推断是很简单的。事实上应该说是不可避免的。换成一根面条也一样能看出来。我指的是——”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批评的意味,“这个年轻人读过我针对小行星带硅生物的伽马射线敏感性所做的试验。”

“啊,对。”达文波特道。当然了,厄斯博士是研究硅兔的专家,所以达文波特才来向他咨询。达文波特只有一个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然而厄斯博士却噘起他厚实的嘴唇,摇晃他笨重的脑袋,要求查阅这件案子涉及的所有文件。

通常这种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但厄斯博士最近才帮了地球调查局一个大忙。在月球歌钟那起案子里,博士利用月亮的引力击破了犯人那奇特的“没有不在现场证明”,于是探长屈服了。

厄斯博士阅读完毕,他把文件放到书桌上,又嘟囔着从绷紧的皮带里扯出衬衣下摆,用它擦了擦眼镜。他对着灯光检查这番清洁的效果,然后眼镜摇摇欲坠地架回到鼻梁上。他的两只手在大肚子上交握,短粗的手指彼此相扣。

“再说一遍你的问题,探长?”

达文波特耐心十足:“看报告里描述的那种体积和类型的硅兔,据你所知,长出那种硅兔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必然富含铀——”

“放射性物质,”厄斯博士打断他,“也可能是钍,不过多半是铀。”

“所以你的答案是肯定的?”

“是的。”

“那个世界会有多大?”

“直径一英里,也许。”外星学家思忖道,“或许甚至更大些。”

“那是多少吨铀?或者更准确一点儿,多少吨放射性物质?”

“数以万亿计。最低限度。”

“你愿意把所有这些写下来,作为你的意见签字认可吗?”

“当然。”

“那好,厄斯博士。”达文波特站起身,一只手去拿帽子,另一只手伸向报告文件,“我们需要的就这么多。”

然而厄斯博士伸出手,手重重地落在报告上:“等等。你们准备用什么办法找到那颗小行星?”

“靠搜索。我们给手头可用的每一艘飞船分配一定的空间,然后——就搜索。”

“那得花多少费用、多少时间、多少人力!而且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找到的概率是千分之一。我们也许能找到。”

“找到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你们找不到。”

“总不能试也不试就放弃那么多铀。根据你的专业意见给到的奖赏是足够高的。”

“但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可以找到那颗小行星。我能找到它。”

达文波特盯住外星学家,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厄斯博士看着蠢笨,内里却刚好相反,这是达文波特亲身领教过的。因此他说话时声音里多了一丝丝微弱的希望。他说:“你能用什么办法找到它?”

“首先,”厄斯博士说,“我的价钱。”

“价钱?”

“或者说酬劳,随你愿意。等政府抵达那颗小行星,小行星上或许会有另一只大体积的硅兔。硅兔是很珍贵的。所有的生命形态里,只有它们以固态硅酮作为身体组织,以液态硅酮作为循环的体液。究竟那些小行星是否曾经属于某个行星天体,答案或许就在它们身上。还有好些别的问题……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一只大硅兔送到你手上?”

“活的,健健康康的,而且免费。是的。”

达文波特点点头:“我敢说政府会答应的。现在说说,你的主意是什么?”

厄斯博士说:“硅兔的那句话。”他语气很平静,就好像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达文波特困惑道:“什么话?”

“报告里的那一句。就在它死之前,韦尔纳茨基跟它打听船长把坐标写在哪里,而它说:‘在那小行星上。’”

达文波特脸上闪过失望至极的表情:“伟大的太空啊,博士,这我们也知道,我们已经从每一个角度考虑过了。每一个可能的角度。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完全没有意义吗,探长?”

“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你再读读报告吧。硅兔甚至没听韦尔纳茨基说话。它感觉到生命在消逝,它在思索这个问题。它问了两次:‘死后呢?’然后韦尔纳茨基不断追问,而它说:‘在那小行星上。’多半它根本没有听到韦尔纳茨基的问题。它在回答它自己的问题。它认为死后它会返回自己的小行星,返回它的家,在那里它会再次得到安全。仅此而已。”

厄斯博士摇头:“你的说法过于诗意了,你知道。太多想象。来吧,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们来瞧瞧你能不能靠你自己揭开谜底。假设硅兔的话确实是在回答韦尔纳茨基的问题。”

“就算是又有什么用?”达文波特不耐烦道,“哪颗小行星?是那颗有铀的小行星吗?我们找不到它,所以我们找不到它的坐标。是另外一颗曾经被‘罗伯特Q号’当作大本营的小行星吗?我们还是找不到。”

“对于一目了然的事情,你可真能视而不见啊,探长。为什么你不问问自己,‘在那小行星上’这句话,它对硅兔是什么意思?不是对于你或者对于我,而是对于硅兔的含义。”

达文波特直皱眉:“抱歉,博士。”

“我说得很明白了。‘小行星’这个词对硅兔是什么意思?”

“硅兔是通过人家读给它听的天文学材料了解太空的。我估计书里解释过小行星是什么。”

“完全正确,”厄斯博士得意地嚷嚷,还把一根手指放在他那塌鼻子的一侧,“那么书上的定义会是什么呢?小行星是一种小型天体,比行星小,绕太阳运行,其轨道通常位于火星与木星的轨道中间。你可同意?”

“我想是吧。”

“那么‘罗伯特Q号’又是什么?”

“你指那艘飞船?”

“是你管它叫‘飞船’,”厄斯博士道,“‘那艘飞船’。但那本天文学书很老了,它并未提到太空中的飞船。其中一个船员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它是太空航行之前的东西。那么‘罗伯特Q号’是什么呢?它难道不是一个小天体,比行星小?而硅兔在船上期间,它难道不是在绕太阳运行,而且其轨道通常位于火星与木星的轨道中间?”

“你的意思是说,硅兔认为飞船只不过是另一颗小行星,当它说‘在那小行星上’的时候,它指的是‘在飞船上’?”

“完全正确。我不是说了吗,我会让你靠你自己揭开谜底的。”

探长依旧阴沉着脸,没有任何喜悦或解脱的表情驱散他脸上的阴霾:“这不是解决方案,博士。”

然而厄斯博士慢腾腾地朝他眨巴眼睛,他那张圆脸上的神情依旧和蔼,甚至因为单纯的愉快而显得更和蔼、更孩子气了:“当然是了。”

“根本不是。厄斯博士,我们确实没有像你一样推理出答案,硅兔的那句话我们以为毫无价值。可尽管如此,难道你认为我们不会搜查‘罗伯特Q号’?每一个零件、每一块板子我们都拆下来了,就差没把焊接点也拆开看看。”

“结果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或许你们找错了地方。”

“每一处地方我们都找了。”他站起身,作势要走,“你明白吗,博士?在我们搜完了飞船以后,那些坐标是没有可能存在于飞船上的任何地方的。”

“坐下,探长,”厄斯博士泰然自若,“你还是没有正确解读硅兔的话。你瞧,硅兔学英语是靠搜集零散听到的英语单词。它不会讲地道的习语。从它说过的一些话里就能看出来,报告里都引用了。比方说,它说的是‘距离最大的行星’而不是‘最远的行星’,明白?”

“所以呢?”

“一个说外语的人,如果他不会讲地道的习语,那他要么把自己母语里的习语逐字翻译过去,要么就干脆照着外语词汇字面上的意思去使用它们。硅兔没有属于自己的口头语言,所以它只能采取第二种方法。那么就让我们来看字面上的意思。它说‘在那小行星上’,探长。‘在上面’。它指的不是写在一张纸上,它指的就是飞船,就是在飞船船体上。”

“厄斯博士,”达文波特伤感道,“调查局搜查一样东西的时候,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飞船船体上也没有任何神秘的铭文。”

厄斯博士面露失望之色:“哎呀,探长。我还老指望你能看出答案呢。真的,我给了你那么多提示。”

达文波特缓慢而坚定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不容易,但他的声音再次变得镇静而平稳了:“能否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博士?”

厄斯博士一手拍拍自己鼓囊囊的肚皮,又重新把眼镜架好:“你想不到吗,探长?飞船上有一处地方,可以很安全地藏住秘密的数字。是哪里呢?虽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十分保险,根本不怕被发现;虽说被一百双眼睛盯着看,却仍然安全无虞?当然了,除非有一位精明的思想家前来探寻它们的下落。”

“是哪儿?你直说!”

“哎呀,当然是在那些本来就恰好有数字的地方。完全正常的数字。合法的数字。理所应当有的数字。”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飞船的序列号,直接蚀刻在船体上的。在船体上,请你注意。引擎编码、场发生器编码,还有几个别的。全都蚀刻在组成飞船的某个部件上。正如硅兔所说,在飞船上。在飞船上。”

达文波特浓眉一扬,他突然开窍了:“说不定真像你说的——要是那样,我希望我们能替你找到一只硅兔,比‘罗伯特Q号’的硅兔还要大一倍。不单能说话,还能吹口哨,让它给你吹:‘向上,小行星,万岁!’”他急忙拿过卷宗飞快翻找,从中挑出一份地球调查局的官方表格。“当然,找到的识别号我们全都记录在案了。”他把表格摊开,“如果其中有三个看起来像坐标……”

“对方想必会加以伪装,”厄斯博士发表见解,“多半会加进一些字母和数字,好让它们显得更像合法的序列号。”

他拿过一本便签本,又另拿一本推给探长。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默默抄写序列号,尝试画去明显不相干的数字。

最后达文波特叹口气,叹息里混合了满意和挫败。“我给卡住了,”他承认,“我觉得你说得对,引擎和计算器上的数字明显是经过伪装的坐标和日期。它们跟正常的序列号完全不同,也很容易挑出假造的数字。这就有两个了,可我愿意赌咒发誓,剩下的全是合法的序列号。你有什么发现,博士?”

厄斯博士点点头:“我同意。现在我们手里有了两个坐标,而且我们也知道第三个坐标刻在哪里。”

“我们知道,呃?那又是——”探长截断自己的话,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当然了!还有刻在船身上的编号,报告上没有——因为它刚好就在被流星砸穿的那块船体上——恐怕你的硅兔是没戏了,博士。”然后他那张轮廓分明、满是皱纹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我可真蠢。编号是没了,但我们可以跟星际注册局查询嘛,眨眼的工夫就有结果。”

“恐怕我必须对你的陈述提出异议,”厄斯博士道,“至少是对第二部分。注册局只能拿出飞船最初的合法标号,而不是经过船长伪造的坐标。”

“刚刚好就在船体的那块位置,”达文波特嘟囔起来,“就因为这意外的一击,那颗小行星说不定永远也找不到了。没有第三组坐标,前两组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个嘛,”厄斯博士讲话照例十分精准,“想来对某个二维的存在能派上大用场。不过我们这个维度的生物嘛,”他拍拍自己的肚皮,“确实需要第三组坐标——幸运的是,我这儿正好就有。”

“在地球调查局的卷宗里?可我们刚刚检查过编号清单——”

“我们检查了你的清单,探长,但档案里还有那个年轻人韦尔纳茨基最初的报告。报告上列出了‘罗伯特Q号’的飞船编号,它自然是那个经过仔细伪装、飞船当时航行所用的编号——毕竟没必要让维修技师察觉到存在不一致,激起他的好奇心。”

达文波特拿过便签本和韦尔纳茨基的清单。片刻的计算,他咧嘴一笑。

厄斯博士满意地嘘了一口气,他费了些劲儿从椅子里撑起身体,快步走到门边:“见到你永远都很高兴,达文波特探长。请一定再来。而且别忘了,铀可以归政府,但我要那个重要的东西:一只巨型硅兔,活生生的,状态良好。”

他在微笑。

“而且最好还会吹口哨。”达文波特说。

他走出门去,自己先吹起了口哨。

上一章:歌钟 下一章:个个都...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