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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肝酱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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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真名不能告诉你们,就算我愿意说也不能说;而眼下这种情形,我本来也不愿意。 写作这件事我不太在行,所以我请艾萨克·阿西莫夫代笔。之所以选他有几个理由。首先,他是生物化学家,所以他理解我讲的内容,至少理解其中一部分。其次,他懂写作,至少他出版过数量可观的小说——当然了,这倒不一定能跟懂写作画等号。 我并不是第一个有幸见到“大鹅”的人。这一荣誉属于得克萨斯州一个种棉花的农民,伊恩·安格斯·麦格雷戈。在大鹅变成政府财产之前,他是大鹅的所有人。 截至1955年夏天,他已经寄了整整一沓信到农业部,要求农业部提供关于鹅蛋孵化的信息。农业部把稍微能沾上边的小册子全寄给他了,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他的来信越来越慷慨激昂,信里还越来越多地拉扯上他的“朋友”,本州的国会议员。 我沾上这件事是因为我受雇于农业部。1955年7月,我到得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参加一次集会,老板就让我顺道去趟麦格雷戈家,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我们毕竟是人民的公仆,再说了,麦格雷戈的那位国会议员“朋友”也终于给我们写了一封信。 1955年7月17日,我见到了大鹅。 我先见的是麦格雷戈。他五十多岁,高个子,满面风霜,好像对一切都存着疑心。我把农业部之前给他的信息全部梳理一遍,然后礼貌地询问我是不是能看一眼他养的那群鹅。 他说:“不是一群鹅,先生,是一只鹅。” 我说:“那我能看看那只鹅吗?” “最好别看。” “嗯,那么我也无能为力了。如果只是一只鹅,那准是鹅有什么问题。干吗为区区一只鹅费心呢?吃掉算了。” 我站起来,伸手去拿帽子。 他说:“等等!”于是我就站在原地,看他抿紧了嘴唇,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发愣。“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出房门,来到屋子附近的鹅圈。鹅圈用带刺的铁丝网围着,有一道上了锁的门,里面养了一只鹅——那只“大鹅”。 “那就是‘大鹅’。”他说。听他说话的口气,我能听出他对“大鹅”二字的强调。 我盯着鹅看。它跟普通的鹅似乎没两样,肥嘟嘟的,脾气暴躁,自以为是。 麦格雷戈说:“这是它下的蛋。我把它放在孵化器里,一直没动静。”他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鹅蛋。他拿着鹅蛋的姿势有点儿怪,有种怪异的紧张感。 我直皱眉。这蛋不大对劲。它比正常的鹅蛋更小,更圆。 麦格雷戈说:“拿去。” 我伸手去拿鹅蛋。或者说我试图拿起鹅蛋。我使出了拿起这样一枚鹅蛋应该需要的力气,可它没动。我只能又加了劲才把它拿起来。 现在我明白麦格雷戈拿蛋的姿势怪在哪儿了——它有约莫两磅重。 鹅蛋躺在我手里,往下压迫我的手掌,我瞪眼看着它。麦格雷戈咧开嘴,露出讨人嫌的微笑。他说:“扔地上。” 我看着他没动,于是他从我手里拿走鹅蛋,自己把蛋扔到地上。 它撞上地面发出钝响。蛋没摔碎,没有蛋白蛋黄飞溅。它只是躺在地上,底部瘪了。 我把它捡起来。在鹅蛋撞上地面的部位,白色的蛋壳裂开了。几块碎片已经剥落,某种暗淡的黄光从里面透出来。 我的手在发抖。我竭尽全力才让手指听话,好歹又剥掉一些碎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黄色。 不必去实验室做分析。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面前的是传说中的那只大鹅! 那只下金蛋的鹅!于是我遭遇了第一道难关:说服麦格雷戈让我带走那颗金蛋。我简直要歇斯底里起来。 我说:“我给你写张收据。我保证你会收到款子。只要不过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执拗道:“我不愿意让政府插一脚。” 但我比他加倍固执。最后我签了收据给他,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走出门外来到我的车前,直到我开车离开他还站在路中央,目光一路追着我。 在农业部,我所在的部门由路易斯·P. 布龙斯坦掌管。我跟他关系不错,我觉得他会听我解释,不至于马上送我去看医生。不过我还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带上了鹅蛋,等说到棘手的部分,我就干脆把蛋往我俩中间的办公桌上一放。 我说:“一种黄色金属,当然也可能是黄铜,但并不是,因为它对浓硝酸呈惰性。” 布龙斯坦说:“某种骗局。肯定的。” “用真金做局?别忘了,我刚看见这枚蛋的时候,货真价实的完整的蛋壳把它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也没有。蛋壳的成分也很容易检测,是碳酸钙。” “大鹅计划”就此启动。那是在1955年7月20日。 打从一开始我就是牵头负责的调查员,后来我也一直担任名义上的负责人,尽管事情很快就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我们从手头的那枚鹅蛋开始。它的平均半径是35毫米(长轴72毫米,短轴68毫米)。金壳的厚度是2.45毫米。后来我们又研究了其他鹅蛋,发现这一数值偏高了不少。研究得出的金壳平均厚度是2.1毫米。 内部确实是蛋。看着是蛋,闻着也是蛋。 我们对式样进行分析,发现有机成分挺正常。蛋白含9.7%的白蛋白,蛋黄里有卵黄磷蛋白、胆固醇、磷脂和类胡萝卜素,正常该有的一样不少。当时我们手头的样品不够,没法测试痕量[化学上指极小的量,少得只有一点儿痕迹。]成分,但后来可用的鹅蛋多了,我们就测了,检测出维生素、辅酶、核苷酸、巯基等,全都不见异常。 倒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严重异常,就是鹅蛋在加热时的表现。加热时,一小块蛋黄立刻就“煮老了”。我们把其中一部分喂给老鼠吃,老鼠安然无恙。 我也尝了一点点。量太少,连味道都吃不出来,我却犯了恶心。我敢说那纯粹是心理因素引发的身体反应。 这些测试全部由鲍里斯·W. 芬利监督完成,他来自天普大学生物化学系,一直为农业部担当顾问。 针对蛋黄快速变硬这一现象,他说:“鹅蛋在加热时如此容易被改变性质,表明一开始就存在部分的变性,考虑到蛋壳的基本性质,显而易见的罪魁祸首应该就是重金属污染。” - 于是我们拿一部分蛋黄做了无机元素分析,结果发现它含有大量氯金酸根离子——这是一种单电荷离子,包含一个金原子和四个氯原子,其离子符号是AuCl4(Au代表金元素,因为拉丁语里的金子是“aurum”)。我刚才说含有大量氯金酸根离子,意思是说其含量达到3.2‰,或者说0.32%。这一含量已经高到足以形成不溶于水的“金蛋白”配位化合物,而它是很容易凝固的。 芬利说:“这枚鹅蛋显然无法孵化。同类型的所有鹅蛋都一样。它已经重金属中毒了。金或许比铅更有魅力,但对于蛋白质而言,二者都同样有毒。” 我闷闷不乐地赞同道:“至少它也没有腐败变质的危险了。” “很对。这碗‘汤’氯里含金的,哪只虫子也看不上,不会在这里头安家。” 我们拿到金蛋壳最终的光谱分析结果,几乎是纯金。能检测到的杂质只有铁这一样,它占了总量的0.23%。另外蛋黄的铁含量也是正常值的两倍。不过呢,当时铁的问题被我们忽略了。 “大鹅计划”启动一周后,一支考察队被派往得克萨斯。去了五个生物化学家——你们瞧,当时的重点还是放在生物化学上——此外还有三卡车设备和整整一个中队的军人。我当然也一起去了。 我们抵达目的地,立刻隔离了麦格雷戈的农场。 要知道,这实在算我们走运——我们打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安保措施。起初我们是因为错误的理由做了这件事,但结果是好的。 农业部希望“大鹅计划”悄悄进行,刚开始的原因很简单:大家还是担心整件事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要真是如此,我们可不愿意冒险惹来负面报道。而假如它不是骗局,我们也不想惹来一大堆记者追踪,对于下金蛋的鹅这种故事,追踪是免不了的。 我们很晚才理解这件事真正的影响,那时“大鹅计划”早已启动,我们来到麦格雷戈的农场也已经很久了。 这么些人员设备在周围安家落户,麦格雷戈自然不会乐意。他也不乐意听我们告诉他大鹅是政府的财产,不乐意他的鹅蛋被我们没收。 他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管这叫“同意”,因为协商期间有一挺机枪正在此人谷仓前的空地上组装,还有十个人端着刺刀,在他讨价还价的时候从旁边大步走过。 当然他是得了补偿的。不就是钱吗?政府有的是。 大鹅也对好几件事不乐意——比如被人抽它的血。我们不敢麻醉它,怕一不小心改变了它的新陈代谢,所以每次抽血都要两个人按住它。有人试过按住一只愤怒的鹅吗? 我们派了人二十四小时看守大鹅,还放话威胁,说要是任何人让大鹅受了任何伤害,等着他的就是简易军事法庭,即刻判决。如果某个大兵读到这篇文章,他或许会突然灵光一闪,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他多半知道轻重,所以会闭紧嘴巴。至少如果他明白怎样做对自己有利,他是会闭嘴的。 我们拿大鹅的血做了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测试。 它含有0.002%的氯金酸根离子。其中肝静脉血样中的含量高于其他部位,几乎达到0.004%。 芬利哼哼两声,道:“肝脏。” 我们拍了X光片。在X光底片上,肝脏是一片雾蒙蒙的浅灰色,颜色比相邻的内脏要浅,因为它含有较多的金,阻挡了较多的X光射线。底片上的血管又比肝脏本身要来得浅,而卵巢则是纯白色。没有任何X光穿透卵巢。 这是说得通的,在早期的一份报告里,芬利尽可能直白地做了说明。这里我转述报告里的部分内容,如下: “氯金酸根离子由肝脏分泌进入血液。卵巢捕获该离子,在此将其还原为金属金,并作为外壳沉积在发育中的蛋周围。另有浓度相对较高的氯金酸根离子未经还原,渗透到了发育中的蛋内部。 “基本可以肯定,这一过程对大鹅是有益的,大鹅借它去除金原子,因为若允许金原子在体内累积,最终大鹅必然会中毒。借助蛋壳排出金属,这在动物界或许很少见,甚至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但毋庸置疑,它使大鹅得以存活。 “然而很不幸,卵巢这一部位中毒很深,以至于大鹅很少下蛋,很可能所下的蛋刚够去除累积的金,而且这些蛋肯定是无法孵化的。” 书面的材料里他就只说了这些,但对我们其他人他又说:“现在就还剩下一个特别叫人难堪的问题。” 我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大家都知道。 金子是从哪儿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找不到答案,只有一些否定性的证据。大鹅的饲料里没有检测出金子,附近也没有可能被它吞进肚子里的含金小石子。这一地区的泥土中没有任何金子的痕迹;我们搜索了房子和周围的场地,同样一无所获。没有金币,也没有金首饰、金盘子、金表和金子做的任何东西。整个农场甚至没人镶过金牙。 麦格雷戈夫人的婚戒倒是金子做的,但她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枚金戒指,就戴在她手指上。 所以金子是从哪儿来的? 答案在1955年8月16日初露端倪。 普渡大学的艾伯特·内维斯在往大鹅喉咙里塞胃管,好检查大鹅消化道里的内容——这是我们为了搜索外源性黄金而做的例行检查,也是又一个大鹅极力反对的项目。 金子倒还真找到了,但只有微量,完全有理由假定它们是随同消化分泌物的,因此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来自大鹅身体内部。 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另有发现,或者说我们发现缺了一些东西。 那天我正好在芬利的办公室——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建在鹅圈旁,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搭起来的——内维斯走进来。 他说:“大鹅的胆色素含量很少,在十二指肠里几乎找不到。” 芬利皱眉道:“肝脏里的金浓度太高,肝功能多半严重紊乱了。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分泌胆汁。” “胆汁肯定是分泌的,”内维斯道,“我们测出了胆汁酸,含量正常。至少接近正常。就只是找不到胆色素。我做了粪检,结果也证实了。没有胆色素。” 这里容我解释一件事。胆汁酸是肝脏分泌进胆汁的类固醇,它们跟随胆汁流入小肠的上端(十二指肠)。这些胆汁酸是一种类似洗涤剂的分子,帮我们乳化食物中的脂肪——或者大鹅食物中的脂肪——并将其以小泡泡的形式分散在水样的小肠内容物里。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把这种分散的过程称作均化,总之这么一来脂肪就容易消化了。 大鹅体内缺少的物质是胆色素,跟胆汁酸完全是两码事。胆色素是肝脏用血红蛋白,也就是血液里运载氧气的红色蛋白质制造的。衰老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在肝脏中分解,血红素被剥离。血红素是一种近似正方形的分子——名字是卟啉——中央有一个铁原子。肝脏取出铁原子,储存起来留待将来使用,然后将剩下的近方形分子分解。被分解的卟啉就是胆色素。胆色素分泌进胆汁里,颜色是褐色或者绿色——这取决于将来发生的化学变化。 胆色素对身体无用,它们是作为废料进入胆汁的。它们流经肠道,最后随粪便排出体外。事实上粪便的颜色就由胆色素决定。 芬利的眼睛开始放光。 内维斯说:“看来肝脏里的卟啉分解代谢似乎没有遵循恰当的线路。在你看来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而且在我看来也是。 那之后大家兴奋极了。除开直接涉及金的那些情况,这是我们在大鹅身上发现的第一个代谢异常! 我们做了一次肝脏活检(意思是我们在大鹅身上做了穿刺,一个细小的圆柱形直达肝脏)。疼归疼,但不会伤害大鹅的健康。我们还取了更多血样。 这次我们从血液中分离出血红蛋白,并从肝脏样本中分离出少量的细胞色素(细胞色素是一种氧化酶,同样含有血红素)。我们取出血红素置于酸性溶液中,一部分血红素沉淀成一种亮橙色物质。等到了1955年8月22日,我们手头有了5微克这种化合物。 橙色化合物与血红素相似,但并非血红素。血红素里的铁可以有两种形式,要么是带两个正电荷的亚铁离子(Fe++),要么是带三个正电荷的三价铁离子(Fe+++),若是后者,化合物就是高铁血红素。(顺带说一句,铁的化学式Fe来自拉丁文中的“铁”——“ferrum”。) 我们从血红素中分离出的那种橙色化合物,它的确具备血红素分子的卟啉部分,然而位于分子中央的金属却是金,确切地说,是带三个正电荷的金离子(Au+++)。我们将这种化合物命名为“金红素”,也就是“带金元素的血红素”的简称。 金红素是有史以来发现的头一个自然产生的含金有机化合物。通常来说它是够资格在生物化学界占据头版头条的,但如今它却什么也算不上——它仅仅存在这件事就开辟出了更宏大的视域,相形之下,金红素本身难免黯然失色。 看来肝脏没有将血红素分解成胆色素,反而是将它转化成了金红素;肝脏用金取代了铁。金红素与氯金酸根离子达成平衡,它进入血液并被带到卵巢,在卵巢里金被挑出来,分子的卟啉部分则由某种尚不清楚的机制处理掉。 我们做了进一步分析,发现大鹅血液里29%的金都是以氯金酸根离子的形式存在于血浆内。剩下的71%则以“金红蛋白”的形式存在于红细胞中。我们尝试喂大鹅吃了微量带放射性的金,这么一来就能从血浆和血细胞里检测出放射性,由此看出卵巢处理金红蛋白的效率如何。据我们设想,跟处理血浆中溶解的氯金酸根离子相比,处理金红蛋白的速度应当要慢上很多。 然而试验失败了,因为我们没有探测到任何放射性。我们把失败归结于经验不足,因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搞同位素研究的。这实在很不幸,因为这次的失败其实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只不过我们全都没能察觉,于是浪费了好几周时间。 就携带氧气来说,金红蛋白当然毫无用处,但它只占红细胞中血红蛋白总量的0.1%,因此并不会干扰大鹅的呼吸。 这么一来,我们还是没有解决金子从哪儿来这个问题。最终是内维斯提出了关键的推测。 “也许呢,”他说这话是在1955年8月25日傍晚的团体会议上,“大鹅并不是用金取代铁。也许它是把铁变成金。” 我是在那年夏天才第一次见到内维斯,但之前我读过他发表的论文,对他有所了解——他的专业领域是胆汁化学和肝功能。我一直觉得他这人脑子清楚,治学严谨,几乎是严谨过头。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可笑之极的话来,我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这正好说明参加“大鹅计划”的各位多么绝望,意志多么消沉。 绝望是因为找不到金子的来处,根本找不到。大鹅以每天38.9克的速率排泄黄金,这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这金子总得有个来处。而如果找不到来处——如果实实在在就是找不到——那金子就得是用某种东西造出来的。 意志的消沉引得我们去考虑这后一种可能,而导致消沉的原因很简单:我们面前是“下金蛋的鹅”,是毋庸置疑的“传说中的那只鹅”。有了这一点,还有什么不可能呢?我们全都活在童话世界里,而我们的反应就是彻底丧失了现实感。 芬利认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血红蛋白进入肝脏,”他说,“然后就出来了一点儿金红蛋白。鹅蛋的金壳里唯一的杂质就是铁。蛋黄里含量高的只有两样东西,其一当然是金,然后还有些铁。简直骇人听闻,荒谬至极,但还真能讲得通。伙计们,我们得找人帮忙。” 我们找来帮手,由此开启了第三阶段的研究。第一阶段只有我自己。第二阶段是生化特遣队。第三阶段是最伟大、最重要的阶段:大队核物理学家涌入。 1955年9月5日,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约翰·L. 比林斯抵达。他随身带了一批设备,之后的几周又有更多设备陆续运来。更多临时建筑拔地而起。我看得出来,一年之内我们就能围绕大鹅弄出一整套科研机构。 5日当天傍晚,比林斯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 芬利向他介绍了最新情况,然后说:“铁变金这个想法涉及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首先,大鹅体内铁的总量只可能有大约半克,然而它每天制造的金子却有将近四十克。” 比林斯的声音清晰而尖锐。他说:“还有一个问题比这更麻烦。铁在敛集率曲线上处于最低点附近,金的位置则高得多。要想把一克铁转化成一克金,需要的能量差不多就是一克铀235裂变产生的能量。” 芬利耸耸肩:“这个问题我留给你。” 比林斯说:“让我想想。” 他可不是光想,他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从鹅身上分离出新鲜的血红素样本进行灰化,再把得到的氧化铁送去布鲁克黑文的国家实验室做同位素分析。并没有特别的理由要专门做这件事,只不过当时我们做了大量的个别研究,而开花结果的正好是这一项。 数据拿到手的时候,比林斯差点儿呛死。他说:“没有Fe56。” 芬利马上问:“其他同位素呢?” “全都在,相互间的比率也合适,可就是没有检测到Fe56。” 我得再解释一下:自然条件下的铁是由四种不同的同位素构成的。这些同位素是铁的不同原子,彼此之间的区别在于原子量。原子量为56的铁原子,或者说Fe56,占所有铁原子的91.6%。其余三种铁原子的原子量分别是54、57和58。 大鹅血红素中的铁仅仅由Fe54、Fe57和Fe58构成,个中的含义显而易见。Fe56消失了,其他同位素却没有,这意味着发生了核反应。核反应是可以消耗一种同位素而留下其他同位素不动的。普通的化学反应则必然近乎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同位素,任何一种化学反应都是如此。 芬利说:“但是从能量角度看这不可能啊。” 他说这话时想的是比林斯当初的言论,语气里带了些温和的讽刺。我们是生物化学家,我们很明白人体里发生着许多需要消耗能量的反应,而提供能量的方式就是把需要能量的反应与制造能量的反应配对。 不过呢,化学反应释放或吸收的能量不算多,大概几千卡每摩尔[卡,全称“卡路里”,热量单位。摩尔,国际单位制中物质的量的单位。],而核反应释放或吸收的能量则是几百万卡每摩尔。所以如果要为某个需要能量的核反应提供能量,就必须有另一个产生能量的核反应。 我们有两天没见到比林斯。 他终于回来了,为的是说:“瞧这儿。就反应涉及的每个核子而言,产生能量的核反应制造多少能量,需要能量的核反应就必须消耗多少能量。如果产生的能量稍微少了哪怕一丁点儿,整个反应都不会发生。如果产生的能量多了哪怕一丁点儿,那么由于反应涉及的核子数量是天文数字,多余的能量会在刹那间把大鹅蒸发掉。” “所以呢?”芬利问。 “所以可能的反应种类非常有限。我只找到一个合理的系统。如果氧-18转化成铁-56,产生的能量就足以把铁-56推进到金-197。就好像从过山车的一侧往下冲,再从另一侧爬升上去。这想法咱们得检测一番。” “怎么检测?” “首先,我觉得我们可以检查大鹅体内氧的同位素构成。” 氧由三种稳定的同位素组成,几乎全部是O16。每250个氧原子中才有一个O18。 又一份血样。血中所含的水在真空中蒸馏出来,让其中一部分通过质谱仪。这其中查出了O18,但每1300个氧原子中只有一个,比我们预计应该找到的O18少了整整80%。 比林斯说:“这就是佐证。氧-18被消耗掉了。大鹅一直在通过食物和水摄入氧-18,但它还是被消耗掉了很多,金-197被制造出来。铁-56是中间产物,由于消耗铁-56的反应速度比制造它的要快,它就没有机会达到显著的浓度,在同位素分析时也就找不到它。” 我们并不满意,所以再次尝试。我们在水里额外添加氧-18,把这样的水喂给大鹅一个星期。金子的产量几乎马上增加了。到试验结束时,大鹅产出的金子达到每天45.8克,而它体内水分中的O18含量却不比之前高。 比林斯说:“现在确凿无疑了。” 他掰断了铅笔站起身:“大鹅是一座活生生的核反应堆。” 大鹅显然是变种。 变异让人联想到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辐射,而辐射又让人想到1952年和1953年的核试验,试验地点距离麦格雷戈的农场也就几百英里。(如果这时候你想到的是得克萨斯从没进行过核试验,那也只代表两件事:一是我对你有所保留,二是有些事你并不知情。) 我们彻底分析了背景辐射,又把土壤极尽严格周密地筛了个遍,寻找放射性物质。我怀疑在原子时代的整个历史上都没有这样过。 我们研究了过去的记录,无论它们有多“绝密”。到这时候,大鹅计划已经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最高优先级。 我们连天气记录也查了一遍,以便追踪核试验期间风的状况。 最后发现两个要点: 一、农场的背景辐射略高于正常值。这里我要立即补充一句,绝对不到有害健康的程度。不过有迹象表明,在大鹅出生期间,农场至少两次被放射性坠尘飘浮的边缘扫到。我需再次即刻补充一句:对健康没什么害处。 二、我们测试了农场所有的鹅,乃至所有的活物,连人类也包括在内,其中只有大鹅没有任何的放射性。这个问题实际便是:万事万物都呈现出微量的放射性——所谓背景辐射就是这个意思,可大鹅却完全没有。 1955年12月6日,芬利递交了一份报告。我转述如下: “大鹅是一个极其不同寻常的变种,它生于高放射性环境,此环境促成了整体的变异,同时也使这一变异成为有益的变异。 “大鹅拥有能够催化各种核反应的酶系统。此酶系统是由一种酶构成,还是多种酶,目前尚不清楚。所涉及的酶的性质我们也一无所知。目前也还无法提出任何理论以解释酶如何能催化核反应,因为核反应涉及特殊的相互作用,其效力比通常由酶催化的普通化学反应要高出五个数量级。 “总体的核变化是从氧-18到金-197。氧-18在环境中含量丰富,大量存在于水和所有有机食物中。金-197则通过卵巢排出体外。一个已知的中间产物是铁-56,鉴于这一过程中形成了金红蛋白,我们怀疑涉及的一种或多种酶或许是以血红素为辅基。 “关于这一总体的核变化对大鹅的价值,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思考。氧-18对大鹅无害,金-197则难以摆脱,它具有潜在的毒性,同时也是造成大鹅不育的一个原因。因此,形成金-197有可能是一种手段,借以避免更大的危险。这一危险——” 不过我这么说吧,朋友,如果只是在报告里读到这番话,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几乎像是在沉思默想。可事实上呢,当比林斯听说了我们自己做的放射性金试验——就是我之前讲到的那一次,我们在大鹅体内没有检测到放射性,于是就以为结果毫无意义,把它抛开不管了——当比林斯听说这件事时,他差点儿当场中风,我从没见过有人离中风那么近结果还安然无恙的。 他反复问了我们许多次:放射性没了,你们怎么可能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 “你们就好像初出茅庐的记者,”他说,“人家派你们去报道上层社会的婚礼,结果你们回来说没故事可写,因为新郎没现身。” “你们喂大鹅吃了带放射性的金,结果放射性没了。不仅如此,你们也没能在大鹅身上检测到任何自然的放射性。没有碳-14。没有钾-40。于是你们就说试验失败了。” 我们开始喂大鹅吃放射性同位素。起初很谨慎,但1956年1月还没结束,我们已经放开了手脚。 大鹅始终没有放射性。 “结论就是,”比林斯说,“大鹅的这个由酶催化的核进程,它能把所有不稳定的同位素转化成稳定的同位素。” 我说:“挺有用。” “有用?简直妙不可言。这是对抗原子时代的完美防御。听着,从氧-18转化成金-197,这期间每个氧原子应该释放八点几个正电子。这就意味着一旦每一个正电子都与一个电子结合,立马就会释放八点几束伽马射线。可我们也一样检测不到伽马射线。大鹅肯定能无害地吸收伽马射线。” 我们用伽马射线照射大鹅。射线强度不断升高,大鹅略有些发烧,我们吓慌了神,赶紧停手。不过那只是普通发烧,不是辐射病。一天过后退烧了,大鹅跟过去一样精神抖擞。 比林斯质问道:“你们看不出我们手头这是什么吗?” “科学的奇迹。”芬利说。 “伙计,难道你看不出它的实际用途?如果我们能弄清个中的机制,并在试管里复制出来,我们就有了处理放射性灰尘的完美方法。阻止我们全面迈入原子经济的最大阻力是什么?头疼就头疼在如何处理这一过程中产生的放射性同位素。把它们倒进装了酶制剂的大缸里筛一遍,这就成了。 “找出这个机制,先生们,你们就再也不必为放射性坠尘发愁。我们会找到对抗辐射病的方法。 “稍微改变这个机制,我们就能让大鹅排出我们需要的任何元素。铀235的蛋壳你们觉得如何? “机制!机制!” 我们坐在那儿,所有人都在,我们盯着大鹅看。 要是鹅蛋能孵化该多好。要是我们能弄到一个部落的核反应鹅该多好。 “这事过去肯定发生过,”芬利说,“传说里提到下金蛋的鹅,总该有个由头。” 比林斯问:“你愿意等?” 如果我们有一群这样的鹅,我们就可以拿几只来解剖。我们可以研究卵巢,可以准备组织切片和组织匀浆。 这一招或许没用。毕竟我们在各种条件下尝试了许多次,但肝脏活检的组织并没有跟氧-18起反应。 但我们或者可以拿一整个完好的肝脏进行灌注。我们或者可以研究完好的胚胎,等着其中一个胚胎发展出那个机制。 可是我们手头只有一只大鹅,所以这些通通办不到。 我们不敢杀掉下金蛋的鹅。秘密就藏在那只肥鹅的肝脏里。 肥鹅的肝脏!鹅肝酱!对我们可不是什么美味! 内维斯沉吟道:“我们需要一个点子。某种激进的改弦更张。某个关键性的想法。” 比林斯垂头丧气:“光说是喊不来它的。” 我勉强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可以在报纸上打广告嘛。”结果这话倒让我想到一个点子。 “科幻小说!”我说。 “什么?”芬利问。 “听着,科幻杂志有时会刊登假充科学的整蛊文章。读者觉得很有意思。他们感兴趣。”我跟他们讲了阿西莫夫写的关于西奥提莫林[西奥提莫林(Thiotimoline)是阿西莫夫于1947年提出的一种虚构的化合物,它具有超时空属性,在接触水之前就开始溶解。阿西莫夫专门为它写了一系列恶搞的科学论文,一本正经地论证了这一化合物的化学特性与用途,并刊登在科幻杂志《惊奇》上。——译者注]的那些文章,我以前读过的。 气氛冷冰冰的,大家都一脸不敢苟同。 “我们甚至不会违反安全条例,”我说,“因为这事说出来谁也不会当真。”我告诉他们克利夫·卡特米尔的事。卡特米尔在1944年写了一篇故事描述原子弹,比真正的原子弹出来早了一整年,结果联邦调查局也按捺住了脾气。 “而且科幻读者总有好多点子。可别小瞧他们。哪怕他们以为文章是捉弄人的,他们还是会把自己的想法寄给编辑。既然我们自己想不出来,已经走进死胡同里了,我们又还能有什么损失呢?” 他们仍然没有信服。 于是我说:“而且你们知道……大鹅可不会长生不死。” 不知怎么的,这话见效了。 我们先得说服华盛顿那边,然后我联系上科幻杂志的编辑约翰·坎贝尔,他又联系了阿西莫夫。 现在文章写出来了。我读了,也赞成,并且我敦促各位不要相信。一个字也别信。 只不过—— 有什么想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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