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尼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有一个麻烦。这麻烦就是人。

高级数学家彼得·玻格特正往装配车间走,路上遇到了研发主任艾弗瑞德·兰宁。后者目光越过栏杆,盯着底下的计算机房,咄咄逼人的白眉毛挤作一团。

在露台下方的那一层楼里,有一支稀疏散漫的队伍正在缓步前行。队伍里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们的向导则背诵出一篇关于机器人计算机学的套话,态度很庄重。

“你们眼前的这台计算机,”向导说,“是世上此类计算机里最大的。它包含五百三十万个冷子管,能同时处理超过十万个变量。有了它,美国机器人公司就能对新型号机器人的正电子脑进行精确的设计。

“相关的要求通过指令带输入计算机,指令带先由这个键盘的动作打孔——类似一台极其复杂的打字机或整行铸造排字机,只不过它处理的不是字母而是概念。语句被分解成对应的符号逻辑,再转化成打孔的模式。

“这台计算机不到一小时就能设计一个正电子脑,把设计图提交给我们的科学家;设计出的图纸里,建造机器人所需的正电子通路一应俱全……”

艾弗瑞德·兰宁终于抬起眼睛,注意到身旁的人。“啊,彼得。”他说。

玻格特抬起双手抚过满头黑发,虽说头发本就极为平整油亮。他说:“看你的表情,艾弗瑞德,你对这事好像不以为然。”

兰宁哼哼两声。派人担当向导,开放美国机器人公司给公众参观,这主意才刚问世没多久。按他们的设想,它应该发挥双重作用。他们的理论是这样的:一方面,它让大家有机会近距离看到机器人,大家对机器人越来越熟悉了,就能克服人类对机械物体那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心理;另一方面呢,他们还指望至少能偶尔激发一部分人对机器人学的兴趣,令其把机器人研究当成毕生的事业。

“你知道我是什么想法,”最后兰宁说道,“每周一次,他们一来工作就要被打断。想想看我们损失了多少工时,回报太少了。”

“那么说求职的人还是没有增加?”

“噢,也多了一点点,但都是在非关键类别。你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研发人员。问题在于地球上禁止使用机器人,所以研究机器人学总有点儿不讨人喜欢。”

“那该死的弗兰肯斯坦情结[“弗兰肯斯坦情结”是阿西莫夫为表达人类对机器人的恐惧而创造的一个术语。其源于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所写的一部小说《弗兰肯斯坦》,小说讲述了年轻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制造出一个类人怪物,最后却被怪物所害的故事。“弗兰肯斯坦”因此有“毁灭其创造者的事物”之意。]。”玻格特故意模仿兰宁时常挂在嘴边的其中一个口头禅。

兰宁并未留意对方温和的嘲弄。“我早该习惯了,可我永远不会习惯。都什么时代了,你总以为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该明白了,三大法则是完美的安全保障,机器人一点儿也不危险。可就拿眼前这帮人来说吧——”他低头怒视下方,“看看他们,瞧他们穿过机器人装配车间的样子。他们大多数都是来找刺激的,就跟坐过山车没两样。然后等他们走进MEC型号所在的房间——见鬼,彼得,MEC型机器人在这尘世间根本不会做任何事,就只是上前两步说‘很高兴见到你,先生’,然后握手,两步退回原位——可他们还是直往后躲,当妈的还赶紧把孩子抓回来。我们怎么能指望这些蠢货能过来开动脑筋工作?”

玻格特无言以对。两人站在一起,再次往下看。只见那一列参观者正鱼贯走出计算机房,进入正电子脑组装区。接着他俩就离开了,也就没看到那位十六岁的莫蒂默·W. 雅各布森——咱们实事求是地说,那孩子本来是一点儿也没打算搞破坏的。

事实上,根本就不好说是莫蒂默的错。每周有一天是开放日,公司员工人人都知道。参观路线上的一切设备都应该小心处置,要么停用,要么锁起来,因为咱们讲道理,总不能指望人类能抵挡住诱惑,不去摆弄旋钮、按键、把手和按钮啊。再说了,向导也应该小心留意,随时观察有没有人意志不够坚定。

然而在那一刻,向导已经走进了下一个房间,而莫蒂默跟在队伍的尾巴上。他经过了往计算机里输入指令的键盘。他是个好孩子;他根本不可能料到当时计算机正在输入一种新机器人的设计计划,否则他肯定会避开键盘的。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有一名技术人员竟然忘了停用键盘——这一行为简直可算是过失犯罪。

于是莫蒂默就随意敲了几下键盘,跟演奏乐器一样。

他并没发现在房间的另一块区域,一截打孔带从机器里延伸出来——毫不起眼,悄无声息。

后来技师返回,但他没能发现指令被窜改的迹象。他注意到键盘处于激活状态,并为此略觉不安,却没想到应当检查一番。几分钟之后,就连这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不安也消失了,他继续往计算机里输入数据。

至于莫蒂默,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新开发的LNE型机器人是专为在小行星带采硼设计的。硼氢化物的价格逐年攀升,因为宇宙飞船要生产动力,归根结底是靠质子微反应堆,而硼氢化物是质子微反应堆的引子。它们在地球的储量本就不多,如今更大有供不应求之势。

也就是说,在身体方面,LNE型机器人需要敏感的眼睛,以便识别硼矿石光谱分析中那些突出的线条;另外还需要合用的手臂,以便将原矿处理成最终的成品。不过这次也跟过去一样,主要的问题始终在于思考能力。

第一个LNE型正电子脑已经生产完成。这是原型,它将加入美国机器人公司收集的其他所有正电子脑原型中。等完成最终测试,公司就会生产更多LNE型正电子脑机器人,把它们租给采矿公司(永远都只租不卖)。

现在LNE型机器人的原型机完成了。它身材高大笔挺,全身锃亮。若光看外表,它跟好些专业用途不大突出的型号都挺相似。

《机器人学手册》中有专门的内容指导人类对机器人进行测试。负责LNE型的技师根据《手册》的提示说:“你好吗?”

照书里的说法,机器人应当回答:“我很好,并已准备好开始履行我的职能。我相信你也一切都好。”或者稍加改动,总之是类似的什么答案。

最初的交流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表明机器人能听见,能理解常规问题,能做出常规回答,并且回答时的态度符合人类对机器人的期待。从这里起步,接下来就可以推进到较为复杂的问题,借以分别测试三大法则,并测试各法则与各型号所拥有的专业知识的相互作用情况。

所以技师说:“你好吗?”结果他立刻就被LNE原型的声音质地吓了一跳。那音色与他过去听过的机器人声音完全不同(而他是听过很多机器人说话的)。LNE吐出的音节仿佛是奏响了低音风琴。

那声音太叫人吃惊了,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技师才回过神来,想起那天籁吐出的音节是什么。

它们是:“嗒,嗒,嗒,咕。”

机器人依然站得笔直,但它偷偷抬起右手,把一根手指头塞进了自己嘴里。

技师吓得目瞪口呆,赶紧飞快地逃了。他锁上房门,从另一个房间紧急呼叫苏珊·凯文博士。

苏珊·凯文博士是美国机器人公司(实际上也是全人类)唯一的机器人心理学家。她对LNE原型进行测试,刚做了几项测试就以非常强横的态度要来了两样东西:计算机绘制的正电子脑通路图的副本,以及指挥生成这些脑路径的打孔指令。她研究一番,然后又叫来玻格特。

她铁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脑后拉紧,冷冰冰的脸上有深深的竖纹,嘴唇薄而苍白,其上深长的水平线条将竖纹断开来。她转向玻格特,气势逼人。

“这到底是什么,彼得?”

玻格特仔细研究她指出的段落,神情越来越怔忡。他说:“老天爷,苏珊,没道理啊。”

“那还用说?根本没道理。它是怎么混进指令里去的?”

负责的技师被找来,那人真心诚意地赌咒发誓,说这不是自己干的,而且他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计算机曾经运行过故障探测,但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正电子脑,”苏珊·凯文沉吟道,“已经无可挽救。许多更高级的功能都被这些无意义的指令抵消掉了,最终的结果跟人类的婴儿十分相似。”

玻格特露出惊讶的表情,于是苏珊·凯文马上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每次有人对她的话稍微表示怀疑,无论明示还是暗示,她总是如此。她说:“我们竭尽全力让机器人在智力上接近人类。从智力的角度讲,去除我们所谓的成人功能,剩下的自然就如同人类婴儿了。你为什么这么惊讶,彼得?”

一旁的LNE原型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这时候它突然往下一滑换成坐姿,并开始认真细致地查看自己的脚。

玻格特瞪眼望着它:“咱们得把这家伙拆掉,真是可惜了。这活儿是挺漂亮的。”

“拆掉它?”机器人心理学家语气很激烈。

“那还用说吗,苏珊?这东西有什么用?老天爷,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用处的,那就是做不了任何工作的机器人。你总不会假装有什么工作是这东西能做的吧,啊?”

“不,当然不。”

“那好,所以呢?”

苏珊·凯文固执道:“我还想再做些测试。”

玻格特看着她,一时有些不耐烦,然后他耸了耸肩膀。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所有人里,唯有苏珊·凯文与众不同,跟她争执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她所爱的只有机器人,而且她长年跟机器人打交道,看起来简直不像人了。谁也别想说服她改变决定,就好像不可能说服已经触发的微反应堆不要运行。

“有什么用?”他悄声自语,然后又赶紧高声补充道,“等你完成测试,你会通知我们吧?”

“会的,”她说,“走吧,列尼。”

(于是LNE就变成了列尼,玻格特暗想,难免的。)

苏珊·凯文伸出一只手,但机器人只是盯着她的手看。机器人心理学家温柔地伸手过去握住机器人的手。列尼极顺滑地站起身来(至少它的机械动作协调能力挺好)。机器人比女人高出两英尺,他们一道走出房间,走过长廊,许多双好奇的眼睛一路追随他们。

苏珊·凯文的实验室里有一面墙,就是隔开实验室和她私人办公室的那一面,墙上贴了一幅高倍放大的正电子脑通路复制图。过去的大半个月里,苏珊·凯文投入了全副精力去研究它。

此刻她就正在端详它,目光一路追随着平滑的正电子通路拐来拐去。在她身后,列尼坐在地板上,不断把双腿分开又并拢,还自顾自地哼唱出无意义的音节。那声音美极了,尽管毫无意义,人听了也一样会着迷。

苏珊·凯文转身面对机器人:“列尼——列尼——”

她耐心地重复,直到列尼终于抬起眼睛,发出表示询问的声音。机器人心理学家允许一丝愉悦闪现在自己脸上。她获取机器人注意力的时间间隔正在逐渐缩短。

她说:“抬起你的手,列尼。抬——手。抬——手。”

她边说边抬起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

列尼用眼睛追随她的动作。上、下、上、下。然后它用自己的手尝试了一次,结果失败了,同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呃——嗯。”

“好极了,列尼,”苏珊·凯文严肃地说,“再试一次。抬——手。”

她很温柔地伸过手去,抓着机器人的手抬起又放下:“抬——手。抬——手。”

她的办公室里传来呼唤声,打断了她的工作:“苏珊?”

凯文抿紧嘴唇停下来:“什么事,艾弗瑞德?”

研发主任走进实验室,看看墙上的图又看看机器人:“还在弄这个?”

“是的,我在工作。”

“那个,你知道的,苏珊……”他拿出一支雪茄,定睛看了一眼,然后作势要咬掉雪茄头。这么一来他就对上了女人写满不赞成的严厉表情,于是他把雪茄放回去,重整旗鼓:“那个,你知道的,苏珊,LNE型已经开始量产了。”

“我听说了。有什么相关的工作你希望我完成吗?”

“嗯——没有。只不过,既然它已经量产,而且效果很好,那么再花时间与这一个搞砸的样本打交道也没用了。难道不该把它报废吗?”

“简而言之,艾弗瑞德,你是不满我这样浪费我那如此宝贵的时间。你可以松口气了。我的时间没有浪费。我正在研究这个机器人。”

“可这工作毫无意义。”

“有没有意义由我判断,艾弗瑞德。”她的声音很平静,这是不祥之兆。于是兰宁转换了话题,他觉得这样比较明智。

“你能告诉我它有什么意义吗?比方说,你现在跟它做的是什么?”

“我在尝试让它听到指令后抬起手。我在尝试让它模仿那个词的声音。”

列尼仿佛接到了信号,它一边说“呃——嗯”,一边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兰宁摇摇头:“它的声音真是天籁。怎么会这样?”

苏珊·凯文道:“我也不大清楚。它的发声器是普通型号。我确信它可以正常说话,可它就不正常说话。它这样说话是正电子通路里的什么东西造成的,目前我还没能确定。”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赶紧确定。这种说话能力将来说不定是用得上的。”

“噢,原来我对列尼的研究是可能有用的?”

兰宁耸了耸肩,心里尴尬:“嗯,那个,这只是一个次要的点。”

“那么我很遗憾你看不到那些主要的点,”苏珊·凯文态度粗暴,“它们可比你想的要重要多了,但你看不出来也不是我的错。现在可以请你离开吗,艾弗瑞德?好让我继续工作。”

在玻格特的办公室里,兰宁终于抽上了雪茄。他酸溜溜地说:“那女人一天天地脾气越来越怪了。”

玻格特完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只有一个“那女人”。他说:“她还在捣鼓那假机器人——她那个列尼?”

“在想办法让它说话呢,千真万确。”

玻格特耸耸肩:“正好揭示出公司的问题。我是指找到更多合格的研究人员。如果我们还有别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我们就可以让苏珊退休。对了,据我猜想,定在明天召开的董事会就是为了解决人才招揽的问题。”

兰宁点点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雪茄,仿佛嫌它滋味不好:“是的。不过重点在于质量而非数量。我们提高了薪水,所以现在申请的人倒是源源不断——主要是对钱感兴趣。难的是找到更多主要对机器人学感兴趣的人——多几个像苏珊·凯文的。”

“见鬼,别。可别像她。”

“好吧,性格不像她。但你得承认,彼得,她对机器人是一心一意的。她这辈子就没别的兴趣。”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她才实在叫人受不了。”

兰宁点头。他经常觉得解雇苏珊·凯文会对他自己的灵魂大有裨益,次数多到他都数不清。同时他也数不清苏珊·凯文在各种情形下为公司节省了多少个百万美元。他们实在缺不得这女人,而且今后也会一直如此,直到她死的那天——或者直到他们能解决缺人的问题,找到跟她一样出类拔萃又爱好机器人学的男男女女。

他说:“依我看,我们可减少开放参观那档子事。”

彼得耸耸肩:“你说是就是吧。可眼下呢,说真的,我们该拿苏珊怎么办?她完全有可能把自己无限期地困在列尼的问题上。每回遇到她觉得有趣的问题她都这样,你是知道的。”

“我们能怎么办?”兰宁道,“要是我们太急迫,硬要把她拉开,她反而会出于女性的逆反心理继续干下去。说到底,我们没办法逼她做任何事。”

黑发的数学家微微一笑:“我是永远不会拿‘女性’两个字来形容她的任何部分的。”

“唉,得了,”兰宁怏怏不乐,“反正这事对谁也没什么害处。”

别的不说,在这一点上他是想错了。

在一切大型工业企业,警报信号从来都叫人神经紧张。这类信号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历史上也拉响过十几次——因为火灾、洪水、骚乱和暴动。

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特指“机器人失控”的警报信号一次也不曾拉响。谁也没想到这辈子竟还会听到它的声音。当初安装它完全是因为政府坚持如此。(兰宁极少想到它,偶尔想到了就会低声嘀咕:“该死的弗兰肯斯坦情结。”)

现在那尖厉的警报终于响起,声音以十秒为间隔不断起伏。警报拉响之初,上至董事长,下至新来的门警助理,几乎没有一个员工意识到那奇怪的声音的含义。最初的片刻过去,大批武装警卫和医护人员涌向发出危险信号的区域,美国机器人公司陷入瘫痪。

计算机技术员查尔斯·兰多被送去医务楼层。他断了一只胳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害。身体上没有别的伤害。

“但是精神伤害呢?”兰宁咆哮道,“简直没法估量。”

苏珊·凯文面对着他,浑身散发出杀气腾腾的平静:“你不许对列尼做任何事。任何事。你可明白?”

“你明不明白,苏珊?那东西伤了一个人类。它违反了第一法则。难道你不知道第一法则是什么?”

“你不许对列尼做任何事。”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苏珊,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第一法则吗?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亦不得不作为放任人类遭受伤害。一切型号的一切机器人都严格遵守第一法则,这是我们的整个立足点。如果公众听说这件事,而他们是一定会听说的,听说存在一个例外,哪怕只一个,我们就有可能被迫关门大吉。要想生存下去,我们必须马上宣布涉事的机器人已经销毁,并把事发的情形解释清楚,还要指望能说服公众相信类似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想要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珊·凯文道,“我当时不在场,我需要知道那个叫兰多的小子未经我允许溜进我的实验室做什么。”

“无论具体发生了什么,重点是很明显的,”兰宁说,“你的机器人打了兰多,而那该死的傻子就按响了‘机器人失控’按钮,把事情闹大了。但无论如何,你的机器人打了他,还造成手臂骨折这样严重的伤害。事实就是你的列尼太扭曲了,以至于缺失第一法则,因此必须销毁。”

“它并不缺失第一法则。我研究过它的脑通路,我知道它不缺这个。”

“那它怎么可能打人呢?”绝望之下兰宁开始冷嘲热讽,“问问列尼。这么长时间,你肯定已经教会它说话了。”

苏珊·凯文脸颊上泛起难堪的粉色。她说:“我更倾向于采访受害者。而且艾弗瑞德,在我离开期间我要求严密封锁我的办公室,让列尼待在里头。我要求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它。如果我不在期间他受到任何伤害,在任何情形下这家公司都再也别想见到我。”

“如果它违背了第一法则,你会同意销毁它吗?”

“同意,”苏珊·凯文道,“因为我知道它没有。”

查尔斯·兰多躺在病床上,胳膊打了石膏固定。他主要的痛苦仍然是来自事发时的震惊——当时他以为有一个机器人向自己逼近,其正电子心灵里怀着谋杀的意图。除他以外,从来没有哪个人类有这样的理由恐惧来自机器人的直接伤害。他的这次经历实在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苏珊·凯文和艾弗瑞德·兰宁站到他床边。彼得·玻格特也跟他们在一起,他是半路加入的。医生和护士都被赶出门外去了。

苏珊·凯文道:“好——当时是怎么回事?”

兰多给吓住了。他喃喃道:“那东西打中了我的胳膊。它冲我来了。”

凯文说:“把故事往前推。你未经授权,跑去我的实验室做什么?”

年轻的计算机技师咽了口唾沫,明显能看到喉结在细长的脖子里上下移动。他长着高高的颧骨,脸色苍白得不正常。他说:“我们都知道你那个机器人。据说你正在教它像乐器一样说话。大家打赌它到底会不会说话。有些人说……呃……说就连门柱子你也能教会它说话。”

“我猜想,”苏珊·凯文面若寒冰,“这话的本意是想恭维我吧。你在这里头又是一个什么角色?”

“我得进去验证一番——看它到底会不会说话,你知道。我们偷到一把你那里的钥匙,我等你走了就溜进去。我们抽签决定由谁去。我输了。”

“然后呢?”

“我尝试让它说话,然后它打了我。”

“什么意思,你尝试让它说话?你是怎么尝试的?”

“我……我问它问题,但它什么也不肯说,而我必须为此事做出公正的判决,所以我就稍微……朝它吼了一下,然后……”

“然后?”

漫长的停顿。苏珊·凯文毫不动摇地盯紧兰多,后者终于说:“我试图吓得它说点儿什么。”他又辩解似的添上一句:“我必须为此事做出公正的判决。”

“你是怎么吓唬它的?”

“我假装朝它挥拳头。”

“而它把你的胳膊拂开了?”

“它打了我的胳膊。”

“很好。我问完了。”她又朝兰宁和玻格特说,“走吧,先生们。”

走到门口时,她朝兰多回转身:“如果你仍然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替你们的赌局判定输赢。列尼能说好几个词,说得非常好。”

三人回到苏珊·凯文的实验室,路上一言未发。实验室靠墙摆满了书,其中一部分是她自己写的。这间屋子的风格跟她本人的性格一致:冷淡严苛、一丝不苟。屋里只有一张椅子,她坐下了,兰宁和玻格特就继续站着。

她说:“列尼只是在自我防卫。那正是第三法则: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除非,”兰宁态度强硬,“保护自己与第一或第二法则相悖。你得把话说全!如果对人类构成伤害,列尼就无权以任何方式保护自己,无论伤害多么轻微。”

“它也并没有那样做,”凯文反击道,“没有明知故犯。列尼的大脑设置并不完整。它无从知道自己力气多大,也无从知道人类多么脆弱。它只是拂开了人类威胁它的胳膊,它根本不可能知道骨头会断。照人类的说法,若某一个体真心无法区分善恶,那就不能对其施加道德上的谴责。”

玻格特用安抚的口气打断她:“我说,苏珊,我们并不谴责什么。我们明白列尼等于是人类世界的小婴儿,我们也不怪它。但公众就不一样了。美国机器人公司会被关掉的。”

“恰恰相反。如果你有跳蚤那么大的脑子,彼得,你就会看出这正是美国机器人公司一直在等的机会,看出这能解决公司的问题。”

兰宁白色的眉毛低低地弓下来。他柔声问道:“什么问题,苏珊?”

“如何把研究人员的数量维持在如今这种所谓的——上帝垂怜我们——高水平,难道公司不是在为这件事伤脑筋?”

“的确如此。”

“那好,你们提供什么给潜在的研究人员?刺激?新鲜感?突破未知的快感?不!你们向他们提供薪水,并且保证说工作中不会有任何问题。”

玻格特问:“此话怎讲,不会有任何问题?”

“难道会有问题吗?”苏珊·凯文反问道,“我们出产的是哪种机器人?是开发成熟的、胜任工作任务的机器人。某个工业告诉我们他们需要什么,一台计算机设计出大脑,机械生产线造出机器人,然后就完事了,工作完成。彼得,不久前谈起列尼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一个不能胜任任何工作的机器人有什么用处。现在我来问你——一个被设计来只能胜任一种工作的机器人有什么用处?它在一个地方开始,也在同一个地方结束。LNE型机器人开采硼矿。如果需要铍,它们就没用了。如果硼的相关技术进入新阶段,它们也一样没用了。人类如果被设计成这样,那就只是亚人。机器人被设计成这样,那也是亚机器人。”

“难道你想要多功能机器人?”兰宁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行?”机器人心理学家质问道,“为什么不行?人家交给我一个机器人,大脑被弄得几乎彻底愚笨无知。我一直在努力教它,而你,艾弗瑞德,问我这么做有什么用处。或许单从列尼自身来讲是没什么用处的,因为以人类为标准,它再进步也不会超过五岁小孩的水平。但是从大局着眼呢?那用处可就大了。你可以把这当成一种对抽象问题的研究:学习如何才能教会机器人。从中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让周围的正电子通路短路,借此创造新通路,只要我们再深入研究下去,就能以更好、更精妙、更高效的技术达成这一效果。”

“所以呢?”

“假设一开始你手头有一个正电子脑,所有的基本通路都被仔细勾勒出来了,但次级通路一条也没有。假设你开始创造次级通路,你可以出售专为接受指令设计的基本型号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可以被塑造来从事一种工作,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重新塑造它们来从事另一种工作。机器人会变成人类一样的多面手。机器人将有能力学习!”

两个男人瞪眼望着她。

她不耐烦道:“你们还是不明白,是不是?”

兰宁说:“我明白你那番话的意思。”

“你们难道不明白?这是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有全新的技术等待发展,有全新的未知世界等人去探索,所以年轻人会燃起对机器人学的新的渴望。你们试试看就知道了。”

“容我指出一点,”玻格特圆滑地说,“此事大有风险。若我们从类似列尼这样无知的机器人开始,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没法信任第一法则的保护——列尼就是绝好的例子。”

“完全正确。把这件事广而告之。”

“广而告之!”

“当然。宣扬这一危险。解释给公众听,说假如地球居民选择禁止这一工作在地球上进行,你们就到月球上去设立新的研究机构,但总之要向潜在的申请人强调危险。”

兰宁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

“因为危险是调味剂,能增加诱惑力。难道你以为核技术毫无风险,航空科技安全无虞?你们一直拿绝对的安全去诱惑人,结果见效没有?有没有解决你们所有人都如此鄙视的‘弗兰肯斯坦情结’?那就试试别的招数,那些曾在其他领域见效的招数。”

凯文的私人实验室里传出动静,声音透过隔开实验室与办公室的门传进他们耳朵里。是列尼那银铃般的声音。

机器人心理学家立刻就不再说话,专心倾听门后传来的响动。她说:“请原谅,我想列尼在叫我。”

“它能够叫你?”兰宁问。

“我说过的,我已经成功教会它几个单词了。”她迈步朝门边走,显得有些慌乱,“如果你们愿意等一等我——”

两人目送她离开,又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兰宁说:“你怎么看,彼得?她那番话会不会有点儿道理?”

“倒是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艾弗瑞德,”玻格特说,“一点点。足够让我们在董事会上提出来,看他们怎么说。毕竟木已成舟,确实有机器人伤了人类,公众也已经知道了。就像苏珊说的,我们不如干脆试试,把这件事转变成我们的优势。不过当然了,她这番作为的动机我是不信任的。”

“此话怎讲?”

“就算她说的这一切完全是真的,在她那里也只是一种合理化的借口而已。她做这一切的动机只有一个:她很想继续保留那机器人。如果我们非要逼她,”说到这里,数学家想到这话字面上还有一层完全不同的意思,不禁微微一笑[press有“施加压力、逼迫”之意,更直接的意思则是“按”,比如按下机器的按钮,呼应前文玻格特曾抱怨苏珊活像机器人。——译者注],“她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继续探索教导机器人学习的技术。不过我认为她把列尼派上了另一种用场。一种挺特别的用场,所有的女人里只适合苏珊。”

“我简直听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玻格特道:“刚才那机器人喊的是什么,你听到没有?”

“嗯,没有,我没太——”兰宁刚说了一半,门突然开了,两个男人立刻闭上嘴。

苏珊·凯文再度走进房间,迟疑着四下打量:“你们俩有没有看见——我记得是放在这里头什么地方的——噢,在这儿。”

她奔向一个书柜的一角,拿起一个表面覆盖复杂金属网的东西,外形类似哑铃,中空,每一个空洞里都有形态各异的金属片,金属片的体积刚好够大,不会从网里掉出来。

她拿起那东西时,它内部的金属片移动起来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咔嗒声。兰宁突然回过神来:那分明就是机器人版的拨浪鼓啊。

苏珊·凯文再次打开门准备进去,这时门背后又传来列尼银铃般的声音。这回兰宁可算听明白了,机器人说出了苏珊·凯文教它的话。

它用风琴般美妙的声音喊道:“妈咪,快回来。快回来,妈咪。”

他们还听见苏珊·凯文的脚步声,她正急切地穿过实验室的地板,奔向她这辈子唯一可能拥有和喜爱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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