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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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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普里斯——我想我该称他詹姆斯·普里斯教授,虽然哪怕不加头衔,大家肯定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他说话向来都很慢。 我有发言权。我采访他的次数够多。他拥有自爱因斯坦以来最伟大的头脑,但它运转的速度并不快。他经常承认自己的迟缓。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大脑如此了不起,所以它才快不起来。 他会慢吞吞地说些抽象的东西,接着他就要思考一阵,然后再说点儿什么。即便在琐碎的小事上,他那巨人的大脑也会迟疑不决,在这边加上一画,又在那边添上一笔。 明天太阳会升起吗?我能想象他在心里这样琢磨。我们说“升起”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们能确定明天一定会到来吗?在这一语境里,“太阳”一词是否毫无含混之处? 除开说话时的这种习惯,他的面容也很平淡——脸色苍白,除一种举棋不定的惯有神情之外没有别的表情。他有一头挺稀疏的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西装的剪裁也历来保守。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你就得到了詹姆斯·普里斯教授的形象——一个孤僻的人,完全欠缺个人魅力。 正因如此,世上没有任何人会疑心他杀了人,只除了我。而就连我也没法确定。毕竟他想事情本来就慢,他一直都那么慢。难道在关键时刻他竟做到了迅速思考、立即行动?这可信吗? 其实无关紧要。就算他杀了人,他也逃脱了。现在想扭转局面已经太迟,我肯定不会成功的,哪怕我决定把这篇东西发表出来。 爱德华·布卢姆跟普里斯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之后机缘巧合,两人又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成了合作伙伴。他俩年龄相当,也都倾向于过单身生活,但除此之外在其他一切重要方面都截然相反。 布卢姆是一道活生生的闪光:活泼有趣、高大结实、声音洪亮、傲慢无礼、自信满满。他的大脑能出其不意地突然抓住事情的本质,在这方面它堪比撞向地球的流星。他不是普里斯那种理论家;布卢姆没耐心搞理论,也没有能力把激烈的思想绝对集中到单一的抽象问题上。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还引以为荣呢。 他的才能在于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看出理论的实际用途,看出它能如何派上用场。如果把抽象的建构比作冰冷的大理石,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看出其中蕴含着某个非凡装置的繁复设计。他一伸手大理石就会裂开,只留下那装置。 有一件事众所周知,而且也不算过度夸张:布卢姆造的一切物件从来没有运转不灵、拿不到专利、挣不到钱的。等到了四十五岁,他已经跻身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之列。 而如果说技术员布卢姆对某样东西特别得心应手,那就是理论家普里斯的思维方式。布卢姆最伟大的发明全都是基于普里斯最伟大的想法,于是布卢姆的财富和名望日渐增长,普里斯也在同行中间赢得了超乎寻常的尊重。 可以想见,等普里斯提出自己的二场理论,布卢姆自然立刻行动,着手建造第一台实际可用的反重力装置。 我就职于《电讯新闻报》报社,我的工作是替读者找出二场理论中的人情味;要做到这一点光讲抽象的理论可不行,你得跟人打交道。不过我的采访对象是普里斯教授,因此事情不会太容易。 我自然会问到反重力的可能性,因为人人都对反重力感兴趣;我可不会问二场理论,那是谁都听不明白的。 “反重力?”普里斯抿着嘴唇思忖起来,“我不能完全确定它已经有可能成真,或者将来有可能成真。我还没有……呃……完全解开这一问题,没到我自己满意的程度。我还不能完全看出二场方程是否可以有一个有限的解,当然它们必须有一个有限的解,如果……”说到这里他就进入自己的世界沉思起来。 我催促道:“据布卢姆说,他认为这样一台装置是能够造出来的。” 普里斯点点头:“嗯,是的,但我仍然有些怀疑。埃德[爱德华的简称。]·布卢姆有种很惊人的才能,过去他许多次看出了大家看不到的东西。他的头脑很不同寻常。倒真是替他赚到了不少钱。” 当时我们坐在普里斯的公寓里。普通的中产阶级水准。我忍不住飞快地左右溜了一眼。普里斯可算不上富。 我并不觉得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看见我在打量了。我觉得这其实是他的心思。他说:“财富通常不会成为纯理论家的奖赏。甚至对纯理论家来说,它都不算是特别理想的奖赏。” 说起来没准真是这样,我暗想。普里斯确实也得到了另一种奖赏。他是历史上第三个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同时也是头一个两次都因科学成就获奖、两次都独享诺奖的人。这样的成就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再说哪怕他不算富有,他也并不穷。 然而他听上去不像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刺激普里斯的可能不仅仅是布卢姆的财富;也许还因为布卢姆在整个地球家喻户晓,因为布卢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名人。相反,普里斯只在科学会议和大学教师俱乐部享有声望,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人认识他。 上述想法在我的眼神中或我额头皱起的纹路里流露了多少呢?我说不好,反正普里斯接下来就说:“不过我们是朋友,你知道。我们一起打台球,每周都有一两次。我老是打败他。” (我从未刊登过这番言论,不过倒是跟布卢姆求证过。后者说了好长一段话反驳普里斯,开篇头一句就是:“他在台球桌上打败我?那浑蛋……”之后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身攻击。事实上两人打台球都不是新手。在普里斯的言论和布卢姆的反驳发表后,我有机会看过一次他们打台球。两人拿起球杆都有专业选手的沉着,而且都是招招见血。那次的较量里我是没看出任何友谊的影子。) 我说:“你是否愿意预测一番,布卢姆能否成功造出反重力装置?” “你的意思是问我愿不愿意公开明确表态?嗯。好吧,咱们来想一想,年轻人,我们所谓的反重力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对重力的理解是围绕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建立的,从它问世至今已经一个半世纪了,但在其自身的限度内它仍然很牢靠。我们可以这样描绘它……” 我礼貌地听着。这个题目我早就听普里斯讲过,不过要是想从他嘴里搞到点儿好料——能不能办到是说不准的——那我就得让他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来。 “我们可以这样描绘它,”他说,“想象宇宙是一片薄而平坦、超级柔韧、不会撕裂的橡胶板。如果我们想象物质与重量相关,就好像在地球表面那样,那么可以想见,当一定的质量放置到橡胶板上时,它就会压出一块凹痕。质量越大凹痕也就越深。 “在现实的宇宙里,”他接着说道,“存在质量不一的各种物体,所以我们必须想象橡胶板上密布着凹痕。当物体沿橡胶板表面滚动,经过凹痕时就必然会沉下去再滚出来,与此同时也会偏转和改变方向。正是这种偏转和方向的改变被我们解读成了重力存在的表现。如果移动的物体来到足够靠近凹痕中心的位置,同时移动速度足够缓慢,它就会被困在凹痕内,不断地绕凹痕转圈。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转圈会永远持续下去。换句话说,被艾萨克·牛顿解读为一种力的东西,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把它解读成了几何上的扭曲。”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之前那番话他说得挺流畅——照他平日的标准算是挺流畅的——因为讲的是他过去经常谈到的东西。但从这里开始他就谨慎起来了。 他说:“所以当我们尝试制造反重力,我们就是在尝试改变宇宙的几何形态。假设沿用刚才的比喻,我们就是在尝试抚平有凹痕的橡胶板。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来到造成凹痕的质量下方,然后把那质量往上举起来,并一直支撑着它以避免它造成凹痕。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抚平橡胶板,那我们就创造出了一个不存在重力的宇宙——或者至少是一部分宇宙。在经过不会造成凹痕的质量时,滚动的物体一点儿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行进方向,我们可以把这解读为该质量没有施加任何重力。不过呢,要想完成这一壮举,我们就需要一块与造成凹痕的质量同等的质量。用这种方式在地球制造反重力,我们就必须使用一块与地球等大的质量,并把它举在我们头顶,可以这么说。” 我打断他:“但你的二场理论——” “正是。广义相对论并不能用一组公式同时解释重力场和电磁场。爱因斯坦花了半辈子时间寻找一组能同时解释二者的公式——也就是统一场论——最终他失败了。所有追随爱因斯坦的人也都失败了。但我不一样,我一开始就假定存在两种无法被统一的场,并沿着这一假设的结论前进,其中一部分想法我可以借助‘橡胶板’这个比喻来解释。” 这部分内容我就不确定以前是不是听过了。我问:“是怎么一回事?” “假设我们不是尝试举起造成凹痕的质量,而是尝试让橡胶板本身变僵硬,变得不容易起凹痕。那么橡胶板会收缩,至少在一小块区域会收缩,并变得比之前更平整。重力会减弱,质量也一样,因为在凹痕的宇宙里这二者在本质上是同一个现象。如果我们能让橡胶板完全平展,重力和质量就会一起消失。 “在恰当的条件下,电磁场可以被用来对抗重力场,用来使宇宙那起了凹痕的材质变得僵硬。电磁场比重力场强得多,因此前者可以被用来克服后者。” 我有些拿不准:“但你刚才说‘在恰当的条件下’。你提到的这些恰当的条件能够达成吗,教授?” “这我就不知道了,”普里斯沉吟着缓缓说道,“如果宇宙真是一片橡胶板,它的僵硬程度必须达到一个无限大的值,否则我们没法指望它在承受一个能造成凹痕的质量的情况下完全保持平整。如果在真实的宇宙中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就需要无限强的电磁场,而这就意味着反重力是不可能的。” “但是布卢姆说——” “对,我想象布卢姆认为有限的场也能行,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可无论他多么才华横溢,”这时普里斯绷着脸笑笑,“我们也不必当他永远正确。他对理论的把握是很有问题的。他——他从没拿到过大学文凭,这你知道吗?” 我本来想说我知道,毕竟这件事人人都知道。但普里斯说话时声音里带了一丝热切,我抬头一看,正好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活力,就好像他很高兴能散播这消息。于是我点点头,好像我正把它归档,留待以后参考。 “那么据你看,普里斯教授,”我再次催促他,“布卢姆多半是错了,反重力没有实现的可能?” 普里斯终于点头了,他说:“重力场当然可能被削弱,但如果我们所谓反重力是指真正的零重力场——在相当可观的空间范围内完全没有重力——那么我怀疑我们最终会发现反重力不可能实现,就算是布卢姆也不行。” 于是我也算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之后将近三个月,我都没能见着布卢姆,等好不容易见到他了,他还在发脾气。 当然了,普里斯的论调刚一刊登出来,布卢姆立马就炸了。他告诉大家,一等反重力装置建造完毕就会邀请普里斯来出席最终的成果展示,甚至还会请普里斯亲自参与示范。有个记者——可惜不是我——在他两个工作约会的间隙逮住他,请他对此加以说明。他说:“最终我一定会造出反重力设备,也许很快就能完成。到时候欢迎你来,媒体愿意派什么人来都可以。詹姆斯·普里斯教授也可以来。他可以代表理论科学,等我示范了反重力以后,他就可以调整自己的理论来解释它。我敢说,到时候他肯定能以精妙的方式做出调整,并让大家确切地明白为什么我根本就不可能失败。其实他可以现在就调整,还能节省时间呢,不过我猜他是不会这么干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用词从头到尾都彬彬有礼,但你能从他飞快的、滔滔不绝的话中听出他在龇牙低吼。 然而他仍然偶尔跟普里斯打台球,见面时双方的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要是你想知道布卢姆的进展如何,只消看看二人面对媒体的态度就够了——布卢姆讲话越来越简单失礼,甚至有些暴躁,而普里斯的心情则越来越愉悦。 我不知第几次请求采访布卢姆,这一回请求终于被接受了。我寻思这是否表明布卢姆的探索有了突破。我还做起了小小的白日梦,梦想他能对我宣布最终的成功。 事情并未如我所愿。我前往位于纽约州北部的布卢姆公司大楼,布卢姆会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我。公司大楼的环境妙极了,远离人口稠密的地区,景观设计十分精致,占地面积比得上颇具规模的工厂。两个世纪前,巅峰时期的爱迪生也从未拥有布卢姆这般惊人的成就。 不过布卢姆显然心绪不佳。他迟到了十分钟才大步冲进办公室;从秘书的办公桌旁走过时他低声怒吼,只朝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他穿着实验室大褂,没扣扣子。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要是害你等了我很久,那很抱歉,但今天我的空闲时间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多。”布卢姆天生喜欢出风头,他完全知道不能跟媒体为敌;但我感觉得出来,当时他坚守这条原则似乎很有困难。 我说出了最明显的猜测:“据我了解,先生,你最近的测试并不成功。” “谁告诉你的?” “要我说此事众所周知,布卢姆先生。” “不,并非如此。别这么说,年轻人。我的实验室和工坊里在进行什么,那是不会众所周知的。你说的是那位教授的看法,不是吗?普里斯的看法,我指的是。” “不,我——” “当然是了。他那番言论不就是朝你说的吗——就是关于反重力不可能的那番话?” “他的言论没这么平铺直叙。” “他说话从来不会平铺直叙,但对于他这就已经够平铺直叙了,不过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把他那见鬼的橡胶板宇宙弄平,弄得比他的话还要平。” “这是否意味着你已经有进展了,布卢姆先生?” “你知道我有进展,”他厉声喝道,“或者你应该知道。上周的演示你不是在场吗?” “对,我在。” 我判断布卢姆遇到了麻烦,否则他不会提起那次演示。演示确实成功了,但算不上什么举世无双的大胜利。在一块磁铁的两极之间,他制造了一块重力减弱的区域。 手法是挺巧妙的。一个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被用来探测两极之间的空间。如果你从没见过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如何运作,它主要就是将一束窄波束单色伽马射线射入低重力场。由于重力场的影响,伽马射线会改变波长,变化很小,不过能够测得出来;而如果有什么东西碰巧改变了重力场的强度,波长的变化也会相应地转变。用这法子探测重力场是极精细的,最终的效果也出类拔萃。毫无疑问,布卢姆确实减弱了重力。 问题在于减弱重力已经有其他人做过了。当然,布卢姆用了不同的电路,于是他达成这一效果比旁人轻松了许多——他的系统照例是巧夺天工,也理所当然地申请到了专利——而且他还坚称就是靠这个办法,最终反重力将不再只是科学上的奇谈怪论,它会成为能运用在工业领域的现实。 也许吧。但他的演示并没有完全成功,而他平时是不会对不完全的成功大惊小怪的。本来这回他也不会如此,但他急于展示点儿什么,所以孤注一掷了。 我说:“我印象中你在那次初步演示中达成了0.8g[g表示重力加速度,指物体由于重力作用而得到的加速度,约为9.8m/s2。],春天在巴西有人取得过更好的成绩。” “当真?好吧,你算算巴西和这儿的能量输入,然后告诉我平均每千瓦时达成的重力下降有多大差别。你会大吃一惊的。” “但关键在于,你能否达成0g——零重力?普里斯教授认为或许不可能的就是这一条。大家都同意,单单降低重力场的强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布卢姆捏紧了拳头。我有种感觉,那天应该有一项关键实验出了岔子,他又气又恼,简直快忍无可忍了。布卢姆最恨宇宙挡他的道。 他说:“理论家叫我恶心。”他说话时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他终于厌倦了沉默,现在决意要说出真心话,管他有什么后果:“普里斯靠摆弄方程式得了两次诺贝尔奖,但他拿重力减弱的理论派上什么用场了吗?一点儿也没有!我已经拿它派上了实际的用场,今后还会做得更多,不管普里斯乐意不乐意。 “我才是大家会记住的人,我才是会得到荣誉的人。他大可以留着他那见鬼的头衔和他的诺贝尔和学术圈的名望。听着,我来告诉你是什么叫他气不平。其实就是简简单单的、老式的嫉妒。我通过行动得到了我拥有的一切,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希望光靠想就得到这一切。 “有一次我跟他说——我们一起打台球,你知道——” 就是在这时候我引用了普里斯关于台球的言论,并得到了布卢姆的反驳。两者我都没有发表,因为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 “我们一起打台球,”等心绪平稳了,布卢姆说,“一半的时间是我赢的。我们玩台球一直挺友好。见鬼——我们在大学里就是老朋友之类的——但他是怎么毕业的我从来都不明白。他的物理当然很好,还有数学,但他修过的人文学科课程全都是勉强及格——因为教授可怜他。” “你没拿到大学学位,对吧,布卢姆先生?”问这个完全是我存心使坏。我很享受看他大发雷霆。 “该死的,我休学去创业了。我上了三年大学,那三年里我的平均成绩可是B+。你可别瞎猜,听见了?见鬼,等普里斯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我已经在挣我的第二个一百万了。” 他显然愤愤不平,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反正有一次我们在打台球,而我对他说:‘吉姆[詹姆斯的昵称。],普通人永远想不明白,我才是做出实际成果的人,怎么是你得了两次诺贝尔?你拿两个诺贝尔奖做什么呢?给我一个得了!’他站在那儿往球杆上擦巧克粉,然后用他那种软塌塌、缺少活力的声音说:‘你有二十亿美元,埃德。给我十个亿得了。’所以你瞧,他想要钱。” 我说:“那么你是不介意他得了荣誉的吧?” 有片刻工夫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他没有。他反而哈哈大笑,他抬起一只手在身前挥舞,仿佛要从一块看不见的黑板上擦去什么东西。他说:“噢,好吧,忘了那些话。刚才那些都是非公开的。听着,你想要我表态?行。今天事情进展不顺利,我也发了点儿脾气,但是会好起来的。我觉得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算现在还不知道,我也总归会弄明白。 “听着,你可以写我说的了,我们不需要无限的电磁强度,我们会抚平橡胶板,我们会拥有零重力。等我们得到它,我会进行你从没见过的最震撼的演示,仅限媒体和普里斯参加,你也会收到邀请的。你还可以写这一天不会太久了。好吧?” 好! 那之后我又分别见过两人一两次。有一次甚至同时见到了他俩,就是我到场看他们打台球那回。正如我之前所说,两个人都很有水准。 不过召集我们参观演示的邀请可没那么快就来。等它来的时候,距离布卢姆对我发表宣言的那天已经过了很久,只差六个星期就一年了。说起来或许也不该期待它更快些,这不公平。 我收到一张特别镌刻的请柬,上面承诺演示前首先会有鸡尾酒酒会的时间。布卢姆做事从来都做足全套,他是打算先把到场的记者哄高兴。他还安排了三维电视直播。显然布卢姆信心十足;他足够坚信演示会成功,所以才愿意让它在这个星球的每一间客厅同步播出。 我打电话给普里斯教授,确保他也受到了邀请。他收到请柬了。 “你计划出席吗,先生?” 片刻的停顿,屏幕上的教授满脸纠结,似乎举棋不定,不太情愿:“涉及严肃的科学问题,这类演示是非常不合适的。我不愿鼓励这种行为。” 我真担心他会托词不去,要是他不在场,戏剧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不过他或许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在全世界面前露怯,所以最后他用显著的厌恶口气说:“当然,埃德·布卢姆也不是真正的科学家,他是非要出一回风头不可的。我会到场。” “你认为布卢姆先生能制造出零重力吗,先生?” “嗯……布卢姆先生寄了他的装置设计图副本给我,我呢……我说不好。也许他能做到,如果……呃……如果他说他能做到的话。当然——”他又停顿了挺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想亲眼看看。” 我也一样。其他许多人也一样。 舞台布置无可挑剔。布卢姆公司的主楼,就是建在山顶上的那一栋,清理出了整整一层楼。有承诺的鸡尾酒和各色诱人的开胃菜,有轻柔的音乐和灯光,还有精心打扮、喜笑颜开的爱德华·布卢姆扮演完美的主人,同时又有一群彬彬有礼、行事低调的侍应生来来回回为大家服务。整个氛围是那么亲切友好,充满惊人的信心。 詹姆斯·普里斯迟到了。我无意中看到布卢姆盯着人群的角落看,神色间稍微透出些阴沉。然后普里斯到了,随身带进来好一派单调平淡的气氛。他看上去毫无光彩,满屋的喧哗热闹和璀璨华美对他毫无影响(除了璀璨华美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里,或者也可能是我肚子里的那两杯马丁尼在发光发热)。 布卢姆看见普里斯,马上容光焕发。他蹦蹦跳跳地穿过房间,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拽到吧台前——他比普里斯要高壮些。 “吉姆!见到你真高兴!喝点儿什么?见鬼,伙计,要是你不来,我是准备临时取消的。明星不到场,这事可进行不下去,你知道。”他用力捏捏普里斯的手,“是你的理论,你知道。没了你们少数几个精英指路,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什么也干不成,你们这些少得见鬼的精英。” 他热情洋溢,不住恭维对方,因为现在他有底气这么做了。他是在把普里斯养肥了好宰呢。 普里斯嘴里嘟囔着想拒绝对方给的饮料,但玻璃杯被硬塞进他手里;布卢姆抬高嗓门儿,声音活像公牛在咆哮。 “先生们!请安静片刻。敬普里斯教授,爱因斯坦以来最伟大的头脑,两度诺贝尔奖获得者,二场理论之父,也是他——发了我们即将看到的演示——即便他并不相信它能成功,而且有胆量公开说出来。” 四下里能清楚听到一阵窃笑,但很快就消散了;普里斯竭尽全力摆出了最阴沉的脸色。 “现在既然普里斯教授已经到了,”布卢姆说,“也已经祝酒了,咱们就开始吧。跟我来,先生们。” 比起上次进行演示的房间,这回的布置要复杂许多。演示地点设在大楼的顶楼,用的磁铁也不一样——这回的磁铁竟然更小了,千真万确,不过据我观察,摆出来的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还是之前那个。 不过有一样东西是之前没有的,它吸引的注意力比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多,所有人看了它都惊诧莫名。那是一张台球桌,摆在磁铁的一极底下,而台球桌下方就是磁铁的另一极。桌子正中央挖出了一个直径大约一英尺的圆洞,很显然,如果零重力真能造出来,它就将出现在中央的这个洞里。 整个演示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设计的:用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彰显布卢姆对普里斯的胜利。今天的演示是用另一种形式继续他俩之间那永恒的台球比赛,而且这一次布卢姆会赢。 不知道其他记者是否也像我这样看待这件事,但我知道普里斯的看法跟我一致。我转身去看他,发现他手里端着人家硬塞给他的酒杯。我知道他很少喝酒,但现在他却把杯子凑到唇边,两口就喝干了杯里的酒。他眼睛盯着台球看,而我不必拥有心灵感应的天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眼里,这东西等于是对方故意在他鼻子底下打响指挑衅。 布卢姆领我们到桌旁就座。围绕台球桌有三面摆了二十张椅子,第四面空出来充当工作区。普里斯被慎重地护送到视野最佳的位置。他快速瞟了一眼三维摄像机,摄像机正在拍摄。我好奇他是不是本来想走,最后又决定他不能在全世界都眼睁睁看着时一走了之。 本质上讲,这次的演示很简单,关键在于播出的效果。有好些测量能量消耗的刻度盘摆在显眼的地方,另有一些刻度盘专门显示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的读数,其位置和大小能确保所有人看清楚。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三维观影方便。 布卢姆亲切地解说了每一个步骤,途中他还停顿了一两次,每次都转向普里斯,逼着对方表示肯定。他这么干的次数不太多,所以并不太惹眼,但刚好够他拿普里斯自己内心的煎熬把普里斯串起来,架在火上翻着面儿烤。我的座位在台球桌的另一侧,正好能看见对面的普里斯。 他活脱脱是一副身在地狱的表情。 众所周知,这一次布卢姆成功了。据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显示,随着电磁场的增强,重力的强度稳步下降。降到0.52g以下时现场一片欢腾。刻度盘上有一根红线专门标出了这个数值。 “众所周知,”布卢姆信心满满地说,“0.52g这个标记代表了之前重力强度的最低纪录。现在我们已经低于这个值,同时用电量还不到创造纪录时用电量的十分之一,并且我们还会进一步下探。” 接近尾声时,布卢姆放慢了重力减弱的速度——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为的就是制造悬念;三维摄像机交替对准台球桌中央的空洞和穆斯堡尔效应天平秤读数正在下降的刻度盘,在两者之间来回切换。 布卢姆突然说:“先生们,每张椅子侧面的小袋里都有一副深色护目镜。现在请把护目镜戴上。零重力场很快就会建立,它会放射富含紫外线的光。” 他自己也戴上护目镜,接下来有片刻的忙乱,大家纷纷照做。 最后一分钟,刻度盘的读数落到零,然后就不动了;我觉得此刻没有一个人在呼吸。就在这时,一根发光的圆柱突然凭空出现;它穿过台球桌上的洞,从磁铁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二十个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叹。有人喊话:“布卢姆先生,出现光柱的原因是什么?” “这是零重力场特有的现象。”布卢姆的回答极顺滑,不过这当然根本算不上什么答案。 现在记者们纷纷起身,人人都往台球桌边挤。布卢姆挥手示意大家退后:“先生们,请站开些!” 只有普里斯还坐在原位,他似乎陷入了沉思。那之后我一直坚信,是护目镜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没有看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能有什么含义。我没看见他的眼睛。我看不见。这就意味着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不知道那双眼睛背后发生了什么,连猜都无从猜起。好吧,也许就算没有护目镜也一样,这种事我们一样猜不出来,可谁能说得准呢? 布卢姆再次抬高嗓门儿:“各位!演示还没有结束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重复了我过去做过的内容。现在我制造出了零重力场,我证明了在实践中它是可以达成的。但我还想再做一个演示,让大家看看这样一个场能做什么。我们接下来要看到的内容是谁也没见过的,就连我自己也没见过。我尚未在这个方向上开展试验,虽然我心里是非常愿意的,但我感到这一荣誉理应由普里斯教授——” 普里斯猛地抬起头:“什么——什么——” “普里斯教授,”布卢姆笑容灿烂地说,“涉及固体与零重力场相互作用的试验,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我想请你来操作。请看,零重力场形成于台球桌中央,而世人都知道你在台球方面的造诣,教授,在这方面,你的才华仅次于你在理论物理学上的惊人天资。你不愿意将一颗台球打进零重力柱形区吗?” 他急不可耐地把一颗球和一支球杆递到教授跟前。普里斯用藏在护目镜背后的眼睛盯着它们,然后很慢很慢、犹豫不决地伸手接过来。 我真想知道那双眼睛里流露了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决定让普里斯在现场演示击球——这一决定有几分是因为我引用了普里斯关于两人定期比赛的那番话激怒了布卢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来吧,站起来,教授,”布卢姆说,“你的位置让给我来坐。从现在开始归你表演了。上吧!” 布卢姆坐下来,他还在继续讲话,声音越来越像洪亮的管风琴:“一旦普里斯教授把球打进零重力柱形区,球就不再受地球的重力场影响。地球会绕自转轴自转,绕太阳公转,球则会真真切切地保持不动。据我计算,在这个纬度、在一天中的这个时间,运动中的地球应该是略向下沉的。我们会随地球一起运动,而这颗台球会原地不动。所以从我们的角度看会觉得它向上升起并远离地球的表面。看吧。” 普里斯站在台球桌前,瘫痪了似的僵立不动。是因为措手不及?震惊?我不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否曾企图打断布卢姆这番小小的演说?或者他只是在忍受痛苦的不情愿,因为他不愿扮演对手逼迫他扮演的这个不光彩的角色? 普里斯转身面对台球桌,他先看看台球桌,又回头看看布卢姆。记者们全站起来挤在台球桌旁,每个人都尽可能靠近,好看得更清楚些。只有布卢姆自己端坐不动,一个人留在原地微微笑着。他眼里看的当然不是球桌、台球和零重力场。我透过护目镜仔细分辨,我几乎可以看出他在看普里斯。 普里斯转向台球桌,把球放到台面上。他将为布卢姆带来戏剧化的最终胜利,并把他自己——那个宣称这件事不可能做到的人——变成永远被人嘲笑的替罪羊。 或许他觉得自己无路可退。又或许—— 球杆稳稳击打,球动了。它的速度并不快,每一双眼睛都在追随它。它撞上库边后反弹。现在它的速度越发慢了,就好像普里斯自己也在增加悬念,让布卢姆的胜利变得更有戏剧性。 我的视角很完美,因为我站在桌旁,正好跟普里斯隔桌相向。我能看到台球滚向发光的零重力场,在其背后我还能看到坐着的布卢姆,看见他身体没被闪光遮挡的那部分。 台球靠近了零重力柱形区,它似乎在边缘悬停了片刻,然后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流光、一声轰雷,还有突如其来的布料烧焦的煳味。 我们嚷起来。我们全都在嚷嚷。 那之后我又在电视上看了那一幕——跟全世界的其他人一起。十五秒钟疯狂的混乱,我能在影片上看见我自己,但我实在认不出那是我的脸。 十五秒钟! 然后我们发现了布卢姆。他仍然坐在椅子里,双臂仍然折叠在胸前,然而一个台球大小的洞贯穿了他的前臂、胸口和后背。后来验尸时才知道,他心脏的大部分都被干净利落地洞穿了。 他们关掉设备。他们叫来警察。他们把彻底瘫软的普里斯拖走。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比普里斯强多少。当时在场的记者不少,但如果有谁声称自己一直冷静地观察现场的情状,那他就是个冷静的撒谎精。 又过了几个月我才再次见到普里斯。他瘦了些,但除此之外气色不错。真的,他脸上有了血色,身上还散发出一种果决的气息,穿衣打扮也远胜过去。 他说:“现在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当初我有时间思考,我应该当时就能知道。但我想事情很慢,可怜的埃德·布卢姆又一心要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而且他做得很成功,连我也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跑了。自然地,我一直在努力弥补我无意中造成的损害。” “你没法让布卢姆死而复生。”我严肃地说。 “是的,我做不到,”他跟我一样严肃,“但我们也需要考虑布卢姆公司。演示期间的事全世界都看在眼里,这实在是对零重力最糟糕的宣传,而我们必须把故事讲明白,这非常重要。所以我才要求见你。” “哦?” “当时埃德说台球会在零重力场里缓慢上升,如果我思维敏捷,就会明白那是最缺乏根据的胡说。不可能会那样。布卢姆太鄙视理论了,他专门要以自己对理论的无知为荣,否则他自己也能想明白的。 “毕竟这里涉及的并不仅仅是地球的运动,年轻人。太阳自己就在一条围绕银河系核心的巨大轨道上运动,而银河系本身也在做着某种尚未清晰界定的运动。如果台球受了零重力支配,你就可以把它想象成不受以上任何运动影响,因此就等于突然坠入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然而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静止这种事。” 普里斯慢吞吞地摇摇头:“依我看,埃德想到的零重力是宇宙飞船做自由落体运动时飞船内部产生的那种零重力,就是让人飘浮在半空中的那种。他的问题就在于此,他指望台球也会飘浮在半空。然而在宇宙飞船里,零重力并非因为重力不存在,它只不过是因为有两个物体,飞船和飞船里的人,双方都在以相同的速率下落,在以完全一样的方式对重力做出反应,因此双方相对于彼此都是静止不动的。 “埃德制造的零重力场是抚平了宇宙这块橡胶板,这就意味着确实失去了质量。那个场中的一切,包括困在其中的空气分子,以及被我推进去的台球,只要还留在其中就完全失去了质量。而一个完全没有质量的物体只可能以一种方式运动。” 他停下来,仿佛邀请我提问。我问:“会是什么样的运动呢?” “以光速运动。任何没有质量的物体,比方说中微子和光子,只要仍然存在就必然以光速运动。事实上光之所以以光速运动,仅仅是因为它是由光子构成的。一旦台球进入零重力场并失去自身的质量,它也会立刻达到光速并离开。” 我摇头:“可是一旦离开零重力柱形区,难道它不会马上恢复原本的质量?” “那是当然,同时它也马上被重力场影响,并因空气摩擦和台球桌台面的摩擦而减速。但是想象一下,一个有着台球质量的物体在以光速移动,那得要多少摩擦才能降低它的速度啊。它只需千分之一秒就穿透了我们上百英里厚的大气层,在这期间我怀疑它降速的幅度不会超过每秒几英里,想想看,每秒186282英里的光速,只减少几英里。这一路上它烤焦了台球桌的台面,干净利落地撞穿了台球桌的桌缘,又穿透了可怜的埃德和窗户;它打穿的洞全都是整齐的圆圈,因为它通过的速度太快了,物体与它发生接触的部分根本来不及劈开,迸裂,哪怕是玻璃这般易碎的东西。 “万幸大楼坐落在乡间,我们又身处顶层。如果我们是在城里,台球可能会击穿好些建筑,杀死好些人。现在它已经进入太空,早就越过了太阳系的边缘,它会继续这样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旅行,永不停歇,直到它凑巧撞上某个体积够大、足以拦下它的物体。届时它就会撞出一个很大的陨石坑。” 我把这个想法玩味一番,但我拿不准我自己是不是喜欢它:“这怎么可能呢?台球进入零重力柱形区时速度几乎为零。我亲眼看见的。而你说它离开时却带着惊人的动能。这能量从哪儿来?” 普里斯耸耸肩:“不从任何地方来!能量守恒定律只在广义相对论成立的前提下才适用;也就是说,在橡胶板有压痕的宇宙里才适用。当压痕被抚平,广义相对论就不成立了,能量也就可以自由地创生和消亡。这也能解释零重力柱形区的圆柱形表面为什么会辐射发光。你还记得吧,布卢姆没有解释辐射的来历,恐怕他是解释不了的。要是他先做进一步的试验就好了,可他一心急着表演,蠢头蠢脑的,什么都不顾了——” “那辐射是怎么来的,先生?” “那是零重力柱形区内部的空气分子。每一粒分子都达到光速、往外撞出去。它们只是分子,不是台球,所以被拦住了,但其运动的动能被转化成了能量辐射。它是持续不断的,因为一直有新的分子飘进去,然后获得光速,往外撞击。” “也就是说能量被不断地创造出来?” “完全正确。而这就是我们必须对公众阐明的问题。反重力的首要用途不是让飞船升空或者革新机械运动。它其实是无限的自由能源[“自由能源”(free energy)区别于热力学概念里的“自由能”,是科幻作品中常见的一种虚构设定,指理论上不产生污染和消耗,近乎无限和免费的能源。]的来源,因为制造出的一部分能量可以被转化,用来维持使得那部分宇宙保持平整的场。埃德·布卢姆不知道自己发明了什么,他发明的不仅仅是反重力,还是第一台第一流的永动机——一台能无中生有制造能量的永动机。” 我缓缓说道:“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被那只台球杀死,是这样吗,教授?它可能从任何角度离开零重力场。” 普里斯道:“嗯,无质量的光子以光速离开光源时,其方向是不确定的,所以蜡烛才会把光洒向四周。无质量的空气分子离开零重力柱形区时方向也是不确定的,所以整个圆柱体都在辐射发光。不过台球只是一个单一的物体,它固然可能从任何方向出来,但它非得从某个特定的方向出来不可,一个随机选定的方向,而选定的那个方向恰好就是击中埃德的方向。” 就这样了。结果大家都知道。人类拥有了自由能源,于是就有了我们如今拥有的这个世界。布卢姆公司任命普里斯教授负责这一项目的开发,不久他就比巅峰时的爱德华·布卢姆更富有,更出名了。而普里斯仍然比对方多两个诺贝尔奖呢。 只不过…… 我一直在思考。光子从每一个方向离开光源,那是因为它们是在当下产生的,也就没有理由偏好其中一个方向胜过另一个方向。空气分子从每一个方向离开重力场,那是因为它们从各个方向进入重力场。 可一枚从特定方向进入零重力场的台球又如何?它会从某个特定方向离开还是会从任意方向离开? 我小心求证,但理论物理学家们似乎说不准,我也找不到任何记录表明布卢姆公司曾就此进行过任何试验,而布卢姆公司是唯一运行零重力场的组织。公司内部有人跟我说过,不确定性原理[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于1927年提出的关于量子力学的重要原理,即不可能同时精确确定一个基本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会确保从任何角度进入零重力场的物体都会从随机角度离开。但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测试一番? 那么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普里斯的大脑这辈子终于敏捷了一回?会不会因为布卢姆企图让他出丑,压力之下普里斯突然看清了一切?之前他一直在仔细审视零重力柱形区周围的辐射光,或许他意识到了它的成因,并确定了任何进入零重力柱形区的物体都会以光速运动。 那么他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普里斯在台球桌旁做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是出于偶然。他有着专业水准,台球完全是照他的意志运动。我就站在现场。我亲眼见他看了布卢姆,然后又看了台球桌,就好像他在判断角度。 我亲眼见他击出那颗球。我亲眼见球从库边反弹,滚进零重力柱形区,从一个特定的方向进入零重力场。 因为当普里斯将那颗球朝零重力柱形区送进去时——有三维录像替我做证——台球已经瞄准了布卢姆的心脏! 意外?巧合? ……谋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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