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Chapten Ten
传闻

巴别塔的记忆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在尚且完整的旧世界里从一朵云彩跳到另一朵云彩上,对那些在她脚下飞逝的城市、森林和海洋视而不见,一心只想追上在空中飞翔的鸟轨火车。她看见围巾卡在了门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扇玻璃窗的后面。那是托恩的身影。奥菲丽眼看就要追上鸟轨火车了。突然,云彩开始在她的脚下呻吟。

她睁开一只眼睛。她昨晚睡觉时忘记取下眼镜,把眼镜压歪了。呻吟的不是云彩,而是床撑上的弹簧。她眨了好多次眼,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为何而来。这里酷热难当,窗外是清晨的明亮,明亮的光芒洒在宿舍里。这是一个简陋的房间,横梁外露,灼热的石头发出强烈的气味,仅有一些铸铁家具。屏风算是唯一保证隐私的东西了。不过,奥菲丽也不需要屏风:除了她,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昨夜撞上的其他床都被换成了书桌。

如果起床钟响过,那她也没有听见。事实上,她现在唯一听见的钟鸣来自她的脑袋里。她需要喝一整锅咖啡才能让它安静下来。

奥菲丽从床撑的弹簧上一跃而起,立刻听见了脊椎抗议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被人一个螺栓一个螺栓地拆下来,又随心所欲地装回去,效果全凭天意。

当发现椅子上的制服不翼而飞时,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吃惊。这很可能是同一群喜欢开低级玩笑之人的作品。就在昨夜,他们还觉得偷走她的床垫很风趣呢。

“我曾是伯赫尼尔德的用人、法鲁克的玩具和梅勒习奥尔男爵的猎物。”奥菲丽边打哈欠边想,“一个没品位的玩笑可吓不倒我。”

她穿的运动服上满是干掉的泥点。她拽了一下墙上的绳子。在齿轮的轰鸣声中,她的机械床立了起来,直到完全嵌进墙上的壁龛里。与此同时,一张书桌在床之前所在的位置展开,伸缩过程极为巧妙、就和那些折叠书一样,随着翻页会自动打开立体图片。如果这张床没有让她受尽折磨,她定会对此赞叹不已。

公寓楼里的其他地方也和预言师宿舍一样空荡荡的,奥菲丽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在食堂里,她吃了剩下的一点点麦片。在更衣室里,她找了一身新制服。在集体浴室,她胡乱洗了个澡。她查看了一下中庭的黑板,但机械手臂没有用粉笔写下任何指示。她几乎可以确定她本该去某个地方,只是她不知道那是哪里。

作为一名信息专家,这还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呢。

奥菲丽在各个过道里游荡,想找一个可以询问的人。她不禁想到了昂布鲁瓦兹,他独自一人在父亲的机器人大军中等她的消息。他一定认为她是最没良心的人,一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为了更好的条件抛弃了恩人。奥菲丽原本也可以走镜子通道快速去见他一面,虽然距离很可能太远了,但她在美家大学里没有见到一面镜子。在不鼓励学生爱慕虚荣这方面,海伦确实面面俱到。

说到底,这不是一件坏事。虽然心里痒痒,但她最好不要暴露她穿镜人的身份。单是暴露她物灵阅读的天赋,就已经让她承担足够大的风险了。

奥菲丽终于在她前一天晚上做测试的阶梯教室里找到了其他精英学员。这里是那样安静,她推开门的时候还以为里面没人呢。讲台上没有老师,但是所有学生都在忙着书写,耳朵上戴着耳机。奥菲丽路过时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笨拙。她在上层的那些阶梯上找空位的时候,没人从速记稿上抬起头。

她坐好之后,明白每个座位的抽屉里都装有一个收音机。她戴上耳机,什么都没听见,又转了几个转钮,依然什么都没听见。当她想询问邻座如何使用收音机时,他们全都示意她闭嘴。她又自己尝试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调频钮,成功收听到节目。十几个不同的频道,每个频道都有一档节目,全都是在大城的大学里现场录制的学术讲座,她怎么知道该听哪一个?

奥菲丽调小音量,不再坚持。她来巴别塔是为了调查,不是为了学习。

她擦了擦脖子上如雨的汗珠,克制自己不脱下这身紧绷的外套。她一个个地观察坐在前面的学员。托恩不在他们中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他像她预料的那样早早走了这条路,那么她更有可能在精英预备生里找到他。看制服上的杠数,这间阶梯教室里没有一个精英预备生。

最开始,奥菲丽认为这里的安静十分绝对,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除了钢笔飞驰在纸上的沙沙声、耳机里传来的吱吱声和室外的蝉鸣声,她还听见了一些窃窃私语。这声音来自她下面的那排。那些学员凑在一起,偶尔会露出紧张的侧脸。如果不是突然听见“纪念馆”这个词,奥菲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她关上收音机,没有取下耳机,只是悄悄趴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们操着同一种口音,虽然也很有音乐性,但和巴别塔的口音非常不同。

“我有一个不详的预感。我昨天不就跟你们说过吗?”

“闭嘴。我们都有这个不详的预感。问题在于我们本该猜出是什么、在哪里以及发生在谁身上,但我们没有成功。”

“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是吗?这只是个传闻。传闻总是被添油加醋。”

“啊,不石(是)!不然为什么今天的阅读都被取消了呢?”

“我么,我求之不得。我现在一看书就恶心。”

“你忘了机器任(人)吗?为了赶上进度,他会要求我们增加两倍的工作时间。”虽然学员的发音是“机器任”,但在桌子上趴得越来越靠前的奥菲丽立刻就明白指的是亨利爵士。

“你们不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吗?新来的小女生和纪念馆发生的事?”

“行了,她在看我们。”

说着,交头接耳的人又都戴上耳机,注意力回到了速记稿上,所有人,除了一个漂亮的假小子。她转过头来,没有一点遮掩,也没有一丝尴尬,就那么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望着奥菲丽。她的脸上画着彩绘,宛如狂欢节面具上的镶嵌。

一声雷鸣般的铜管音立刻洞穿了阶梯教室:“学员美狄安娜,朝前看。”

假小子漫不经心地回到她的功课上。奥菲丽也假装模仿她,同时朝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喇叭望了一眼。这个东西,她之前没有注意到,正如她也没有注意到那只一会儿朝左转、一会儿又朝右转的巨眼潜望镜一样。她本以为老师的缺席是一种信任,是学院把学生看成负责任的年轻人的标志。大错特错!他们都处在监视之下。

过了很久很久,喇叭终于宣布收音机课程结束。一下课,奥菲丽就连忙跑向外面的楼梯,追上了刚才那些交头接耳的人。她现在能看清他们的全身了,他们的靴子上都装了翅膀。正如听他们说话时她料想的那样,这些都是预言师。

“我是‘新来的小女生’。”她向他们做自我介绍,声音里有一丝嘲讽,“原谅我听了你们私下的谈话,但是我认为我得……”

“你的眼镜,真抱歉。”其中一个人突然打断她。

“什么?”

这句话打乱了奥菲丽。她踩空了一级台阶,屁股一直颠到了大理石楼梯的最后一级。预言师们从她身上跨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她自己也只能模糊地看到他们:摔倒的时候,她丢了一只眼镜片。正当她在台阶上摸索,身上燃烧着一股令人羞耻的疼痛时,一只画着彩绘的手把她正在寻找的东西递了过来。

“美狄安娜,预言师团队二班。”假小子正式自我介绍,“但是这些,你已经知道了,对吗?我表兄弟们的预言造成的事故和他们能够预防的几乎一样多。小心点儿,小姐,他们有时会利用它们。”

她的口音让每个字都带有一种性感的咕噜咕噜声。奥菲丽谨慎地取回了镜片。

“预言师都是您家族的吗?”

“很大一部分。我们是来自威尼斯共和国的预言族,我们的血液里携带信息。”

“哦。那您也能预见未来吗,美狄安娜?”

“不,我的方向是过去,和你差不多,小物灵阅读者,但是我们掌握着不同的艺术。”

“好吧。”奥菲丽记下了,“作为名副其实的预言师,美狄安娜已经知道了她的家族超能力。”

“您刚才和您的表兄弟姐妹们在谈论什么?纪念馆发生了什么?”

美狄安娜毫不见外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奥菲丽的嘴唇上,示意她耐心。学员们陆续绕过她们走了,好似河里无情的水流绕过岩石一般。等楼梯上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她把脸凑到奥菲丽面前。哪怕是少了一个镜片,奥菲丽也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每一个彩绘。美狄安娜美得惊人,彩绘上混杂着精致得无以复加的曲线和角状图形。这是一种能够同时动摇男人和女人的魅力。

“我会尽力为你节省宝贵的时间,小物灵阅读者。海伦夫人根本就不该给你候选资格。我的能力是你的十倍,同时我还精通多种古老的语言。你注定是我阴影里的囚徒,和其他的预言师一样。别以为我的表兄弟姐妹会比你更喜欢我。美家大学里不存在友谊,因为只有最优秀的才能留下来。”

“我……”

“什么都别说。”美狄安娜把食指压在奥菲丽的嘴唇上,低声说,“你只听着就好,小姐。暴力,哪怕是以最无伤大雅的形式,在巴别塔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我们中间,你不会受到身体上的虐待,但是相信我,”她补充道,呼出的热气吹在奥菲丽的皮肤上,“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回家吧,忘了精英,忘了纪念馆。这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让奥菲丽更震惊的不是这些话语本身,而是说话人的语气——真诚的、深感歉意的语气。她透过仅剩的一只镜片看着美狄安娜走下楼梯,既优雅又有力量,皮肤上的彩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曾是伯赫尼尔德的用人、法鲁克的玩具和梅勒习奥尔男爵的猎物。”她反复告诉自己,同时试着把镜片重新塞回镜框里,“一个没根据的恐吓可吓不倒我。”

奥菲丽的后腰很疼,她跟在预言师们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他们是否接受她,他们现在都是同一团队的成员:只要她需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就会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他们。

他们一起走过那座连接了海伦精英悬岛和波鲁克斯精英悬岛的壮丽大桥,来到学院的一栋附楼里。上了两层楼后,进入一间实验室。高高的天花板,大量的铜制品和丝绒,这间实验室就是精致美学的化身。它沐浴在玻璃花窗的彩虹色光线和吊扇舒服的微风中,每一张由珍贵木材制成的桌子上都安放了整套最现代化的实验器材。

奥菲丽有些犹豫地在工作台前站好。她突然意识到周围预言师的数目翻了一倍。在一阵制服的骚动中,海伦教子的预言师班级和波鲁克斯之子混在了一起。一个女人关上了实验室的门,混杂了各种口音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知识为和平服务!”她说。

“知识为和平服务!”全体学员在胸前握拳,齐声回复,带翅膀的靴子哐哐踏地。

女人不带微笑地点点头。铜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闪着红光的眼睛,她是一个血统纯正的巴别塔人。她制服上的金色标志和她停在奥菲丽身上的目光一样耀眼。

“欧拉丽学员,我是塞普蒂玛夫人,将是您的成长师,也就是您的专业化老师。我拿到了您昨天测验的成绩,它们可不算优异,但我还是更想亲自来判断您是否有资格成为一名预言师。成为预言师不代表会成功。”这一次,塞普蒂玛夫人的目光覆盖了整间实验室,它的烈焰吞下每一位学员的脸庞。“今天你们的人数众多,但你们中只有两位——一位波鲁克斯之子和一位海伦的教子最终会成为精英预备生。”

也许是无意识的动作,但塞普蒂玛夫人的眼睛在一名学员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名学员和她长得太像,不可能不是她的家人。至于奥菲丽,她更明白一些事了。“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留下来。”这所学院把竞争作为它的支柱。

“我的工作,”塞普蒂玛夫人的目光回到奥菲丽身上,“是把你们家族超能力的原石打磨成最纯的钻石。这还不是全部。我是预言师行会的最高负责人,而我们的行会被赋予了重新建立纪念馆目录的光荣任务。只有那些有能力加入阅读小组的人才能在学院里有一席之地。欧拉丽学员,您有三个星期来说服我没有在您身上浪费时间。您有什么问题吗?”

奥菲丽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脑中的那些问题脱口而出。“怎样才能进入秘密馆?秘密馆真的有保险室吗?那里真的藏有旧学校的遗迹吗?你们那个尊贵的纪念馆拒绝向公众透漏的终极真相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把她来这里的目的暴露出来,哪怕不是危险的,也是不谨慎的。

因此她只是问道:“为什么今天的阅读小组被取消了?”

有这种好奇心很正常。至少奥菲丽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意识到周围所有人都僵在了那里,仿佛天花板上的吊扇突然朝实验室吹下了一股寒风。只有美狄安娜咬住嘴唇,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塞普蒂玛夫人不为所动,她只是动了动眼皮,就减弱了眼睛里的红光。这并不是针对奥菲丽一个人的,而是针对每一位学员。

“你们所有人都好奇这件事,但我对此无可奉告。别在意那些流言。明天,《官方通报》会告诉你们一切需要知道的东西。可别忘记,对你们这些预言师来说,这是你们唯一可用的信息来源。现在,你们每个人都要根据规定步骤来研究面前的样本。”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补充说,“下课之前,你们必须识别出它所属的物品,并书写一份完整的报告。欧拉丽学员,您今天什么都别碰,仔细看您的同学们,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如果塞普蒂玛夫人想让奥菲丽集中精神的话,那么这个愿望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当学员们用实验器材严谨地研究样品时,奥菲丽对他们的动作视而不见。

她满脑子都是那条传言。那么,纪念馆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可能,哪怕一丁点可能,跟托恩有关?她在这里无所事事之时,他会不会有麻烦?

奥菲丽感受到一阵灼热的目光,回过神来。起初,她还以为是美狄安娜又在放肆地盯着她看,但对方正在认真做事。不,这次另有他人——塞普蒂玛夫人在演讲中默默所指的那个学员。他在斜面工作台的另一边,已经用打字机写完了鉴定报告。他用显微眼死死盯住她,让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两盏白炽灯的光束内,是他要鉴定的新样本。一条金链子挂在他的眉弓和鼻孔之间。奥菲丽还没有完全掌握巴别塔着装规范的精微之处,但昂布鲁瓦兹曾跟她提过这种首饰:在波鲁克斯的后代谱系中,这个年轻人属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家族。现在一切已经毫无疑问了,他就是塞普蒂玛夫人的亲生儿子。

奥菲丽也向他投以同样好奇的目光。对她的计划来说,接近他是个不错的策略,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立刻放弃了。年轻人盯着她的这种执着,不仅仅是因为他对自己感兴趣,更是出于一种不信任。

“都收起仪器,把样本留在工作台上,出门前把报告交给我。”塞普蒂玛夫人在课程结束时宣布,“波鲁克斯之子们,你们去体育馆进行感官训练。海伦的教子们,你们回你们的悬岛,请你们要谨言慎行,今天不能再有谣言了,明白了吗?欧拉丽学员,您留下来。”她抓住奥菲丽的肩膀说,“我有一两件事想和您谈谈。”

实验室里的人都走光之后,塞普蒂玛夫人关上门,转过身来,僵硬得像块矿石。

“欧拉丽学员,您在我们当中很无聊吗?”

奥菲丽顿时紧张起来。这个女人让她很不舒服,虽然她看似十分平静,也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矮小。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塞普蒂玛夫人看着她。不,对这样一双眼睛来说,“看”这个字是不合适的。她正在剖析她,透过她快要掉落的镜片潜入她的体内,计算她瞳孔的扩张程度,渗透她的血管,测量她的血流速度,侵入她的各个器官,一个分子接一个分子地检查她的身体。

“在我的一整节课上,您都百无聊赖。”

“因为您让我什么都别碰。”

奥菲丽的手套被汗水浸湿了。现在她们站得很近,她才注意到塞普蒂玛夫人披风上的扣针标志——一个太阳,中间刻有“LUX”这个词。

奥菲丽如今的女上司原来是神的哨兵。

塞普蒂玛夫人戴上一只金黄色的手套,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放在奥菲丽面前工作台上的那块小小的样品。她的红眼睛借着灯光探测它。

“瞧瞧……这块金属四分之三以上由锡构成,还有不到四分之一的铅和一点点铜。”她轻声评论道,“这块合金大概在……好吧……三个世纪前冶炼而成,又或者是四个世纪前。这是铜的一个变种,成分特别,专门用于制造管风琴的音管。”

虽然不情愿,但奥菲丽还是感到钦佩,她很少有这种情感。波鲁克斯的儿女们都以他们高度发达的感官而出名,但塞普蒂玛夫人的能力会让阿尼玛最好的显微镜变得苍白。这就是显微眼的真正本领。

“您认为,我为什么把这块样品留在了您能够到的地方呢?”老师一边问,一边把碎片放回丝绒衬垫上。

奥菲丽意识到,这是个考验,而她失败了。

“您本可以试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向我展示您那双物灵阅读者的手有多能干。”塞普蒂玛夫人的语气拿捏得很到位,“您什么都没做。要么是您缺乏胆量,要么是您缺乏好奇心。您认为,一名预言师的主要品质是什么?”

奥菲丽差点就反驳说她认为自己既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好奇心,只是她的勇气和好奇心不在这方面,但在最后一秒,她忍住了。“成为为大城服务的预言师吧!”招聘广告上是这么写的。真正的测试现在才开始。

“服从。”

塞普蒂玛夫人咧嘴一笑,点了点头。一个眼中有着如此烈火的女人,怎么会让人脊背这样发凉?

“的确,这是正确答案,但我想验证一下您这个回答是否真诚。上去!”她从玻璃花窗前拉过一张凳子。

奥菲丽坐下,塞普蒂玛夫人摇摇头。

“不是这样,学员,站起来。”

奥菲丽动作僵硬,笨拙地站到凳子上。

“很好。”夫人带着赞许的语气说,“您就这样站着,直到被允许离开。”

“那我的课呢?”

“在试用期期间,您每天的课程分成四节:理论、实践、练习和劳动。理论课和实践课今天已经结束了,因此您可以把这个小练习看作练习课。”

说着,塞普蒂玛夫人拉了拉吊扇的开关绳,关了风扇,又在离开时关上了门。奥菲丽独自一人留在试管和秤砣中间,玻璃花窗洒下耀眼的光芒。没了风扇,实验室渐渐变成了熔炉。从她之前当用人的经验看,奥菲丽知道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非常困难,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凳子上不能动:她无法移动双腿,不能改变姿势,不能将重心换到身体的一侧。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但睡了一晚上没有床垫的床,又从楼梯上滚下来,现在她浑身都疼。从小腿到胯,从腰到肩膀,她的身体渐渐麻木石化。奥菲丽把注意力集中到玻璃花窗上。随着太阳在空中移动,玻璃花窗的色彩在实验室的珍贵木材上慢慢移动。汗水在奥菲丽的裤管里流淌,她越来越需要上厕所。

突然,她倒在地板上。她的怒火通过物灵力感染了凳子,凳子突然跳起了踢踏舞。

镜片趁机逃跑了。奥菲丽满地找镜片,怒火中烧。一个小姑娘!就算离家万里,又过了这些年,她还是被人当作小姑娘!

她看着凳子在实验室里蹦蹦跳跳一路小跑,突然就想到了阶梯教室里的潜望镜,想到了那些严禁说出的词语,想到了那段被重重封锁在秘密馆的集体记忆。小姑娘不是她,而是整个人类。他们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都被神和他的监护人维持在婴儿状态。

“我曾是伯赫尼尔德的用人、法鲁克的玩具和梅勒习奥尔男爵的猎物。”奥菲丽按住凳子,重新站上去,不断地告诉自己,“我绝不会给塞普蒂玛夫人一个让我远离目标的借口。”

当太阳几乎就要落山时,实验室的大门终于开了。奥菲丽眨眨眼,让挂了满睫毛的汗珠一颗颗滴下。伊丽莎白就站在她面前,星星点点的雀斑下面没有一丝表情。

“第一天感觉如何?还想留在我们中间吗,欧拉丽学员?”

“想。”

奥菲丽的嗓子因为缺水而干涩。

“作为预言师团队二班的负责人,我放你从这张凳子上下来。”

这句话的措辞是如此严肃,奥菲丽还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呢。因此,当伊丽莎白伸手扶她下来,并递给她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虹吸水瓶时,她吃了一惊。

“这个,这是好消息。”看着她边喝水边咳嗽,伊丽莎白说,“坏消息是你弄丢了一张床垫和一套制服,因此受到了处分。为了偿还你的债务,你的劳动量将是别人的两倍。”

“是有人故意给我弄丢的。”

伊丽莎白只是眨了眨眼。

“这是传统。你得更加谨慎。对了,我有一份你的电报。”

奥菲丽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匆忙展开伊丽莎白递给她的蓝色小纸条。

“恭喜,昂布鲁瓦兹。”

她看了看纸条背面,并没有别的话。

向来口若悬河的昂布鲁瓦兹没有别的话要对她说。奥菲丽觉得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是不是失去了她在巴别塔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

“我好像一直在做蠢事。”她把凳子放归原位时脱口而出。有那么一下子,她担心这句话会让伊丽莎白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对方一个问题都没问。她已经又取出小本子在涂写代码了。

“唯一真正的错误是那种不去修改的错误。”

奥菲丽久久凝视着伊丽莎白那张聚精会神盯着小本子的蜡黄的脸。这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但是她刚刚说的话是奥菲丽今天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话了。

“伊丽莎白?”

“嗯?”

“纪念馆今天发生了什么?”

“噢,这个啊。”伊丽莎白一边回答一边划掉一个刚写的代码块。

“安静小姐死了。”

奥菲丽的眉毛高高挑起。安静小姐?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难道是那个耳朵很灵敏的录忆官?那个想翻她包的专横女人?

“人们今早在纪念馆发现了她的尸体。”伊丽莎白接着说,“和每天早晨一样,我去那里做数据库的工作。我到达现场的时候,立刻就被要求返回学院。他们说这是一场不幸的事故,这位可怜的安静小姐从图书馆的一架梯子上摔了下来。”

“从梯子上摔下来?”奥菲丽重复了一遍,她本以为事情要更加骇人听闻,“这运气也太差了。”

伊丽莎白咬着铅笔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是的,安静小姐去世前,心里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她的尸体,特别是她的脸。我不认为从高处摔下来会让人有那样的表情。”

“什么表情?”奥菲丽小声问。

伊丽莎白半抬着眼皮,目光和她笔记本上的代码一样难以解读。

“一种绝望的恐惧。”

直到此刻,奥菲丽还确信她在这里的生活和极地没有一点相同之处。现在看来,她显然低估了巴别塔。

上一章:第九章 下一章:第十一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