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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Chapten Thirte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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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感觉不到骄阳似火,听不见四周苍蝇的嗡嗡声,也看不见贡多拉帆船正在缓慢劈开的云海。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几个来回打转的念头上:她会见到一位物灵阅读者,他并非出生在阿尼玛悬岛上,他在纪念馆做研究。 “这不会是托恩。”她反复告诉自己,“我的物灵力把他变成了穿镜人,而不是物灵阅读者。” 然而,奥菲丽还是忍不住怀疑。她自己身上的爪子难道不是后来才启动的吗,在婚后的好几个星期? 驾驶贡多拉船的西风岛人用专业的姿势小心地转动风向,为了能轻缓地停靠在码头上。接着,他放下机械跳板。奥菲丽和其他乘客一起下船。她不需要付过路费,美家大学给了她一张可以当天使用的打孔卡。她只需要把它插入任何公共服务系统的计时器中就行。这种自由是虚幻的:打卡可以让学院检查学生的出行时间有没有超过规定。对奥菲丽要做的事情,学院不多不少给了她三个小时。 她推了推眼镜。她刚刚登陆的小岛在巴别塔群岛的边缘。引水渠和圆形建筑远远地勾勒出一些被下午的热浪扭曲了的轮廓。大城的辉煌没有延伸到这里来。房子挤在一起,像是一整块花岗岩,却没有花园或喷泉来柔化这个整体。街道上没有铺设石块,红色的灰尘随风飞舞,像火炭一样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不过,这里生活着一大群渡渡鸟,它们像肥胖的鸽子一样在街上摇摇摆摆地踱步。 在这之前,奥菲丽问路都是找公共信号向导,但举目望去,这里并没有像是机器人雕塑的东西。 “请问,沃勒夫教授家在哪里?” 奥菲丽拦住一个路人问道。路人轻蔑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一言不发地用一根手指指了个方向。很快她就发现,她所到之处,居民们都会充满敌意地转过身去。他们全都穿着本是白色的长袍和头巾,但灰尘把它们染成了红色。无能者。她震惊地发现他们中有很多年轻人,闷闷不乐又游手好闲,在各家门口玩骰子。他们与市中心那些过于活跃的机器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奥菲丽不得不继续问路,最后来到一栋被藤蔓吞没了的破烂的老房子前面。奥菲丽走上前,一只站在门廊扶手上的巨嘴鸟大声叫了起来。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妇人开了门。奥菲丽的制服像是在她身上泼了一盆冷水。 “小姐?”她睁大眼睛问。 “我在找沃勒夫教授。” 奥菲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自从和奥克塔维奥谈话之后就一直在试图抑制的情绪。她绝不能让自己怀有这份希望。 “我是他的房东。”老太太回答,语气变成了厌倦,“他房间后面有独立的门,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您:这个房客可不随和。” 奥菲丽的胃抽搐了一下,她尽可能地无视它。 “他在家吗?” “啊,是的,小姐,他在家。事实上,他太宅了。自从那次事故发生后,他就再也不出门了。多可惜啊,这么一个聪明人!” 奥菲丽的胃又是一阵痉挛。 “事故?” “这可不是我能跟您讲的,小姐。您只要绕到房子后面,自己去敲门就行。他也许会开门,也许不会。” 奥菲丽绕到房子后面。这里的藤蔓比房屋正面还茂盛,甚至完全盖住了一楼关闭的百叶窗。一座真正的植物监狱。 一个藏身之处,奥菲丽不禁纠正自己,同时咽下仅剩的一点儿唾液。没有门牌和信箱标明居住者的身份。 突然,她吓了一跳。她刚靠近大门,门环就自己叩响,宣告她的到来。它是自己动起来的。 门那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有人掀开了猫眼的盖子。奥菲丽尽可能踮起脚尖,希望对方能看见自己。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门开了个小缝,却仍被一条链子拴着。对方没有现身,也没有说话,只有紧张而深沉的呼吸见证着他的存在。 他在等。 她的喉咙打了结,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把美家大学的行政证明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她看见几根戴着手套的长手指一把抓走了证明,消失在暗影里。 先是一阵纸张的窸窣声,接着又是一阵无尽的寂静。 那人“砰”的一声关上门,取下安全链,然后打开了门。 她刚把脚踏进前厅,大门就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无数的门锁瞬间在一阵咔嚓声中自行锁上了。奥菲丽被强光照了太久,人和眼镜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室内的黑暗氛围。现在,眼前的人还只是一个匿名的影子,这影子和衣架一样高大而僵硬。他迈着谨慎的步子,木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他的眼睛仿佛炉灶里两点紧张的火星,不停地在他手上的纸张和访客的制服间往返。 “手套,嗯?这倒是个不寻常的要求。” 奥菲丽点点头,同时努力做出礼貌的微笑。沃勒夫教授在她眼里慢慢清晰了。他的皮肤很苍白,他的头发、眉毛和山羊胡子却很黑。额头和嘴巴周围的皱纹纵横交错,让他看起来未老先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他不是托恩。 一整天,她都禁止自己怀有这样的希望,那为什么现在,她突然只想甩门而去呢? “除了其他的,您还是哑巴吗?” 沃勒夫教授的口音既不完全是巴别塔的,也不完全是阿尼玛的,而是混合了这两种。或许因为不出门,他没有遵守大城的着装法:他的西装和手套都是黑色的,很像阿尼玛天文台学者的穿戴。 “不是。”奥菲丽低声说。 她不知道“其他”是指什么,她也不在乎。 这个人不是托恩,他怎么看她,她都不在意。 “据文件表明,您是个物灵阅读者。”沃勒夫教授说。他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嘴唇翘了起来。“而且,还是一个裸着双手到处跑的物灵阅读者。您把手套搁哪儿了?” 奥菲丽心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太需要他了,不能让他不高兴。 “不凑巧被弄丢了,我来这里是希望您能帮我弄到一双新手套,美家大学会承担一切费用。” “这份债务我会用额外的劳务来偿还。”她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 沃勒夫教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奥菲丽的双手。他戴着一只用来固定脖子的木质颈托,这让他原本就僵硬的身体更显僵硬了。颈托加上他的尖下巴,他的脑袋看起来就是个十字镐。这就是房东所说的那次事故的后果吗? “跟我来。”他不情愿地说。 教授把奥菲丽从前厅引入客厅。客厅里面也是一样的昏暗。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隐隐约约闪烁着。屋内的空气令人窒息,电扇既无法散去酷热也无法排出封闭空间的臭气。透过满是尘土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无数叠放的架子,上面摆着骨头和化石。奥菲丽觉得自己像是进了一间特别病态的珍奇屋。她路过时桌椅板凳和箱子都像凶猛的动物一样向后退,十分令人费解。沃勒夫教授的性格一定极为多疑,他的物灵力才会这样感染家具。 在一大堆考古发掘收藏中,奥菲丽看到了数量惊人的军用武器,这让她更加讶异了。 “您的研究方向是旧世界的战争?” 沃勒夫教授正忙着翻找一只抽屉,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所以呢?您要去举报我?法律禁止拥有武器,但没有禁止历史文物。”颈托让教授无法自在地俯下身子,他终于生气了,把抽屉整个抽出来,将东西全都倒在桌上。“战争,”他放低音量继续说,“通常和边界的概念有关。‘破裂’粉碎了边界,但是战争真的停止了吗?告诉您,年轻的女士,和平只是个精神见解。无论它披着怎样的外衣,冲突现在有,将来也永远会存在。您只要走到门外,穿着您那身充满挑衅意味的制服,就能感受到。” 奥菲丽想到了门外那些无能者。他们用既轻蔑又渴望的神情打量她。很久以来第一次,她终于遇见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对话者。刚见到他时的失望顿时烟消云散。 “我同意您的话。” 沃勒夫教授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挑出一条卷尺,同时皱了皱他浓黑的眉毛,咧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瞅瞅!我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是个物灵阅读者,突然来到我家,和我有同样的世界观。今天还真是我的幸运日呢!” “您不相信我。”奥菲丽明白了,“自从我跨进您家的门槛,您就一刻都没有相信过我。为什么?” 教授猛地展开卷尺,仿佛展开了一条鞭子。 “我已经跟您讲过了,年轻的女士,外面有战争。父亲是阿尼玛人,母亲是无能者,没有一个群体真正接受过我。我的存在充满了斗争和冲突,因此我的原则是把每个人都看作潜在的对手。把手举到我眼睛的高度。”他语气生硬地命令道。 奥菲丽抬起手臂让他量尺寸。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卷尺也被主人的不信任传染了,它狂扭着,不想触碰这个陌生人。 “因此,旧世界让您好奇?”沃勒夫教授问,语气里仍然带着讽刺,“也许您有兴趣‘阅读’一些我的化石?” 奥菲丽咬紧牙关。卷尺把她的手勒得太紧,让她皮肤生疼。 “化石是不可读的,”她回答,“原材料和生物组织也不行。我是真诚的,如果您真想试探我,那就布一个不那么粗俗的陷阱吧。” 教授又咧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后把尺寸记在了一张电报纸上。颈托让他无法低头,仅仅是写字都无比艰难。奥菲丽有一种感觉,也许是错觉,她刚刚赢了一局。 “我想进入纪念馆亨利爵士的阅读小组。据说您也在那里做研究?” 教授的铅笔在纸上滑脱了。让奥菲丽惊讶的是,他的手开始颤抖。 “以前是。”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为什么不再是了?” “为着一个只和我有关的原因。” “无论如何,您一定很了解那个地方。” “足够了解,所以绝不会再踏入一步。” 沃勒夫教授沉下脸,好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把电报塞进一个卷筒,再把卷筒塞进一个管子,启动操作杆:气动邮件立刻就被管子吸走了。 “行了。我把您的手套订单下到了我的私人供应商那里。他会直接和美家大学联系,几天后送货,满意了?” 奥菲丽有点儿犹豫。有些问题让她如鲠在喉,尤其是有关秘密馆的,但过于坚持会让这个男人比现在还要多疑。 “您能先借我一双您不用的旧手套吗?从今天早晨起,我就一直在‘阅读’碰到的每件物品。我没法这样坚持几天之久。” 沃勒夫教授咬了咬嘴唇,像是要断然回绝,但他最后回心转意了,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稍等一下,尤其注意什么都别碰。” 他把奥菲丽一个人留在无数的藏品中,独自爬上一道吱呀作响的楼梯,这楼梯像他本人一样恼人。她沿着军用武器收藏挪步,在电扇的热风前停了一会儿。当她撞见墙上一面满是灰尘的镜子时,她吃了一惊。自从她进入学院,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了。她花了几秒钟,才接受了这个穿着制服、面若桃子、发卷像是一堆问号的小女人。没了那头极具侵略性的长发、竖领长裙和旧围巾,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想到这里,她的心痛苦地紧了紧。露出脸来直面世界是她最好的伪装。这比迷姆的制服更加高效,那身制服曾经让她在极地长期得以藏身。 奥菲丽朝一张记录考古挖掘现场的老照片走去时,吓到了一个纸篓。纸篓朝旁边跳了一下避开她。它很久没被清空了,高高堆出的废纸团撒出来一些。 奥菲丽急忙把它们放回原处,但其中一个纸团引发了她极为强烈的情绪,让她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恐惧,纯粹的恐惧,沃勒夫教授的恐惧。 奥菲丽望着她刚刚丢到地上的皱巴巴的信件,仿佛那是一块灼热的煤炭。如果沃勒夫教授把他的恐惧传给了这张纸,这意味着他阅读它时没有戴手套。有经验的物灵阅读者绝对不会徒手看信,除非他想确保写信人是诚实的。 在其他情境下,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朝前一步,但这一次,她的好奇心战胜了她的良心。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借着百叶窗微弱的光线展开了纸张。 亲爱的同僚: 听到您事故的消息我十分悲痛。这次从楼梯上摔下去,您差点儿摔断脖子!您这次安然无恙,对您对我们都是万幸,希望不久后还能在纪念馆和学术会议上见到您:您的研究也许存在争议,但它们也同样代表着我们学科的根本利益所在。 说到这里,我研究了您寄给我的样本。它的成分实在不可思议!确定日期十分棘手,但我的鉴定得出了和您一样的结论。我能问问您,这份样本是您从哪份文件中提取的吗? 此致,即颂近好。 签名:您重视的朋友和同僚。 沃勒夫教授在读这几行字时感受到的恐惧让奥菲丽的手指颤抖不已。她不明白原因,也来不及细想。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 她把纸张皱成一团,朝纸篓里丢去,但她的笨拙让她完全错过了目标。 “拿着。”沃勒夫教授下楼后说,同时递过来一双黑手套,“不用把它们再带回来了,我不会用了。” 奥菲丽戴上手套,尽可能不去看他。这次“阅读”让她深受震撼。同时,她对自己违反了职业道德而感到内疚。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谢……谢谢。” 沃勒夫教授伸长下巴,眼睛又变得多疑起来,在房间里四下逡巡。奥菲丽原本希望他的颈托可以阻止他看见地板上的纸团,但他最后还是看见了。他的脸上立刻混杂了震惊、恐惧和愤怒。 “对不起。”奥菲丽冲动地说,“信掉到地上了,我只是想捡起来。我本不该……” 话音未落,沃勒夫教授就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甩到了墙镜上。镜子瞬间碎成了千百块。 “肮脏的小间谍!” “不是!”她痛苦地站直身子,整个人还处在半懵状态,辩解说,“我不是您的敌人,我真诚地想知道您发生了什么。” 教授极其愤怒。他抓住奥菲丽的大衣领子,把她整个人拽了起来。作为一个摔坏了脖子的人,他显然力量十足。 “全人类都是我的敌人。”他咬牙切齿地说,“加入亨利爵士的阅读小组吧,小探子。我祝您愉快,出去!”他猛地松开她,命令道。 奥菲丽冲到前厅。门自动开了锁,然后在她身后“砰”地关上,像强力弹射器一样把她扫地出门。奥菲丽跪在院子里,心脏怦怦撞击着胸膛。 她抬起自己那副因为害怕而变蓝的眼镜,和在阳光下扫地的女房东四目相望。巨嘴鸟站在房东的肩膀上。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小姐。这个房客可不随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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