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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Chapten Sixte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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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逆着人流而行。她是第一个离开秘密馆的,因为纪念馆里仍然有很多人,和托恩同时出现会引人注意。参加典礼的客人们跟着家谱学家参观收藏品。尽管人数众多,但他们都虔敬地保持安静,在空阔的场地上,可以听见那对夫妇感性十足的声音。他们轮流就新目录的功能向录忆官提一些十分有技术性的问题。开幕仪式变成了实地视察。 奥菲丽似乎在他们身边看见了拉撒路的大白礼帽。她希望他能在那里再多待一两个小时,她和托恩就可以趁机做他们要做的事。 她朝出口走去,故意避开布拉修斯、伊丽莎白和禅,以免他们觉得不得不为她失去翅膀说几句安慰的话。等这本书的事情过去,她会试着和他们正式道别的。 穿过大楼正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双金色的剪影。他们像两颗太阳,正手牵手走上南方的超验通道。托恩可能别无选择,只能和他们合作,但奥菲丽越来越觉得他们很危险。把书给他们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但也等于给未来制造了新的麻烦。 “算了,”她离开纪念馆时想,“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们,这个词让她的脊梁第一次打了个寒颤。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托恩。刚才他的胡子扎得她痒痒的,这感觉久久不去,现在还能感觉得到。她抬起鼻子,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温和的空气。夕阳的光芒照耀着金合欢花的叶子和那些星罗棋布的飞行器。暴雨天的天空有一种动荡的质地,矛盾的色彩混在一起,却无法交融。奥菲丽正步入险境,然而在这一刻,她感到难以置信的舒服。 “我们认识吗?” 她转过头去。一个巨人坐在同一级台阶的另一头,带着困惑的微笑看着她。是波鲁克斯。奥菲丽刚才还把他误认成铜像了呢。黄昏暮色凸显出他黑夜的皮肤和火一般的目光。他那双巨手漫不经心地翻着他手里那本书的书页,就像一个随意翻阅一本过于雕琢的小说的普通人。与其说是一位可敬的家长,他看起来更像是被抛弃的孩子。然而,门的另一侧有着他的数百名后代,这一幕实在有些超自然。 “您让我想起一个人。”波鲁克斯坚持说,“通常,没有人能让我想起任何人。我甚至都记不住我双胞胎姐妹的名字。但是您,”他大提琴般的嗓音里有一种忧郁的调调,“我越看您,越觉得您面善。我们认识吗?” “私下不认识。”奥菲丽回答,“我是亚底米的后代。” “亚底米,”波鲁克斯喃喃道,“的确,我好像记得我有个姐妹叫这个名字。您是让我想到她了吗?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把这本书拿出来了?”他随手翻了一页,“我太心不在焉了……” 奥菲丽走近他,波鲁克斯望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戴着手套的小手。他的微笑变得犹豫,还带着担心,但他最后还是顺从地把书交给了她。这本书在族灵的指尖下看起来那样轻盈,但奥菲丽为了抱住它不得不用尽双臂的气力。她扫了一眼纹在皮肤书页上的文字,这是一种世上没人掌握机关的密码,除了神。 “这个,”她指着一页被撕掉的书页,边沿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是您的记忆。您找的东西就是它。您找不到它,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人从您那里把它撕走了。我很抱歉。” 奥菲丽把书还给茫然眨着大眼睛的波鲁克斯。 “我们认识吗?”他又问。 奥菲丽没有回答,但他惊慌的神色让她有所动摇。他很快就会忘记这次对话,也许这样更好,也许让族灵对他们的本质保持无知会更好。 托恩终于走出纪念馆,奥菲丽松了一口气。他在衬衣外面穿上了声望显赫的LUX制服。从那根辅助行走的手杖看,他没能对钢铁骨架进行精修。 他走向悬岛月台时,她跟在他身后,同时和他保持着礼节上的距离。他们看着不同的方向,在各自的角落里耐心等待。上了鸟轨火车,他们也选了不同的凳子。这个时间,乘客已经很稀少了,虽然这些预防措施可能有些夸张,但亨利爵士和欧拉丽在公开场合只是简单相识而已。 奥菲丽注意到托恩找座位的方式,他一直在确保自己周围没有人。在整个路程中,他们两人的目光没有交汇过,然而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接近他。他像往常一样僵硬又无情,但每次只要他用食指敲手杖的铬钢手柄,奥菲丽就能猜出他的紧张。 她很想坐在他的身边安慰他,告诉他她对要做的事胸有成竹,哪怕这不是真的。她也许知道书的位置,但她还是不清楚书里的内容。 正当鸟轨火车调整机车厢,准备在终点站的轨道上着陆时,一阵风突然吹来,所有的车厢都在颠簸中吱呀作响。这一瞬间,奥菲丽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被监视的感觉,这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的耳朵里响起了一阵阵巨大的声波,后背突然流下冷汗。她在凳子上转过身,一个个检查最后的乘客。她在极地时,曾被一个隐身族的人盯过梢,但彼时和现在的感觉根本无法相比。如今,跟踪她的仿佛是恐惧本身,它跟她形影不离,已经化在了她的影子里。吓到了安静小姐、沃勒夫教授、美狄安娜和“无畏”的杀人凶手就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他在这节车厢里吗?奥菲丽肯定自己认识他,却无法指出他的身份。 因此,她下车时简直是求之不得。 在月台上,她跟随着托恩手杖发出的声音,和他一样小心避开路灯的光晕。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他们都变成了墨色底色上的黑色剪影。黑暗让树脂的香气和石松松针的沙沙声更富层次感。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走路过去。”托恩低声说,“我们得避开巡逻队。您理论上已经不能再穿精英的制服了。这些人可不会拿《着装法》开玩笑。” 奥菲丽点点头。离开美家大学前,她取回了假证件,但她留下了自己那身民服。 “我只去过拉撒路家一次,不确定还记得路。” “我记得。”托恩说,“我一来巴别塔就记下了整座大城的地图。这个地址不算近,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他们走过一堆乱糟糟且照明不好的地方,除了负鼠什么都没遇到。大城的夜间的荒凉和日间的热闹反差巨大,巴别塔人全都有乖小孩的品德。奥菲丽转了几次身,查看他们是否被人跟踪,但那股在鸟轨火车上笼罩她的焦虑感消失了。 “您不高兴吗?”她问。 他们在昏暗的街区爬着坡,她看不清楚托恩,在他坚定的沉默和无情的手杖声里除了不耐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奥菲丽徒有一双健康的腿,却很难跟上他的步伐。想到这个在每个街角都甩下她的男人在两个小时前刚吻了自己,她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我在思考。”托恩低声咕哝,没有放慢脚步。 “这段时间您一直在找一本被我偷走的书,您有权生气。” 黑夜里的两点闪光让奥菲丽明白托恩刚刚把目光对向了自己。 “如果您没有把它拿出纪念馆,它早就被安静小姐销毁了,和它一起被毁掉的还有我唯一活命的机会。这件事里让我烦恼的东西属于严格的数学范畴。” “数学?” “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组建了合格的阅读小组,好逐一筛选所有的藏书,而您无意中拿走的第一本书就是我想要的那本。您重创统计数据的举动很可怕。” 奥菲丽皱了皱眉。她回想起昂布鲁瓦兹带她去参观纪念馆的那个大日子。她撞倒了布拉修斯的推书车,弄翻了欧·沈的书,又捡起了它们。她几乎,几乎能记起她把《奇迹时代》装进旅行背包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安静小姐坚持想搜她的包?她的耳朵从她包里听出了书籍特有的声音吗? “这不能算是无意。” 她跪在人行道上系那根不断绊到她的鞋带。 “我是说,我的一部分并不是随机选了这本书。我的一部分认出了它。我的一部分想把它据为己有。” “您另一份记忆。”托恩评论道。 “我真想弄明白它是从哪里来的,想要我做什么。我希望它至少能跟我解释一下这本童书里有神的什么信息。不过这点,”她又给鞋带打了第二个结,“我们很快就能自己探明了。” 托恩盯着她的眼神尖锐而有穿透力,让她有些失态。在他们上方,灯笼的光芒随风摇曳。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 “等这件事结束了。”托恩只是又说了一遍。 他们刚刚来到一个广场。他用手杖的金属头指着广场对面的一排门廊柱子。奥菲丽认出了那些围绕庄园倒映着星空的莲花池。他们到了。 “希望昂布鲁瓦兹在他父亲家。”他们沿着门廊石柱朝前走时,她小声说,“我把包给他了,只要说一声,他就会把包还给我,不会小题大做。” 她没有提自从她进入美家大学,少年的态度就突然转变了。上次她在鸟轨火车站见到他,他甚至都没有屈尊转过身来,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托恩用手杖手柄敲了敲其中一扇大门,一个机器人开了门。 “昂布鲁瓦兹在吗?”奥菲丽问。 “有志者事竟成。” 托恩破门而入。 “我们自己找。” 奥菲丽环顾中庭,里面的现代电器和古代建筑融为一体。灯光吸引了成群的夜蛾。这里只有拉撒路的雕像和肖像画,这些拉撒路粉色的小圆眼镜下闪着狡黠。 “昂布鲁瓦兹?” 奥菲丽穿过一连串空旷的大厅,踩在大理石上的脚步声回荡着。几个月后再次回来,回到巴别塔第一个接待她的房子里,奥菲丽心里生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托恩步子僵硬地跟着她,柱着手杖的身体越来越弯。 “我觉得它们很烦人。”他低声抱怨。 房子里所有的机器人都聚集起来,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对于这些闯入主人家的不速之客,它们似乎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对待,它们的行为里没有敌意。这么一帮没有面孔的机器人跟在身后,让人很不舒服。 “昂布鲁瓦兹?”奥菲丽进入另一个房间,叫道。 托恩做出仔细聆听的手势,房屋的最里面传出一阵声响。这并不像昂布鲁瓦兹轮椅的声音,更像是洗衣机震动的声音。 身后跟着一群沉默的机器人,他们往房子里面走,越走那个声音就越响。 奥菲丽认出了方格地板和昂布鲁瓦兹衣帽间里那些漂亮的低矮衣柜。他就是在这里送了她一条无能者的托加长袍。让她震惊的是,声响不是来自一台机械洗衣机,而是一个抽屉。它剧烈地抖动,像是要从柜子里逃出来一样。 “也许是我的包。”奥菲丽犹豫地低声说,“这个包我没有用很久,但我也许在无意识下激发了它的物灵。” “要确定这点只有一个方法。” 托恩取出一方手帕,垫着抓住抽屉把手,仿佛比起这件家具里可能装的东西,细菌是更可怕的生物。一个东西从抽屉里跳出来,缠住了托恩的手臂,奥菲丽吓了一跳。惊慌之下,她的第一个想法那是一条巨蛇。第二个想法更令人难以置信,巨蛇是羊毛做的。 托恩没有退缩。他的手还抓着抽屉把手,并用审慎的目光研究了那个转着三色圈勒住他手臂的生物。 “这绝对不是您的包,而是您的围巾。” “我把它弄丢了。” 奥菲丽的话掷地有声。她看着缠住托恩的围巾,的确是那条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围巾,是她一日复一日赋予了物灵的围巾,但她就是一时无法相信它在这里,在她面前出现。 “我把它弄丢了。”她又说了一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围巾立刻一圈圈松开托恩的手臂,带着赌气的占有欲卷上她的手臂,绕住她的脖子。直到感受到这个熟悉的重量,奥菲丽才明确意识到,围巾没在城市的排水沟里游荡,是的,他们终于团聚了。这几个月来一直让她五内俱焚的内疚升到她的嘴边,让她嘴里咸咸的。她把鼻子埋在织物里。 “我把它弄丢了。”她反复说,因为激动而几乎发不出声来。 她的喜悦立刻变成了不安。昂布鲁瓦兹是怎么拿到她的围巾的?为什么他把它藏在自己的衣帽间里?他难道不能把它还给她吗?至少发一份电报给她,让她安心?奥菲丽越是想要弄明白,就越糊涂。她快速对他建立起的信任,他逃开自己时她所感受到的痛苦,这一切都开始在她的胸口四分五裂。 托恩严肃地观察她,终于高声说出了她不想说的话:“这个昂布鲁瓦兹,您确信他是您的朋友吗?” “你们得走了。” 托恩和奥菲丽转过身来。一个轮椅出现在门口,周围围绕着机器人军团。 昂布鲁瓦兹在一阵机械的吱呀声中走近前来。衣帽间里的光影搭配更是凸显了他四肢颠倒的怪异,服装的明亮洁白和面孔的黝黑滑腻。 他长反的双手抽搐着握紧轮椅扶手。 “走!” 奥菲丽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这不是一道命令,而是昂布鲁瓦兹向她,仅仅向她一个人提出的请求。他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了。 她拽开围巾,露出嘴巴。 “我来找我的包,但是您怎么了?我认不出您了。” 昂布鲁瓦兹睁大了他那双羚羊般的眼睛。他们相遇的那天,他一直对奥菲丽表现出一种善意的好奇。现在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他见过的最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怎么了,您不是您所假装的人。” 奥菲丽的心跳空了一拍。他是怎么识破她的骗局的?是围巾用某种方法背叛了她吗? 她的尴尬大概一目了然,因为昂布鲁瓦兹似乎深感失望。 “那么,我没弄错。从第一秒起,我就觉得您……但我怎么都不相信……” 他沉默了,深吸一口气,无限温柔地重申道:“您得走了,小姐,求您了。” “否则呢?” 托恩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但他的目光和口音一样变成极地的了。奥菲丽僵住了。不再像亨利爵士那样说话,这意味着他刚刚越过了一条界限。衣帽间里弥漫着一种彼此怀疑的气氛,让里面的酷热更加令人窒息了。 “否则不会有好结果。”昂布鲁瓦兹回答。 他用眼神乞求奥菲丽,脸上精致的线条痛苦地收紧了。 “无论如何,”他紧张地小声说,“结果一定会很糟。再怎么说,小姐,您是造成悬岛崩塌的那位啊。” 奥菲丽的眼镜在鼻子上变绿了。上一个对她说这话的人是…… 托恩哼了一声,显然是受够了。 “我长话短说。您是为神服务的,对吧?” 他刚说出这句话,那些在轮椅后面无所事事的机器人就动了起来。它们缓慢行进,进入衣帽间包围了托恩、昂布鲁瓦兹和奥菲丽,然后像孩子(没有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大孩子)一样拉起手来,把他们三个团团围住。圆圈闭合的那一刻,空中响起了一阵金属出鞘的声响,让奥菲丽的围巾打了个寒战。几十上百个锋利的刀片刺穿了机器人的衣服,它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点人性消失殆尽,此刻它们不过是一道不可逾越、满是尖刺的障碍,一个陷阱。 昂布鲁瓦兹的胳膊肘笨拙地撑住轮椅。 “这太令人遗憾了。”他叹了口气,“您本不该这么说。” “召回它们。”托恩命令道。 奥菲丽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提高声调,身子也一动没动,但他的手指却捏紧了手杖的手柄,关节都变白了。他的爪子感知到了威胁,他正自己默默承受,好控制住它们。衣帽间的空间不够大,他没法远离奥菲丽和昂布鲁瓦兹而不被机器人的刀片捅穿。 “昂布鲁瓦兹,求您了。”奥菲丽说,“我知道您不想伤害我们。请召回您的仆从,把包还给我。” 少年表情悲伤地摇摇头。 “我不能,小姐。” 奥菲丽感到汗毛倒竖,仿佛随时会有晴天霹雳。托恩看起来正收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以阻止龙族的超能力溢出来。他的爪子不能把机器人怎么样,但却能像切纸一样劈开她和昂布鲁瓦兹。 “召回它们。”奥菲丽全神贯注地盯住昂布鲁瓦兹那张绝望的脸。 “他不能。” 唱出了这三个字的声音透过廊柱传遍了整座房子,像蝴蝶嬉戏一样轻盈。 拉撒路的声音。 “我可以。散了吧,孩子们!” 命令下达的瞬间,机器人就在一阵金属咔嚓声中吞回了刀片,解散了包围,又平静地退后。 拉撒路站在门口。他脱下那顶巨大的礼帽,躬身一鞠躬,一大捧银发也随之披了下来。 “托恩先生和夫人莅临寒舍,欢迎之至!若是你们在纪念馆愿意等我一等,我就会建议你们乘坐我的飞行器了。请随我来客厅。”他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戴好帽子,拢住头发,“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将会异常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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