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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Chapten Twent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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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风机的声音盖住了电台的声音和大雨滴拍打窗户的噼啪声。无所谓了,奥菲丽反正也没在听。对那个在她椅子后一边吹着她乱糟糟的发卷,一边咕哝着“貌美如花胜却学富五车”和“一日三笑远病痛”的机器人,她也没有在意。奥菲丽试着跟它解释,用毛巾擦一下就足够了,特别是房间里还如此闷热,但它没给她选择的机会。拉撒路未来几个星期不会回家,昂布鲁瓦兹出门开出租车了。他们不在时,最好不要惹恼机器人,毕竟一言不合它们就能伸出数百个刀片。 因此她握着昂布鲁瓦兹借给她的放大镜,把注意力集中在叔祖父的明信片上。第二十二届岛际博览会上的身影不太清楚,但其中一个很容易辨认:一位正在清扫纪念馆通道的老人,他独自站在一旁,脸藏在乱成一团的胡子、眉毛和刘海底下。六十年来他没有丝毫改变。他花了几个世纪守护旧学校的遗址,那是欧拉丽和她的族灵们曾经生活的地方。自从她在照片上认出他,奥菲丽就挪不开眼睛了。他也许已经消失了,但他让她感受到的惊怖仍旧在她体内尖叫。她整晚都在做噩梦,洗了几次澡才减轻皮肤上焦虑的刺鼻气味。 “我还算顺利。”她抬头望着大雨在窗户上抛下的一道道灰尘水痕,心想如果“无畏”的儿子再多等一秒钟才毁掉牌子,她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和美狄安娜一样。这个小男孩跟踪她,并且知道她会把他领到杀父仇人那里?如果是这样,“无畏”无疑后继有人。 既然老清洁工六十年前就在纪念馆,那么他就不是奥菲丽从镜子里放出去的‘另一位’。她得承认她真的这样想过,但这说不通。还有,吓死人是一回事,引发悬岛的坍塌又是另一回事。 当她的头发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时,她皱了皱眉。 “我想可以了,谢谢您。”她礼貌地请辞。 机器人拔掉吹风机插头,说着“山羊青菜,不能放一块”走了。雨声和广播声立刻填满了房间。房里有雕刻的木制家具、带有蚊帐的大床和漂亮的落地镜,和美家大学的朴素简洁大相径庭。奥菲丽居然是在这里度过她在巴别塔的第一晚的……自那以后小半年过去了,她觉得恍如隔世,极不真实。 她展开奥克塔维奥和她道别时递给她的小纸条。 “不时来看我,您和您的手,海伦。” 这是个诱人的邀约,但在再次靠近一位族灵前,她宁肯三思。 她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玻璃反射出来的镜像是水滴背景上一个乱糟糟的脑袋。这样的潮湿在旱季很不常见。虽然并没有在听,但奥菲丽还是在无心中听见电台主持人正就巴别塔市中心举办的家居艺术展展开报道。同样的,虽然并没有在看,她还是看见睡莲花池,看见池水被空中落下的水滴搅浑。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打开窗户冲进雨中,俯在阳台上观望入口廊柱。为什么托恩回来得这样迟?递交一本书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不是吗?家谱学家找他麻烦了吗? 听见门上响起两声威严的叩门声,奥菲丽吓了一跳。 “请您务必帮我摆脱您的围巾?”她一开门,托恩就要求道。 围巾裹紧了他的腿。托恩揪着围巾靠在门上,好像捏着一只猫后脖上的皮,但围巾卡在了他的金属骨架上。 奥菲丽试着帮他解开,不禁露出笑容。 “我还在想它去哪里了呢。我想它已经开始享受独立了。” 托恩把湿漉漉的雨伞交给领他进来的机器人,然后在它鼻子前面“啪”的一声关上门。事实上,是在它“缺失的鼻子”前面。 “拉撒路的儿子在哪儿?”他严肃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问道。 “他今天出门了。” 托恩插上门栓。 “正好,不会有人打搅我们。” 他瞥了一眼被雨水淹没的小阳台,那里没人。 奥菲丽一边抵御围巾的骚扰,一边审慎地观察托恩敏感多疑的侧影。他梳了头,剃了胡子,修好了(这次是真的修理妥帖)腿上的金属骨架。他看起来不像是被虐待过,身上却散发出过量消毒剂的气味。 “家谱学家跟您说了什么?”她担忧地问,“他们失望了吗?” 托恩拉上窗帘,丝毫不介意房间突然陷入幽暗。 “他们很满意,甚至不只是满意。” “但是?” “没有‘但是’。我带给他们的书完全满足了他们的期望。他们准备委托我一个新任务。” “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 从托恩嘴里掉出的每句话都像铅一样。他仅仅是在这里,气氛就变得沉重了,然而奥菲丽此刻却觉得比他不在的时候要轻松许多,也更兴奋。 “您呢?”她问,“您失望吗?” 托恩沉默地看着她,无比严肃的表情让奥菲丽备受煎熬。她束紧浴袍,浴袍底下是昂布鲁瓦兹送给她的睡衣。 她想到了机器人和它该死的吹风机,它们把她的卷发变成了一丛荆棘。发现自己突然想要显得不那么不拘小节,这对她来说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不。”托恩终于回答,“我并没指望一次就能击倒神。” 他说出“神”这个字,同时谨慎地看了一眼他之前推上的门栓。发现没有机器人破门而入,他从床头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疑心重重地闻了闻,然后坐到床边。 “那您呢?”轮到他提问了。 奥菲丽决定不跟他提老清洁工。她以后会说的,她并不想对他隐瞒什么,但她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我感到无所适从。”她坦率地说,“越是接触欧拉丽·沈的过去,我就越觉得自己认识她,然而我们之间隔了几个世纪。您传给我的家族超能力不会产生这种效果,对吧?” “她被惩罚了。” 托恩审慎地把嘴唇浸到杯子里,突然说。 “惩罚?”奥菲丽重复道,“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曾告诉过您,我身上带着法鲁克的记忆。这记忆由我母亲的家族代代相传,从一个人的记忆传到另一个人的记忆,是些破碎的、充满主观性的记忆。在其中一段里,神……沈,”他立刻纠正,“被惩罚了,但我现在仍不知道被谁,为什么以及如何。” “巫师族的自助餐冰柜可以确保食品全年保鲜!”电台主持惊呼,“结实、体积小,最大化实用容积!实用容积!” 奥菲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传出一声回声的收音机。 “也许她不是自愿变成千面人的?也许是一种诅咒?也许真的和‘另一位’有关?” “这些,”托恩说,“该由我们去发现。当然,如果您仍然同意我们一起调查的话。” 他说话时声音僵硬,目光深陷进杯子里。 奥菲丽推了推眼镜。 “您怀疑这点吗?” “只要您留在巴别塔,无论诱惑多么强烈,您又是多么孤独,您都不能和家人联系。” “我知道。” “越是接近真相,您就越会置身于危险中。” “我知道。” “如果有困难,您也许不能指望我。我的手脚都被家谱学家捆住了。” “这我也知道。”奥菲丽轻轻说,“您昨天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托恩的目光终于离开那杯水,对准奥菲丽。他的浅色瞳孔射出刺眼的光芒,穿透了黑暗。 “还记得那晚,我在纪念馆门口对您说的话吧,我不想要您的好意?” 奥菲丽点点头。 “我是真诚的,”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我不想要。” 他沉下脸,仿佛嘴里有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他先是把杯子从一只手推向另一只手,之后终于决定放下了。 “至少,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奥菲丽湿了一下嘴唇。在让她感到忽冷忽热这方面,托恩的才华无人能及。 “您不……” “没有退而求其次,”他打断她,“我不是也不想是您的朋友。” “试用一次自动糖夹,等于购买!购买!弹簧钳口只需轻按手指!手指!” 奥菲丽慌忙调低音量。 “我一直觉得自己让您很不舒服,我拒绝过这种日子。”托恩突然说,“如果您是嫌弃我的爪子……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吸引力……这条腿不妨碍我……” 他疲惫的手划过额头,仿佛正为语法而备受折磨。 奥菲丽的紧张瞬间消失了。她脱下手套,就像丢开蜕掉的皮。人生的磨难让托恩伤痕累累,他内心的损坏比外表的那些更严重。她向自己保证,要保护他免受一切可能的伤害,从她自己开始。 她走近他,同时保证自己处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坐着,很好,这能让他们保持平等。当她光着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时,他一阵颤抖。他的性格和身体一样棱角分明,他不会说客套话,行为不绅士,言语也不幽默,更喜欢数字的陪伴而不是和人相处。若非有相当的动机,人们不会正视托恩。 动机,奥菲丽有一个。 她亲吻他的伤疤,先是把眉毛一分为二的那一道,接着是剜深脸颊的那一道,最后是穿过鬓角的那一道。每次接触,托恩的眼睛都睁得更大一点,他的肌肉却正相反,不断收缩。 “五十六。” 他清了一下喉咙,恢复了嗓音。尽管他努力不表现出来,但奥菲丽还从没见他如此惊慌失措过。 “这是我伤疤的数量。”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她再次感觉到了,这次更加强烈,从她身体深处传来的迫切召唤。 “给我看看。” 言语的世界立刻让位给肌肤的世界。蚊帐灰白的阴影、雨水的噼啪声、花园和城市遥远的喧闹,这一切对奥菲丽来说都不复存在了。她唯一能够敏锐感知到的东西就是托恩和她自己,他们的双手一点一点地脱下了每一分克制,每一份担忧,每一点害羞。 过去的整整三年里,奥菲丽都觉得空虚。她终于完整了。 窗边的独脚小圆桌上,广播的声音降到极为微弱。当家居艺术展的报道突然中断时,奥菲丽和托恩都没有听见: “巴别塔的公民请注意,这是一份特级紧急通报。二十分钟前,城市西北方发生了剧烈的地面运动。波鲁克斯植物园和香料大集市都……脱离了悬岛。如果您在不稳定区域附近,请远离这个区域并疏散住户。我们请全体人民保持冷静,我们将定期通报事态发展。什么?我们……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几座相邻的小悬岛也已消失。最重要的是避免恐慌。我再说一次:巴别塔的公民请注意,这是一份特级紧急通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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