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公爵说完后,大家都开心地瞧着他,连阿格拉娅也不例外,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则更是如此。

“这算考完啦!”她喊道,“小姐们,你们以为你们会像保护穷人似的保护他,可是他勉强地领了你们这份情,还附带提出一个条件,说他日后只能偶尔来一两趟。我们倒成傻瓜啦,尤其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过这倒叫我很高兴。真妙,公爵!刚才有人叫我们考您一下。您对我的面相发表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我是个孩子,我也知道这一点。我比您知道得还早。您一句话就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了。我认为您的性格和我完全一样,我很高兴。真像两滴水一样相似。只不过您是男子,而我是女人,又没有去过瑞士。只有这一点区别。”

“您别急呀,妈妈,”阿格拉娅喊道,“公爵说,他说的那些话全都含有特殊用意,不是无缘无故说出来的。”

“是啊,是啊。”另外两个姑娘笑了。

“亲爱的,你们不要取笑他,他兴许比你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要狡猾呢。你们会看到的。但是公爵,您为什么对阿格拉娅什么也没说?阿格拉娅等候着,我也等候着。”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我以后再说。”

“为什么?她不是很引人注目吗?”

“是很引人注目。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是一位绝色美人。您美得叫人都不敢看您。”

“就只有这一点?她的禀性呢?”将军夫人追问道。

“美是很难评价的。我还没有准备好。美是一个谜。”

“这就是说,您给阿格拉娅出了一个谜,”阿杰莱达说,“阿格拉娅,你猜猜吧。她到底美不美?公爵,美不美?”

“太美了!”公爵入迷地瞧了阿格拉娅一眼,热情地答道,“几乎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样美,虽说面孔完全不同!……”

大家惊讶得面面相觑。

“像——谁——呀?”将军夫人曼声说道,“像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在哪儿看见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啦?是哪一个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方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过她的相片。”

“怎么?他把相片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拿来啦?”

“拿给他看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今天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一张相片,他就拿来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看。”

“我想看看!”将军夫人几乎跳了起来,“那张相片在哪里?如果是送给他的,那就应该在他手边。他当然还在书房里吧。他每星期三都到这里来工作,四点钟以前从不离开。立刻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来!不,我并不急着要见他。劳您的驾,公爵,亲爱的,请您去一趟书房,向他要那张相片,拿到这里来。您就说有人要看看。请吧。”

“人倒不错,不过太傻了。”公爵出去以后,阿杰莱达说。

“是的,是有点太那个,”亚历山德拉承认道,“甚至有点可笑。”

她们两人似乎都没有完全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给我们相面,倒顺利脱身了,”阿格拉娅说,“他把大家都恭维了一番,连妈妈也在内。”

“请你别说俏皮话!”将军夫人喊道,“不是他恭维了我,而是我受了恭维。”

“你以为他方才是想脱身?”阿杰莱达问。

“我觉得他并不那么傻。”

“去你的吧!”将军夫人生气了,“据我看,你们比他还可笑。他虽然有点傻气,但是倒很有心眼,当然,这是从最高尚的意义上来说的。他完全和我一样。”

“我脱口说出了相片的事,这当然很不好,”公爵朝书房走去时暗自寻思,感到有点内疚,“但是……我说漏了嘴,兴许倒做了一件好事……”他脑子里开始闪现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还不十分清晰。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坐在书房里,正埋头处理公文。他想必的确不是白白领取股份公司的薪俸。公爵向他要那张相片,并说出了女人们是怎样知道了相片的事,这时,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简直是狼狈不堪。

“唉!您干吗这么多嘴!”他气急败坏地喊道,“您什么也不知道……白痴!”他喃喃自语道。

“对不起,我根本就没加考虑,顺口就说了出来。我说,阿格拉娅几乎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长得一样美。”

加尼亚请他比较详细地谈谈事情的经过;公爵说了一遍。加尼亚又带着嘲笑的神情瞧了他一眼。

“您倒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记在心上了……”他嘟哝道,但是没有说完就沉思起来。

他显然惶惶不安。公爵又提起了那张相片。

“公爵,您听着。”加尼亚蓦地说道,仿佛他突然有了主意,“我想请您帮一个大忙……不过我真是不知道……”

他犹豫起来,没有把话说完。他正在下决心,仿佛在作思想斗争。公爵默默地等候着。加尼亚再次用审视的、专注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公爵,”他又开始说道,“她们现在对我……为了一桩非常离奇……而且可笑的事……在这件事上我并无过错……噢,总之这是多此一举,——她们好像有些生我的气,所以一段时期以来,只要她们不找我,我是不愿到她们那里去的。我现在非常需要和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谈谈。我预先写了几句话(他的手里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可是不知道怎样交给她。公爵,您现在能不能替我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不过只能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一人,也就是不要让别的人看见,您明白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没有任何那种……但是……您办得到吗?”

“我不大乐意做这件事。”公爵答道。

“唉,公爵,这事对我来说至关紧要!”加尼亚开始央求他,“她也许会答复……请您相信,我只是在迫不得已、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会求……有谁能给我送去呢?……这是很重要的……对我来说至关紧要……”

加尼亚唯恐公爵不答应,便怯生生地带着哀求的神情不时瞧瞧公爵的眼睛。

“好吧,我替您转交。”

“不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加尼亚高兴起来,又恳求道,“公爵,我希望您能保证决不食言,行吗?”

“我决不给任何人看。”公爵说。

“这信没有封,但是……”加尼亚过于慌张,不禁脱口而出,后来又不好意思地住口了。

“哦,我决不看。”公爵十分干脆地答道,拿起相片就走出了书房。

加尼亚独自留在那里,捧着自己的脑袋。

“只要她说一句话……我……我,也许真的会一刀两断!……”

他由于激动和期待,不能再坐下办公,便开始在书房的两个墙角之间踱来踱去。

公爵边走边想。加尼亚委托他办的事使他惊讶和不快,想到加尼亚给阿格拉娅写的信,也使他惊讶和不快。但是,他走到离客厅还有两间屋子远的地方,却蓦地站住,仿佛想起什么事情,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到窗前,凑在光线下看起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来了。

他仿佛想要猜出隐藏在这张脸上的那种方才曾使他惊讶的什么东西。他几乎还没有忘掉方才的印象,现在仿佛是急于把什么东西重新检验一番。这张在美貌和别的方面都不同寻常的脸,现在使他更为惊讶。这张脸上仿佛含有无限的骄傲和轻蔑,几乎是仇恨,同时还有一种轻信的、无比天真的神态。看到这张脸的当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点甚至似乎引起了一种恻隐之心。这种令人目眩的美简直使人受不了,一张苍白的脸,几乎是凹陷的双颊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是那么美;奇特的美!公爵看了片刻,这才豁然醒悟,环视了一下四周,匆忙把相片凑到唇边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客厅时,他的脸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但是,他刚走进餐厅(和客厅隔着一个房间),阿格拉娅便从里面走出来,几乎和他在门口撞个满怀。她是单独一人。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我转交给您。”公爵说着就把信递给了她。

阿格拉娅站住了,她接过信,有点奇怪地瞧了公爵一眼。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腼腆,只是多少流露出一点诧异的神情,但这诧异仿佛也只是由公爵一人引起的。阿格拉娅仿佛在用眼神要求他作出解释:他是怎么和加尼亚一起卷进这件事里去的?她安详而傲慢地要求着。他们相对站了两三秒钟。末了,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种嘲讽的神情。她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将军夫人带点轻蔑的神气默默地把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察看了一番。她伸出一只手捏住相片,特意装腔作势地把相片拿得离眼睛远些。

“不错,是个美人,”她终于说道,“甚至很美。我见过她两次,只不过是从远处看的。看来您很欣赏这样的美啰?”她蓦地对公爵说。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公爵有点吃力地答道。

“就是这样的美吗?”

“就是这样的美。”

“为什么呢?”

“在这张脸上……有许多悲哀……”公爵情不自禁似的说道,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您也许是在说梦话。”将军夫人断言道,随即用傲慢的姿势把相片抛在桌上。

亚历山德拉把它拿起来,阿杰莱达走到她身边,两人察看起来。这当儿,阿格拉娅又回到客厅里来了。

“真有力量!”阿杰莱达从姐姐的肩后贪婪地瞧着相片,蓦地喊道。

“在哪里?什么力量?”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厉声问道。

“这样的美就是一种力量,”阿杰莱达热烈地说,“一个人有这样的美,可以把世界翻转过来!”

她若有所思地退到自己的画架旁。阿格拉娅仅仅朝相片瞥了一眼,她眯着眼睛,撇了撇下唇,便走到一旁,无所事事地坐下。

将军夫人摇铃。

“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叫到这里来,他在书房里。”她向进来的仆人吩咐道。

“妈妈。”亚历山德拉耐人寻味地喊了一声。

“我要对他说两句话,这就够了!”将军夫人连忙断然地说道,阻止女儿提出不同意见。她显然很生气。“公爵,您瞧,我们这里现在全是秘密,全是秘密!必须如此,这是一种礼节,真是愚蠢。又是在这么一件最需要坦率、明确和真诚的事情上。正在筹办几门婚事,我不喜欢这些婚事……”

“妈妈,您这是怎么啦?”亚历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女儿?你自己难道就喜欢?公爵听见也不妨,我们是朋友嘛。至少我和他是朋友。上帝寻找的当然都是好人,他不需要反复无常的坏人。特别不需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种反复无常的人。你明白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公爵,她们说我是怪物,可我识别得出好歹。因为主要得看心眼好不好,别的全是瞎扯。当然也需要头脑……也许头脑是最主要的。阿格拉娅,你别笑,我并不自相矛盾。有心无脑的傻子和有脑无心的傻子一样不幸,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无脑的傻子,你是有脑无心的傻子。我们俩都不幸,我们俩都在受苦。”

“您怎么会那样不幸呢,妈妈?”阿杰莱达忍不住问道,在这伙人当中,看来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失去愉快的兴致。

“第一,是因为我有几个学识渊博的女儿,”将军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仅此一端就够受了,其余的就不必多说。已经费了很多唇舌。就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两个(我没把阿格拉娅算在内)老是这么聪明过人又多嘴多舌,将来可怎么办呢?最可尊敬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你和你可敬的先生将来会不会有幸福?……啊!……”她看见加尼亚走进来,不禁喊道,“又来了一个婚姻!您好!”她答谢了加尼亚的鞠躬,但并不请他坐下,“您快结婚了吧?”

“结婚?……怎么?……结什么婚?……”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目瞪口呆地喃喃道。他极为狼狈。

“您是不是要娶老婆啦?倘若您偏爱这种说法,我就这么问吧。”

“不,不……我……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撒着谎,羞得满面通红。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娅瞟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阿格拉娅却冷冷地、专注地、安详地瞧着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窘态。

“不?您说不吗?”心如铁石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执拗地追问道,“得了吧,我要记住,您在今天,在星期三的上午,回答我的问题时说了‘不’。今天星期几?是星期三吗?”

“好像是星期三,妈妈。”阿杰莱达答道。

“她们从来不知道日子。今天是几号?”

“二十七号。”加尼亚答道。

“二十七号?这倒怪好记嘛。再见吧,您大概很忙,我也要更衣出门了。把您的相片拿去吧,替我向不幸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请安。再见,亲爱的公爵!您常来玩呀。我要特地到别洛孔斯卡娅那个老太婆那里去谈谈您的情况。亲爱的,您听我说:我相信,上帝就是为了我才把您从瑞士送到彼得堡来的。您兴许还有别的事,但主要是为了我。上帝就是这样考虑的。再见吧,亲爱的女儿们。亚历山德拉,我亲爱的,你跟我来。”

将军夫人出去了。加尼亚一副垂头丧气、怅然若失的模样,他恶狠狠地从桌上拿起相片,狞笑着对公爵说:

“公爵,我现在就要回家。倘若您没有改变到我家去住的打算,我可以带您去,不然的话,您连地址也不知道。”

“您等一等,公爵,”阿格拉娅蓦地从圈椅里站起来说道,“您还得在纪念册上给我写几个字。爸爸说您是书法家。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她出去了。

“再见,公爵,我也要出去。”阿杰莱达说。

她紧紧地握握公爵的一只手,亲切而温柔地对他一笑,便出去了。她没有看加尼亚。

“全是您干的好事,”大家刚出去,加尼亚突然冲着公爵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结婚的事,是您泄露给她们的吧!”他很快地喃喃低语道,满脸是疯狂的神情,眼里闪着凶光,“您是个恬不知耻的饶舌鬼!”

“请您相信,您弄错了,”公爵泰然自若、彬彬有礼地答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结婚。”

“您方才听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今天晚上要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决定一切,您把这话也转告她们了!您在撒谎!不然她们还能从哪里知道呢?撞到鬼了,除了您以外,有谁会告诉她们呢?难道老太婆没给我暗示吗?”

“倘若您觉得她们给了您暗示,那您就能更清楚地知道是谁告诉她们的了。对于这件事,我可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信转交了没有?……回音呢?”加尼亚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公爵的话。不料就在这当儿,阿格拉娅回来了,公爵什么都没来得及回答。

“喂,公爵,”阿格拉娅说着就把自己的纪念册放在小桌上,“请您挑选一页,给我写几个字吧。笔在这里,还是新的哩。钢笔头可以吗?我听说,书法家不用钢笔头写字。”

她和公爵谈话时,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尼亚就在跟前。但是,当公爵修理钢笔头,寻找空白页,准备落笔的时候,加尼亚走到壁炉旁,走到站在公爵右边的阿格拉娅跟前,几乎是附在她耳根用颤抖的、时断时续的声音说:

“一句话,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得救了。”

公爵陡然转过身子,看了他们俩一眼。加尼亚的脸上流露出真正绝望的表情。他仿佛不假思索地、不顾死活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阿格拉娅瞧了他几秒钟,流露出一种平静的、诧异的神情,跟方才看公爵时一模一样。这种平静的、诧异的神情,这种仿佛由于完全不明白别人对她所说的话而感到困惑的模样,此刻对于加尼亚来说,比最厉害的轻蔑还要可怕。

“叫我写什么呢?”公爵问。

“我现在就口授给您,”阿格拉娅转身对他说,“准备好了吗?您就写:‘我不想做买卖。’然后写上几月几日。给我看看。”

公爵把纪念册递给她。

“好极了!您写得太好了。您的书法真绝!谢谢您。再见,公爵……且慢,”她补充道,仿佛蓦地想起了什么事,“跟我来,我想送您一点东西作纪念。”

公爵跟着她走出去。但是,刚进饭厅,阿格拉娅就站住了。

“您读一读吧。”她说着便把加尼亚的信递给了他。

公爵接过信,莫名其妙地瞧了瞧阿格拉娅。

“我知道您没有读过这封信,您也不可能成为这个人的代理人。您读吧,我想叫您读一下。”

这封信显然是仓促写成的:

今天将要决定我的命运,您知道将怎么决定。今天我必须无可挽回地说出自己的话。我没有任何权利博得您的同情,我不敢存任何希望。但是,您从前说过一句话,只有一句话,这句话照亮了我这黑夜一般的一生,成了我的灯塔。现在请您再说一句这样的话,那您就可以使我免于灭亡!您只要对我说:同一切决裂,那我今天就同一切决裂。噢,您说这句话不费吹灰之力!我求您说这句话,是因为我把它当作您对我的同情和怜悯的象征,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别无他求,别无他求!我不敢抱什么奢望,因为我不配。但是,一旦我得到您的一句话,我就又会安于贫困,愉快地忍受我这令人绝望的处境。我要迎接斗争,我将乐于面对这场斗争,我要以新的力量在这场斗争中获得新生!

给我这句表示同情的话吧。(我对您发誓,只要同情!)倘有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即将溺毙的人胆敢作最后挣扎以避免灭顶之灾,那就请您别为他的鲁莽而动怒吧。

---加·伊

“这个人要使我相信,”公爵读完以后,阿格拉娅厉声说道,“‘同一切决裂’这句话不会损害我的名誉,不会使我受到任何约束,于是就给我这封信,您瞧,作为书面保证。请您注意,他是多么幼稚地忙着在几个字下面加上黑点,又是多么粗鲁地流露出他隐秘的念头。不过他知道,倘若他同一切决裂,而且由他独自一人来干,不等我说出那句话,甚至不告诉我这件事,对我不抱任何希望,那么,我也可能改变我对他的感情,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朋友。他肯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的灵魂是肮脏的:他明明知道,却还犹疑不决;他明明知道,却还要求给他保证。他不能凭信心作出决定。他要我给他一个能把我弄到手的希望,来补偿那十万卢布。至于他在信里说我以前似乎说过一句什么话照亮了他的一生,那是他厚颜无耻地在撒谎。我只是可怜过他一次。但是他既无礼又无耻:他立刻想入非非地以为可以把我弄到手。我马上明白了这一点。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追我,直到现在还追。但是这些就不必多说了。请您把这封信拿去还给他,您一离开我们家就马上还给他;当然不能在这之前。”

“我怎么回答他呢?”

“当然什么都不必回答。这就是最好的回答。那么您打算住在他的家里吗?”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方才亲自给我介绍的。”公爵说。

“我预先警告您,您得防着他一点。您把这封信退还给他,他是饶不了您的。”

阿格拉娅轻轻地握了握公爵的手,就出去了。她的脸色严肃,还皱着眉头。在和公爵颔首告别的时候,她甚至没露出一丝笑容。

“我立刻就来,我只是要取我的包袱,”公爵对加尼亚说道,“取来我们就走。”

加尼亚不耐烦地跺了一下脚,他的脸甚至气得铁青。末了,两个人终于走到街上,公爵手里拿着自己的包袱。

“回信呢?回信呢?”加尼亚气急败坏地问他,“她对您说什么来着?信转交给她没有?”

公爵默默地把那封信交给他。加尼亚愣住了。

“怎么?我的信!”他喊道,“您根本就没有交给她!啊,我本该料到这一点!哼,真——可——恶……怪不得她方才什么也不明白!您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不交给她,唉,真——可——恶……”

“对不起,恰好相反,您刚把信 交给我,我就马上转交给她了,而且是按照您要求的那样交出去的。它所以又到了我的手里,是因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刚才把它退给我了。”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我在纪念册上刚写完字,她就把我请出去了。(您听见了吧?)我们走进餐厅,她把信递给我,让我读一下,又叫我退给您。”

“让——您——读!”加尼亚几乎可着嗓门叫喊起来,“让您读!您读了吗?”

他又站在人行道当中发起愣来,惊讶得连嘴都闭不上了。

“是的,我刚读过。”

“是她自己,她自己交给您读的吗?是她自己吗?”

“是她自己,请您相信,她不请我读,我是决不会读的。”

加尼亚沉默片刻,苦苦地思索着什么,后来突然喊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叫您读!您撒谎!是您自己读的!”

“我说的是实话,”公爵仍用先前那种丝毫不动声色的口吻回答,“请您相信,这件事居然给您留下这么不愉快的印象,这的确使我觉得很遗憾。”

“但是,倒霉鬼,当时她起码总对您说了些什么吧?她总有回话吧?”

“那当然。”

“那您倒说呀,说呀,唉,真见鬼!……”

加尼亚把他那只穿着胶皮套鞋的右脚在人行道上跺了两下。

“我刚读完,她就对我说,您正在追求她。她说,您打算败坏她的名声,以便从她那里得到一线希望,然后凭借这个希望,毫不吃亏地抛弃另一个可以得到十万卢布的希望。她又说,倘若您不跟她讲价钱就这么办,不预先向她索取保证就自行同一切决裂,她兴许会成为您的朋友。仿佛就是这些。对啦,还有一点。我接过信以后,曾问她可有什么回话?她当时说,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仿佛就是这样。倘若我忘了她的原话,只好请您原谅。我是按照我的理解转告您的。”

加尼亚气愤若狂,他的狂怒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

“啊!原来如此!”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竟把我的信任朝窗外扔!哼!她不愿做这笔买卖,我偏要做!咱们走着瞧吧!我有的是办法……咱们走着瞧吧!……我一定要制服她!……”

他的脸扭歪了,变得苍白,还口吐白沫;他举起一个拳头威胁着。他们这样走了几步。他对公爵一点也不客气,仿佛他是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把公爵放在眼里。可是他蓦地想起了什么,便清醒过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对公爵说道,“您(白痴!——他暗自补充道),您刚认识她两个钟头,怎么忽然就使她这么信任您?这是怎么回事?”

他尝尽了一切痛苦,唯独还不曾感到嫉妒。可是这当儿一股妒意竟蓦地袭上他的心头。

“这一点我可没法对您解释清楚。”公爵答道。

加尼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把您叫到餐厅里去,是不是就为了把她的信任送给您?她不是想要送给您什么东西吗?”

“我想只能是这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碰到鬼了!您在那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您怎么就博得了她们的欢心?您听我说,”他急得团团转(此刻他脑子里不知怎么乱得就像开了锅似的,使他无法集中思想),“您听我说,您能不能好好想想,有条不紊地想一下,你们在那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把所有的话从头到尾都想出来?您可记得,您注意到什么没有?”

“噢,我当然可以,”公爵答道,“我走进去,跟她们认识以后,一上来就谈到瑞士。”

“哼,叫瑞士见鬼去吧!”

“后来又谈到死刑……”

“死刑?”

“是的;那是在谈到别的事情的时候……后来,我告诉她们,我在那里的三年是怎么过的,还讲了一个可怜的乡下姑娘的故事……”

“哼,让那个可怜的乡下姑娘见鬼去吧!再往下说!”加尼亚不耐烦地催促道。

“后来我讲什奈德尔怎样把他对我的性格的看法告诉了我,他强迫我……”

“让什奈德尔见鬼去吧,管他有什么看法!再往下说!”

“以后,我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人的面相,也就是面部表情,我说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几乎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样美。就在这时候我不小心提到了那张相片……”

“但是,您并没有把,没有把前不久在书房里听到的那些话都告诉她们吧?没有吧?没有吧?”

“我向您重复一遍,我没有说。”

“鬼知道是从哪里……呸!阿格拉娅没有把信给老太婆看吧?”

“这一点我完全可以向您保证,她没有拿给别人看。我一直待在那里;再说她也没有时间这么办。”

“也许您没有注意到……噢!该——死——的白痴!”他完全失去常态,喊叫起来,“什么话都不会说!”

加尼亚跟某些人一样,一旦开口骂人而又无人回敬,就会渐渐放肆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兴许就会朝别人啐唾沫;他已气极欲狂。正是这种狂怒使他变得盲目了;不然他早就该注意到他那么鄙视的那个“白痴”,有时会非常迅速而机灵地了解情况,并令人十分满意地转告别人。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我应该告诉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公爵蓦地说道,“我先前的确不很健康,的确和白痴差不多;可是现在我早就恢复了健康,所以只要有人当面称我白痴,我就有点不高兴。虽然考虑到您不走运,我可以原谅您,可是您在烦恼中竟骂了我两次。我很不喜欢这样,特别是像您这样和我第一次见面就突然这么做。现在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还是分手的好:您朝右边走,回家去,我朝左边走。我有二十五卢布,我肯定能找到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加尼亚窘得要命,甚至羞愧得满面通红。

“对不起,公爵,”他很热烈地喊道,突然把辱骂的口吻变成了非常谦恭有礼的语气,“看在上帝的分上,原谅我吧!您瞧,我有多么倒霉!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您知道了全部情况,您一定多少会原谅我的。虽然我当然是不可原谅的……”

“噢,我并不需要这种长篇大论的道歉,”公爵连忙答道,“我也知道您很不高兴,所以您才骂人。好吧,我们就到您府上去吧。我很乐意……”

“不成,现在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加尼亚暗自寻思,一路上不时恶狠狠地瞧瞧公爵,“这个骗子从我这里刺探到了一切,然后突然摘下假面具……其中定有奥妙。我们走着瞧吧!一切都会得到解决的,一切,一切!就在今天!”

他们已经站在房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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