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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好内疚。

实在内疚得紧。

那屏风后头黑魆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世人说,关于男女闺房,再也没有比屏风更了解这档事的了。

屏风是为了遮蔽而存在。为了隐藏不想被看到的东西,所以有屏风,有隔板。那么——如果屏风上有眼睛——那就是屏风在看了。

确实。

据说器物久了就会成精。用上百年之久,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显现灵威。而那屏风隔板,也是相当古老的物品吧。那么它是久经岁月,成了屏风精之类的吗?

麻纪觉得不是。

如果它就是屏风本身的话。

岂不等于是它害得屏风自己受伤了吗?不是的。不是那样。

——它,不是那种东西。

那么是画吗?是上头的画的关系吗?

虽然不是左甚五郎雕的木老鼠[左甚五郎是传说活跃于江户时代初期的雕刻匠,日本各地都有据说是出自左甚五郎之手的作品。有一则落语描述左甚五郎为偶然下榻的破旅舍“鼠屋”雕了一只老鼠,祈求生意兴隆,结果木老鼠居然自己动了起来,异事传开,许多人认为是吉兆,纷纷投宿以沾喜气。],但据说巧夺天工之物,有时会获得生命。

栩栩如生的人像画每晚离开画中作怪……

也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那幅屏风的画,应该也是出自画艺高超之人。

那么……

是画像脱离了画纸吗?

麻纪觉得应该也不是。

那东西,那黑魆魆的东西,不是鸟也不是唐人。

再说,先不管屏风,画在隔板上的青鸟又不是什么名画吧。图案是很不错,但实在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还有麻纪再三在妓院幻视到的那东西又怎么说?根本没有画。它只是从暗处、从遮蔽物的背后偷窥着麻纪。

既不是屏风精,也不是脱离画中的人像。

不是那类东西吧。

它——

是只会窥看之物。

想到这里,麻纪甩了甩满头花白的头发。自己真是发神经了,是痴呆了吗?那肯定是幻觉嘛。就连刚过十岁的年幼之时,都把它当成眼花解决了,不是吗?徒长了数都数不清的年岁,都成了个死老太婆,事到如今,何必又陷在这荒唐的妄想之中?

想都不必想,就是错觉。

是胡言乱语。

什么物品成精、画中物脱离,那种怪谈也是胡言乱语的一种吧。根本不值得相信。

更别说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偷窥自己,这种蠢话更是鬼扯淡。这年头,就连幽灵都被当成神经病才会看到的东西,光是说出她这样的妄想,搞不好就会被断定为脑袋有问题。

麻纪爬起来,在床褥上坐下。

太早醒来就不会想到什么好事。

最近尤其糟糕。

取缔变得严格,客人也少了。

熟识的妓女都上了年纪,很多人都死了。

就算还在世,这也不是一行可以干上多久的营生。再说,战后冒出许多专做进驻军生意的站街女郎,地头蛇也变得恶劣了,麻纪应付不起。而且……

现在卖春是犯罪,成了犯罪。

协助犯罪的自己,也是罪犯。不知道很久以前是怎样,但现在就是这样。

——所以才会觉得内疚吗?

麻纪觉得不是。不守法或许是坏事,但麻纪的人生可没软弱到犯了点法就会内疚个老半天。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时代,麻纪都是唾弃着老天爷活下来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麻纪揉揉眼睛。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天一暗,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是所谓的夜盲吧,说不方便是不方便,但她也不想去治好。

反正都快死了。

她这么想。

望向窗户。

微微地亮了。

看不见时钟,所以不知道几点。不过知道几点也不能如何,所以不知道也无所谓。

昨晚,里头的小房间来了一对客人。

很怪的客人。

不是风尘女。据说是某处绸缎庄,而且是大绸缎庄的少奶奶。

麻纪觉得很可恶。

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却在外头接客?那么她不是妓女,只是在做妓女做的事。不是工作,是兴趣。只是在钓男人。

到底在想什么……?

未免太瞧不起正牌妓女了。

根本就是为所欲为。

看不顺眼。说起来,既然身份那么高贵,何必投宿这种破烂娼寮?

这里是连呼吸吃饭都成问题的人才会来的地方。是过着啜菽饮水,连菽水也没得吃了,但还是不想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

不过麻纪把房间租给女人了。

因为……有人拜托她给这个教人看不顺眼的女人一个教训。

找她商量的是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仔细一问原因,实在令人听了不快,所以麻纪答应了。

男人说,绸缎庄的少奶奶在背地里干着妓女勾当。

那个来访的年轻男人,外貌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商家老板。无论风采举止,还是他说的内容,都十足可疑,但麻纪私下认定,一定是不安于室的妻子的老公委托这男人办事的吧。

我会让那个女的到这里来——年轻男人说。

麻纪没有问是怎么个安排法,但男人说总之会设计让那个女的投宿这个家——麻纪这栋破烂房子——然后接客。

可以请你趁着女人熟睡的时候,偷走她所有的衣物,让她狠狠地丢人现眼一番吗?男人说。

没了衣服,想回也回不去。别说回去了,连房间都出不来。

偷走的衣物,看你要卖掉还是留着自己穿都行,男人说。

麻纪说她不想当小偷,但男人说就当成工资。不过麻纪还是说不要。如果生活窘迫到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就算是麻纪,即使去抢也会动手吧。但如果不必要,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她说如果目的是要让女人出丑,等她出够丑了,就把衣物还给她。

男人异样顺从地同意说没错,说会在避免让麻纪吃亏,并且完全不会累及麻纪的情况下,让女人取回衣物。

这太离奇了。不过大商家的老板娘从郊区娼寮只穿着衬衣荣归,肯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吧。是打算让淫荡的太太吃顿苦头,或是想拿来当成休妻的理由,麻纪摸不透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但是弄个不好,这也可能让大商店的招牌蒙羞。可不是一句丢脸、恶整就能了事的。

不过那不关麻纪的事。

或许那个年轻男人不是受丈夫拜托,而是与那家店或那女人有什么冤仇,或许他是想要报一箭之仇。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横竖不管怎么样,麻纪都不痛不痒。

如果那真的是个令人不爽的女人,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就是了。

女人在夜半来访。

带着一个身形极魁梧的男人。

——看起来,简直像抛弃了麻纪的为次郎。

天色很暗,完全看不到脸,只能看出轮廓,但身材非常相似。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早就知道女方是绸缎庄的老板娘,才会看起来像。

——这样啊。

或许是这件事勾起了麻纪的过去。她会想起这么多有的没的,或许也是这个缘故。

不过,男的在天色还黑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摸摸回去了。

男人回去的时候,麻纪就觉得失败了。既然客人都走了,不会有哪个傻子继续一个人呼呼大睡。如果她穿戴好了,麻纪也没有机会抢走衣物了。

虽然麻纪觉得都无所谓。

因为与她无关。

然而不管等上多久,女人都没有从房间出来。

好像……在睡觉。

因为毫无动静。

视力减退以后,麻纪对声音变得很敏感。

一点声响、细微的震动,都能把麻纪吵醒。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任何动静。

麻纪……

目瞪口呆。跟男人乱搞,搞完之后睡着,只有客人自己先回去,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么荒唐的事。这样就连嫖资被摸走了都不会知道。

——不。

难道,是那女的太没意思了?因为太没意思,男的受不了,所以先回去了?然后遭嫌弃的女方也不开心,怄气睡了吗?

或许是这样。

再怎么说,那女的都不是正牌妓女,而是少奶奶。一定心高气傲吧。

麻纪这么想。

好半晌,麻纪只是醒着。她什么都不想做。

不过……麻纪发现换个角度来看,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女人正一个人蒙头大睡,要摸走她的衣物也很容易。

想到这里,瞬间……

不知怎地,麻纪感到内疚。

麻纪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结果搞得她没完没了地反刍起愚不可及的回忆、牛皮纸般单薄的每一天的累积。

一切——

都无所谓了。

麻纪决定这么去想。自己是在五十年前就不再内疚的人。什么屏风后面的黑影,那只是妄想。毫无关系。

自己打出娘胎就一直是个傻子。

有一段不知道自己是傻子的时期,然后是一段故意扮演傻子的时期,最后她决定当个傻子,只是活着;然后现在她坐在这里,这破烂寒酸的娼寮里。

——那种女人。

才不可能懂。

麻纪莫名地愤怒。

她慵懒地爬起来。

外头已经全亮了。

打开歪斜的纸门,走过咯吱作响的走廊……

储藏室改建而成的小房间,纸门上的简陋门锁只能从内侧上锁。如果女人在睡觉,男人先回去了,门一定是开着的才对。

但是门锁着。

也就是女人锁上了门。一定是男人回去以后,女人从房间里上的锁。女人锁了门,然后睡了。

是因为内疚吗?

所以才立起隔板吗?围起屏风吗?像这样上锁吗?这种东西不会有半点用的,你明明知道没用吧?

麻纪打消偷偷潜入的念头。因为她真的觉得无所谓了。就算锁上这种后来匆忙弄上去的简陋门锁,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麻纪狠狠一脚踹开纸门。

踹了两下,纸门错位,以门锁的地方为轴心,朝内侧倒去。

“给我起来!要睡到几时啊!”

麻纪吼道,踏进一步。

水鸟的图案。

麻纪倒抽一口气。

衣架屏风上挂了一件加贺友禅和服,画着绝美的水鸟花纹。

在它的背后。

黑黝黝,黑魆魆,不明身份的东西。

就在一眨眼,转瞬之间。

探头窥觑。

多田麻纪发出不成声的尖叫拔腿就逃,而就在约莫一个小时后,她发现了女人遭到残杀的尸体。这是昭和二十八年早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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