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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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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美枝姐,登美枝姐,怎么啦?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 今天店里还是休息吗?还是可以开店了? 从玄关传来说话声。大概是熊田嫂吧。熊田嫂是在店里帮忙的妇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孑然一身。 失去家人的时候,熊田嫂很伤心吗? 母亲开了家小熟食铺,我也在那里帮忙。不过我不擅长厨房活,因此请了熊田嫂来帮忙。与其说是雇用,更接近合伙开店吧。 这个月店一直关着,因为母亲病倒了。熊田嫂也要生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没有母亲,我也无计可施。我什么都不会。都这把年纪了,却是废物一个。 阿彻,阿彻你在吗?熊田嫂说道。还传来敲门声。我觉得必须应些什么才行,但是我该怎么说?是要呆呆地走到玄关,说母亲死掉了吗?这样可以吗? 会不会看起来就像个傻瓜? 如果我哭泣慌乱也就罢了。 但我很平常。这样看起来根本泯灭人性吧。虽然实际上我就是,没办法。不过用应付路过的拾荒者的态度,把母亲的死讯告诉别人,我觉得这样也太无情了。 到底怎么样呢?我在心中问着尸体。 已经死了,不会应声了吧。 母亲。 只是死着。 只是死了,腐烂了。 不可能回答我。 啊啊,如果我再疯一点就好了。跟死人说话,这不是常人会做的事吧。换言之,现在的我不能说是平常人。 这么一想,我有点放心了。母亲的死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即使是像冷硬铅块的我,也变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了。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我只是在乎世人的眼光罢了吧?其实明明无动于衷,却不想被人看出我无动于衷,又不知该如何表现才好,所以才假装依赖母亲,这样罢了吧?明明母亲已经死了。 证据就是,我有点不耐烦了。 都是母亲招来这麻烦的状况。 都是母亲死掉害的。 不,母亲也不是想死才死掉的。 这叫冤枉,还是叫迁怒? 但也不是我害的啊。我不可能治好母亲的病。如果我做得到却没有做,那另当别论,但我不可能治好疾病,所以不是我害的,一定是的。 脑袋一隅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过,那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应该不是我的真心。 ——不,真情。 ——什么叫真情? 怎么,阿彻,你明明在家嘛!熊田嫂格外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有门“喀啦啦”被打开的声音。 ——啊啊。 臭味会飘出去。可是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稀释的话,充满家中的母亲会稍微淡掉一些吧。原来如此,或许这味道就是母亲的灵魂。它是从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所以一定是吧。 那么,它最好快点减淡消散。 母亲也不想凝聚着吧。 凝聚再凝聚,变得像我一样僵固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了,阿彻,我说阿彻!你是怎么啦?你妈的病情……” 是熊田嫂。她进来了吗? “等一下,我说阿彻……” 啊啊,一定很臭吧。 灵魂的气味。 “怎么了,你……喂,你是怎么啦?” 一直望着母亲遗骸的我,这时总算回过头去。 熊田嫂睁圆了小眼睛的脸就在眼前。 “怎么……” 我该说什么才好? “等一下,登美枝姐、登美枝姐?” 熊田嫂推开我,上前蹲下身子,手放在母亲的尸体上摇晃。登美枝姐、登美枝姐啊!她喊着,一再地摇晃。 那样摇,灵魂会漏出更多的。 稀释是好事。 “登美枝姐!” 熊田嫂格外凄厉地一喊,然后回头看我说,“阿彻、阿彻。” “嗯……” 我没办法正常回话。 是因为一直没有说话的关系吧,或者是吸了太多灵魂渗出来的不洁空气? “阿彻……登美枝姐,你妈……” 死了啊。 我知道。 “哎呀,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阿彻,你振作点啊。唉,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 我不伤心。 因为我不是人。 喂,你要振作起来啊——熊田嫂说。 “哦……” 我只能这么应。 “什么哦……不,说得也是呢。你们母子相依为命,那种痛,我再了解不过了,可是不能让你妈就这个样子啊。喂,你妈过世啦,你看。” 我知道。用不着别人说。 看就知道了,都黑掉了。灵魂都飘散出这么多,而且死亡的味道这么浓。 “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可是就算你一直呆坐在这儿,你妈也不会活过来啊。得快点叫人来才行。阿彻,振作啊!” 熊田嫂这回摇晃我。 摇也没用。光是摇晃我这个冷却凝固的铅块,不会有任何影响。况且,你的声音传不进我的内侧。 “阿彻!” 双眼充血。 鼻翼翕张。 甚至噙着泪。 熊田嫂惊慌失措。动摇的是她,她想把她的动摇推到我身上。 但是,我这个铅块无动于衷。 真是无可救药。 “要……” 要怎么办才好?我说。 “怎么办,是啊……不,等一下……” 熊田嫂再一次推了推母亲,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什么后,紧紧地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如此。 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吗?但我没办法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不,登美枝姐也是,怎么会这样呢?神明佛祖为什么要抛下你们呢?为什么要这样待你们呢?” 那么努力打拼,接下来才正要享福的啊。 ——接下来。 是这样吗? 我不太清楚。 她以为接下来会有多大的不同呢?只有晴天或阴天或雨天这点程度的不同。不,没有不同,都是一样的。 证据就是—— 母亲都死了,天地也没有翻转。天空的颜色,街市的模样,还不是一模一样吗?我也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丝毫变化。 只有熊田嫂一个人狼狈周章。 熊田嫂离开我,不停掉泪,然后反省似的重新跪坐好,对着母亲的尸体双手合十。 ——这样啊。 说得也是,死人都讳称“佛”,所以应该要像这样膜拜吧。但是魂魄都消散了这么多,这种尸体到底有什么好拜的? 这部分我实在无法理解。 这不就只是一团再也不会动弹的肉、骨头和毛发吗? 如果说膜拜生前的母亲,我还可以理解,但尸体就是尸体。都快烂了。 我想着这种事。熊田嫂对着母亲的尸体拜了一阵,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重新转向我。 “彻也,我知道你六神无主,可是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如果你不在这时候好好撑着,登美枝姐在天之灵也难以瞑目的。因为全为了你这个儿子,登美枝姐才会那样粉身碎骨地拼命工作,你懂吗?” 这我知道。 “听好了,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动傻念头哦,知道了吗?” 什么叫傻念头? 反倒是如果能够变得痴傻,我还真想试试看。因为我实在是太没有变化了。 “喂,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我说。 “我现在……就去叫佐藤医生来。可是已经没有呼吸了,还是该先叫警察?不……唔,等一下,说得也是。啊,应该先叫邻居呢。” “叫……邻居?” 这跟邻居有什么关系? 啊,因为臭味可能会传到那里吗? 隔壁家的死人灵魂飘进家里来,果然还是会造成麻烦吧。 “傻瓜,当然要先叫邻居。这种时候,第一个就该通知左邻右舍啊。不都是这样的吗?马上就会有人来了。你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好好的做什么? 熊田嫂再一次用手背抹脸,猛地站起来,拍了几下我的肩,再次悲伤地看母亲,然后快步往玄关走去。 啊,这才是一般的反应吧,我想。 确定母亲过世以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但我什么也没做。而熊田嫂来访之后短短几分钟,她惊讶、悲伤,然后鼓励我,接着行动。我不懂什么叫正常,也无从判断,不过熊田嫂的应对一定才算正常吧。 就像熊田嫂说的,很快就有人来了。 是右边人家的古贺太太,还有左边人家的石村爷。 这两个人我都很不会应付。 “江、江藤……” 石村家的隐居老爷不知为何,这么说着走进家里来。他是要说江藤怎样了?江藤登美枝死在这里,江藤彻也坐在尸体前,而这些他应该早就听熊田嫂说了。 “啊,登美枝太太……” 古贺太太停在玄关口,用类似手帕的东西按着眼角。我暗自佩服着:大家果然都是这种反应。 石村爷进了客厅,看也不看我一眼,站在母亲的尸首前,站着打量了一下母亲后,在枕边跪坐下来,一样双手合十。然后他无视我,转向玄关的古贺太太说: “过世了,要怎么办?医生过来之前,不要动比较好吗?” “可是……” 古贺太太只说了这两个字。 石村爷总算注意到我,“噢,彻也老弟。” “是。” “要怎么办?不,问你这种问题或许太残酷了,不过你妈好像过世了。” “哦……” 为什么这些人净说些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呢? 要摆成守灵的姿势吗?石村爷问。 “守灵的姿势?” “呃,哦,就是让她重新躺好。” “石村爷,再等一下吧。” 古贺太太带着哭腔说。 “要等吗?” “至少先等医生确认过……而且彻也也还……” “哎,是啊。可是看这样子,过世之后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你都没发现吗?” 不。 我当然知道。 看就知道了。 “你……是不想承认母亲已经过世了吧。不,别怪我不近人情,但你不能这么幼稚啊。你也不是十来岁的小娃儿了,已经老大不小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担当?你得面对现实啊,要不然……” “石村爷,那种话也不必偏挑这时候说吧?这可是在死者面前啊。彻也,你妈刚刚才咽气的啊。” “所以我才要说啊。而且我说过了,人不是刚死的。” “我说是刚死的,就是刚死的。” “不管怎么样,太太,总之都得办丧事,丧主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要怎么主持?” “所以才需要我们帮忙呀。你也想想彻也的心情吧。” ——啊啊。 吵死了。 只会自说自话。 母亲死了,得做点什么是当然的。 而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挨骂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说什么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我就不懂了。如果是小孩,就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吗?如果不是的话,就是年纪太小,即使想设法,也无能为力的意思吧。到这里都还好,但他说什么多大年纪的男人怎么样,我也不能如何。而且这跟男女性别无关吧。 邻家的隐居老爷开口闭口就是男人。 我完全无法理解。 若说身为一个人不可以这样,那我还懂。作为一个人,我有缺陷,所以我不是人。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但说身为一个男人要怎么样,我一头雾水。男人和女人或许不同,但在计较男女差异之前,我作为一个人就不够成熟了。与其说是不成熟,不如说我到现在都还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在变成男女之前,必须先变成人才行。要变成男人,得先等到变成人了再说。 还有。 邻家主妇的说辞也莫名其妙。 她叫老人考虑我的心情。 但我根本没有心情。我的脑袋里、肚子里全塞满了铅。没有心情。没有心情介入的余地。所以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伤心。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别人不可能明白。 就算要别人体谅,也只是强人所难吧。事实上,老人不就显得为难吗? 两人在争论着,但我已经听不见了。不,从一开始我就没听进去。虽然听得到声音,虽然可以理解内容,但完全打动不了我。 只觉得吵。 邻居的争吵和我及母亲都没有关系了。只是在眼前搬演,但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随你们去吧。虽然如果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会做。 或者说,我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 只要给我指示就行了,什么我的心情根本无所谓。只要告诉我“普通人都会怎么做,你也照做”就行了。我会照着吩咐做。因为我并不觉得讨厌。但如果不告诉我,我就没办法表现得普通了。如果无法表现得普通…… 不就会被发现我不是人了吗? 正当我想着这些,医生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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