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拾伍夜】青鹭火 |
||||
![]() 青鹭火—— 青鹭经年者 夜飞时 其羽必放光彩 其目辉映 其喙锋锐无匹也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鸟山石燕(安永十年) 鸟会发光哟——宗吉说。 会发光?我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应道,宗吉便有些开心地回应,“就是啊。” 我在读到一半的合卷本[江户时期出版的附插图的娱乐书籍《草双子》,在进入江户后期开始流行的形式叫作“合卷”,是将原本五张十页一本的《草双子》,数本合并为一本而成。]书页中插入书签,静静合起,将身子转向泥地房间。 “像电灯泡那样发光吗?” “不不不,不是像电灯泡那样。我想想,就像太阳反射在玻璃上那样发光吧。” 可是你说的是晚上吧?我问,宗吉回答是晚上。 “在晚上反射阳光,这我难以想象呢。” 写小说的老师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宗吉愉快地笑道。 “喂喂喂,宗吉先生,声音太大了。喏,请别把我的身份给泄露出去了。” 我懂我懂——这个年约四十多岁,看起来像好好先生的男人难为情地说,用食指搔了搔头发理得很短的后颈。 宗吉是我唯一的近邻,也是现在的我会随意交谈的唯一对象。 我们认识不久,所以交情还没到可以称为朋友的地步,不过我们相当亲近。 可是啊老师——宗吉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太过谨慎也不太好哟。” “这怎么说?” “还用说吗?哎,我是不想这样讲,不过村子那里,也有人觉得老师,怎么说,嗯,很可疑。因为老师一直躲躲藏藏的。” 很可疑,确实可疑——我回答: “如果我是村民,也一定会起疑。毕竟一个壮年男人,不工作,也不上战场,大白天就饱食终日,无为度日嘛。” 我不懂什么无为度日啦,可是啊——宗吉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说那是好吃懒做、窝囊废之类的意思,那是说我才对。我啊,是本庄天字第一号好吃懒做的窝囊废啊。大家公认的,本人也第一个跳出来承认。而老师却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这一点呢,也很不好。” “不好吗?” “不好啊。会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因为我是个没出息的草包嘛。” 不可以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宗吉板起脸,手在那张脸前挥着。 “伤脑筋啊,跟你断绝往来,我会饿死的。” 就是要说这个——宗吉转过身子,探头过来。 “我说你这位老师大人,本来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如果没有我,你原本准备怎么在这种地方过活?附近没有亲人照应,又不是仙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在这种村郊的森林旁,就算有钱,也什么都买不到啊。” 说得没错。我本来以为总有法子——不,我什么计划都没有。 “而且突然跑来,一个人在这种小屋住下来,就算被怀疑是逃兵或是共产主义者也没办法。因为就疏散来说,这地点太半吊子了。” 我是来疏散的,没错啊——我说。 实际上更接近逃避。 “要疏散的话,怎么不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甚至还有人从这里疏散到后方去呢。别看这里这样,以前也曾是中山道首屈一指的驿站呢。虽然现在只是个乡下地方。” “不,也不算乡下啊。这一带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这点好。就算敌人的飞机飞到本土,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丢炸弹吧。虽然这么说,像儿玉那一带,不是就挺热闹吗?” 也没有啊——宗吉说,掏出烟管。 “请让我抽个一管吧。哎,这一带每一家都是养蚕户嘛。干这一行,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兴衰呢,不过我想显然是冷清了。” “现在是战争时期,没办法。” 不是那种冷清法——宗吉说,用力吸了口烟。烟管头红了起来。房间里没有火,因此即使是一点小火苗,看了也令人心安。 “我觉得二十多年前热闹多了。不,镇上的居住环境或许变好了,但人的……嗯,该说活力吗?” 我也不是不懂那种感觉。 是因为没有年轻人吧——我回答。年轻人都出征去了。城市里还看得到年轻人,但在没有军方设施的地方,真的不见半个年轻男丁,只剩下老弱妇孺。 “到底会如何?会打赢吗?要是输了,阿兵哥都白死了呢。” 我认为就算赢了也是白死,但没有说出口。我已经习惯把这类发言吞回去了。 “一定会赢的……唉,就算是骗自己,也得这么说啊,宗吉先生。” “是输是赢,我都没有真实感啊。” 因为我是个窝囊废啊——宗吉说,再次吸了口烟。 就那个意义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哎,只要住在这一带……就不必太过操心国家的未来嘛。外地应该很辛苦……不过这些事跟山啊河的都没有关系。” “是啊。” 宗吉“噗”的一声,把烟从鼻孔喷出来。 “虽然不在乎,还是得设想一下吧。” “不,待在城里,首先气氛就一片剑拔弩张。然后呢,即使不想去在乎,不管怎样都还是会去想。这里住起来才舒服啊。” 虽然完全称不上方便,但也不是方便就算好的。有时生气勃勃反而令人疲累。宗吉转了一下脖子问,“这种破房子住起来舒服吗?”他鼻子和嘴里冒着烟。 “老师,这小屋连电都没有呢。说到电,我住的地方都有。虽然断断续续的。老师带这么多书,又只靠蜡烛跟煤油灯看,眼睛会瞎掉的。我是不识字,可是细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楚啦。” “唔,总有办法的。听说古人都是靠着月光、雪地反射的光来念书呢。不过就像你说的,眼睛实在吃不消,因为我也没那么年轻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取暖。 现在还是十月,但已经相当寒冷了。早晚时分,手都冻僵了,让人懒得翻页,得认真考虑弄个取暖工具。 宗吉把火种点到泥土地上踏熄,说这里很冷。 “周围什么都没有,不是森林就是河,再来就是山。这栋小屋以前是什么?我不知道之前是谁在住,不过连地炉都埋起来了……是老师埋的吗?” 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地炉。 “不,这房子是有人的。我是向他承租的。” 我说出房东的名字,宗吉厌恶地说那家伙是靠养蚕致富的暴发户。 “后来成了到处搜刮地皮的大地主。一定是觉得这里迟早会被开发吧,真是贪得无厌。只是他买来的土地上刚好盖着这玩意儿罢了,他才不是本来的屋主。那当然了,我行走这一带的山林,前前后后都十四年了,但那个时候这里就已经是空屋了。至少十四年没人住了,难怪阴寒成这样,当然会冷了。” “在那之前,你是住在镇上吗?” “我?我啊,我以前是开电车的。从本庄到儿玉那里的路段。” 很时髦的职业哦——宗吉笑道。 电车,就是路面电车。我记得小时候曾搭过。 “现在已经废除了,在昭和五年[即一九三〇年。]的时候。八高线也铺设了嘛。哎,那时我也好一把年纪了,也没多少家人要养,其实不必勉强汗流浃背卖命工作的……哎,我这么想啦。后来就开始种菜,采采野菜,游手好闲。我是个失败者啊。” “托你的福,我才有南瓜吃。” “虽然收成一点都不好。” 毕竟是失败者,门外汉种菜嘛——宗吉咧开大嘴笑了。 宗吉是不是失败者,我无从判断,但他被当地居民视为怪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宗吉没有所谓的职业。 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说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但听说宗吉一直——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从十四年前开始——靠着种菜、摘野菜过活。不,他不是种了菜把收成拿去卖,借此维生;是吃那些收成过活。 吃多少种多少,有什么收成就吃什么。 宗吉在时局变成这样以前,就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似乎。他只有当需要购买自己无法生产的物品时,会工作一下。 可是需要的东西很少啦——宗吉说。只要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家,其他就只需要被子、锅子,到死什么都不缺吧——即将迈入老年的男人笑道。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总觉得宗吉十分可靠。 我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依靠,就搬到这荒郊野外来,受到偶然认识的宗吉诸多照顾,过着日子。 他把粮食分给我,为我张罗日用品……实际上完全是我单方面受他照顾。他为我做了许多,但我完全无法同等地回报他。我好几次想给他钱作为送我蔬菜的回礼,但他说有钱也没处花,只收过一两次。 或许……真的没处花。 宗吉一身轻。 与我不同。 我自认是无业游民,长年来一直放浪形骸,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似乎终归还是与某处联系在一起。 比方说钱。我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有钱,不管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又不是要住在沙漠或丛林,只要人在这个国家,有钱在身上,要什么大概都买得到,而且又不是旧幕府时代各藩发行的纸钞,不会碰到有钱却不通用的情形——我这么认为。 的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使用钱,但也有些地方,已经没有用钱的意义了。 在树林、草原和河川,钱不能用。当然,只要去到城镇就行了,但也只是钱可以用,没办法靠它过活。钱不能吃,也没办法烧来取暖。钱这条绳索,把我与某个奇妙的地方系在一起。其实如果系着绳子,不管我自以为多么逍遥自在,顶多也就是一只风筝。没有风,立刻就会坠落。绳子断了,也会坠落。 宗吉自由自在地逍遥于世,轻盈地活着。虽然他停留在这里,却没有被系在任何一处。 我好羡慕。 我认清了自己不仅受到拘束,而且毫无建树。 老师真是个怪人呢——宗吉说: “哎,我也知道东京很麻烦啦。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不过只是因为写东西,就被怀疑在做什么坏事,没人受得了呢。可是就算是这样,什么家具用品也不带,就只带了这些书……”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惭愧。要不是那时候宗吉先生叫住我,关心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得太天真,身无长物,便来了。我计划趁这个机会沉浸在书香里,所以买了大量的书寄过来,但仔细想想,送货的不会帮我拆包裹,就算拆了,也没有书架什么的可以放。看到小屋前堆积如山的可疑包裹纸箱,我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拆,里头也全是书,没半只锅子也没碗筷。” 惹人猜疑是当然的,宗吉再次笑了。 “如果有太太或是孩子还另当别论。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且是相貌凶恶的单身男人,人家当然会想,这一定是做了坏事,跑来避风头的坏蛋嘛。” “哎,说得也是。” 我笑了。 “我没有亲人嘛。原本我一直认为这样很轻松自在,不过也有坏处呢。原来一个人的品行,是要靠家庭来保证的。” “在乡下尤其是。” 宗吉说完后,转身背对我。 “这么说来……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宗吉先生,你没有家人吗?” 宗吉说自己和家人有缘无分。 家人无疑也是一种羁绊。 “逃走了。” “逃走了……?” “对,一下子飞走了。张开翅膀飞走了。” 宗吉这么说。 |
||||
上一章:5 | 下一章:2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