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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今天是忌日。

亡妻的忌日。

我的妻子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四日过世了。

婚姻生活不到两年,很短暂。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是相亲结婚的。当时我二十九岁,妻子二十一岁。我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刚在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媒人是那份杂志的总编辑。我们在向岛百花园附近的日式餐厅相亲。妻子从头到尾低着头,不发一语。

结为夫妇以后,我们的对话也很少,但我想我们相处得不错。

虽然也许只有我这么想。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觉得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因为首先我就不懂什么叫作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算不上不幸。

我只是伏案写作,有时外出流浪。

妻子只是守着写作的我,不管我去哪里,都在家中等候。

过了一年左右,妻子病倒了。

她住了几次院,病倒之后一年,在医院过世了。

我照顾她,为她看护,但不觉得特别累人。只是觉得可怜,太可怜了。没有人愿意碰上疾病。家人——大概是我唯一的家人——生病,比自己生病更难熬。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出于工作性质,我很清楚鼓励和安慰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必须赚取治疗费,所以不能减少工作量。幸而我接到一定数量的稿约。有时我会在病房里写作。妻子说,我会快点好起来,好起来为你洗衣。

一定是因为我的仪容变得寒酸吧。

妻子有许多亲戚,但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过世了。

对妻子而言,我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买了花。

我是买了花,但为何而买、是什么花,却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主动买花,毕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带着花到病房,但妻子已经离世了。

——就像宗吉说的。

尸体不会动了。我没有摇,也没有捶,但妻子不动了。

我应该摇她,捶她,大哭一场的。

都过了十九个年头,如今我才这么想。那个时候,为何我没有大哭大叫,呼喊妻子呢?

很遗憾,病人过世了。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得及抢救。

——嗯。

我只应了一声。

我至少该叫一声她的名字的,应该叫她的。

——什么嗯。

装模作样也该有个限度。我深深懊悔。是这十九年来,我未曾有过的深深懊悔。

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这里。

我并不是想要甩开一切,获得自由。

我反倒是不愿被抛下,我想和妻子绑在一起。

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与妻子生活的短暂岁月罢了。

然后在这第十九年,我总算想起妻子的脸。

啊啊。

我合上书本。

我没有点灯,所以根本看不见字。

今天是妻子的忌日。

妻子在十九年前的今天……

变成了鸟吗?

我抬头,屋内已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高高堆起的无为书山,黝黑地耸立着。

咯呜。

咯呜咯呜。

死人在啼叫。

是鹭啊。

巨大的青鹭。

会闪闪发光哦。

青鹭火。那是,那是我老婆啊。

我死去的老婆……

我站起来,走出小屋。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仍是傍晚时分。

景色已经失去了细节。森林、草丛,都化成了暧昧模糊的一团。我仰望屋顶。

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有。

森林另一头,是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阴。

天空晦暗,森林幽暗。

我绕到小屋后方。

后方有水井。

——本庄的水很甜哦。

宗吉常这么说。确实,这一带的地下似乎有水脉,也有许多涌泉,水系也十分丰富。我被吸引似的靠近水井。

水井……

据说通往冥界。传说中小野篁[小野篁(八〇二~八五三),平安时代的公卿文人,具叛逆精神,有野相公、野宰相之称。传说小野篁每晚经水井前往地府,在阎魔大王身边担任审判时的辅佐。]便是通过水井往返现世与冥府。

我望向那圆形的洞穴。

黝黑的水面在遥远的下方。

我放下水桶,汲水上来,用手掬起饮了一口。

冰得刺骨。然后就像宗吉说的,十分甘甜。桶中的水也吸取了薄暮的黑暗,一片黝黑。

我注视着它的表面。

缓缓摇荡着。

薄暮摇荡着。

刹那间。

振翅声起。

一道青色的光辉掠过水面。

我立时抬头。

鸟在发光。

“阿里……”

我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鸟拖着发光的尾翎飞离了。

“阿里、阿里等我!”

我追上去。

鸟会发光哦。

鸟在夜里也会飞哦。

鸟全都是死人哦。

原来是真的。

我跑了起来。踩过泥土、踹开青草奔跑。

我追赶着妻子,进入森林。

鸟。

鸟火。

那是小小的、微弱的火光。确实就像反射阳光的玻璃一般。

因为很黑,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

然后,我在森林里。

唐突地回过神来。

我……一时失去理智了。

宗吉的话、笃胤的书、我心中的积郁与不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吧。我不懂为何要离开家,也不懂为何要跑。完全是反射性的行动。

妻子。

我应该是在缅怀妻子的。

我挖掘贫乏的回忆,摇晃干涸的情感,只是沉浸于已逝的过去。

那只是单纯的怀旧。

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或许我是变得软弱了。也有可能是受到不安的世局影响,内心逐渐扭曲了。这些不自然的精神状态,由于一点小事而崩坏,使得累积的过往激烈地决堤而出罢了。

小事。

我停步仰望天空。

鸟火。

青鹭之火。

鸟似乎有时会发光。应该是羽毛的某处反射出微光——夕阳、初升的太阳,或是镇上的灯火吧。

虽然十分富于幻想,但肯定是自然现象。

鸟不可能是死人,更……

不可能是妻子。

我笑了。

然后恢复平静。

——好了。

现在该怎么办?

我经常散步,但从没在这样的傍晚时刻闯进森林里。宗吉说他会在夜间出来漫步。无论动机为何,在树木之间,枝叶底下彷徨,感觉似乎也不坏。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我并没有受到拘束。世人大概就称这种状态为自由吧。

我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小森林的尽头,景色变得开阔。听见流水潺潺声。

是河。

应该是利根川吧。

我来到利根川的河边。

这里我散步来过一两次。

一望无际的芒草在河岸摇曳着。昏暗。河面早已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波光显示水的流动,让人看出湍流的水面。唯独水声不曾歇止。景色已然昏暝,这是惹人不安,同时也是常见的风景。

水面的波光。

对了,鸟的光很像那水面的波光。

我注视了一会儿。

波光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视线沿着水流移动。

结果看见河川中央处……

有个白色的人影。不,不是人。

那大概是鹭。

人不可能站在河中央。

我这样想,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一只鹭。

我从来没有在东京见过鹭,所以不曾仔细观察过,但现在一看,形状也颇像人。据说自古以来鹭就经常被错认为幽灵,现在目睹,也觉得难怪。

我远远地看着鹭,沿着河边前进。

我什么都没想。

有些冷。皮肤刺痛着。

我直接跑出来,所以连外套也没穿。但我和宗吉不一样,不知为何,没有忘了穿鞋子。

鹭一动也不动。

因为鸟不会思考。

我想,鸟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

我想着这些愚不可及的事,继续前进。

想要写小说——这个念头忽然涌了上来。写不出来、没人要我写、就算写了也无法刊登、可能会被命令重写——会受到称赞或批评、情报局、特高、军人、战争,这些我忽然都觉得无所谓了。

浑身上下都是文字。不能只是读。我想要写。如果是在稿纸之中,至少我是自由的。因为稿纸当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没有战争,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格子,只会不断地被文字填满。只要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我可以成为鸟,也可以成为女人。

——难看地活在世上没有意义。但没有意义也无所谓。

即使远离世间,即使与社会隔绝,我也不在乎。

我没事的,阿里。

沉浸在书中。

然后逍遥于荒凉的远古。

慢慢地走在杂草摆荡的河边。

淡月已然升上天际。

掌灯时分的风吹拂而过。

就在这时。

我忽然一阵栗然不安。水声吗?不,是风令草原颤动的声音吗?还是……人声?

——女人。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暮色愈来愈浓了。

鹭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一阵沙沙声响。我望向声音的方向,却被高耸的杂草与芒草阻碍,看不清河面。只听到仿佛争执的声音。

——是女人。

我再次这么想。

这种鸟不生蛋的村郊荒地,不可能有外地妇人一个人闲晃嘛……

没错。

就像宗吉说的,这种地方不会有女人。不可能有。

如果有。

——那就是青鹭。

我听见一道响亮的水声。

有东西坠河了。一股非比寻常的不祥气息,从河岸的堤坝滚落,落入水中。只能这么推测。我觉得非确定不可,走到堤坝边缘查看。声音停止,气息也消失了。我感到难以释然,因而分开草丛,拨开芒草,跌跌撞撞,下至河畔。浑身沾满了枯草。

空无一物。

只有河水缓缓流过。

太荒唐了。我是疯了吗?

我果然有毛病。

河风极冷。

辛苦下来,却又得爬上去,也教人觉得气恼,所以我决定沿着河畔,往家的方向走回去。虽然很冷,但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堤坝就在河边,不管从哪里爬上去都一样。

走回小屋要多久呢?

一眨眼天色就暗了。

已经入夜了。

啊,鹭还在。

河川正中央有鹭在发光。

那是。

那是——

那是女人。

阿里……

我踏入河中。

昭和十九年[即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四日,微寒的向晚时分,宇多川崇救了在河中失去意识的女人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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