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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寒川会到访日光,理由一言难尽。

最大的理由,是想要查明父亲的死亡真相。寒川的父亲在昭和九年[即一九三四年。]死于日光。

是坠崖而死。

是自杀、意外甚或他杀?终究没能查出结果。

不,也不是说死因不明。警察做出来的结论是因过失造成的意外死亡,所以父亲应该算是意外死亡吧。

不过寒川无法接受。

之所以无法接受,有几点理由。

首先是父亲死亡的地点。父亲死亡的地点不清不楚。父亲被人发现时似乎已经死亡,但不知为何,人被送到医院了。不是警方的医院,而是私人医院。

寒川接到通知赶来,见到了躺在小诊所简陋病床上的父亲遗体。

不管怎么看都是当场死亡。

父亲的头像石榴般破裂,脖子也严重扭曲。是以这种状态被发现,被送到医院的吗?一般不是应该先报警吗?如果有法医或相关人员前往现场验尸,那还可以理解,但这实在教人难以释然。发现者也不可能觉得父亲还有气吧,那实在不是能够抢救的状态。

然而当时寒川觉得或许程序就是这样的。

死因可疑的情况,似乎会解剖遗体,查明死因,因此他认为应该是为了验尸而如此处理。

但是父亲没被解剖。

这也是当然的,即使是外行人,也一眼就可以看出父亲是坠崖而死。身上找不到刃物等凶器造成的外伤,也没有遭到枪击的痕迹。而且父亲被送去的医院没有可以解剖遗体的设备。不,寒川不知道解剖遗体需要什么设备,或许只要有一把手术刀就可以轻松执行,但就算是那样……

那处设施空无一物。

完全就是间乡村诊所。

而且是在哪里被发现、谁发现的,连这些都不清不楚。

据警方说明,似乎是两名旅人在诊所附近的瀑布发现父亲倒在那里,觉得事态严重,把父亲搬了过来。

而旅人将父亲交给医生后,就默默离去了。医生似乎慌了手脚,别说要他们好好办理手续,甚至连名字也没问。

未免太草率了。

话虽如此,也不能责怪医生。如果突然碰到重伤者被搬进来,首先应该会检查病患吧。既然被送到医院来,当然会认为人还活着。

虽然……人早就已经死了。

但还是会确认一下吧。而发现者就趁隙溜走了。

因此报警的人……是医生。

当然也不能准确知道尸体原本的位置了。不,医生完全不清楚。

警方还是进行了调查,找到了疑似父亲死亡的地点。那是距离诊所约三町远,高十二三米的悬崖底下的瀑布。据说崖上有失足的痕迹。

寒川也去了悬崖底下,心想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当然会没命。底下是一片岩地,没有任何缓冲物,如果摔下来,完全是倒栽葱状态。

但是。

没有任何证物。

也没有找到遗留物。没有父亲应该带着的皮包,还有应该戴在头上的帽子。警方似乎判断,是坠落时被风吹到别处,被人捡走了。不过帽子就罢了,皮包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去?再说,真的会有人刚好捡到卡在悬崖中间或掉在瀑布里的帽子和皮包吗?另一方面,钱包和记事本、身份证等依然放在外套内口袋里。或许是这些让警方判断不是劫匪所为。

身上物品以外的遗物,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旅馆。

太不自然了……寒川觉得。

他无法释然。

令寒川无法释然的理由还有一个。

据说父亲被送到诊所是黎明时分的事。死亡前晚,直到晚上八点左右,父亲的去向都很明确。也就是说,父亲是在太阳下山后,天光未亮——一片漆黑的时间,前往悬崖的。他三更半夜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父亲是个植物学家。

是深夜在调查那一带的植被吧——警方如此说明。寒川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寒川的父亲比一般人更热心工作,而且也是学者中常见的怪人一类,因此如果碰上什么令他介意的问题,不论是三更半夜还是黎明,都可能会跑去确认。

虽然有这个可能。

但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却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他的职业常需要在危险的地方作业,因此不应该会那么鲁莽,一身轻便地就在三更半夜出门,导致失足坠崖。

而且在日光进行的一连串调查活动,不是为父亲个人的研究而进行的。

他没必要一个人抢风头。

当时寒川的父亲接受公共机关的委托,正在进行日光山的自然环境调查。不是一个人承揽整个案子,而是与地质学家、建筑学家等寒川不是很清楚的好几个人组成团队,共同进行调查。

日光是块风光明媚的土地。

绿意盎然的群山不必说,还有中禅寺湖、华岩瀑布、雾降高原等多处名胜绝景。

除了这些原本的自然风光,山中还散布着许多壮丽绝伦的建筑物——寺社佛阁。也就是还有人工之美,因此以风景区而言,在日本也算是首屈一指吧。

但在明治时期日光曾一度荒废。

是因为政权转移之故。被祭祀在东照宫的人物一手打造的政权——幕府倒下,德川时代告终了。继承其后的新政府当然没有理由支持日光。结果原本定期进行的官方修缮工作戛然而止。新政府应该是认为没道理花钱花心思去管理祭祀政府公敌之祖的神社吧。

加之还有先前提到的神佛分离政策,理所当然也带来了负面影响。

这里必须重申,新政府的目的并非排佛,而似乎只是想要将神道教国教化。然而寺院经营的基础——本末制度[江户幕府管理佛教教团的制度,将各宗派的中心寺院定为本寺,附属寺院为末寺。]与檀家制度[寺院可处理檀家(信徒家族)之葬祭供养事务的制度。]本身,无疑就是幕府用来统管民众的一种制度,对此的反对声浪,无论高层或市井,应该都有不少。

若是寺领被没收,寺院就失去了财源。

制度将会崩坏。

除了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认为,根本上就和宽作老人说的一样,在这个国家,要将神与佛强制分离的政策是有困难的。

比方说被称为“修验道”的山岳宗教,似乎就是在神佛习合的前提上成立的。寺院与神社、神道与佛教分离之际,据说修验道是最令人头疼的对象。

对修验道而言,神佛是不可分割的。况且即使被迫选择了其中一边,也是同样一回事。若是选择寺院,就会因排佛毁释运动而灭绝;但又没办法变成神社。若是不做选择,也一样会废绝。

事实上,据说就有许多行者因此还俗了。

出羽三山、大峰山、立山、白山、富士,全国都有修验道的灵场,日光山亦是修验的行场之一。

不必拿山王一实神道为例,日光山原本就是神佛习合的灵场。

排佛毁释的浪潮虽然未曾席卷全国,但据说有一部分寺院遭到残酷处置。

结果神道国教化的目标挫败,寺院便幸存下来了,但在明治的某个时期,这个国家的佛教界遭受到莫大的打击,似乎是事实。

就在这当中——刚进入明治不久,轮王寺宫本坊烧毁了。由于当时处于那样的时局,也无法完善地加以修复吧。不仅失去国家的支援,还被迫社寺分离,等于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在不同的时代,受到不同时代的掌权者的庇护与援助,得以长久极尽隆盛的日光山,也显露衰败之色。

至少……对日光而言,明治这个新时代,完全是一个受难的时代。

在这样的情况下,民间开始发起运动,呼吁保护日光山之美、重建日光。据说从明治末年到大正,各方面各领域都有人提出这类倡议。

但是,那并不是计划将日光复兴为灵场或圣地。

从那个时候开始,日光似乎也被视为观光地、度假胜地受到瞩目。

就寒川听说的,最早让人们注意到日光可以这样利用的是外国人。来访日本的外国人全都争先恐后造访日光,然后为它的美惊叹不已。

很快地,有志之士组成民间团体,计划将观赏对象——也就是自然景观与建筑物恢复原状,加以保全。

此外,交通机关、住宿设施的整备也依序进行。

不过,这些活动也无法做到全面的资源保护或对资源的有效利用。因为那只是各个组织打着自己的算盘做出各种努力。

若问为什么,因为无论申请多少次,国家都不肯编列这部分的预算。日光是值得向海外夸耀的文化财产,也是具有高度利用价值的资源,任何人都能想到任其荒废并非上策。但是这样的想法至多只能传达到县的层级。国家的动作迟缓,明治与大正时期,中央政府从来不曾将日光山复兴视为国家事业的一部分。

进入昭和后,政府开始研究国立公园制度的制定,提出国民休养、运动、娱乐等明确的目标,在昭和五年,于内务省底下设立了国立公园调查会。

虽然理由变为国民保健、休养、教化,但日光——总算——于昭和七年[即一九三二年。]被选为国立公园候补地。

寒川的父亲似乎就是受托进行先期调查,以便当日光被指定为国立公园时,提出整备计划方案。不能只是保护自然、将建筑物恢复原状,既然要设立为国立公园,就必须是国民能够利用的设施。为了这个目的,应该采取哪些做法。调查工作就是为这些提供参考的。

应该不急的。

父亲死后约半年,日光被指定为国立公园。不过在那个阶段,并未提出由国家主导的公园化计划。栃木县整理出《日光国立公园设施计划案》,也是来年昭和十年[即一九三五年。]的事。

寒川只有模糊的认识,但他认为父亲的雇主应该是县政府,而不是国家。父亲接受委托的阶段,国立公园指定的时期、公园范围的界定都尚未进行,因此如同字面所示,那应该是一场期限与范围都暧昧不清的调查。

完全没有理由必须在夜半单独进行调查。

实际上他也听说共同调查的其他学者,都对寒川父亲的奇祸感到不解。

真的难以释怀。

让寒川前往日光的理由还有另一项。

也就是……父亲死后,寒川收到父亲寄来的明信片。

由于季节燠热,也无法将头部破裂的遗体运回东京,因此寒川在当地将父亲火化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后,寒川在日光停留了约一星期。

他抱着收在骨灰坛里的父亲,直接回到老家——父亲独自生活的家;然而回去之后,须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虽说亲戚朋友不多,但也有一些需要应付,结果寒川回到租屋处,是又过了两三天以后的事了。

回家一看,信箱里有张明信片。

邮戳日期是父亲过世前一天。是死前一天投寄的吧。不,该说是投寄明信片的隔天就遭逢奇祸吗?

明信片上以端正的字迹写了简短的内容。

秀巳

天气日渐炎热,身体是否安康?父颇为健朗,但工作迟无进展。昨日发现一棘手之物,至为棘手。当初调查预定一个月即可完成,但应会延长半月。父外出期间,家中之事务请留心。行程决定后当即联络。

---父英辅

他现在仍随身携带那张明信片。纸张已完全泛黄,甚至压出皱褶。都已经过了十九年,相应的岁月渗透其中。当时还是学生的寒川,也早已年过不惑。

棘手之物……

棘手之物指的是什么?虽然不知道是国家还是县政府的委托,但总之是行政单位委托的国立公园设施计划的调查中,会令人感到棘手的,是什么东西?

而且父亲说“发现”。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新品种的植物吗?

或者,这与父亲的死亡有关?

寒川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警方。他犹豫许久,结果什么也没说。

或许是觉得麻烦。

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场在远方——栃木。再说,对寒川而言,他也觉得事件在他离开日光的阶段就已经结束了。不,那甚至不算事件吧。彻底脱离日常的那几天感觉一点都不真实。在日光度过的那几天,他没什么现实感,遥远得就像在看舞台上的戏,虚渺得像梦中的情节。就连父亲的死亡这起重大事件,也被那种虚渺给吞没了。

所以结果寒川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他不是因为这种孩子气的理由而打消报警的念头。

因为警方也详加调查过了。

应该也向与父亲共同调查的学者询问过详情了。如果明信片上提到的棘手之物与调查有关,警方应该也会得到相关讯息才对。结果还是做出意外死亡的结论的话,就代表警方判断那棘手之物与父亲的死亡没有直接关联吧。

寒川是这么想的。不,他让自己这么想。

不知为何,当时他想不到此外的选项。

比方说,当时的寒川甚至抛弃了那棘手之物可能与调查无关的可能性。别说抛弃了,寒川的脑中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选项吧。或许他是被调查期限延长云云的内容给误导了。但是父亲的文章也可以解读为调查期限延长,与那大为棘手之物没有关系。

若是那样,那就也许是父亲个人感到它棘手。现在想想,这个可能性很大。很大是很大,但……

寒川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令父亲觉得棘手。父亲会感到棘手,这本身就令他费解。现在也是如此。

他们是一对相敬如宾的父子,或许该说是没什么缘分的亲子。

在寒川十五岁时母亲去世了。

寒川觉得,父亲骨子里是个研究家,对于家庭生活,或是养育孩子这些事情,毕生都无法怀有兴趣或热情吧。他没有父亲陪他玩耍的记忆,也不记得曾被骂过。既没有被称赞过,也没有被打过。也几乎没有日常的、琐碎的闲聊。

不过寒川绝不讨厌父亲,也不认为父亲故意疏远他。

他们很普通。

非常普通,所以他也不因此觉得寂寞或悲伤。父亲总是很讲道理,满脑子只想着做学问,但或许寒川总是深信他们终究是相连的。

不是说血缘的羁绊,而是说他们身为人,彼此认同对方。所以父亲过世后,他仍然没有真实感。他觉得父亲只是不在眼前了。

直到父亲亡故十多年后,他才真正感觉父亲过世了。有一天,真的毫无前兆地,寒川不知为何,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十年过去,泪水才泉涌而出。

那个时候,寒川总算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父亲怎么会死的,然而实在是太迟了。他郁郁寡欢地又过了几年,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二十个年头。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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