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钱谦益陛见北京城,洪承畴视察徽州府

白门柳  作者:刘斯奋

心乱如麻

经过近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钱谦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终于到达已经成为清朝首都的北京,并且在宣武门外的一爿房子里临时住了下来。

他们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无非是降官和俘虏,但由于跟随清朝大军一起行动,倒也旅途顺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铎对他们一直颇为优礼,在起居饮食方面尽量给予照顾,也使降官们那半悬着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然感到情怀落寞,郁郁寡欢。无疑,他这次北行,并不是孤身一人,还带着老家人钱斗等几名得力仆从,然而不管是在行经大运河的船舱中,还是在沿官道颠簸北上的车子里,一个尖锐的感觉始终折磨着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之所以尖锐,与其说是眼看着别的降官有家眷随行,在旅途中照样得以享受“闺房之乐”,而自己却不能够,毋宁说是由于他感到,在爱妾坚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执中,分明地隐含着一种鄙弃的意味、一种离心离德的倾向。这对于把后半生的乐趣,都拴在那个娇小女人身上的钱谦益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和空虚。“哎,这样的女人!我已经是连心肝都全掏给了她,可是到头来,让她哪怕稍稍迁就我一回,竟也不肯!”无可奈何之余,他不止一次懊恼地想。

的确,也难怪钱谦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种种恩情眷爱暂且不论,就拿清军进入南京之后的两个多月来说,作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虽然不得不竭尽心智地与征服者应对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诸如安顿兵马、介绍情况、清点府库、移交财产、安抚民众等等,照例办理完毕,但是,也就是仅此而已,他自问并没有再做什么卖主求荣、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进入南京的当天,他陪同征服者来到昔日的皇宫时,还止不住悲从中来,当众伏地大哭了一场;而当清军的统帅多铎向降官们征询进军的方略,他就极力主张以招抚为主,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众遭受无辜的杀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旧很不满意,平日冷嘲热讽不必说,待到他以年老迟暮之身,被迫长途跋涉、间关北上时,对方作为侍妾,竟置自身的义务于不顾,拿出这么一副铁石心肠,钱谦益就觉得未免过于薄情了……

不过,懊恼归懊恼,要是反过来问钱谦益:他对于自己参与献城投降,是否当真感到十分愧疚,并且决心信守对侍妾的承诺,一旦时机来临,就转而投身反清复明的行列?恐怕钱谦益也未必能够响亮地回答。诚然,当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来为明朝尽节,确实曾经使他大受震动;而且当事情平息之后,细细回想过去这一年多,自己面对国破家亡的非常祸变,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无非想为大明的江南半壁谋求一份苟安;结果,在惊涛迭起的政争漩涡中饱受颠簸、忍辱负重不算,最后还在势成骑虎的情况下,落得一个带头变节、献城投降的千秋恶名。经历了这一遭连老本都赔个精光的买卖之后,钱谦益痛定思痛,对于利禄和功名确实已经心寒意冷,再也没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图什么荣华富贵;但是同样,要他回过头去,为复兴明朝卖命献身,说实在话,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和热情。因为以他的久历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结局,绝不是偶然的,实在由于自身的黑暗腐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地步。在北京的崇祯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继覆灭之后,要想卷土重来,再造中兴,真是谈何容易!在他看来,面对着清朝势如破竹的进军,明智的抉择,应当是竭尽全力在乱世中保住身家性命。这才是最要紧,也最实际的。至于柳如是那种行为和想法,无非是女人家不知变通,一时感情冲动。“待过些时候,大局定下来,她自然会回心转意的!”近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这一次,接到顺治皇帝“着即来京陛见”的诏令,钱谦益固然是迫于无奈,勉强启程,但也丝毫没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只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随遇而安的态度。因此,当满载降官及其眷属的车队辚辚驶入重兵把守的朝阳门时,他充其量只是稍稍增加了一点紧张和戒备,除此之外,确实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和想头……

眼下,已经是来到北京的第十天。虽然七天前,已经被安排在例行的朝会时,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见之礼,但是据负责与他们联络的吏部左侍郎陈名夏通知,接下来还有一次小范围的召见,日期尚未确定。于是他们只好仍旧耐心等着。也许由于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钱谦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便干脆爬起来,由小厮服侍着,洗脸、漱口、穿衣、束带。当做完这一切之后,看见新近雇来的剃头匠阮良——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汉子,已经夹着一个箱子,微弓着腰站在门边,他于是点一点头,在紧靠东窗的长案前坐了下来。

看来,时辰确实还很早。虽然钱谦益暂时停止了思想,并且习惯地闭起眼睛,但仍旧听不见院墙外有行人活动的声息。只有剪刀和梳子被剃头匠摆弄着,在耳边发出轻轻的碰响。不过北方确实就是北方,何况已经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气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钱谦益最分明地感到这一点的,还是前额上那半爿光溜溜的头皮。提起来,这又是他的一块心病。那是三个多月前,清朝的剃发严令下达到了南京。当时城中的缙绅,包括降官们,因为豫王多铎不久前才明令禁止汉族官民擅自变异服饰,如今忽然又强令剃发,都感到既吃惊,又反感,纷纷来找钱谦益,请教对策。钱谦益起初只是支支吾吾,因为在他看来,作为归顺之民,面对征服者的强权和意志,除了俯首听命之外,已经根本没有与之理论的余地。但是后来,有些人谈着谈着,竟愤激起来,甚至主张联合请愿,奋起抗命,这就使钱谦益不由得着了慌,因为这种事一旦传到多铎的耳朵里,说不定便会即时招来杀身之祸!但群情汹汹,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个花招——借口头皮作痒,回到里间去洗头,趁机干脆把头发剃掉,梳起辫子,然后出来与大家重新相见。这才把那批人弄得错愕失色,泄气而散。

头发是这么剃掉了。不过,要说钱谦益心中没有丝毫痛苦和羞惭,那也不是事实。因为就在清兵带着剃头匠,在大街通衢上杀气腾腾地催逼人们剃发那阵子,在南京城里,就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宁可以自杀来抗拒的壮烈血案,其中有马纯仁那样年仅二十岁的缙绅,还有细柳街泥瓦匠那样的市井百姓,至于邻近州县的殉难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钱谦益的贪生怕死在人们眼里显得尤其突出。虽然,作为人丁单弱的一家之主,他仍旧可以用肩上还承担着许多责任与义务,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来自我解嘲,但身边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对镜的当儿,自己那副变得怪模怪样的尊容也确实使他感到厌恨和沮丧。“哎,清廷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也不该这么做!本来,若能少恃杀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横插这一杠子,情势可就难料了!虽说清廷派洪亨九来代替多铎,显见是看中他是前明旧臣,与此间人士关系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抚之策,但四方乱象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纵横如意!”由于自此之后,便不断传来地方上的民众因反抗剃发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阵子,把钱谦益弄得既紧张又担心。无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里这么一闹,说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势出现反复,自己作为“逆迹昭著”的叛臣,会受到明朝势力的严厉惩处。不过眼下,大约因为已经置身于北京,切近地感受到大清王朝的强大声威的缘故,当这种疑虑再度涌上心头时,却变得淡漠和遥远了许多。“嗯,不管将来如何,眼下必须先躲过江南那边的劫难再说!从大清朝的情形来看,今后纵然不能一统天下,这江北半壁,大约是会坐得稳的。那么,也许还应当设法把家眷快点接过来?”

这么暗自琢磨着,钱谦益的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于是,他睁开眼睛,默默打量着铜镜当中,自己那张既生疏又熟悉的脸,并且开始揣测,到了正式召见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声,以及迎降有“功”,起码不至于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己不推辞,还会被授予一定官职。要是那样,他就主动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职责承当下来。“是的,人生不过百年,与其再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颠沛趑趄,倒不如一门心思去设局修史,不问世事,岂不更好!这样,如是也不至于太怨怪我,我也算是为故国前朝尽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孙后世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了……”

“老爷,头梳好了。不知可还有未妥之处?”阮良恭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谦益怔忡了一下,回过神来。“好了么?嗯,就这样罢,成了!”说着,他就扶着桌子,站立起来。

“……把家眷搬来,别人倒好办,只是,如是她会肯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钱谦益接着又想。确实,他的那个计划即使再稳妥、再切实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从前些日子的情形来看,想要那位执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来,只怕比登天还难……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中顿时又泄了气。他不由得烦恼起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布,扔给阮良,径自倒背着手,离开寝室,走出院子里去。

这座北京常见的四合院,大约是前朝一位什么小官员的私宅。华丽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么宽敞,无非是北边一所三开间的上房,外带东西两个边厢。他们这一次进京,虽说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所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们是主动归降。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为着有所防范,在来京的一路上,他们君臣已经是被分隔开来,不能接触;到了北京之后,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带走,失去了踪影。不过,落到了这一步,钱谦益对于那位昔日的主子,纵然还怀有那么一点“知遇之情”,也已经无力顾及。如今,倒是由于一起被安置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却同前东阁大学士王铎成了朝夕过从、相濡以沫的密友。现在,钱谦益发现分派给王铎居住的正屋里,隐约传出了人声和响动。他估计对方已经起来,便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方砖地面,径直踱了过去。

来到上房前,发现起居室的门半掩着,他正想伸手去敲,门却“呀”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接着,就露出王铎硕大的身躯和那张熟悉的胖脸。

五个多月前,当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马士英、阮大铖的宅第遭到愤怒的民众抄抢,南京城中秩序最为混乱那阵子,王铎作为内阁大臣,也成了泄愤的对象。他上街时,所乘坐的轿子被砸个稀烂不算,连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脚;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的大胡子,竟给拔了个精光。因此时至今日,王铎下巴颏上还是稀稀落落的,胡子一直没长全。不过,幸亏老头儿生性通达,对所受的折辱和损失倒能泰然处之。现在,他一边往里让着钱谦益,一边略带意外地睁大眼睛,问:

“牧老,这么早?不知……”

钱谦益“嗯”了一声。刚才,他一时烦恼攻心,顺脚便走了过来,要说事,还真的说不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他仍旧继续往里走,直到进入临时充作会客室用的西次间,才停住脚步。

因为是上房,这里的居室比起钱谦益下榻的西厢要宽敞,但陈设却也大同小异,无非是炕、屏、桌、椅之类。不过,眼下使钱谦益感到意外的,却是满屋子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的书法新作,其中有条幅,有横披,还有整幅宣纸写成的大中堂,由于数量太多,墙上、桌椅上摆不下,干脆连地上也用上了。乍一看,简直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墨巢,使进来的人几乎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

“嗯,这些——全都是新近招揽的活计?”由于发现每幅字上都题了某某人“雅属”一类的上款,钱谦益随口问道。

“可不!”王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全都是!人情难却,推也推不掉!”

“嚯,这么多!也真亏老兄对付得了!”钱谦益环顾四周,摇着头说。

王铎不在意地道:“应酬之作罢咧!不过,也有一两张写得好的。兄瞧这一张——”他在炕床上翻检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张,不无得意地摆到朋友面前。

这是一幅草书作品。钱谦益发现上面题了一首五律,却是王铎本人的诗作:


夜雨朝来润,春江白渐通。

竹楼疑罨画,花石带洪蒙。

历历沙形阔,萧萧水气空。

观枰逾不倦,矧在野箫中。


作为当代的大家,王铎的书法一向以险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称。如果说,这首诗算不上太出色的话,那么就书法而论,却有如瀑飞泉涌,汪洋恣肆,又似名将临敌,岳峙渊停,极尽似欹反正、浑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时,钱谦益心折之余,自必击节称赏一番。不过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却是诗末所题的那一道上款:


恭呈和硕睿亲王殿下大雅览正


“和硕睿亲王——”钱谦益疑疑惑惑地想,随即猛然一惊,连忙指着问,“这位可是……”

王铎点点头:“正是当今摄政王。”

“怎么,难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会认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旧识,向他说到在下,所以他昨日便派人前来索书。”王铎狡黠地眯起眼睛,一只手在下巴上摆弄着那几根稀落参差的胡子,笑嘻嘻地说,“好在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若是别的,弟还真是未必拿得出;至于弄这个么,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贱内养孩子,‘扑通、扑通’,一个又一个,方便得很!”

钱谦益却没有笑,不过也就想起,昨天有一个官员急匆匆地来访王铎,当时由于自己与那人并不相识,不便过去凑兴,倒猜测了半天。原来却是为的这件事……

“那么今后,兄是打算长居此地了?”钱谦益终于又问。由于发现来到北京的短短半个月里,王铎凭着一手书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摄政王多尔衮在内的许多新朝显贵,一时间,倒使他说不上究竟应该羡慕,还是应该反感。

“咦,难道兄还打算回去不成?”王铎惊讶地反问,“江南眼下乱哄哄,还不定闹到什么地步。要是被搅和进去,弄不好,连命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国之大,眼下要想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除了这儿,只怕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看见钱谦益不作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兄莫非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既然来了,还会再放我们回去么?”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懔,不由得噎住了。无疑,刚才自己也想到,应该暂时搬到北京来,只是由于估计柳如是不会同意,才不得已又丢下了。可是,如今经老朋友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又发了呆。因为从历代处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会这么做。“啊,虽说为了迁就她,我倒愿意乌纱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给困在这儿,脱不了身,她又不肯来,那可怎么办?莫非从此就这么天各一方,不能相见?而且,北京凭着清廷有重兵拱卫,我在这里,倒还罢了,可是她们在江南,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孙爱年纪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亲友在生死相搏、自顾不暇之际,也难以指望。那么,到头来就很可能……”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顿时抽紧了,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他在南京的那个家,在常熟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无数藏书,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柳如是、钱孙爱以及其他家人,纷纷哭爹喊娘地仓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盗贼追杀、掠夺、蹂躏……这种悬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至钱谦益失魂落魄地站着,止不住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发抖。“哎,事到如今,该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焦虑已极地仰起脸,望着屋梁,在心里反复地、大声地自问,但是越问,越觉得绝望和茫然。终于,他双腿一软,也顾不得椅子上正堆满主人的书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情怀各异

对于柳如是以及家人们的强烈挂念和担心,使钱谦益的心绪,在这一刻里变得异乎寻常的混乱和沮丧。但是,在离他下榻的房子不远的宣武门外大街上,正骑着马并辔而行的两位官员——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和兵科给事中许作梅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龚、许二人是特意来访钱谦益的。说起来,他们都是钱谦益的旧交,其中龚鼎孳的交情还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们应该来得更早一点才是。不过在此之前,由于考虑到钱谦益是那样一种身份,加上他们对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会招致“勾结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贸然来访。这两天,看见来自江南的这几位降官已经随班朝见过皇帝,尽管尚未授职,但以往那一笔旧账,算是正式勾销。于是龚、许二人也就放了心,决定前来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谓“小春”时节。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丝半缕的云翳。依然充沛却并不猛烈的阳光宜人地普照着。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断地从北方飞来,经过绿叶渐稀的树顶,又加劲地向南方飞去。习习的小西风,一阵一阵地吹送着,平添了几许萧瑟,几许轻寒。确实,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满街上那被剃得锃光瓦亮的头皮、那粗细不一的辫子、那带檐边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凉帽,以及帽顶上那五颜六色的翎毛,那么,这古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旧像老样子那样寒来暑往,宁静安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人的心情也没有丝毫改变。事实上,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尽管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已经默默地屈从于征服者的强横意志,但是,面对迥异于往昔的街景,龚鼎孳和许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点灰溜溜的,颇不是滋味。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四个多月前,当阉党余孽孙之獬率先剃发改装那阵子,他们出于反感和嫉恨,曾经联起手来,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个背祖欺宗的谄佞之徒。没有料到,紧接着清廷就颁下了剃发严令,使他们碰了一鼻子灰不算,还在极狼狈的情况下,被迫剃掉了头发,又改换了衣冠;相反,孙之獬则由于抢得了先机而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不久前,竟从礼部右侍郎一跃而成为领兵部尚书衔的江西招抚。两相比较,使他们心中那一口恶气,确实很难吞得下!无疑,作为明察大势、通晓时务的聪明人,他们如今都死心塌地归顺了大清朝,但暗地里始终认为,凭借武力杀伐入主中原的这帮新主子,毕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诗书礼乐、仁义道德为何物,要长久统治中国,无论是能力还是经验,说实在话,都还不太够格。既然如此,就应当虚心向汉官们求教,尊重汉官,依靠汉官。像这样强行剃发改装,且不说是否违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数归顺的汉官而言,也难以心悦诚服,可以说是极其愚蠢无知之举!但是,在胳臂扭不过大腿的情况下,他们唯有暂时忍气吞声,偃旗息鼓;至于说到内心,一直是颇不服气的。最近,他们从南方送来的塘报中得知:江南的形势发生了剧变,出现了义军蜂起,反旗林立,清军的南进全面受阻的严重局面。其直接的导因,正是由于清廷悍然下令剃发改服之故。慑于决策者的威势,他们不敢公开指责什么,但暗中却不免幸灾乐祸,甚至自鸣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导你们、劝说你们,偏不听!偏要宠信那个狗贼猢狲!如今果然做弄出来了,看你如何收拾去!”私下里议论之余,他们不止一次“嘿嘿”地发出冷笑。当然,为着使这种恶意的畅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断有新的消息来补充;二还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怜者来分享。如今几位江南的降官——特别是钱谦益这样的“圈子朋友”的到来,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机会。而这,便是他们今天兴冲冲地登门造访的原因。

现在,龚、许二人已经来到钱谦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马。虽然赶在头里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给门公,送了进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门外等候的当儿,许作梅走近龚鼎孳,低声说:“闻得住在这里的并不止钱牧斋一个,还有王觉斯,待会儿是否都得见一见?”

龚鼎孳“嗯”了一声,沉吟说:“这倒是个难题儿——王觉斯本是相熟的,不见似乎说不过去。只是此公是个糯米团子,顶不了什么用,有些事也不便让他与闻。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万一碰上了,你就设法把他引开。那个事,由我单独同钱牧斋说便了!”

“还有,待会儿见了面,只怕他会问及朝廷召他们这一帮子来京,将作何处置一类的事,我们谈还是不谈?”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还不大清楚,可不能乱捅娄子!他若问到,我们就先避开,看看那个事谈得如何再说。”

“可是——”许作梅还想说什么,但是被龚鼎孳摆一摆手,止住了。

龚鼎孳止住同伴,是因为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剃发留辫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并且认出那就是钱谦益。

“呵呀,牧老!久违了!”龚鼎孳大声招呼着,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久违,久违——不知二位光降,请恕失迎之罪!”钱谦益拱着手,显得有点迟缓地回答。

“哎,岂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经多日,只因俗务缠身,以致拜望来迟,还祈宽宥才是!”龚鼎孳兴冲冲地客套着,同时继续打量主人。他发现,与三年前相比,钱谦益分明老了一点,也瘦了一点,眉毛和胡子白了许多不必说,最显眼的是脸上那股子神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时的从容和自信,变得举止拘谨,表情呆滞,一双眼睛也闪烁着疑惧的光芒……

“这位——牧老可还记得?”由于顾及到许作梅在场,龚鼎孳暂且把目光从主人身上收回来,回头介绍说。

“哦,这位、这位……”

“晚生许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诲……”

“哦,哦,原来是许兄!记得,记得!”

这么表示了对客人仍然颇有印象之后,钱谦益却没有进一步说明他“记得”什么,只侧转身子,做出相让的手势:“请——”

“哎呀,牧老,江南一别,虽则不过二载,唯是陵谷沧桑,回首真如隔世。今日复得于此处相见,也可谓万千之幸了!”跟着主人往里走的龚鼎孳,一边打量着老朋友变得生疏而且显得满怀心事的侧影,一边感慨系之地说。

“是的。”

“牧老的贵体,想来还好?适才晚生乍见之下,觉得比之前时,着实清减了些。想必是这两年劳碌过甚所致?”

“这个……”

发现对方口气迟疑,龚鼎孳顿时醒悟过来,马上把手一摆:“罢,罢!其实不必说也能想象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则慰解对方,一则自慰的口吻说:“既然来到此地,从今以后,好歹算是有个安稳的归宿了!”

“嗯。”

这么对答着,三个人已经进了大门,穿过前院,进了垂花门,朝东边的厢房走去。

这所东厢房,大约是临时用来接待客人的。龚鼎孳临进屋之前,特意环顾了一下,发现钱谦益下榻的这幢房子虽然带有暂时安置性质,而且是与王铎共同居住。但前后两院,正房、厢房、耳房、倒座一应俱全。尤其值得羡慕的是,这宅子保养得颇好,可以说还相当新净光鲜。“嗯,要是我也能弄到这样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进了屋,彼此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之后,他便一边接过仆人奉上来的一盏茶,一边说:“牧老,这华居虽则略小了些!不过,就眼下而论,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对您老甚为优厚了!”

“牧老或许不知——”大约看见钱谦益现出疑惑的神色,许作梅从旁解释说,“自从内城划归旗民居住之后,弟等如今都挤在外城,与市井之徒杂处而居,湫隘之极。譬如龚兄,他的华居只怕还没有牧老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处破房子就别说了!”龚鼎孳不胜厌恨地把手一摆,“那算什么房子,不过是个螺蛳壳!连转个身都得提防磕着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来访,心中就发憷!”

“要是兄也这等说,弟那住处就更见不得人了!”许作梅懊恼地皱起粗短的眉毛。停了停,也许因为龚鼎孳没有作声,他接着又说,“可是,偏生有人却住得比谁都风光排场,不见冯琢庵!”

“冯琢庵——哼,等着吧,有他好瞧的!”这样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后,龚鼎孳本来还意犹未尽,但是发现钱谦益低着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他也就临时把冒出嘴边的一句话咽了下去,哈哈一笑,说:

“牧老,数年不见,一见就自顾着发牢骚,真是失敬之极!幸亏叨属知交,谅不为怪罢?”

他这么说了,谁知钱谦益却尽自低着光头皮,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龚鼎孳莫名其妙,向许作梅投去疑惑的目光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冯琢庵——他也要来么?”

龚、许二人听了,愈加面面相觑。不过,当龚鼎孳赔着耐心,向主人解释清楚,刚才他们只是提到姓冯的房子好,并不是说他也要来访之后,钱谦益总算变得专注起来,交谈也重新开始。只是由于已经两三年没见,而这两三年中整个时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加上对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阵子,谈话只是停留在温寒起居一类的例行问答上。然后才渐渐谈到别后的一些情形,像李自成的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的自尽殉国,清兵的入关助“剿”以及后来的“天命所归”,自然也谈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马士英、阮大铖的乱政,左良玉的兴兵,清军的南下平“乱”,以及钱谦益等人的这一次入京陛见……在这当间,虽然一直是龚、许二人说得多,钱谦益说得少,而且显得被动和迟钝,但是最初那一阵子的生疏和隔阂,总算消除了许多。这样谈了一阵,龚鼎孳才把话头一转,瞅着主人问:

“那么,江南近日的情形如何?弟等于此间一直甚为关注,唯是路途受阻,难得其详,不知可否见告一二?”

“江南近日——哦,没有什么……”钱谦益含糊地回答。

“咦,怎会没有什么?不是听说近日反了一大片,乱得很么?”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机会插口的许作梅,忍不住追问。

“反……反了一大片?”钱谦益微一抬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惧的光,“这个,弟不曾听说。嗯,不会吧,闻得王师进兵神速,各处俱望风归降……”

“初时是望风归降,可是后来——”许作梅急煎煎地说,临时停了一下,看看龚鼎孳,然后压低了声音,“后来朝廷的剃发令一下,各地便闹将起来,可有此事?”

“闹么,嗯,江南归命未久,人心尚存疑惧,二三桀骜反侧之徒,想乘机闹一闹,或许也是有的。不过我朝兵威如此之盛,彼亦断乎难成气候,是以倒无须担心。”钱谦益摇摇头,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

“牧老,”看见钱谦益始终含糊其词,而且显见是在成心敷衍,龚鼎孳只得插上去说,“自朝廷剃发令下,江南各府县颇有兴兵作乱者,此事已并非传闻。许兄现在兵垣,所见南来塘报中已不断道及。譬如江阴,听说就闹得挺凶,竟致王师围攻数月,至今未能剿平。实乃战局之一大激变!”

这种消息,至少在北京,还属于谈论的禁忌。龚鼎孳把它捅破,是试图造成一种坦诚相见的印象,好让对方解除疑虑。然而,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毫不动心。他没有看客人,低着头说:“二位,非是弟有意回避,皆因近数月来,一直待罪在家,不敢与闻外事,是以实在一无所知。”

以钱谦益的前辈身份,既然把话说到这种地步,龚、许二人虽然颇觉失望,也不便再纠缠下去。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龚鼎孳只好改换话题,问:

“那——那么留都的一班旧友,想必还好?”

“兄是说——”

“复社的那班同人,像吴次尾、陈定生、侯朝宗。”

“噢,兄是问的他们!前些时候,他们都在留都,有一阵子还闹得挺欢,后来就走的走、散的散,全不见了。眼下大抵都在家中待着罢!”

“闹得挺欢?他们闹什么?”龚鼎孳感兴趣地问。

钱谦益苦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无非是主持清议、讥评朝政那档子事!”这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眨着眼睛,有点不得要领的样子,他才又补充说:“说来话长。过些日子得空,学生再与兄等细说罢!”

“……”

由于主人显然没有交谈的兴致,才开了头的话题,再度中断了。这使龚鼎孳扫兴之余,不禁有点奇怪。在他看来,过去的一年多,钱谦益纵然经历了种种焦虑和惊恐,有过许多挫折乃至屈辱,但如今不是一切都完结了么?眼下对方作为归命之臣,已经被清廷特地接到北京。虽说这也许并非特别光彩的事情,但以清朝的强大声威,起码身家性命有了保障;若弄得好,再享荣华富贵也并非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钱谦益应该放下心来,快活起来才是。不料仍旧是眼前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龚鼎孳就觉得无法理解了。

龚鼎孳感到扫兴,坐在他旁边的许作梅就更加扫兴。本来,他同钱谦益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今天之所以跟着龚鼎孳前来,是出于一种期望。事实上,自从前些日子合谋整治孙之獬不成,反而给弄得狼狈异常之后,包括给事中庄宪祖、杜立德,御史李森先、王守履、罗国士等人在内的他们那一伙“圈子朋友”,一直忿恨难平,处心积虑图谋报复。最近,他们终于从弘文院大学士冯铨身上,找到了把柄。这个冯铨,就是他们刚才提到的“冯琢庵”,在明朝天启年间因为阿附魏忠贤阉党,被名列“逆案”,受到革去官职、永不叙用的惩处。清朝入主北京之后,他从老家涿州赶来投诚,很快就受到赏识和重用。与孙之獬一样,他也是最早带头剃发留辫的汉官之一,可以说从来就是个谄佞无耻之徒。因此,许作梅等人经过密商,决定从他入手,再次发难。首先凭借“言官”的身份,各自分头上疏,劾奏冯铨本是魏忠贤党羽,一贯贪赃枉法,最近又为其子冯源淮向已出任江西招抚的孙之獬行贿,得授中军之职;与此同时,还弹劾礼部侍郎李若琳也是冯铨的党羽,要求一并从严究治。这些奏章,如今都已经呈递朝廷,估计很快就会有下文。钱谦益作为硕果仅存的东林领袖,自然是一位强有力的证人。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最近几天,皇上就要专门召见这批降官,到时万一摄政王问及当年阉党乱政的事,钱谦益能予以配合,对于拔除那些眼中钉,必定大有帮助。但是,瞧钱谦益眼下这副模样,似乎很难寄予期望……

由于一时想不出打破僵局的办法,龚、许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下来。只听见一阵一阵的秋风,把糊窗纸吹得簌簌作响。

“闻得龚兄的如君,眼下也在京里,不知可好?”冷场中,钱谦益忽然冒出一句。

龚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问阿眉?”看见主人点一点头,他就“哦”了一声,说:“她是两年前随学生来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处。她么,多承关注,‘好’字说不上,托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贱内河东君,似是有一面之缘。”

龚鼎孳眨眨眼睛:“河东……”他忽然醒悟过来,“哦,对,对!她们本是相熟的。听阿眉每每谈及,对柳夫人总是倾慕得很!”

钱谦益没有立即说话。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客人,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可惜贱内没有同来,要不,她两人倒是个伴儿。”

“哦,原来嫂夫人不曾同来,却是何故?”龚鼎孳颇感意外。

钱谦益动了动嘴唇:“这个——”然而,不知为什么,临时又住了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胜懊丧地低下头去。

看见对方老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心中开始有点不悦。本来,在造访之前,他对钱谦益曾经怀着颇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见之后,他就发现几年不见,对方的变化很大。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图谋复出时的那种锐气和劲头,变得谨小慎微,迟疑怯懦,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嗯,要是硬把他拉进圈子来,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冷冷地想。

“牧老——”许作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龚鼎孳一抬头,发现那炮筒子大约忍耐不住,已经离开了椅子,大瞪着眼睛,打算要说什么。他连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跟着站起来,说:

“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难得。只是我兄远来劳顿,坐谈多时,想必疲倦。目下弟等尚有杂务需办,就此告辞,改日再来聆教!”


魂不守舍

由于龚、许二人始终没有将此来的目的摊出来,钱谦益也就并不知道在这小半天里,客人们经历了怎样的希冀和失望。不过,即使龚、许二人把来意说明了,以钱谦益眼下一团乱麻的心情,也绝不会搅和到他们那档子官司里去。的确,也就是到了刚才与两位熟人相见应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实是多么地年老和衰弱,而对于纷纭变幻的世事,又已经多么疲倦和厌烦。无疑,万恶的闯贼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征——弘光政权也彻底完蛋了!剩下建虏,这个昔日的强敌、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获全胜。但是,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么?就连龚鼎孳刚才也心情紧张地提到,那个蛮横无理的剃发令一下,江南即时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计不只江南,别的地区也肯定不会安生服帖。要是局面当真就这么反过来,像自己这样的人可怎么办?莫非跟着鞑子们逃回关外?就算一时反不过来,而是这么乱下去,乱上十年八年,或许更长,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那也是糟糕透顶的事!且别说柳如是和孙爱他们能否侥幸保存,光是自己这一把年纪,就未必能熬得过去!要是熬不过去,这一辈子岂不是再也不能同他们相见?刚才,在与客人谈话那一阵子,钱谦益其实一直被这种可怕的思虑翻来覆去地缠绕着。如果说,早些时候他还曾经设想,要是清廷决定给他们授职,他就主动要求参与修撰《明史》的话;那么眼下,一个痛苦的声音却在他心中变得尖锐起来,急切起来:“哦!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根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得设法回到江南去!趁着战乱还未蔓延,道路还能通行,尽快赶回家里,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亲人们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办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后,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样一种念头在他心中甚至变得更加执拗和强烈了。

现在,已经到了十月的初五日。还在前一天,来自江南的几位降官——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以及钱谦益本人得到通知,让他们今天不要出门,就在寓所等候。这显然是皇帝将要接见的信号。本来,自从打定主意尽快返回江南后,钱谦益对于清廷那几石禄米,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也知道,既然来到了北京,事情终归还得应付完毕。因此,虽然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没睡上多大一会,起床时感到头发沉、心发虚,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当,慢慢走过西厢去等候。

“哎,老兄可来了!”已经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厢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铎,一见钱谦益进来,立即站起身,一边拱着手同他行礼,一边如获大赦地说,“适才礼部来了个人,知会我等辰时三刻进宫见驾,还说待会儿吏部的陈侍郎要过来,带引我们前去。弟见老兄还没出来,所以一直守在这里不敢动。如今兄来得正好,且替弟顶着班儿,待我回上屋去,把几件活计打发完了便过来!”

起初听说吏部的人已经来过,钱谦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后来得知是辰时三刻才入见,离眼下足有一个时辰,才又放下心来。他于是一边还着礼,一边奇怪地问:“活计?兄还要忙什么活计?”

王铎把双手一摊,苦着脸说:“还能有什么活计!不就是半张纸的秀才人情么!对了,隔壁老陈和老张两位,弟已经着人知会了,让他们到时都过这边来取齐,一道进宫!”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钱谦益挽留说:“都到这时候了,兄又何必如此着忙?不就是笔墨应酬的事儿么,拖他几日又有什么打紧了?”

王铎摇摇头:“已经拖了两日,昨儿又派人来问,说是要迁新居,等着张挂哩——都是些满人,开罪不起!何况已经答应他,待会儿派人来取,没奈何,没奈何!”

听对方这样说,钱谦益也就不好再挽留。不过,目送着老朋友匆匆而去的肥胖背影,他心中却油然涌起一股怜悯和茫然,是啊,“都是些满人,开罪不起!”如果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今后这一类开罪不起的事情,只怕还有很多,王觉斯是如此,我又何尝不会如此……这样想着,他对于眼前的处境愈加感到厌烦和懊丧,以至在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

从屋顶上盘旋而下的寒风,把檐前的铁马吹得叮当作响,方砖地上的淡淡日影,一点一点地向门槛那边移去……终于,院子里响起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了门公粗哑的嗓音:“启禀老爷,吏部陈老爷来拜!”

已经昏昏欲睡的钱谦益怔忡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来了哦,是的,也该来了!赶快,都完了罢!”这么想着,他就揉搓一下黏滞的双眼,离开椅子,跨出门槛,走到院子里。这当儿,王铎也已经听到传呼,从上房里走了出来。两人于是整肃衣冠,相跟着,一齐迎出大门外。

门公所报的“吏部陈老爷”,就是吏部左侍郎陈名夏。按照朝廷的委派,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由他负责同来自江南的降官们联络,所以倒也不是初次光临。而且,同前几天来访的龚鼎孳一样,陈名夏早年在江南,也是复社的一位名流。钱谦益不只早就认识他,还同他有过密切的交往。若论旧日的情谊,比龚鼎孳还要深密一点。只不过,对于这位老朋友的光临,钱谦益眼下却没有多少热情。因为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接触,他明显觉得,眼下的陈名夏已经不同以往。不错,最初见面时,碍于人多眼杂,加上王命在身,对方不便公然同自己攀交情、套近乎,倒也情有可原,难以深责。可是,在接下来的七八天里,彼此还见过好几次面,而且有的场合只有他们二人在场,陈名夏居然仍旧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像过去压根儿不认识似的,这就使钱谦益觉得未免有点反常和滑稽了。不过,他是个历经忧患、谙熟世情的人,对于这一类“蹊跷”事儿早就司空见惯,因此也并不怎么吃惊,更不至于愤愤不平,只是从此也就自觉地同对方扯开距离,免得自讨没趣。

现在,头戴红珊瑚顶子暖帽、身穿二品补服的陈名夏已经在门前下了马,并且挥退仆从,不慌不忙地走过来。钱谦益和王铎——还有从隔壁及时赶出来的陈洪范和张秉贞,立即一齐拱手当胸,参差地说:“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请恕罪!”

“噢,不敢!”陈名夏回着礼,面无表情地说。看见几位主人已经躬着腰,做出相让的手势,他就照例略一谦逊,然后昂然踏上台阶,径直往里走去。

主人们互相挤拥了一下,随即众星捧月似的相跟着。这当中,又数住在隔壁的两位——弘光政权的左都督陈洪范和浙江巡抚张秉贞,显得分外起劲和热情。他们一左一右地伴随着陈名夏,并凭借这种有利的位置,喋喋不休地向贵客大献殷勤,无非是对陈名夏一再降贵纡尊亲临照拂表示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对陈名夏的大名和才华表示仰慕已久、倾倒备至,以及希望对方今后继续耳提面命、不吝赐教等等。大胖子王铎,论地位过去应当算是最高,这会儿反而被挤到后面,只能偶然急巴巴地帮上一句半句腔,神色之间,就未免有点尴尬和别扭。倒是钱谦益,由于心态不同,加上夜来失眠,一直有点萎靡不振,所以愈加懒得上去凑热闹,只是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待到了西厢房,大家再度行过礼,随即照例把客人拥上首座。不过接下来,由于王铎对刚才那一幕显然有气,执意要坐在下首,不肯按既定的官阶就座,于是其余的人便出现长时间的你推我让,最后,好不容易才陆续坐了下来。这当儿,发现陈名夏已经皱着眉毛,神色之间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大家连忙静下来,一齐投去恭敬而期待的目光,等候指示。

“列位,”陈名夏清了清喉咙,冷冷地开口说,“有一件事学生早就想说——前明之所以败亡,繁文缛节,讲究过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适才,从进门到就座,便行礼不断,推让不休,半天也坐不下来。此等虚夸迂缓之作风,如何临机决事,如何克敌制胜!如今到了本朝,列位这种旧习都得改一改,才能应合满洲风习,与同僚和谐共处。否则便会闹出许多误会不快来,弄不好,还会生出离心之想。这可是第一要紧的!”

中国本是礼仪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二百多年推行下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早就习以为常。虽然后来越弄越繁复和讲究,但人们也并不认为有什么麻烦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才完美周到,使礼仪的精深内蕴发挥得淋漓尽致,远迈前代。如今,忽然听见陈名夏对大家一向引以为荣的这套规范痛加贬斥,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禁发了呆。不过,对方把这件事同是否能与满人和谐共处,以及对清朝是否忠诚连在一块,又使大家为之耸然动容,于是赶紧拱着手,诚惶诚恐地唯唯答应着,表示感激对方的教诲。只有钱谦益,因为听力一向欠佳,加上陈名夏说话时故意用了一种不肯费劲的鼻音,所以这小半天,他虽然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际,对方的话,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没有听进去。直到发现屋子里出现静场,他才疑惑起来,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只管跟着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势。

“这是第一件。还有第二件,”陈名夏接着又说,“前明之亡,党同伐异,门户交讧,是又一大因由。此种官场陋习,为当今圣上以及摄政王所深恶痛绝。在此,学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兵科给事中许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弹劾内院大学士冯铨、礼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抚孙之獬贪赃枉法一案,昨日已经摄政王传集各官,逐一究问,查明所劾各款竟无一属实。因而推断此事之根由在于前明之党争旧怨,沿袭至本朝。龚鼎孳、许作梅等人本该反坐论处,幸而摄政王开恩,只予以严旨切责,令其改过自新。不过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弹章中措辞过激,仍着令革职,以示惩戒……”

陈名夏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钱谦益的脸上,淡淡地说:“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过来的人,难免会与昔日的党社之争沾上点边。那么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搅和进去才好!”

这一次,为着免得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钱谦益倒侧着耳朵,集中精神听着。蓦地,他心中一懔,记起几天前龚鼎孳和许作梅曾经登门拜访,东拉西扯地坐谈了半天,却不知是否同这桩官司有关,更不知陈名夏此刻是否在说自己。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于是极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觉得当时自己把得挺稳,并没有同对方多谈,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提到弹劾之类的事。“可是刚才,陈名夏为什么把眼睛盯着我?而且他在提到龚鼎孳时,为什么竟直呼其名,那口气就像说到一个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陈、龚二人其实也是关系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龚鼎孳也同我一样,对陈名夏的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十分反感,两人已经闹翻了么……”

现在,钱谦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睁着眼睛,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敏锐起来,有许多问题,包括陈名夏对自己的可恶态度,都冒了出来,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线索。“嗯,不对不对,前几天龚鼎孳来访时还提到陈名夏,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言辞。那么,恐怕并没有闹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陈、龚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而龚鼎孳在这场官司中碰了个大钉子,已经被摄政王憎恶上了。陈名夏为了避免嫌疑,便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一亮,顿时感到精神亢奋,“啊哈,不错,眼下陈名夏公开说到这件事,要大家引以为鉴,也并非是冲着我而来,而是有意借助这睽睽众目,做给朝廷看的!”

这么兴奋而又焦躁地寻根究底着,再加上摆脱不掉和困倦的虚弱,使钱谦益脑子变得紧绷绷又晕乎乎的,只觉得心中扑通扑通地直跳,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隐忽现、飘移不定的线。现在他就竭尽全力,沿着这根线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拉开距离,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尽管是用了那样一种傲慢不逊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诫大家,今后要在这块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彼此不要拉扯得太紧……只不过、只不过这种告诫,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尽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哼,他却不肯那样做,偏要装得那等撇清,仿佛生怕给人逮住马脚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对了对了对了!原来他一直对清廷隐瞒各种关系!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是害怕!原来——咦,他害怕什么?莫非、莫非他另有图谋?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边有关联?”这样一想,钱谦益就疑心顿起,觉得这表面平静稳固的京城里,简直杀机重重,凶险四伏。这种发现使他惊骇,更令他极度紧张。虽然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这是没有的事。你太紧张,太疲劳,已经在胡思乱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发凉,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个人竟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以致接下来,尽管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陈名夏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其他人还提了一些问题,但一点都装不进脑子里去……

“摄政王殿下钧旨到!”一个尖厉的嗓门蓦然呼叫起来。钱谦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惊恐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员。而其他的人,包括陈名夏在内,已经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严重,挣扎着想离开椅子,偏偏两条腿不听使唤,挣了两挣都没成功。他心里着急,提着气,狠命一使劲,总算滚到地上;接着,就听见那个官员高声说:

“摄政王千岁殿下口谕:今儿个我因身体不适,这江南降官就暂且不见了。改日再说。那王铎、钱谦益、陈洪范、张秉贞就着他留下,听候任用。”

就是这么几句,口谕便传达完了。不过,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有片刻工夫,西厢里变得一片静默。是的,大家今天本来都等着接见,可是这么一来,接见便宣告取消了;本来,今天大家还期待着授予官职,凭着这么一句“听候任用”,看来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当大家重新站起来之后,王铎、陈洪范、张秉贞三个都变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只有钱谦益却感到心头一轻,觉得缠绕着他的那种种危惧、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听候任用’,就是暂时不任命。能够这样子,最好不过了!”他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扶住椅子的扶手,浑身虚脱一般地想。


巡视歙县

摄政王多尔衮之所以突然取消预定的接见,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于江南战局意想不到的混乱和恶化,迫使他不得不临时决定召开紧急的御前会议,商量对策。事实上,自从六月初那道剃发令下达之后,竟然在民众当中引发如此广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们完全没有估计到的。起初,他们还试图凭借强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镇压下去,结果五个月过去了,虽然像江阴和嘉定这样的地方,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代价之后,总算相继攻陷,但是即使事后用了屠城那样残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势头愈演愈烈,不仅发生鲁王政权的军队在钱塘江上大败清兵这样闻所未闻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缙绅金声为首的另一支义军,也在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一带,凭借山林险阻同清军周旋,形成很大的声势。此外,尤其令多尔衮吃惊的是,自陕西流转南下的农民军,虽然在湖北九宫山被清军打散,其首领李自成、刘忠敏据报已经被乡民杀死,但是他们的余部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辙,同过去的死对头——南明总督何腾蛟的军队联合起来,重新进入湖广,并且接二连三地摧州陷县,逼得当地的清朝官员向北京朝廷连连告急。正是这样一种形势,使多尔衮不由得着忙起来。经过同大臣们反复商议,他最后作出决定:抽调坐镇南京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及其副将叶臣率兵驰援湖广,全力对付噩梦一般的农民军和南明军队的联合反攻;与此同时,责成洪承畴暂时转攻为守,回镇南京,全力稳住江南的局势再说。

清廷对局势的可能逆转感到严重关切,无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多尔衮却不知道,就在他以顺治皇帝的名义下达的诏令,加急飞递送往南京的途中,江南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由于洪承畴等人的全力进剿,前一阵子在徽州一带活动得颇为“猖獗”的那支义军,已经于近日被彻底击溃,其首领金声、江天一、吴应箕等人均被抓获。目前,驻节于宁国府的洪承畴一方面派人向坐镇南京的勒克德浑报告,一方面率领手下的幕僚和将校,亲自赶往前线,视察“匪乱”平定后的情形。

说起来,这也是洪承畴的老练高明之处。本来,自从平定了嘉定、江阴的反抗之后,曾经有不少人主张挥兵南下,狠狠教训一下在浙东日益坐大、已经成为清军南进巨大障碍的鲁王政权。但是洪承畴权衡了局势之后,决定仍旧坚持“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击的矛头指向正南方向、势力相对较弱的徽州义军。事实证明,这种决策是正确的,随着金声等人在短期内被打垮,南京彻底解除了来自侧翼的威胁;接下来,就可以放开手脚对付浙东这块比较难啃的大骨头。不过,尽管如此,洪承畴却不敢大意,因为以他多年的剿“寇”经验,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敌意一天不消除,叛乱随时随地都会再度发生。正因为这样,他才又决定亲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县去走一趟。

现在,洪承畴一行人已经过了绩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这一带以及与之毗连的宁国府,是个山岭众多的地区。西边的黄山和东边的天目山向这里连绵延伸,一路上苍崖叠嶂,险隘重重。而从绩溪到徽州府一线,则正处于这两座大山的夹峙之间。洪承畴特别注意到,这里的地势曲折盘旋,崖谷交错。一条名叫扬之水的溪流,从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两边,时而是小片的稻田,时而是高耸的峭壁,一个一个的村落,就散落于乱石丛莽之间。这一切,使这条通道变得就像受到严密保护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击。前一阵子,如果不是清军用计骗开了绩溪城门,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这里,更别说攻下徽州府城了。如今,虽然战事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但在初冬的阳光下,那些来不及收拾掩埋的战死者尸体,仍旧随处可见;拂面的寒风中,也不时夹杂着一股东西焚烧的焦煳的气味;至于路旁的村庄,那些焦黑的断壁颓垣之间,则会忽然呱呱地怪叫着,飞蹿起成群的乌鸦,使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战斗是何等的惨烈。正是这种情形,加上这一带易守难攻的天然形势,使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洪承畴,一边四下里观察着,一边不由得再度默默盘算起来。

“黄老先生!”他回过头去,招呼走在稍后的一位随行幕僚。等那人应声跟了上来,他就用马鞭指着本应是车舟辐辏、商客往还,眼下却变得异样空旷、寂静的河滩,问:“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贼巢。唯是学生尚有一虑,此地民风强悍,倘若驭之不得法,难保不会今日抚平,明日复叛。老先生是本乡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见教!”

跟上来的这位幕僚,就是曾经担任左良玉部监军的黄澍。仅仅一年多之前,他还凭借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请求奏对,在朝堂之上严词弹劾并痛打马士英,受到当时朝野上下的热烈称颂。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结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后,他就跟着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逃往江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黄澍本是徽州人,与义军的首领金声一向颇为投契。这一次清军进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畴之命,带了几十人,利用老交情,诈称率兵来援,骗得金声开门接纳,结果同清兵里应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凭着这份不大不小的功劳,黄澍在新同僚当中也就顿时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军提督的委派,赶到设在宣城的总督行辕报捷时,洪承畴除了着实嘉勉了一番之外,还慨然决定亲自赶来徽州府城看一看。对于上司的这种“垂注”,黄澍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绍前些日子由此进军的种种情况,极备殷勤。听见洪承畴呼唤,他连忙催马上前。当听清是这么一个问题之后,他就拱着手,不假思索地朗声回答说:

“中堂大人远虑!此地果然是民风强悍,更兼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过经此一役,大人之神机妙算,我兵之无坚不克,已令彼刁顽不逞之徒,为之丧胆!今后只须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再广布细作,暗中侦查。若有敢再行倡乱者,一经察觉,即行锄灭,决不宽贷!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惧,而匪人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时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归化。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洪承畴晃了晃鞭子,不紧不慢地说:“镇之以重兵——谈何容易!目今江南初下,动乱未息,更兼两湖、福建、两广、云贵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干重兵安置于此!”

黄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敛起先前那股子兴头。“或者,”走出几步之后,他又试探地说,“委一熟谙本地情形之干员,充任守牧,缘其情,因其势,以精诚导其向顺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悦来附,似亦不失为一可行之策。”

“以学生之见,”大约发现洪承畴没有作声,从后面跟上来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说,“何不毁其城,焚其居,迁其民,使不逞之徒无所凭依,则其乱自弭!”

洪承畴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说:“我兵乃是大清的仁义之师,可不是流寇!这一方之民,日后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们的房子烧光,把人都赶跑了,又让他们到哪里去谋生?设若谋生不成,岂非只有去投反贼流寇?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个幕僚红着脸闭上嘴巴之后,他停了一下,又问黄澍:“那么,以老先生适才之议,何人堪任该责?”

“这个……”黄澍变得更加小心起来,“卑职心中尚无此等人选,还请中堂大人卓裁!”

“唔……”洪承畴望了望下属,随即回过头,不再谈下去了。

将近傍晚的时分,一行人才抵达徽州府城。在距城门尚有半里之遥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情况有点异常:成群结队的老百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拖男带女,肩箱提笼,散立在暮色苍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个个都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悲苦。起初,洪承畴等人以为他们是在逃难,但渐渐又觉得不大像。因为这些老百姓与其说是在逃,不如说是在等待,在观望,就那么三五成群地、迟迟疑疑地瑟缩在一起。越靠近城边,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压压、乱哄哄的。而且,从城门里还络绎不绝地有人走出来。当然,这些老百姓并不是自由自在地随意进出。在他们周围,布满了为数众多的清军兵校,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监视着。稍有看不顺眼的,他们立即就冲过去,连骂带打地加以弹压。于是又响起了阵阵痛苦的呻吟……

“嗯,这是怎么回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一边对闻讯赶来,正在跟前陆续翻身下马的将官们问。

“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在‘清城’。”为首的一位将官躬着身子回答说。火光下,洪承畴认出那是负责指挥这一次进兵的前军提督张天禄。

这么禀告了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拈须不语,张天禄又解释说:“皆因这徽州府城池狭小,我兵军马众多,须得把这一干人众清出,方始安顿得下。”

洪承畴“嗯”了一声,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门一带。他发现,这徽州府城,格局倒并不算小,起码照例比一般县城要大,城墙也高峻一些。由于徽州地区山岭众多,田少地瘦,很久以来,人们就习惯纷纷出外谋生,从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贾。因此,据说这徽州城中殷实之家很是不少。从城外的情形看,本来应该也有许多房子,却由于打仗的缘故,硬是给尽数拆平了。就连附近的树木,也被砍个精光,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一片。那些被驱赶出来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无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加上又已经是十月初冬,到了夜里,那寒冷和饥饿必定变得更加难熬。如今,从不断传来的声声哭喊,不难猜想已经开始有病弱妇孺不支昏厥,甚至当场倒毙。以洪承畴的老于行伍,自然知道,从休整将士、确保安全的军事需要来考虑,军队进驻城内,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至于把老百姓赶往城外,以便给军队腾出地方,这在战争中也很常见。事实上,去年多尔衮进入北京和今年多铎进入南京,都曾经这样做。更何况眼下这些,还是曾经反叛作乱的“刁民”!因此张天禄如此处置,应当说无可厚非。只不过……

“哦,列位劳苦了!”发现自己这么沉吟着,马前的那群将军大约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经开始有人试探着抬起头,或者悄悄转动身子,洪承畴于是收敛心神,做了一个手势,“请都免礼,且进帐里去说话。”

“启——启禀大人,卑职得知大人驾临,已命人将徽州府衙收拾停当。敢请大人屈尊暂驻。”身躯高大、长着一张胖圆脸和两道扫帚眉的张天禄连忙说。

洪承畴本来已经催动坐马,听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把缰绳勒住,摇一摇头:“本督眼下不进城。如城外未及立帐,就先上将军的帐里去便了!”

“这……”

“嗯,莫非将军的大帐,也已搬入城中了么?”

“啊!不曾。将士强半尚驻于城外,卑职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张天禄连忙回答。

洪承畴点点头:“唔,如此就好!那么,就烦将军为本官引路——去吧!”

张天禄似乎还想有所申说,但看见上司态度十分坚决,终于交拱着双手,应了一声“领命!”便转身急步向战马走去。


恩威并用

军队的营房临时驻扎在离城门东面不远的小岗阜上。来自总督行辕的客人们,由排成一字严阵的全副武装甲士保护着,绕过乱哄哄地挤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笼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阵,随后又从一座一座的帐篷当中通过,最后鱼贯进入了中军大帐。

这看来确实就是张天禄日常起居的大帐,而且张天禄本人也的确没有搬进城里去住。因为帐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约没有料到上司会突然驾临,还显得有点凌乱。几个亲兵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归拢收拾。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张天禄感到颇为狼狈。他顺手抓起拦在脚下的一只酒坛,朝一名亲兵怀里一塞,挥手让他们赶快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洪承畴请上当中的虎皮交椅;接着,又回过头,把其他随行的官员们挨个儿引到主座的两旁。在这当儿,他手下的将校们也开始按照惯例,在大帐前排起班来。只是,也许由于缺乏统一指挥的缘故,本该是训练有素的这些将领们,竟然显得有点乱,有些人还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经旁人纠正,才调整过来。这么磨蹭了一会儿,总算各就各位。于是,他们由张天禄领着,一齐躬身低头,朝上行起参见之礼。

洪承畴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从抵达徽州城下这小半天里,他已经发现,由于战役刚刚结束,更由于打了胜仗,将士们还处于兴奋、放纵,甚至有点骄矜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有必要给予适当的警醒和约束,特别是对于这批拥有指挥权的将领。否则一旦上行下效起来,种种军纪松弛和不遵号令的糟糕情形都会发生。这是洪承畴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现在,他决定首先凭借郑重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礼仪制度,使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识到上司权威的凛不可犯。于是,他开始变得正襟危坐,神态威严,不动声色地接受着部下们的报名行礼,即使碰上对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作丝毫客气的表示。要是有人语音含混,听不清楚,他会皱起眉毛,示意重报一遍。而在这当间,他还把炯炯的目光不断投向每一个有松懈嫌疑的将领。这么一来,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大帐内外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凝重起来。感到惶恐不安的将官们陆续收敛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经意,一个个变得低头屏息,不敢喧哗。到后来,大帐前只剩下脚步的移动声、甲胄的碰擦声,以及挨个参谒的唱名声。待到最后一位将官参见完毕,躬身退回班里,全场竟变得一片静肃,只听见由军士们高擎着的火把在寒风中毕剥作响……

也就是到了这时,洪承畴才点一点头,紧绷的脸孔稍稍露出些许笑容,然后捋着垂到胸前的胡子,清一清喉咙,开口说:

“列位,此番会剿徽寇,上赖我大清皇上洪福齐天,下因诸路兵将奋勇用命,尤其是前军提督张天禄指挥得力,调度有方——嗯,还有黄澍自告奋勇,深入虎穴,以为内应,因此进军顺利,徽州一鼓而破,贼首金声等亦尽数就擒。此实乃我师继平定嘉定、江阴之后,又一大捷!可喜可贺!本督必定尽速修本,上呈朝廷,为列位申劳请功!在此,请先受本督一礼!”

说完,他果真站起来,拱手如仪,向大家深深行下礼去。

面对上司的凛凛威仪,正重新觉悟到自身渺小的将官们,听见那一番嘉奖和许愿的话,本来已经深为感动,忽然又受到如此郑重的一礼,意外之余,更是不胜惶恐,于是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下,热血沸腾地齐声说:

“谢中堂大人!职等愿效死力!”

“嗯,请起,请起!”洪承畴连连做着手势。等将官们重新站好之后,他就微笑着环顾了一下,随即放松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开始以一种亲切而不失认真的态度,询问起进兵破敌的情形。由于其中的详情已经由送去的塘报和特使黄澍专门作过介绍,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够明白的地方提了几个问题。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到擒获的那几个义军首领——金声、江天一和吴应箕身上。得知这几个人颇为死硬顽固,至今仍旧没有愿意归降的表示,他点了一下头,便不再追问,却把眼睛转向脚边那盆熊熊燃烧着的通红炭火,老半天地沉默着。直到下属们因为长久的等候,开始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望着大家,缓缓地说:

“适才列位矢言愿效死力,令本督甚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踌躇,欲与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愿一听么?”

这显然又是使将官们感到意外的一问。大帐内出现了片时的寂静,随即响起轰然的回答:“卑职愿唯大人钧旨是听!”

“唔,如此甚好。”洪承畴捋一捋胡子,随即坐正身子,“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适才本督在城外,看见许多百姓,拖儿带女,拥塞其间,情形惨苦。问知是我兵要入城驻扎,因城中狭小,安顿不下,故此只得将彼驱出。本督思量: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余,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何况眼下天寒地冻,骤然将之驱至荒郊,无处栖身,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我兵乃仁义之师,本为吊民伐罪而来,正应爱民如父子兄弟,方见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举,放他还居旧处?倘能如此,这一方民众必定感我恩德,倾心归顺。异日我兵即使离去,此地亦永无复叛之忧——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洪承畴说这一番话时的口气是委婉的,而且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因为他很清楚,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在野地里扎营,同样是一件苦事。何况他们经过连续半月的行军、作战,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应当休整几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应当安排得好一点的。现在忽然作出这样的决定,难免会引起失望和不满。即使是将领们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说服部下的士卒,更别说将领们也未必想得通了。不过,洪承畴认定:为了争取民心,消解敌意,确保徽州不再成为叛乱之源,这样处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虽然明知道事情有点难为将士们,但他仍旧决定提出来。

将领们起初大概以为总督大人要同他们商量行兵打仗的事情,所以答应得颇为痛快。待到得知是这么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现出错愕与不解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吱声。大帐前出现难堪的寂静。

“嗯,怎么样?”洪承畴催问说。作为一军之主,他从不轻易提出自己的主张。但一旦提了出来,他也不会轻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职等自当遵从!”张天禄终于首先表示服从。他本是明朝总兵官,降清前曾隶属于史可法麾下。对于洪承畴治军严格,显然早有所闻,因此不敢提出异议。

洪承畴点点头。身为这一次作战的前线总指挥,张天禄的态度自然是举足轻重的,而且对将领们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他准备大大嘉许一番,然后就此把事情决定下来。谁知,就在这时,一名将官忽然越过同伴,大步走出来,拱手当胸,操着关外口音朗声说:

“中堂大人,末将想不明白:这徽州城里的,都是些山贼刁民,竟敢聚众作乱,抗犯我兵威,伤折我士卒,实属罪大恶极!不把他们尽数屠灭,已是十分便宜了他。为何还让他住在城中,却要我三军将士在城外受苦受冻?哪有这等道理!”

洪承畴皱一皱眉毛。凭借火把的光亮,他认得这个出言莽撞的将领是满军参统巴铎。此人原本隶属统领叶臣的镶红旗部,这一次进攻徽州之役,考虑到张天禄部的军力不足,才临时抽调他来援助作战。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头反对停止“清城”。这多少使洪承畴有点难堪。的确,如果换了是一名汉军将领,那么他完全可以用不着再讲什么道理,就将之严词斥退。如果对方还敢强项,还可以将他军法论处。但是,冲着巴铎是个满人,而且是叶臣的部下,洪承畴在作出反应之前,就确实不能不多一层掂量。何况,还应当估计到,虽然出头的是巴铎,但将领们当中,与他有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为数不少,过于简单强横地硬压下去,也会使军心不服。对于掌兵者来说,这同样是需要避免的。因此,当最初那一下子恼火过去之后,洪承畴反而觉得不妨利用巴铎这个由头,把必须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说得更透一点。只不过,以自己的总督之尊,去同一个参将论辩,却多少有失身份……

“哎,将军所言不差,”正当洪承畴沉吟不语之际,忽然有人从旁接口说,“此间民众前时果然曾抗犯我师。但念他多是无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胁从贼,原非怙恶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子。我师正应宽大为怀,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让他们惭愧知耻,从此实心拥戴。如此,我兵虽忍一时之寒冻,却可永远免却征剿血战之劳,少失而大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站出来说话的这个幕僚,就是黄澍。此人的确绝顶机灵。曾几何时,在前来府城的路上,他还口口声声把这里的民众称为“刁顽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经准确地领会了上司的心思,并且在洪承畴感到踌躇的当儿,不失时机地挺身而出,为停止清城辩护。洪承畴虽然出于持重,没有立即表示赞许,但是却不由得暗暗点头。

只是,黄澍说得固然委婉动听,那巴铎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连眼睛也不向他转过去。

黄澍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身躯矮壮、长着一双小眼的满族将军为何如此。他一心要在洪承畴面前显示能干,于是又耐心地说:“莫非将军顾虑部下将士会有怨言么?其实,只须我辈亦坚守此间,与士卒同甘苦,再将寒衣粮草备足,每日照常操练起来,则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会更生感奋求战之心。此古人驭兵之良法也!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谁知,巴铎仍旧一声不响。

这么一来,不只是黄澍,就连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畴也奇怪起来。因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铎论辩,那么黄澍自动出面,同对方倒是合适的对手,并且也给做上司的保留了回旋的余地。不料巴铎竟一言不发,倒让人闹不清这个“鞑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词穷,还是别的缘故。不过,只要他闭上嘴巴,事情就好办。于是洪承畴“嗯”了一声,威严地开口说:

“巴铎既无异词,可速退下!清城……”

话没说完,站在下面的巴铎忽然挺一挺脖子,说:“启禀大人,巴铎尚有话要说!”

洪承畴微微一怔,随即皱起眉毛:“嗯,适才黄澍对尔说话,尔一言不发。如今本督出令之时,尔又说有话,是何道理?”

“启禀大人,只因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不要同他——黄澍?为什么?”

“皆因他是个奸诈之人,故此巴铎不要同他说话。”

“奸诈之人?何以见得?”

“他与这城中的守将,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却贪图立功受赏,把他的朋友骗了,卖了!这等下作行径,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洪承畴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黄澍确实是凭借同义军首领金声的旧交情,才得以进入城中,充当清兵的内应。而且,这还是洪承畴本人授意策划的。没想到,却被这个巴铎说成是出卖朋友,行为卑鄙。不过,就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驳倒对方,似乎也不容易。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得缓缓地说:“嗯,黄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应忠于我大清。况且,兵者,诡道也。欺瞒用诈,俱在情理之中!”

“说他降了我大清,便理应如此,这话也中。但就须实心到底,不该这会儿又钻出来指手画脚,假惺惺地充好人——轮得着他吗!这等奸诈之人,只有你们汉人还会说他好;若是我们满人,哼!”

“嗯?”

“早就把他赶出旗下去,谁还会听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听到这里,洪承畴才弄明白巴铎不搭理黄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为,黄澍出来争辩的用意是什么且不说,就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方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投降了清朝,并且总的来说,还颇得摄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无反感地觉得这些来自关外的“夷狄”,未经教化,只知一味恃强嗜杀,动不动就屠城灭邑,在攻下扬州时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阴时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统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于恩威并举、刚柔杂用,全力争取民众的诚心拥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国的圣贤经典中,是早就说得极其透彻明白的。正因如此,这一次他才不辞劳苦地赶到这里来,亲自视察监督善后事宜的处理,目的就是设法使徽州从此诚心归顺,不再作乱;同时,私下里也想尽可能减少战争对同胞的戕害和摧残,以求得心灵的一点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里,这是不是也有“奸诈”之嫌呢?却实在很难说。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对清朝作战的“劣迹”;前一阵子又过于热心地建议皇上学汉文、读汉书,结果遭到摄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这种突然涌起的疑惧,扰乱了洪承畴的安详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蛮子,都例该屠灭!前番嘉定、江阴之役,贝勒大人俱是如此处置。大人对他们又何必手软?”巴铎傲慢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畴清醒过来。一种受到侮辱——不仅仅是作为上司的尊严,而且还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严,受到愚蠢无知的侮辱的感觉,使他勃然愤怒起来;同时也意识到周围还站着众多下属,全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这位主帅如何决断。于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脸,严厉地说:

“胡说!本督受命离京时,圣上曾经颁旨,明谕承畴此次下江南,务须尽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诏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万事俱以平定安集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国家隆恩,敢不尽心竭力!此事就这样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军法从事!”

停了停,看见将领们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包括巴铎在内,一时间全都低头屏息,不敢再吱声,他就把手一摆,断然说:

“立即传令三军,放还百姓,停止移营!”


扯谎脱身

由于洪承畴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清军的清城行动不久就停止了。为着表示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自然也为了安全起见,洪承畴还决定,他本人也不进城里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样,就在山上的营寨下榻。接下来,他还特别交代张天禄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处张贴,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不用惊慌,只要诚心归顺,遵命剃发,不再作乱,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来乱作一团的府城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市面重新开始营业。过了两天,甚至还有人抬猪牵羊,到山上来犒劳“大兵”。洪承畴眼看自己所预期的局面正在出现,各营将士也懔遵军令,不敢下山骚扰民众,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动身离开。恰好在这天近午,他收到从南京加急递到的一封文书,说是朝廷来了命令,内容十分重要,催他从速回去商议。洪承畴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周知随行的官员和幕僚们打点行装,定于次日一早启程。

消息传开之后,军营中的反应倒是相当平静。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到来,只是一种例行视察,本来就不会待得太久。更何况,就多数人而言,也不希望被来自上头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别说伺候、陪同的种种麻烦了。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譬如说,正在自己的营帐中用午膳的黄澍,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终于把碗筷一放,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

黄澍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被派到军中来效力,并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终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以他平生的自负才干,心高气傲,毅然决定走上投靠清朝这条路,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无疑,他也知道初来乍到,新主子对自己还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时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不过那一天,在前来府城的路上,洪承畴忽然问到谁适合担任徽州的未来知府,他当时出于谨慎,没有正面回答,但过后却越想越动心,觉得这个职位对自己正合适。因为自己就是徽州人,对本地的情形可以说非常熟悉,而且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也有把握把这一方民众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还认定,洪承畴当时那一问绝非无缘无故,显然也多少包含有这种意向。正因如此,在抵达此地的当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将领的风险,挺身而出为洪承畴停止移营的决定辩护。对此,洪承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黄澍却知道必然会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相反,却忽然传出洪承畴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这就难怪黄澍错愕之余,不由得焦急起来……

“黄先生,中堂大人请先生过去,有事商议!”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黄澍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营中的一名小校已经来到帐门外。

“中堂大人有请黄先生过去议事!”大约发现黄澍尽自睁大眼睛,没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复通报一遍。

黄澍这才“啊”的一声,一颗心随之急促地跳动起来。“这么说,他终于还是想到我了!”他想,于是连忙说:“好的,学生这就前往!”

说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声吩咐随从备马,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屏风后面,迅速换上公服,还特意从镜子中检视一下那颗新剃的光头和那条新近才扎就的发辫,这才匆匆走出帐外去。

作为临时派到前军效力的一名降官,黄澍目前的住处是前锋营,与洪承畴下榻的中军大营,还相距着二里之遥。时当正午,崎岖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紧挨着路旁流过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叶经了风霜,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显出一片斑驳的色彩。

距中军大营还有一箭之遥的时候,黄澍从马上远远望见,辕门前面左侧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聚着一小队人。凭着他们身上穿着号衣,手中还拿着刀枪的样子,黄澍判断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在辕门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之后,他顺眼投去一瞥,才发现那一小队人并不全是拖辫提刀的清兵,其中还有汉人打扮的男子。只不过那几个人眼下都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还被绳子五花大缚地捆着。“唔,原来又逮着了人犯!”黄澍心想,同时觉得那几个人有点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一下,他不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个在暗处行走的偷儿,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吓得心中猛然一抖。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几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俘获的三位义军首领: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静的长者就是前明御史金声;那又黑又瘦,长着一脸刺猬胡子的是复社头儿吴应箕;比这两人都年轻的那个儒生则是江天一!

“糟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黄澍一惊之下,本能地忽啦一下背过身去。不错,作为同乡,这几个人同他可以说都是老相识。特别是金声,同他更是一向情谊深密。本来,早在崇祯元年,金声就高中进士,官授御史,只因屡次力陈经国方略,都不被皇帝采纳,才坚决辞官归里。在居家期间,他联络黄澍等人积极训练乡勇,保境安民。崇祯十一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路过徽州,烧杀抢掠,就曾遭到当地兵民的痛剿。因为这个缘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旧官时,金声就没有应召,但一直十分关注朝中的政局,同黄澍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后来黄澍在朝堂之上,严劾痛打马士英,与金声的影响可以说不无关系。正因为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交谊,这一次,黄澍才得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充当清军的内应,一举攻破徽州。只是这么一来,黄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卖者和奸贼,已经连相见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无论如何,最好别让他们认出我!”黄澍心忙意乱地想,“最好别,是的!虽然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心中这么紧张着,他就缩起脑袋,横着身子,紧赶几步,逃也似的从辕门走了进去。直到越过好几座营帐,他才站住脚,回头望去,发现金声等人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认出是他。“嗯,也许我如今已经剃发改服,所以……”这么猜想着,黄澍才吁出一口气,定一定神,继续向里走去。

中军大帐里,洪承畴已经在等待着了。

说起来,黄澍倒不是第一次谒见洪承畴。只不过以治事勤谨著称的这位封疆大吏,几乎从不让自己闲着。黄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处理公文,就是正在与有关僚属议事,或长或短总得候上一会儿。因此,像今天这样立即予以接见,就显得十分例外,同时也使黄澍感到事情的不寻常。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甚至忘却了刚才与金声等人的意外相遇,连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起晋见之礼。

“嗯,先生请坐。”洪承畴点一点头,随即做出相让的手势。

“不知中堂大人呼唤学生,有何差遣?”由于招呼了那一句之后,洪承畴依旧尽自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开口,已经用半个屁股坐到四开光坐墩上的黄澍,忍不住试探地问。

洪承畴“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职的敝乡就是徽州府城。”黄澍拱着手回答,同时暗暗纳罕:上司何以明知故问?不过,对方一开口就问到籍贯,却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睁大了眼睛,热切地瞅着上司。

“记得在前来徽州的路上,”洪承畴接着又说,“先生曾经言及,对此地之民,应须‘以精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学生深以为然。只不知这‘导其向善’之要务,当以何者为先?”

黄澍眨眨眼睛,心跳变得愈加迅速起来。为着防止出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这才回答:“这个——以卑职庸陋之见,当以收缙绅耆旧之心为先!”

“噢?愿闻其详!”

“大人明鉴:有道是‘蛇无头不行’。此缙绅耆旧,乃是各方之头脑,或有势,或有财,或兼而有之,向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辈若然生事,则一方不安;彼辈如能归顺,则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畴点点头:“此言有理。不过先生以为,我兵今番这般处置,彼辈缙绅耆旧便会从此感激归心,不再生事了么?”

“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还要抗命逞强,又当如何?自然,将他尽数拘拿,一刀杀却,也无不可。唯是如此一来,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惧我、仇我,终难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极是!所以,这主持之官,须得深谙此地之民情,在缙绅当中广有联络,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宠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方能言有成!”

黄澍这几句回答,说实在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暗中仍旧坚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不过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畴提出时,没有被采纳,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乌纱弄到手,他爱听什么,我就挑什么给他说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这么表示了赞许之后,他便站起来,沉思着向前走出两步,随即旋过身,重新盯住下属:

“先生进来时,想必看见辕门外的那几个人?嗯,不错,就是金声、吴应箕、江天一。这三人领头为逆,啸聚山林,抗拒我师,实属罪不容诛。本督上体朝廷德意,念他本是乡绅老儒,只因不通世变,一片愚忠,遂致误入歧途,与巨寇大盗尚非同类,只要肯洗心归顺,无妨放他一条生路。因此这两日提审时,也曾反复告谕,促其自新。唯是这几个人性甚偏狭,执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是以决定将其推出辕门,就地正法!”

说到这里,洪承畴停顿了一下,大约发现黄澍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特别的反应,于是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本督转念思之,这三人死不足恤,唯是他这次造叛,愚民百姓从之者甚众。虽已失败被擒,而暗中怜之惜之者数在非少。遽尔杀却,颇不利于收拾人心。为早日抚定江南计,总以说之使降,方为上策。因思先生与彼既属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归顺,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起初黄澍听说要将金声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虽然也自震动,但毕竟事先已经估计到难免会有这一幕,因此也还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及至洪承畴话锋一转,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劝降,这才使黄澍大吃一惊,差点儿一耸身离座而起。总算他生性机警,急忙收敛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学生也知道先生颇有为难之处,”只听洪承畴又说,“是以未敢遽然相烦。唯是适才听先生一席教言,却令学生甚为感奋,以为凭先生宠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之诚心,此去劝降,或能有成!”

黄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明白,上司为何这么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来,又为何在开头时东拉西扯地说上那一大篇不着边际的话。而自己那几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对方决定让自己出面劝降的依据,尤其令他哭笑不得。说实在话,自从做出了充当内应那件事之后,黄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劝降,不仅绝对不会成功,而且势必招来一顿让自己狼狈不堪的臭骂。他实在不明白,洪承畴出于什么想法,非得千方百计劝金声等人投降不可。在这种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杀掉,历来如此,又何必纠缠不休,自找麻烦?不过,黄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经表示了这样的想法,作为下属,贸然加以拒绝,显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

黄澍尽自沉吟不语,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畴,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事实上,还在八月初来到江南上任的时候,他就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在作战中俘获的义军首领,都必须向设在南京的大本营申报,听候指示,各军不得擅自处置。这除了基于刚才他对黄澍所说的那些考虑之外,还因为暗地里他总觉得,作为曾经有着相同背景的过来人,反过来动手杀害昔日的同僚,毕竟是一件不怎么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况,眼前的金声与他还有着“同年”之谊。相反,如果他们能幡然觉悟,弃旧图新,那么他们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个顾念旧情的好名声。只是偏偏金声等三人全都顽固不化,说话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洪承畴记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审金声时,对方竟然一上来就说: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松山失陷时,分明已经自尽殉国,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洪承畴?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声又历数洪承畴在明朝时的种种功劳,大加赞扬,然后话锋一转,痛骂“假冒”的洪承畴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败坏洪家的名声,真是天理不容,绝没有好下场!直骂得他心头火起,差点儿没有下令割掉那家伙的舌头!到了下午提审吴应箕和江天一,洪承畴冲着那姓吴的是个复社头儿,对他和颜悦色,十分优礼,不仅吩咐除去镣铐,还让左右看座。谁知劝说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却像聋子和哑巴似的,始终毫无反应,弄得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是面对这种困境,洪承畴才想到黄澍。虽然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叛卖者来说,这多少有点强其所难,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却未必是常理所能测度的。说不定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偏偏就会成功。这得看机缘,还得看办事人的本领。这个黄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么,既然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也就不妨让他出面试一试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自己说了半天,对方仍旧全无表示,洪承畴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黄澍胡子一动,终于开口了。

“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头,拱着手说,“学生自当竭诚效力。唯是有一事,学生为回护朋友计,踌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为大清之臣,为尽忠王事计,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畴见他说得郑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黄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犹豫,然后才接下去:“据学生所知,金声当我大兵压境时,已虑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预藏了许多兵械火药,并与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机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对卑职言及,万一城破时走不脱,落入我兵之手,须是先誓死不降,然后才慢慢装作回心转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诈。待疏于防范之际,他才以计脱身。学生曾问他如何用计,他说如放火烧营、杀官起事之类,不一而足,并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与我朝共戴天日。学生因当时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时驳他,只能含糊以应……”

黄澍表情沉重地说着。洪承畴的眼睛却越睁越大。金声等人的这些图谋,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恼火。他沉下脸问:“既有这等事,为何当初不报?”

黄澍的目光惊疑地一闪,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说:“大人息怒。因学生知此事一经报出,金声必死无疑。学生为尽忠朝廷,入城为间,已蒙卖友之恶名,譬如日前为大人劝止移营入城之事,学生才一开口,便遭巴铎恶言丑诋。若金声再因我此言而死,学生此生恐怕再难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从旁劝说之,监视之,果有异动,便即时报告。学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怜此一念之愚,从宽处置!”

洪承畴不说话了。他慢慢捋着胡须,反复琢磨着黄澍的那些话,终于,沉吟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黄澍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他磕得那么急速、长久,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表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

“无疑,这也只是黄澍一面之词,”洪承畴暗想,“而且疑点甚多,未必就可尽信。若然据此就把那三人即时杀却,终觉草率了些。只不过,我启程在即,哪有工夫再与他细细究问?”

这么盘算着,他就伸手从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随从官说:

“传我号令,辕门外的三名贼首,暂且依前收押,随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处置!”

等那个随从官领命而出之后,他才旋过脸,望着已经停止磕头的黄澍,淡淡地说:“学生本来打算,待了结此行之后,便申报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适才先生所说之事,关联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却不宜先报。那就过得几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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