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在即，我决定回故乡待一阵子。我走下新干线，站上博多站站台，冷得发抖。回老家之前，我要在西铁久留米站见个朋友。距见面时间还有三小时，我在天神街上闲逛，结果恰巧遇到了神林学姐。

“我听说你今年终于能毕业了？”

她挺着大肚子。我们站在呼着白气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为重逢而喜悦。

我与她相识的时机，是升上高中没多久，大约八年前的五月末。

***

“就是她，大家八卦的高三女生。”

午休时分，在小卖部买好蔬菜面包正打算回教室时，我的朋友田边如此说道。

一群女生走在路上。哪怕花团锦簇，其中一名高挑的女生仍旧格外显眼。

神林彻子。同班男生的话题总是她，我很好奇名声远至高一的女生究竟长什么样。她长发及腰，经过窗边时，光芒流过发丝表面，闪耀夺目。

“回教室吧。”

我拿手肘捅了捅田边。那样的人与我们无缘——高中第一美女跟我和田边这种普通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回到教室，吃完蔬菜面包，田边掏出文库本开始看，我趴到桌上想打盹。闭上眼睛，脑袋传来撞到什么东西的触感。捏成一团的打印纸掉到地上。

“别在那儿睡觉，挡路。”

一个男生说。他们好像把纸团当球，正在玩棒球。

我和田边在教室里是类似障碍物般的存在。班级中心被活泼学生占领，晦暗灯泡般了无霸气的我们只得在不挡路的地方悄然度日。成绩和运动能力都低于平均值，社交能力不如五岁小孩，头发蓬乱，服装老土——这样的我们，不可能不是班级底层。

***

“学姐居然要生孩子了，难以置信啊。”

我和神林学姐走进咖啡店，脱掉大衣。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天神街上挂着年终减价条幅的商场。

“是吗？为什么？”

她点了咖啡。

“随便是谁都会这么想啦。”

神林学姐有男朋友。这条消息流出之时，那所高中有多少男生唉声叹气啊。

***

“听说她有男朋友，虽然是谣传。”

课间休息时，我正和田边聊着天，教室中心一带突然传来了男生的声音。

“骗人，真的假的？”另一个人说。

我和田边交换眼神，竖起耳朵。

“到底是谁啊？学姐的男朋友……”

“嗯……”

男生被朋友团团围住。不久，他像是想起来了，开口道：“啊，对对，叫宫崎。高三，篮球社的，很有名吧？”

***

咖啡来了。神林学姐喝了一口。

“什么时候生？”我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开口问道。

“四月，樱花时节。我很高兴，毕竟我喜欢樱花。”神林学姐把手放在肚子上，“樱花的花语是高尚、纯洁、心灵美，还有很多别的。”

“学姐，你那天也说过类似的话啊。花语。就我们四个一起玩的时候。”

想起那天的事，我倍感怀念。那天，神林学姐和宫崎学长一起下公交车回家了。她在跟宫崎学长交往。宫崎瞬。第一次知道神林学姐在跟他交往时，我吓了一跳，随即心服口服。宫崎瞬啊，原来如此。

***

“升，好久不见。”

放学途中，我下了电车正要出站，突然有人打招呼。回头一看，一个身穿同款校服的男生走出闸机口。

“宫崎学长。”

“叫我瞬哥啦，跟以前一样。”

我们并肩走向车站的自行车停车场。即便步数相同，他却走在前面。毕竟腿长不一样。我在停车场拖出自行车，他则拽出摩托。

“阿姨好吗？”

“挺好。”

“没打算再婚？”

“还是老样子。”

宫崎瞬就像我哥哥。我们两家住得近，彼此的妈妈又是朋友。我妈回不了家时，我就被寄放在宫崎家，在他房间打地铺。

“难得你和我进了同一所高中，我们却只能在一起待一年。”

宫崎学长戴上头盔。他明年就要毕业去读大学了。他的摩托是旧型号，遍布擦伤，四处凹陷，但他往上一跨，瞧着就复古而时尚。学长发动了摩托引擎。

“学长，我之前在走廊看见你女朋友了。你要小心点噢，我们班可是有很多人仰慕神林学姐的。”

宫崎学长苦笑着点点头。他握住摩托把手，摆好出发姿势。停车场附近的铁路放下路障，鸣响警报。高音“哐、哐、哐”地响。

“啊，对了……”

我想起件之前忘了的事。

正要拧加速器的宫崎学长停下动作。

“一个月前，学长你好像跟一个女孩走在这条路上……”

哐，哐，哐。当时，我从租碟店出来，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在面朝铁路的地方遇到路障下降。哐，哐，哐。我一边听声音，一边等电车通过。路障对面突然穿过一个看似宫崎学长的身影。我想叫他，但没开口，因为他旁边走着个女生。大概是宫崎学长的女朋友吧，我当时想。可是，那是神林学姐吗？

“……她的头发，确实只到肩膀。”

一个月，头发能长到及腰吗？

电车轰鸣着通过，警报和闪烁的红光消失了。停车场只有摩托发动机的声音。不知不觉，周围一片晦暗。

“你有女朋友吗？”

学长开口道。

“我？女朋友？怎么可能？”

“是吗？那正好。”

什么正好？我还没工夫反问，学长已经发动了摩托。

三天后的午休，宫崎学长突然来到我的教室。女生们扭头看见门口站着个高个子学长，纷纷中断了谈话。他是篮球社王牌，外表显眼，正如男生痴迷神林学姐，女生一入学就聊他聊得火热。

“升，我有事找你。”

宫崎学长朝教室角落里的我挥挥手，同学纷纷扭头看我。一起聊书的田边面露诧异的表情看着学长，我告诉他“我出去一下”，便起身离开座位。

宫崎学长带我去的地方是图书室。我们在书架之间穿行，向深处移动。一个女生正在等待我们到来，而她并不是神林彻子学姐。

***

“相原，你为什么会考那所高中？”

神林学姐看着窗外问。天神[日本地名。——译者注]的天空一片阴霾，感觉随时会下雪。

“没什么理由。”

“不是因为瞬在那儿？”

“可能是。”

“你很崇拜他啊。”

她微笑着看向我。随后，我们兴致勃勃地聊了聊宫崎学长。我对她眼中的学长很感兴趣。照她所说，他是绝顶怪人。确实，身为高中生却在看公司经营战略和市场相关书籍，肯定是很怪的怪人。

“从那时起，瞬就在考虑他爸爸的公司的事了。”

***

“相原，有空吗？”

被宫崎学长叫去图书室的第二天，我照常走进教室时，几个女生过来搭话。

“听说你和宫崎学长住得很近，是真的吗？”

“嗯，是……”

女生围住我，让我解释自己和学长的关系。但凡有关宫崎学长的情报，她们什么都想知道。生日、鞋码、小时候的发型。晨间班会开始，我终于得到解脱。第一堂课上完，我想起之前忘了的未决事项。

“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午休去小卖部买饭的路上，好友田边担心地问。他性格沉稳，体内时间流速或许也很缓慢，说话慢吞吞的，简直像大象或者鲸鱼在讲话。他的体格也像大象和鲸鱼那般庞大，走路总驼着背。

“课间也不太对劲，出什么事了？”

田边一边走，一边慢吞吞地问。小卖部在教学楼一楼角落，走廊平时安静，中午却充满喧嚣。

“其实，我有事瞒着你……”

他是我进高中后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我为什么不再另外结交些亲密的伙伴？不必说，当然是因为人类等级太低。

人类等级，此乃外表与精神优劣的综合结果。假如宫崎学长和神林学姐大约为九十级，我大概就在二级。外表平凡，性格阴暗，阴暗得会在脑海中创造“人类等级”这种价值观，所以是二级。要说为何不是一级，因为我还有自己位于底层集团的自觉，尚且过得去。

初中三年，我身处班级底层，只跟同样存在于底层的五级以下的朋友聊漫画和游戏。在人类等级高的人眼中，我这种人类等级低的家伙是障碍物。

高中入学第三天，我在教室发现了如晦暗灯泡般的田边，于是灵机一动——人类等级二，发现同类。鼓起勇气一打招呼，果然合得来。不止我跟大家混不熟，不止我不受女生欢迎。多亏田边，我才能这么想。

“田边，我瞒着你的是……”

我正要继续，身后有人搭话。

“相原？”

回头一看，一个女生站在那儿。少女的眼神充满挑衅，宛如野猫。

“百濑！”

我大叫。百濑阳，这是她的名字。她的目光好似在挑拨，似乎只要视线交汇就会被挠，很吓人。她摆弄着及肩的头发，说：“正好，一起吃饭吧。”

她攥住我的校服衣摆，拽了一把。百濑的出现让我惊慌失措。田边看着我，面带询问之色。

“其实……”我从未想象，自己这辈子居然会说出这种台词，“一直瞒着你，她是我女朋友……”

田边反问之前，我扭头看向百濑。

“我想跟朋友吃饭，对不起。”

“可惜啊，那算了。你今天几点上完课？”

“四点左右。”

“我到时候在屋顶，你来叫我吧。我们一起回家。”

百濑挥挥手，迈着好似没有体重的轻巧步伐登上楼梯。我和田边杵在走廊里目送她。百濑离开视野之后，我朝田边低下头。

“对不起，不是故意瞒你的。”

“……她很可爱呢。”

对不起。我在心中向他谢罪。我能想象他的心情。如果我是他，想必会很害怕遭到抛弃。世上有人一辈子都跟女孩无缘，牵不到女孩的手。田边和我有自觉，我们是与女性无缘人群中的一员。所谓人类等级二，就是背负如此命运的悲伤存在。就像被母螳螂吃掉的公螳螂，是非常悲伤的存在。

***

“我该走了。这个我付。”

神林学姐抓住咖啡店小票，打算起身。感激不尽，不愧是资本家的女儿。但我拦住了她。

“可以再聊会儿吗？”

***

上完一天课，我走向屋顶。百濑趴在屋顶向阳处，正用随身听听音乐。带这种东西到学校有违校规，但她好像并不在乎。

“太晚了！”

见我出现，她摘掉耳机站起来，拂去沾在校服上的灰尘。

我们并肩下楼，走过走廊。右手手指感触微凉。百濑纤细的指头缠着我的指头。我对女生没有免疫力，手指相触之类的行为致死性极高。但凡我想松开手指，她就会抵抗。在此期间，一个脸熟的男生擦肩而过。我回头确认，他也在看我。

“刚才那是谁？”

百濑问。

“……同班的，虽然没说过话。”

“明明同班，为什么没说过话？”

“就算同班，也不会跟所有人说话吧？”

不如说，我跟大部分人都没说过话。

“相原，你真怪。”

百濑颇为钦佩。这算什么反应。

我们穿好鞋，离开教学楼，勾着手指走路。我们是恋人，就算像这样肌肤相亲，也不会遭到逮捕——我如此说服自己。不过，身旁有个女孩以相同步幅走路，感觉可真古怪。天空晴朗，远处传来棒球社某人用金属球棒击飞球的尖锐声音。我神清气爽。

我们走出校门，往车站方向走了一会儿。

“好了，到此为止。”

百濑突然甩开我的手指，快速走出几步，背对着我。

“啊——好恶心。”

“说得我像霉菌一样……”

“因为，你手汗很多啊。只是勾着手指，都感觉湿乎乎的哦。”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手。

“什么啊！是你主动牵手的吧？”

“在学校外面，能不能别跟我说话？”

百濑盯着我，仿佛在看脏东西。

“在外面遇到神林学姐怎么办？”

“我跟人见面要迟到了，走了。”

她丢下这句话便跑开了。

之后，她应该是要见那个人。百濑在偷偷跟人交往，这事只有我知道。学校所有人，还有神林学姐，都没发现他们俩的事。

“这件事，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午休叫我出去时，宫崎学长在图书室说。他身边站着个长发及肩的女生，女生眼露挑衅，让人想到野猫。我立刻发现，她就是一个月前和宫崎学长在路障对面行走的少女。

“她跟我在车站站台说话时，好像有人目击到了。”

那好像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在离我和宫崎学长家最近的车站发生的事。

“事情传出去，引起她怀疑了。”

少女家在高中另一侧完全相反的地方。她周日为什么会在那个车站？当然是为了见宫崎学长。

也就是说，宫崎瞬这个男人，一边跟神林彻子交往，一边还有别的恋人？

世间流传的臆测是真相。

“所以，升，有件事想拜托你。”

就当作是你——我的发小，在跟她交往。如此一来，她在那个车站也不奇怪。她是去见你的。既然是发小的恋人，跟我相熟也不奇怪。在车站站台偶遇，一起等电车，有什么好奇怪的？当然，这都得先假设你跟她在交往。

我无法立刻理解宫崎学长的话。这时，学长旁边的女生开口：“简单地说，我和你假装恋人，从而消除神林学姐的怀疑。很简单吧？我叫百濑，百濑阳，多指教。”

对至今没有跟女生亲近经验的我来说，这个计划负担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