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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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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阳町站步行约八分钟,就看到几栋并排的相似的建筑,五代他们要去的公寓楼也在其中。附近似乎有所小学,但并未听到喧哗。 登上陈旧的电梯,五代按下五楼的按钮。手表的指针指向下午两点五十分。出了电梯,五代对同来的中町说:“有点早,在这里等等吧。”如果等在门前,可能会引起邻居的疑虑。 五代从电梯厅俯瞰住宅区,整理着思绪,他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今天的调查令人心情压抑。 他们要见浅羽洋子和织惠,经营翌桧的母女俩。熟客仓木达郎正是福间淳二狱中自杀事件的元凶,组长樱川却命令五代他们不要告知真相:媒体已经报道了仓木被捕一事,但警视厅还没正式公布案件详情,或许出于对爱知县县警本部的关照吧,上层嘱咐尽力避谈仓木坦白的动机。除此之外,五代之所以心情沉重,还另有其他原因。 “那两人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中町说,“不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应该会忐忑不安吧。” “负责命案的刑警打电话过来说要问话,就算没有见不得光的事,恐怕也很难踏实,而且她们多半已经知道仓木被捕了。” “您没跟她们说过吧。” “没有。但她们就算不看新闻,接到我的电话后也肯定会上网搜。” 五代是给浅羽织惠打的电话,因为洋子明确说过讨厌警察,织惠的电话更容易打通。织惠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着。她没具体问,或许已经料到有关仓木。 中町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 “走吧。” 两人迈向长长的走廊。浅羽母女住在五〇六室,在门前确认房号后,两人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喂?”立刻有女声应门,听着像是织惠。 “我是之前打电话的五代。” 很快响起开锁的声音,门开了,出现的是浅羽织惠。她用发带扎起头发,化了淡妆,一身灰色毛衣配牛仔裤。 “不好意思,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五代行了个礼。 织惠微微点头致意,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五代迈步进屋,玄关处已经预备了拖鞋。 洋子正坐在单人沙发上,看到他们后站起身来。她穿着织惠同款的紫色毛衣,虽然不是工作时间,妆依然化得一丝不苟,大概是出于服务业从业人员的自尊心。 “感谢您前些日子配合调查。”五代说。 “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洋子重新落座。她脸上没有表情,显然并不欢迎他们。 “请坐。”织惠示意两人坐在双人沙发上,与洋子的沙发成直角。 “失礼了。”五代和中町并排坐下。五代下意识环顾室内,目光停留在墙边架子上的相框。照片中是浅羽织惠和一个小男孩,差不多五六年级的样子。 “那是……”五代指着相框,“亲戚的儿子吗?” “是我儿子。”织惠有些不自在。 “这样啊。”织惠有婚史,这是他没掌握到的情况。 “我和前夫的儿子,和前夫一起生活。” 五代正犹豫该不该追问隐情,织惠已进了厨房,像是要送上喝的东西。“您不用客气。”五代说。 “倒杯茶而已。”洋子说,“也希望您长话短说。” “我会注意的。今天和上次一样,也有几个关于仓木的问题请教。” 五代说罢,洋子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鼓劲。“听说仓木先生被捕了。” “您知道了吗?” “昨晚的客人说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很像仓木先生的人,被警车带走了,他正想着不会吧,就听到主播说‘嫌疑人仓木’,吃了一惊。” 五代猜测那是移送检察厅时的影像,电视台报道逮捕嫌疑人时的惯例。“他涉嫌杀人,我们负责调查此案。” “从客人那里听说后,我们立刻查了,说是涉嫌杀害一位律师。” “没错。” 洋子不悦地撇了撇嘴,微微摇头。“不可能。” “您指的是什么?” “仓木先生杀人,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仓木先生或许有难言之隐。”洋子扁着嘴,语气强硬。 “正在确认事实和动机。”知道了动机,洋子会有何反应?五代不禁想。 织惠用托盘端了茶杯过来,默默地放到五代他们面前,然后将一个扁平的靠垫放在地板上,端正坐好。 “再仔细查查吧,”洋子断言,“仓木先生不可能杀人,绝对是弄错了。” “是吗?” “当然,警察抓人根本不在乎证据,”洋子斩钉截铁地说,“那个人在里面上吊自杀都不当回事。” “仓木已经供认了。”中町按捺不住地插嘴。 “中町!”五代斥责道。 中町立刻缩了缩脖子。“对不起。” “请问,”织惠开口了,“仓木先生怎么说?” “还不能透露,”五代回答,“正在搜集证据。” 织惠并未表现出不满,只黯然说了句:“这样啊。” “难以置信。”洋子低下头。 “嫌疑人仓木以一年数次的频率到访,对吧?”五代确认道,“晚上七点左右出现,一直待到打烊?”他看看织惠,又看看洋子。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没错。”织惠答道。 “和嫌疑人仓木在店外见过面吗?” “店外?”织惠又望向洋子,“有吗?” “这个嘛……”洋子沉吟着,“我想没有。” “他发出过邀请吗?”五代看着织惠问。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迎上他的视线。“什么意思?” “嫌疑人仓木经常待到打烊,结束营业后有没有邀您去喝酒,或者在休息日约您吃饭?” “我吗?”织惠很困惑,手按着胸口。 “不,谁都可以。”五代的视线从织惠移向洋子,又移回织惠。 “没有,我想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洋子的声音盖过了女儿,“那个人看上了我们店的菜,哪有去别的店的理由?” 五代挠了挠眉梢,解释起来太难了。“上次您说过,送过嫌疑人仓木富冈八幡宫的符纸。那他有没有送过什么?”他换了个问题,“给两位中的任意一位。” “哦,那是有的。”洋子满不在乎地说,“每次来他都会带点什么,米粉糕啊,布丁啊,脆虾饼啊,爱知县有很多好吃的点心。” “不,不是食物之类的伴手礼。怎么说呢,是有浓厚礼物意味的东西,比如饰品啊,衣服啊……” 洋子不解地蹙起眉。织惠开口了。“您该不会在调查,仓木先生是否中意我或妈妈吧?” 被她一问,五代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她说中了。“啊,嗯,是的。”他含糊地答道。 “荒唐。”洋子不屑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倘若仓木先生有心,也是对我女儿吧。你呢?”她问织惠,“你有感觉到吗?” 织惠侧头沉思。“他很关照我,应该不讨厌我,不过我没多想。他也没跟我说过什么。” “也就是没送过您礼物对吧?”五代也觉得自己很烦人,但还是要问清楚。 “没有。”织惠回答得很干脆。 “这和仓木先生被捕有什么关系?”洋子不耐烦地问。 “我们在调查嫌疑人仓木定期来东京的原因。”五代说出预备好的台词,“想在喜欢的店里喝酒,不至于花钱坐新干线来东京。” “因为他儿子在东京吧,我听他说过——对吧?”洋子寻求女儿的同意。 “我们认为如果仅出于此,频率太高了。” 母女俩陷入沉默,似乎在说,即使问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再确认一次,您从未察觉嫌疑人仓木的好感,是吗?”五代注视着织惠的瓜子脸。 她向母亲瞥了一眼,回答:“我刚才说了,我没多想。” “那能不能想想看?” 织惠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仓木先生对我很亲切,会送我土特产。那也算好感吧,但程度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确定他没有直白地表达过喜欢。” 这番话合情合理,五代挑不出任何毛病。“好的。容我再冒昧问一个问题,您现在有交往的男性吗?如果不想回答也无妨。” “没有,没有交往对象。”织惠不假思索地答道。 五代点点头,望向洋子。“您刚才说从客人那里听到嫌疑人仓木被捕。可以请教那位客人的姓名吗?可能的话,希望一并提供联系方式。” “让客人卷入麻烦——” 不等洋子说完,五代就说:“我们会尽量少打扰。如果有其他认识嫌疑人仓木的客人,也请您一并告知。上次您没有同意,但关于命案嫌疑人的调查我们不会轻易作罢。”他低头凝视着洋子,眼神充满威慑。 洋子微微撇了撇嘴。“我们并不知道所有客人的联系方式。” “只告诉我现有的就好。” 洋子点点头,低低叹了口气,转向织惠。“把名册拿来。”织惠很勉强地站了起来。 从浅羽母女家告辞后,五代不想直接回特搜本部,便约中町去永代大道上的咖啡馆。他本打算喝咖啡,看着菜单又改点了啤酒。中町很惊讶,但还是问道:“可以奉陪吗?” “当然可以,我请客。” 两人换了不易被街上行人看到的座位,喝着啤酒润喉。 “该问的总算都问了。” “真是辛苦了。” 五代撇起嘴,点了点头。“浅羽母女应该会觉得我们离谱。仓木是否心存爱慕,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其实我也这么想。” “可是庭审前不弄清楚不行吧。” “也不是不行,现在是检方要查。”五代喝了口啤酒,“麻烦死了。” 仓木已经供认不讳,庭审时不会就事实产生争议,焦点在于是否有从轻量刑的余地。他称浅羽母女是他如今生活的意义,不想暴露犯罪真相,辩方认为这是人的本能。检方则断定,这种认知证明他没有反省罪过,怀疑他对浅羽母女的感情并不纯粹,男人的欲望占比更大。于是上司吩咐五代寻找足以证实仓木对浅羽母女中的一位——多半是女儿织惠——有意的物证或证言。 在五代的印象中,仓木很正经,即使把织惠当成异性看待,也会克制自我,绝不出手。他个人的观点是此事不必探究,也因此他今天心情沉重。 回到特搜本部后,五代向筒井主任报告了从浅羽母女处了解到的情况。 “果然如此。”筒井一副不出意料的语气。 “果然?” “向仓木的儿子了解过了,他怀疑父亲频繁来东京是因为常去的酒馆有喜欢的女人,不过没问过本人,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应该没说谎。” 五代想起上次见到仓木和真,对方不快地说,他和父亲互不干涉。“既然仓木本人没有表现出爱慕之情,我想不必再深究了。”五代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有同感,但承办的检察官想让裁判员对仓木产生负面印象,比如去浅羽母女的店不为赎罪,而是存了龌龊心思之类的。他不希望裁判员觉得仓木是好人。”说完,筒井冷笑一声,“总之,你辛苦了。整理成报告吧。” “是。”五代答道,这时,他听到了远处座位上樱川打电话的声音。 “不光给售票员,检票口的工作人员也得看照片。不一定走自动检票口吧,这也要我指示吗?”樱川声音里带着火气,听起来相当焦虑。 五代弯下腰,凑近筒井。“还没锁定是哪一班新干线?” 筒井眉头紧蹙,微微点了点头。“已经放弃监控录像,正寄希望于目击者,但看样子很难有所期待。” “返程也不行?” “不行,所以组长才这么着急。”筒井压低声音,朝樱川那边瞥了一眼。 众多侦查员正在核实仓木的供词,其中包括十月三十一日搭新干线去东京。仓木自称从名古屋站乘车,但不记得几点几分。基于“下午五点左右,我抵达东京站”的供述,警方逐一查看名古屋站附近的监控录像,但未能准确锁定目标,遂又向名古屋站的售票员出示确认仓木的照片。“返程也不行”是指无法确定仓木回家的新干线班次。 “门前仲町那边如何?”五代小声问筒井。 筒井更沮丧了,沉默着摇了摇头。 “也不行?” “小巷里监控摄像头很少,仓木也不会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这就没办法了。” 仓木自称与白石健介见面前一直在门前仲町附近转悠,但警方没有找到目击者,街上的监控摄像头也没拍到他。 “筒井主任,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你指什么?” “有很多地方无法核实,也没有从那辆车上找到仓木驾驶过的物证。这样没问题吗?” “小声点。”筒井咂了下嘴,偷偷瞥了樱川那边一眼。 “真的没问题吗?”五代压低声音,再次问道。 “那辆车”自然是指被害人白石健介的车。仓木自称将白石的尸体放到车上后驾车出发,但车内并未采集到仓木的指纹、DNA、毛发等物证。 “鉴定人员说也有这种可能……”筒井显得有些勉强,“坐了车未必会遗留毛发或DNA,至于指纹,刀柄和方向盘上都有用布擦拭过的痕迹。” “可仓木最初的供述里并没提到擦拭指纹。问他指纹如何处理,他一开始回答不记得了,对吧?再问他是擦掉了吗,他也只是回答有可能。” “本人都说不记得了,那有什么办法。” 五代摇摇头,抓了抓脑袋。“这解释听起来有点牵强。” “那你说该怎么办?”筒井鼓起嘴。 “有必要跟进调查,仓木说的未必都是实话。” “他什么地方说谎了?” “还不知道,所以要查。无法核实之处太多,有些反常,说不定我们犯了很离谱的错误。” “你啊,这种话可别在组长面前说。”筒井瞪了他一眼,“我们的确不知道仓木说的是否都是事实,庭审时他也可能突然翻供。但他就是凶手,这毋庸置疑。对于警察来说,这就足够了,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因为他说出了保密信息吗?” “嗯,没错。你懂的吧?” 仓木供称,刺死白石的地点是清洲桥附近的隅田川露台。作案现场在未经报道时只有凶手知情,说出了这种“保密信息”,在庭审时的重要性堪与物证匹敌。 “只靠这一点能撑过庭审吗?” “依我看,仓木不会突然改口否认,没问题的。你不用想太多,赶快写好报告。”筒井拍了拍五代的后背。 “是。”五代不情愿地答应了。比起仓木对浅羽织惠是否有意,他总觉得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啊,对了,东京巨蛋体育馆的那件事向仓木的儿子确认过了。”筒井说,“三月的时候,他确实送过仓木一张巨人队和中日龙队比赛的门票。” “丢钱包的事呢?” “他不知道。太丢脸了,没有特地跟儿子提吧。”筒井说完,转向电脑,好像在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五代无法释然离开,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核实。昨晚五代独自去了白石健介位于南青山的家,和上次一样,他和白石的妻子绫子、女儿美令在客厅里相对而坐。他想确认仓木和白石相识的情况。 仓木说三月底在东京巨蛋体育馆遇到白石。在巨人队和中日龙队的比赛上,座位相邻的两人碰巧聊了起来,分别时白石借钱给仓木买车票。五代问她们知不知道这件事,两人都回答没听说过,自然也没听过仓木这个名字。非但如此,听说白石独自去东京巨蛋体育馆看比赛,母女俩显得很意外。 “他确实是中日龙队的球迷,也应别人的邀请去过几次现场,但没有狂热到一个人观战助威的程度。”绫子表示不解。 五代最终没能核实仓木的供词,决定告辞,但不等他开口,美令就问起了案件的情况。“新闻说仓木被捕,但没有报道动机。请告诉我,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害父亲?他究竟是谁,跟我父亲什么关系?”美令是个五官立体的西式美女,一旦竖起眉毛、瞪大双眼,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五代照例回答“正在侦查”,但她仍不罢休。“新闻上说嫌疑人已经认罪,他是怎么承认的?承认杀了人,但没说原因?”那气势就像要咬住不放似的。 “侦查机密,恕我不能透露。”五代说。 但美令再三强调“我们是遗属”。“对遗属也什么都不说吗?凶手被捕,就该第一个告诉我们,不是吗?这样对待遗属,你们觉得合适吗?” 五代完全理解美令。他很想告诉她仓木供述的内容,但谁都无法保证不泄密。要求保密,对方也未必遵守约定,因此最好什么都不说。“对不起。”五代只能低头道歉。 可家人完全不知道在东京巨蛋体育馆发生的一切,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白石认为不值得特地拿出来讲,五代无法反驳,但可以这样放过疑点吗?绫子和美令都说白石不会一个人去看球赛,这也让他很在意。 就算是为了白石的遗属,这起案件也值得深挖,五代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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