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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与蝙蝠  作者:东野圭吾

下到名古屋站台的瞬间,空气中的凉意让和真倍感舒适,因为他脸上热得发烫。搭新干线希望号过来的路上,他一直很紧张。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两人的是什么,这让他生出不安和恐惧,但也怀着终于接近真相的期待与激情。白石美令坐在旁边,这同样令他周身沸腾,就在不久前他都无法想象能和她一起旅行。

“要换乘私营铁路了吧?”白石美令问。

“是的。我们要走去名古屋的名铁站口,很近。”

名古屋站面积很大,走在往来的汹涌人潮中,和真不时回头,怕美令跟丢了。

不久,他们抵达了名铁名古屋站的检票口。“我去买车票。”和真说,白石美令也跟着到了售票处。他买了两个人的车票,当然,白石美令问了票价。她说没道理让他付钱,这让和真无话可说,于是老实回答了,也就只能收下她给的车费。

两人穿过检票口,站在四号线的站台上,等待开往中部国际机场方向的特快列车。这趟车还有约半个小时经停常滑站。

两天前,在银座的咖啡馆里,白石美令拜托和真陪她去那张照片的拍摄地。听到原因后,和真很吃惊。她说,照片上老妇人的身份已经揭晓,那是白石健介的祖母。

“我调查了父亲和祖父的户籍信息。手续有点麻烦,但通过邮寄全部搞定了。从户口本上得知,我祖父是曾祖父再婚时带来的孩子。”

“啊,等等。你的祖父,就是健介先生的父亲吧?他是带来的孩子?”和真重复了一遍,脑海中梳理着她说的话。毕竟隔了几辈人,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曾祖父离过婚,我一直以为的曾祖母其实是他二婚的对象,祖父是他和前妻之间的孩子。”

“那前妻就是……”

“那张照片上的婆婆。她原籍常滑,离婚后很可能回了娘家。”白石美令告诉他,老妇人名叫新美英,“我不知道阿英婆婆有没有再婚,但祖父既然有了儿子——我父亲健介——想瞒着曾祖父他们让生母看看孙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张照片应该就是祖父悄悄带父亲去常滑时拍的。”

往事久远,但和真也能真切还原。

“父亲学生时代的朋友告诉我,当时他频繁搭高速巴士去名古屋,替过世的祖父看望一个人,应该就是新美英婆婆。”

和真觉得白石美令的推测很合理。不,应该说,除此以外别无可能,所以就是这样。

“我现在要说的非常重要。大三秋天,他不再去爱知县了。他对朋友解释说,已经不用再去了……”

“不用再去了……也就是说没有必要?比如他的祖母已经亡故。”

“有这种可能。我也想过调查新美英婆婆的户籍信息,但时间来不及了。我在意的是——”

“什么事?”

“父亲读大三是一九八四年。那一年的五月,旧案案发。”

和真背上蹿过一股寒意。“你的意思是说,白石健介律师和旧案有关?”

“我不知道。也许我完全猜错了,但不能不查清楚。所以我想拜托你,”白石美令凝视着他,眼中隐藏着某种决心,“带我去那张照片的拍摄地。”

意外接二连三,但他没有理由拒绝白石美令。两人当下调整了日程安排,决定在今天去常滑。

和真还记挂着达郎。堀部昨天去拘置所,一问起病情,达郎就不快地说:“是医院的医生来联系吗?真是多管闲事。”可见他果然准备隐瞒到底。

堀部问他究竟什么打算,达郎回答:“已经无所谓了。”

抗癌治疗很痛苦,坚持下去也没法根治,不能保证活多久。既然如此,不如按照自己的意愿愉快、舒适地度过余下的人生。就在他这样想时,不料走到了杀人这一步,一切都成了幻影。

“死刑无所谓,如果由此能得到解脱,死刑也无妨。请尽快了结吧,免得您也受罪。”达郎浅笑着说。

在电话里听到以上转述,和真确信父亲果然在说谎。达郎原本不是这种自暴自弃的性格。为什么要说谎——和真期盼通过这次常滑之行找到线索,解开谜团。

特快列车到站,和真和白石美令一起上了车,乘客不算多。

上次去常滑是什么时候呢?自从去了东京,他就一次也没去过了,高中时和女朋友大概就是最后一次。摆放着陶瓷器的小径,是不是还一如当时那般别具风情呢?

“能再给我看一下地址吗?”和真说。

白石美令从包里拿出手机,单手操作后亮到和真面前:“请看。”画面上是老旧的户口本副件,户主名叫白石晋太郎,是她祖父。晋太郎亲生母亲新美英的原籍是爱知县知多郡鬼崎町。这个地名如今已不存在,被合并进常滑市。“我在网上调查过,这地方相当于常滑市蒲池町,但再详细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已经查到这个程度,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到现场找找,也向附近的人打听打听。”

新美英的家是否还在,目前不得而知。但常滑是个古老的小城,人口流动缓慢,遇到认识新美英的人的概率应该不低。

列车抵达了常滑站,站外宽阔的环岛处出租车排着队。和名古屋、丰桥不同,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的建筑。不远处停了辆白色商务车,旁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车身侧面是他们预定的租车行的名字。和真上前自报姓名。

“让您久等了。”男人说罢,打开侧滑门。

沿着有中央隔离带的主干道前进,放眼望去,路两旁没有一栋高大的建筑,连远处民宅的屋顶都看得很清楚。

他正想着这个停车场挺大,才发现原来是市政府。租车行就在附近,也意外低调。和真无法预料会开去什么地方,就租了辆小型SUV。办完手续后,他向前台的男员工打听去蒲池町的路线。

“沿前面这条路往东开,在大府常滑线左转,然后一直向前。”工作人员说着笑了,“简单到不需要导航。”

和真很久没开车了,坐上车后,他系好安全带,谨慎地发动车辆。

“我完全不了解常滑,据说历史悠久。”白石美令望着外面的景色。

“这里的陶瓷器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乃至更早,在全国各地的古迹中都有发现。”

“这样啊。”白石美令附和了一声,然后喃喃道,“那张照片……父亲小时候和成排的狸猫摆件拍的那张照片,会不会不是单纯的纪念照,也带有夸耀家乡的意味?就像在说:奶奶住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种可能……不,我想一定是这样。”和真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车停到路边,在手机上查看现在的位置,“我不是说过,猜得到那张照片的拍摄地吗?就在这附近。去蒲池町之前,要不要顺便看看?”

白石美令两眼发亮。“拜托了。”

“好啊。我多年没去了,也想去看看。”

和真开回常滑站附近停下,地图显示只需要步行几分钟。两人从主干道拐进岔道,稍走几步,就看到写着“陶瓷器散步道 行人入口”的招牌,另外还竖了一块告示牌,写着“前方车辆无法通行”。

“就是这里吗?”白石美令问。

“我想是的。”

上坡平缓,逐渐收窄,不小心开车误入可就糟了。看似民居的老房子引人注目,路边零星可见小巧的陶瓷器。

随后到了景点登登坡的入口。白石美令不觉惊叹:“咦,这是什么?”坡道的一侧墙壁上,嵌满了有孔的圆形陶器。

“据说是常滑制烧酒瓶。”

再往前走,来到墙上嵌着无数陶管的坡道,名叫道坎坡。不消说,这些也是常滑烧。随处都是经营陶器的小店,大多是动物造型,以猫为主题的尤为显眼。

“应该就是在这条散步道的某个地方拍的。”和真说,“将近五十年前,风貌和如今有很大不同,但要说路边有成排常滑烧狸猫的地方,我只能想到这里。”

白石美令不胜感慨地环顾着四周。见她眼圈发红,和真移开了视线。她无疑回想起了父亲的少年时代。

散步路线的终点是巨大的登窑,听说是国内规模最大的窑场,十根高矮不同的烟囱整齐排列,景象颇为壮观。

“父亲为什么从没提过这个小城呢?这么美好的地方,哪怕带我来一次也好呀。”

和真心想,白石美令的疑问很简单,却不能轻率发表看法。因为接下来他们必须面对的,很可能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再次驶向蒲池町,距离只有四公里左右,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北上的单行道两侧民宅和商铺林立,多数卷帘门紧闭,没有营业的迹象。这是地方小城常见的光景,再开一会儿必定会有大型购物中心或超市。快到蒲池站时,和真踩下了刹车。他看到路右侧有个小型邮局。

“怎么了?”

“我们去那里问问。”

“邮局吗?”

“是的。我有个想法。”

路边有家看上去已经倒闭了好几年的商店,和真将车停在门前。

走进邮局,前台的中年女人热情向两人打招呼,另外还有个男人。里头的几名职员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忙碌。

“不好意思,有点事想请教。”和真向前台的女人说明了情况:来寻找五十年前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但只知道旧地址,所以很为难。

里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起身走过来,似乎听到了对话。“是什么地址?”

白石美令展示了新美英的原籍。

男人戴上老花眼镜。“原来如此,这很早了,是合并前的地名。”然后向两人招手,“麻烦来这边。”于是和真和白石美令一起走到里头。男人说声“在这里稍等”就消失了。其他职员似乎对这对外地男女不感兴趣,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过了片刻,男人回来了,腋下夹着厚厚的档案,可以看到“昭和四十五年”的字样。男人在桌上打开,原来是很多旧地图的复印件,被装订成册。“鬼崎町……就是这一带吧。名字是什么?”

“新美英。”白石美令答道。

“嗯,有新美女士家。在渔港那边。”男人指着地图的某处,可以确认“新美”这两个字。和真两人同时在手机上定位。

“现在是什么情况?”

和真一问,男人歪头苦笑。“问邮递员就能知道,不过你们反正要去吧,何不亲眼看个明白呢?现在住了什么人,我们不能随便说。”男人的话很有道理,这完全是私人信息。对方出乎意料的热心让和真一时忘形了。

“是啊,多谢了。”和真道了谢,和白石美令离开邮局。

“有收获!”回到车上,和真说道。

“幸好和你一起来了,你真细心。”

“这不算什么,我们快走吧,天黑了就不好找了。”

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那里是住宅区,净是些有年头的民房,月租停车场很多,但都不能临时停车。和真只能将车停在路边,靠手机地图步行寻找。

在附近转了几圈,白石美令沮丧地说:“好像就是这里。”她指的地方正是月租停车场。

“我们找邻居打听打听。这里有很多老房子,或许能找到认识新美英婆婆的人。”

两人挨家挨户询问,对方一开始都心存疑虑,但白石美令给他们看那张照片,解释说这少年是自己父亲,此次她来寻找合影的女人,于是他们都打消了戒心。有几个人知道姓新美的人家,但住的是什么人却说不出。问到第七户富冈家时,终于得到了回应。年过四十、主妇模样的女人说,听自家老爷子提过新美婆婆,老爷子应该是指女人的公公。

“能和他聊几句吗?”白石美令问。

“我想可以,不过他去参加渔协的集会了,很快就回来。你们等得及吗?”

“当然。那我们先回车里等,他回来了烦请打个电话。”

“没问题,不如在家里等吧,他就快回来了。”

白石美令望向和真,像在征询他的意见。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毕竟总不能在外面站着说。”

“啊,那就好。请,请。”女人招手说道。

两人被引到有神龛的和室。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从走廊探头张望,转眼又消失了。

女人给他们泡了茶,这让和真有点着慌。白石美令也很惶恐:“不用这么客气。”

“你们是专程从东京过来的吧?泡个茶算不得什么。”女人皱起眉头,又像在沉思,“二十年前我嫁过来,当时那家的房子还在,但已经没人住了。不记得什么时候跟老爷子说起这件事,他说原先住着个姓新美的老人,好像还说她独自生活。”

和真和白石美令对视一眼,无声中达成一致:就是那张照片里的老妇人无疑。

哗啦一声,传来拉门被拉开的声音,隐约有说话声。

“啊,他回来了。”女人站起身,走出房间。

走廊传来叽叽咕咕的人声,不久,女人和老人一起出现了。老人皮肤晒得黝黑,体格很结实,既然去参加渔协的集会,想必曾是渔夫。

“打扰了。”白石美令端坐着打招呼,和真也低头行礼。

“怎么啦?听说你们来打听新美婆婆?”老人坐下说道,声音洪亮得令人吃惊。

“我父亲小时候可能见过她。”

白石美令在手机上调出那张照片给老人看。

“嗯?我看看……”老人拉开一旁餐边柜的抽屉,取出眼镜戴上,再接过手机。看着画面,他皱起眉头,但随即“啊——啊——”地感叹两声,点了点头。“对对,是新美婆婆……我记得她叫阿英。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您跟她有过往来吗?”白石美令收回手机问道。

“不是我,是我妈跟她很熟。我妈是这一带少有的从女子中学毕业的人,有点知识分子的架子,新美婆婆在小学当老师,所以两个人很谈得来,会聊聊书什么的。”

“新美英婆婆是怎样的人呢?”

老人侧头思忖片刻,开口道:“怎样的人啊……我跟她没打过多少交道,不过她应该亲切和善吧。刚才也说了,我妈心气高,动不动就瞧不起人,但我没听她说过新美婆婆的坏话。”

“这样啊。”白石美令附和着,露出欣慰的表情。这是她的曾祖母,听到别人夸奖,自然还是高兴的。“新美英婆婆没有家人吗?”

“过去应该有过,但就我的印象,她一直独自生活……”老人皱起眉头,伸手抓了抓眉间,似乎在回想什么,“据说她结过一次婚,儿子有时会来看她。儿子考上了东京的好大学,我妈也说,果然基因就是不一样……不,不对。这样一来岁数对不上。那时新美婆婆已经是老婆婆了,儿子不可能是大学生。”老人手抵着额头,陷入沉思。

“那个,”白石美令说,“会不会那个人是她孙子呢?”

“啊!”老人张大了嘴,“没错,没错。我记混了,是孙子。我妈是这么说的,她儿子已经过世了。新美婆婆哀叹说为了照顾前夫的感受,没能去参加葬礼,不过之后孙子会一个人来看她。我妈说,孙子来看过她好几次。”

“关于这个人,您还记得什么别的事吗?”

“她的孙子吗?不,我不认识,都是听说的。新美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搬家了吗?”

“好像是。听说遇到了不幸。”老人皱起花白的眉毛。

“不幸?”

“新美婆婆的父母身家丰厚,所以她原本颇有些财产。但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总会感觉不安。该说资产运用还是投资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理财吧,总之她好像参与了这种东西。没想到中介竟然是个骗子,害得她损失惨重。而且那家伙被杀了,就算想拿回那笔钱,也无计可施。”

和真在旁听到这里,不由得悚然一惊。“是冈崎市发生的案件吗?”

听了和真的话,老人意外地瞪大了密布皱纹的双眼。“对对,你年纪轻轻,知道得倒不少嘛。就是那个案子。案件刚发生时,我妈大呼小叫,说一个很照顾新美婆婆的人被杀了。过了一阵子,才知道新美婆婆其实被那家伙骗了,再次大吃一惊。”

和真不禁愕然。白石健介的祖母原来是“东冈崎站前金融从业者被害案”里被杀男子的诈骗对象。

白石美令的身体僵硬得仿佛冻结了一般,从旁边都看得出她的表情凝固了。

“咦,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老人纳闷地来回看着两人。

“没有,没什么。”见白石美令答不上来,和真说道,“其他还记得什么吗?比如新美婆婆后来搬去了哪里?”

老人摇了摇头。“不,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新美婆婆,也没提起过她了。这一带恐怕已经没人知道她的事了。”

“这样啊。今天多谢了。”

“能帮到你们吗?”

“是的,很有帮助。”

再次道谢后,和真看向白石美令。她神情恍惚,突然回神般微微低头致谢。

告别了富冈家,回到车上后,两人一直默默无言。和真发动汽车,然后开口道:“在这地方还有其他事想调查吗?”

白石美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声音细微,“仓木先生,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也想不好。总之先报告五代刑警,你看如何?”

白石美令叹了口气。“再往后就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

“我也这么想。那就回东京吧。”

“好。”白石美令的声音很虚弱。

乘名铁回到名古屋站的路上,两人几乎没说话。换乘新干线希望号,并排坐下后,同样保持着沉默。白石美令的脑海里在想什么,和真无从得知。今天了解到的情况该怎样解释,由此该如何推理,他也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东冈崎站前金融从业者被害案”——达郎坦白自己是凶手的案件,与白石健介也有关。这个事实该怎么理解呢?

他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出想法。可那想象太沉重也太残酷,无论如何,他对白石美令说不出口。

然而她是不是也一样呢?

身边的美丽女性,会不会也在心里想象同样的故事?

不祥的、绝望的、无可挽回的故事。

就在和真偷偷去瞄她的侧脸时,左手指尖碰到了她的手。他立刻移开少许,一颗心怦怦直跳。

随后又碰到了手指,但和真一动也没动过。他意识到,是白石美令将手靠了过来。

他犹豫着覆上她的指尖。她没有拒绝。

他没有转头,握住了她的手。她也回握。

如果两人就这样消失在某处,该有多好。和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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