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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番 山颪 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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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颪 有兽名豪猪 称山颪 周身遍布毛针 此妖怪或因名形相符 故得此名 于梦中思于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什么叫一伙?” 近藤抚摸着坚硬的胡子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这个问题意图为何,疑惑地反问。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肮脏的棉袍,说,“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 “一般说来一伙这个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们不会说警察一伙或正义的一伙吧?说到一伙,多半是指盗贼啊、犯罪组织之类的。” “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某某一伙这样的说法,是只会用在坏人集团的说法。那些人是坏人吗?” “应该不是。” 不过我没有自信。 “那你这样说就很奇怪。”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拉过香烟盆,皱起眉头,抽起长烟斗来。“那样的话,侦探一伙这样的说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么说?” “侦探社的人……之类的。这样就行了吧。” “侦探社的员工只有两个人,而且是实习侦探和打杂兼秘书。真的侦探只有一个人,其他身份都不一样。” “那……也可以说是侦探和他的同伴,或是侦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那些人不是同伴这么简单的关系,也不是工作上有来往。 简言而之,就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说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们不仅没有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不会成天厮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责骂、相互欺凌,实在无从形容起。 我说的是玫瑰十字侦探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接近犯罪的事,当然更没有做坏事,但若要形容他们,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出那伙人这种形容词。 “哦?”近藤吐着烟,哼了两声说,“我是不太懂啦……那么那个叫什么复杂名字的侦探,就是那伙人的头目喽?” “头目?” “既然叫一伙,那就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像是河内山[指江户时代因恐吓而入狱的恶汉河内山宗春,后来被改编为歌舞伎等。]一伙、云雾[指江户时代的大盗贼云雾仁左卫门。]一伙,你也听过说书吧?” “没你那么爱听。” 可是……或许是可以这么说。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依那个侦探的说法,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是他的奴仆。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仆之一。 “奴仆啊?……”近藤露出更听不懂的表情来,“这字眼最近可是绝迹了。”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头目这种粗俗的头衔。他的头衔完全是侦探,他说侦探是等同于神的称号。” “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经常将自己比喻为神,真是狂妄得可怕。 “跟传闻中相差好多。根据我听到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私家侦探。还有……对了,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上面写着他快刀斩乱麻,大出风头。” “唔,他是快刀斩乱麻没错。别说是乱麻了,管它是铅块还是粘土,他都照斩不误。” “那太厉害了。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一样危险。会自称是神的家伙,自古以来就是些疯子。还是脑袋有点秀逗?他是像松泽医院的苇原将军[苇原金次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因精神分裂,自以为将军甚至是天皇,引发许多骚动,意外成为媒体宠儿,被民众昵称为苇原将军、苇原天皇。]那样的家伙吗?” “不,我想是没到那种地步……不过说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会跟那种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着烟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爱时代剧,不管是说书、小说或电影都一样喜爱,而他不愧有着这样的爱好,外貌看起来就像石川五右卫门[石川五右卫门(?~一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题材。]。 “说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区区一个电气工程的制图师会认识他,我就难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吗?” “我只是说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关联。若以过去的人来譬喻,就像隐密回同心[江户时代暗中巡逻市街、监督秩序的警察职务。]跟工匠是朋友一样嘛。” “不是有一心太助[一心太助是小说、戏剧中的架空人物,是个鱼贩,为热心重义气的典型江户人。在大久保彦左卫门底下工作。]跟大久保彦左卫门[大久保忠教,江户幕府旗本,俗称彦左卫门,史实中以恬淡无欲的奇人闻名,后被写入歌舞伎、说书故事,以“大久保彦左卫门与一心太助的故事”广为人知。]这种例子吗?”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开始,我是侦探的委托人。不知不觉间,我被迫提供各种协助,待我发现时,已经被当成奴仆了。结果我和侦探一同解决了——或者说粉碎了比较正确?——两桩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鸣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长事件。 近藤睁圆了眼睛,露出更诧异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通产省官僚的渎职逃漏税事件和茶具屋的伪造书画古董事件吗?” 一般人是这么称呼这两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侦探解决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诡计,指出凶手就没事了啊?一边是受贿渎职,一边是赝品诈欺啊?” “侦探……不是那种低俗小说中描写的职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说中的侦探是什么样子。” “难道真的侦探……会脚踏实地地调查,找出证据吗?” 唔,或许是吧——近藤自问自答,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说中的侦探那样推理或解决。更进一步说,他也不像近藤说的真正的侦探那样,调查和揭露。榎木津这个人,只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打个粉碎而已。 ——很难懂吧。 难以说明。不出所料,近藤这么说道: “嗳,我也知道实际上的私家侦探是种很不起眼的职业。调查的几乎都是交往对象的品行、生意对象的经营状态之类的,可以调查杀人命案的机会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说的那么可疑的一伙人,会去干那么朴素的工作吗?” ——不是这样的。 榎木津才更不会去做那类工作。 因为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透过视觉窥视他人过去体验情景的能力——还是特殊体质?——这真是太荒诞不经了。这种体质是他之所以身为侦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调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说的话,这种侦探根本是岂有此理,只是我当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无法想像从榎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应该无从得知的委托人及相关人士的秘密,而我也实在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机关或手脚。 榎木津从来不事先调查,或阅读资料进行评估,况且他也办不到。榎木津最讨厌这种琐碎的杂事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看得到结论了,经过全都是徒劳,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报告调查经过的品行调查,以及对象本身不在场的寻人工作。这些工作他应该没兴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来,他就是这种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算了,太复杂了。” 我放弃说明。 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只会被怀疑我精神有问题而已。 “总之……我认识你说的解决了那个怪事件的侦探。其他就不用计较吧。” “所以我就说这难以置信啊。你说的那个狂人,真的是那个‘飒爽破解连续杀人命案的前华族侦探’吗?” “若是有那么多华族出身的职业侦探,那你倒是介绍给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读的那本三流杂志的报道内容八成有误。我要重申,解决事件的不是侦探,而是侦探一伙。那个人不可能独自处理那么复杂奇妙的事件……” 在风中开始带有凉意的时节,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榎木津礼二郎解决了大矶海岸发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依据往例,不难想像那一定是个难以说明的复杂事件。从报上刊登的片断信息来看,那似乎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命案。 解决了那桩事件的,是前华族的财阀大少爷,外貌秀丽、聪明绝顶的职业侦探——报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这些赞颂之词,那个脱离常识的家伙全都当之无愧。拥有这种形同特级幕之内便当[一种白饭和多样副菜整齐盛装而成的便当。]来历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吧。 “一伙啊……那么我问你,你说的那一伙人,是些什么样的家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么人。有博学的旧书商、糟粕杂志的摄影师、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听说还有个倒霉的小说家。” “倒霉的……小说家?” 我不曾见过,但榎木津的奴仆中,似乎有个简直是被上天抛弃的倒霉人。从大将榎木津,到底下的小啰喽,侦探一伙人当中,没一个人称赞过他。我总是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唔,很多啦。别管那些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才会弄好?我也是趁着工作空当过来帮忙的,你就快点拿出来吧。我可不想迟了。” “其实我还没弄好。”近藤板着脸说。 近藤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画连环画为业。 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整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职业是制图工,多少有点画画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时候,就会被抓来帮忙做些上色之类的事。 “还没弄好……你是说连草稿都没有吗?” “别说是草稿了,连情节都没有。” “连……连情节都没有?那么就算我在这儿等,也帮不了忙,不是吗?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所以我才会找你来啊。告诉你,先前画的《剑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评。《妖怪白不动之卷》是不错,可是《血斗悲叹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斩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是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你竟然画什么斩杀娼妓。我记得《悲叹祠》的时候,不是要你画成母子戏吗?赚人热泪的母子戏,你画私娼窟出来做什么?” 剧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画风就像伊藤晴雨[伊藤晴雨(一八八二~一九六一),明治至昭和初期的画家,毕生所画皆为凌虐画及紧缚画。]的凌虐画或月冈芳年[月冈芳年(一八三六~一八九二),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浮世绘画家,与落合芳几合作发表描绘残虐情景的《英名二十八众句》,被称为“血腥画家”。]的残酷画一样,我总是再三地劝阻他。 “我是在追求崭新的表现。”近藤说。 “不是崭新就好啊。” “好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懂。” “他们才不懂。” “那是说口白的人不好。” “他们才没错。你这样搞,说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扰。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着麦芽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你能说什么:‘啊啊,主公大人,请不要乱来,呀——’吗?” “说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那才不是连环画铺的工作。说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厌恶。他们会跑掉,还会哭出来,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连环画剧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觉得很痛快啊……”近藤纳闷地说,“我的确消灭了邪恶的一方啦。” “就是坏人的设定太复杂奇怪了。你是不是讲究过头了?拘泥构图、考证一些有的没的,你太过头了。这是给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复杂的情节。这可是连环画啊。你只要画单纯、痛快、让人开心的劝善惩恶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场面,主角陷入危机,然后来个下集待续——照这样画,就可以永远画下去啦。” “那样我怎么可能满意?”近藤说,“时代剧是更深奥、更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歌舞伎,听说书,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为剧情感动、兴奋、愤怒,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时代剧的俘虏。不给小孩接触这种事物的机会,小孩会变笨的。光听士兵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小孩,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会毫不怀疑地玩起打仗游戏,不是吗?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是满口‘射击!冲刺!前进!’呢。这才异常吧?老是给他们看一样的东西,会忘了战争是愚蠢的,会失去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这不是很恐怖吗?” “这跟你刚说的无关吧?”我说,“而且时代剧不是也满不在乎地杀来杀去吗?” “意义不一样,不要跟战争混为一谈。悲伤、正义、虚无,时代剧里充满了人生中的人情世故,也有梦想。总而言之,小时候能够见闻到多少东西,是非常重要的。画也是一样。不能因为是给小孩看的,就随便乱画一通。正因为小孩的感受性还在发展中,更应该让他们看到真正的画作。” “这我是懂啦……” 近藤立志要当一个日本画的画家。可是在这个时代,初出茅庐的画家当然无法靠这一行维生。 “……可是万一你因为这样失业,连画都画不成喽?” “我又没有失业。” “可是被腰斩了,不是吗?我说你啊,不管是电影广告牌还是报纸的版面编排,你都撑不到几个月吧?欢天喜地说可以从早画到晚,一卷十张两百元的是谁?我是在劝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些无谓的坚持,失去你的天职。连环画流行成这样,画家也已经饱和了吧。而且电视播送也开始了,你可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 “所以下一部作品攸关我的命运啊,这次画商委托我画侦探剧。” “侦探剧?” “嗳,是武打戏啦。上头交代要别出心裁的作品。大概是发生离奇不可思议的犯罪,然后由侦探两三下加以解决的剧情……可是啊,我又不读侦探小说。” “我知道。” “所以我很留心地看杂志、报纸……没想到真的有呐。大矶海岸的怪奇事件,而且还说是个侦探解决的,可是看不出详情。报上只拉拉杂杂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是怎样的事件、怎样解决的,完全掌握不到真正的状况。所以……我向你一提,没想到你竟说你认识那个侦探本人。” “所以你才找我来吗?” “所以我才找你来。” 近藤解下像缠头布似的包在头上的手巾,揉成一团摆到矮桌上。 “你可以去帮我问出事件的梗概吗?” “我想没办法成为参考吧。” 绝对没办法。 “这很难说吧?不管他那个人个性如何,也应该真的去过杀人命案的现场,经历过许多事吧?” “也是啦……”我含糊不清地回话。 进入今年以后,榎木津也涉入了许多事件。 以箱根山的连续僧侣杀人事件为首,有胜浦的连续溃眼魔事件、连续绞杀魔事件、伊豆的新兴宗教骚动,还有白桦湖畔的连续新娘杀人事件,接踵而至的大事件,让我参与的两个事件相形失色。可是……我怎么样都不觉得是榎木津解决的。榎木津总是只会胡乱搅局,然后搞破坏,从来不会解决。那宗大矶的事件一定也是如此。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根本无法依常识理解。若是一切都要用常识去看,他就成了个单纯的傻瓜了。” “他是个傻瓜吗?” “嗯。傻瓜……是傻瓜没错,可是不是寻常的傻瓜。若要说的话嘛……是神一样的傻瓜。” “这才教人莫名其妙。”近藤说,“意思是超级大傻瓜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好难回答啊。不过他的确不是随处可见的一般傻瓜。可是近藤,对了,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说的话,和那个侦探是说不通的。就算通了,我也不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说什么。” 榎木津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而且也不肯说出可让人理解的话。不仅如此,奴仆总是动辄遭到唾骂和欺凌,境遇凄惨。 “真是太夸张了。”近藤说: “他这个人是自由奔放,还是该说目中无人?” “嗳,不管那个人是奇人还是怪人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事件的详情或概梗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拿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呀。” “我说你啊……”我盯着满脸胡子的朋友,“实际上发生的杀人命案,能拿来当连环画的题材吗?不能。杀人命案或多或少都是阴惨的。不管是被杀的人还是家属,甚至对杀人的人来说,都是场悲剧,悲剧。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一定会留下阴影。就算退让百步,可以当成题材好了,我也觉得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是在说道义上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不懂吗?要是画这种东西,岂不是就像你画的连环画中登场的缺德瓦版屋[瓦版是以黏土雕刻文字图画,烧成瓦片状再拿来印刷的粗糙印刷品。江户时代用来作为号外、急报。实际上多用木板雕刻印刷。]出版的八卦小报江户万评判了吗?我要再次重申,案件可不是娱乐的题材,而且这可是命案,是人命被他人夺走的事件。光是兴致勃勃地加以议论,就已经够不检点的了,甚至还画成连环画给小孩子看,这成何体统?我觉得身为一个人,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可是侦探小说不是很畅销吗?” “那只有一些伪恶之徒[原文为“露恶”,是日本明治时代文学中出现的词汇,与伪善相反,是故意装坏,揭露自己的缺点坏处,借以炫耀。]才会去读。侦探小说说穿了就是犯罪小说吧?既然它以犯罪为题材,就是反社会的东西。内容就是描写些从阁楼上偷窥的变态、钻进妇人坐的椅子里享受的变态,不是吗[两者皆为江户川乱步作品,《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及《人间椅子》。]?根本就是变态嗜好嘛。小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去读的,不是吗?” “我也不读侦探小说,不清楚。”近藤冷漠地说。 “去读吧,比实际命案更有参考价值的。” “就跟你说我不是想描写变态,也不是想描写实际的案件。尤其跟侦探小说更没有关系。那不合我的兴趣,而且感觉很假,不是吗?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得取材才行啊。我对这类题材一窍不通嘛。不管描写什么题材,现实感都很重要。” “我倒不觉得。” “为什么?我画不出虚构的东西啊。这样一来,我连情节都编不出来了。” “虚构的就够了——或者说,虚构的才好。这样再三重复好像很啰嗦,不过连环画的客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是儿童、小毛头。只有愿意买店里麦芽糖的小朋友才会保障你的生活。然而你却画出妓院老板虐杀卖身娼妓的故事,所以才会被晾到一边去。然后这次你又要画实际发生过的杀人命案?我记得去年成立了什么日本儿童保护会,是吧?连环画大赛也是,主办单位不是教育委员会吗?你要敢画那种违反善良风俗的题材,小心遭到放逐。” “别小看我了。”近藤说,接着不知为何拿起粗平笔夹在右耳上,“我才不会就那样一五一十画上去。我只是抓不到感觉而已。我想画的是我自己的作品。” 近藤抱起胳臂,看起来愈来愈像个盗贼了。 “连环画这东西啊,会被他人模仿,流传全国。我也一样,在师父底下做完上色的修行之后,就开始模仿别人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抄袭的感觉。大家都是不停地重复在画同一个题材。一旦受欢迎,立刻就会有别人画出类似的故事。不只是类似而已,只有主角的脸有点不同,名字有点不一样,这么一丁点儿的差别而已。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生气,也不会有人引以为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受欢迎的题材,是所有连环画画家、整个连环画界的财产。可是啊……” “我懂。呃,什么来着?你要说那个什么原创性,是吧?我是不太了解。” 近藤板起熊一般的脸来说: “老实说,我要是去画黄金蝙蝠还是少年泰山,比较赚钱也比较轻松。因为根本不用动脑去想。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画商老师就是不期待我去画那些题材。他叫我画新的作品。” 近藤很严肃。 可是…… 我大伤脑筋。 早知道会被这么紧咬不放,就不说出我和榎木津认识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却想向近藤炫耀。 “可是,我没办法做什么取材啊。” “这不难啊。没必要去跟那个……侦探吗?没必要跟侦探本人交谈啊。总之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那个什么……一伙吗?不是有那伙人吗?去问问那些人就行了吧?拜托你啦。” “一伙啊……” 不管去找他们之间的谁,都比榎木津济事,不过不论找上哪一个,都是半斤八两吧。 再说,既然没被报道,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见报的理由,就算是榎木津一伙,也不可能将报纸无法刊登的命案详情告诉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且我又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去打听的,搞不好他们连案件的概要都不肯告诉我…… 可是近藤一再向我低头说着:“求求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我总不好冷冷拒绝,一不小心“好吧”地答应下来了。 真的是一不小心。 瞬间,近藤满嘴肉麻地说着:“啊,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就是朋友了,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挚友。”然后不知为何,给了我一串萝卜干。 一副“给你萝卜,快点去吧”的态度。 “总之,你别期望太大。”我留下这句话,离开了近藤家。 说是回去,我家就在隔壁,等于只是换个房间而已,一开门就看到自家的门。“再见”和“我回来了”之间几乎没有空白。 我站在自己家和近藤家中间,仰望天空。 总之,天气真好。 红瓦屋顶。 这里是所谓的文化住宅。 称它文化住宅,字面上是很好看,但说穿了不过是栋廉价建筑。 落成后都过了三十年,文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甚至让人觉得一点儿都不文化。一方面也是因为不知是老朽还是缺乏维修,处处破损之故。 不过听说这类文化住宅从刚建好的时候风评就很糟。 光只有名称时髦,感觉似乎十分便利,但实际上一住,一点儿都不方便。机能性很差,半点儿都不文化。 这也是当然的,文化住宅的文化,好像就只有和洋折中的意思而已。就跟文化菜刀[可切菜、鱼、肉,一把万能的一般家庭用菜刀。]和文化锅[取代传统大锅釜而生的小型饭锅。]一样。这种情况,若是它融合了双方的长处,也算是一种发明,但凡事总有缺点,若变成缺点合并,就太糟糕了。就算优缺点合并,也只是相互抵消而已。 的确,和洋折中式的建筑物有好有坏。 对于用桌椅生活的人来说,榻榻米房间毫无用处,而对铺床睡的人而言,西式房间形同浪费。对大家族来说十分不便,对独居者来说又大得奢侈,结果一切都不上不下。 同样摆设、同样格局的家庭密集而建,也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连这个时代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栋房子是在大正时代落成的,当时的住户感受应该更为强烈吧。 外表虽然有点时髦雅致,但没有檐廊的家是不是被评为缺乏情趣?虽然我觉得檐廊似乎也不必要,可是一旦没了,又教人觉得寂寞。不仅如此,随着岁月累积,如今外表也变得肮脏破旧了。 没半个优点。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远比我之前住的地板支架都烂了的长屋[一种细长形的建筑,分隔为多户聚居,多为下层庶民所居住。]要好上太多了…… 我想着这种事,打开自家门扉。 帮忙上色,近藤一张会给我五到十元的工钱。他会依涂了多少随便估算给钱,如果涂坏了就会被扣钱。我虽然是外行人,但帮忙涂个半天,也可以完成三四张,能赚到不少零用钱。今天我也是寄望可以赚零用钱才去的,没想到只拿到萝卜,大失所望。 萝卜也不是不好,可是期望落空总是事实。 ——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大伤脑筋。 我将萝卜收到厨房的储藏柜里,同时接连回想起榎木津众奴仆的面孔。 总觉得模糊不清。 那些记忆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那些人与我的日常完全无缘。 话虽如此,他们绝非架空之物,而是闯进我的日常生活的真实人物。尽管如此,我与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却比近藤画的连环画更缺乏现实感,真教人没辙。 对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来说,那些体验从头到尾都很荒唐无稽,更像是架空虚构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 如果不必帮忙近藤,我便无事可做。 ——若要去打听,找谁适合呢? 我还是挂心不下。 我勉强回溯记忆。 那个侦探助手油腔滑调的,喜欢为情节加油添醋。那个打杂兼秘书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定会愈说愈低俗。刑警很可怕,我实在问不出口,摄影师又爱装糊涂,一定是满口冷笑话。 ——不对。 问题不在这里。 我根本不晓得他们之中有哪些人与那桩大矶的事件有关。 他们不是一个有系统的组织,所以参与的人选也很随便吧。 或者说……或许受到委托而参与,或主动参与的情形也很少。与其说是很少,应该是根本没有。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结果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碰巧在场的人会无法抵抗地被卷进去吧。 那么…… ——不对吗? 不对。 我觉得很滑稽,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甚至露出笑容来。 仔细想想,我又不知道榎木津一伙所有成员的联络方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了位于神保町的榎木津事务所以外,我知道的只有青山的古董店,以及中野的旧书店这两个地方而已。 那么选项就只有这三个了。 根本用不着犹豫。 ——可是, 就算可以避免直接找上榎木津…… 说到大矶的事件,我总觉得跟古董店没有关系。 那个……看似和善,长相古怪的男子,只是因为先前我被卷入的事件与古董有关,才会被抓出来吧。而且那张宛如动物的奇妙面相,怎么看都不适合海岸。虽然这是严重的偏见,但我实在不觉得他那种人会去海边。 ——那么, 旧书店。 京极堂。 ——或许找他才适合。 我这么想。 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主人,与完全不听别人说话的榎木津两相对照,他闻一知十,而且只要说明一就可以明白的事,他也会说明到十甚至二十,教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亲切还是烦人。 而且他并非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是毫无多余、无懈可击、有条不紊——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不过至少绝对不会发生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或毫无道理地被耍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被当成奴仆这种事。 而且在那伙人当中,他似乎是惟一一个可以跟榎木津平起平坐的人——我觉得。 事实上,能够巧妙地操纵失控的榎木津,让他与社会达成某种危险平衡的,也只有中禅寺而已吧。他是那伙人的暗中活跃不可或缺的人物。 虽然感觉他比古董商更不适合海岸…… 总之……我站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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