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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  作者:伊坂幸太郎

夏之目科长和我不一样,他非常沉着。绑匪说让负责人回电话,我认为得赶紧回过去,询问绑匪的要求。而科长只说了一句话:“没事,不用担心。”他看上去气定神闲,正冷静地向各负责人下达命令。

讨论结束后,队员们迅速解散了。

“春日部,这没准是个许久没碰上的大案子。”夏之目科长看着我,眯起眼睛,似乎在盼望这类案件发生。他的语气或许不够严肃,但也绝非轻松,就像棒球教练向大家喊“放松去打”,也不是希望大家真的掉以轻心。

“得赶紧给绑匪打电话吧?”

“春日部,你真是认真。”他看着我说。

“这不是因为我认真。”

“越认真的人越容易倒霉。用假账单诈骗不就是这样吗?看到陌生账单,认真的人会主动询问情况以求解除误会,结果却让不法分子知道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是不认真的人,就会当作没看见,反而少吃亏。”

“越认真的人越容易吃亏,我不否认这一点。”

“我会和绑匪联系的,别着急。从现阶段来看,绑匪不会破罐子破摔。和他们打交道,就像谈恋爱。一要懂进退,二要能忍耐,没有三和四,五强行突破。”

“科长,在恋爱中强行突破,不太好吧?”一旁的年轻队员大岛说。

我笑起来。夏之目科长仿佛有所设防似的,顿了一下才发出笑声。他并不怎么发自内心地笑,所以常常像这样慢半拍。

“大岛,没准是为了纪念你加入SIT,才发生这起案件吧。”

“难不成要怪我吗?”

夏之目科长又笑了笑,向前走去。

我和大岛被安排与科长坐一辆车出发,便急忙追上去。大岛低声对我说:“科长怎么那么淡定啊?”

“科长其实也没那么淡定。”在仙台,绑架案相当罕见。

“可他和平时一样开朗,还有心情开玩笑呢。”

“装的。”

“就像棒球教练轻松地对大家喊‘放松去打’。”

“这个比方好。”原来大家想得都一样。

“我想问的是……呃,或许不该问……”

我已经大致猜出大岛想问什么。

“科长以前和现在是不是很不一样?春日部前辈,你和科长认识很多年了吧?”

“现在的科长,只是在模仿从前的他自己。”

“啊,”大岛稍稍提高了音量,接着肩膀一沉,沮丧地说,“也是。”

七年前,我就站在科长面前,清楚地目睹了“从前的科长”成为“现在的科长”的瞬间。当时,科长正情绪高涨地讲他喜爱的读卖巨人棒球队,还说二十岁的女儿嫌他太在意棒球的输赢。他嘴上叹着气,脸上却露出愉快的神情。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脸色逐渐苍白,看来是有什么坏消息。我突然有种预感:难道他家人出事了?比如交通事故?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同时遇难了。

开车的是他女儿,他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女儿刚拿到驾照,因此开车时非常小心,那天也不例外。造成事故的是一个闯红灯的老婆婆。世事往往毫无道理可讲,母女俩当场死亡,老婆婆头部受到撞击,但性命无恙。

“唉,真是太让人难受了。”从葬礼回来的路上,部长对我说,“这起事故是一场惨剧,却说不出到底谁是坏人。”

我同意部长的话。当然,就算谁是坏人显而易见,也一样令人难受。我们都陷入沉默,无心交谈,只想叹息。

“听说那个老婆婆被占卜师骗了。”

“你是说肇事司机?”那人说是老婆婆,年龄还未满七十,身子骨很硬朗。

“女占卜师觊觎她的财产,盯上了她。不管做什么都打着咨询的幌子收钱,用水晶球或占星术给她算命。”

“都是老生常谈了。”

“也可以说是传统技艺。”

“可她不遵守交通规则,总不能怪占卜吧?”

“不能说毫无关系。听说占卜师对她说过星星的排列啊生日啊如何如何的,还打开地图告诉她走这个方向好、走这条路好,只要交够钱,就能一辈子避免交通事故。老婆婆的钱都被骗光了,整天担心得睡不好觉,才造成那次事故。”

“难道不是那个占卜师的错吗?”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想去逮捕她。

“感性地说是这样,但因果关系不成立。”

准确来说,是“法律上的因果关系”不成立。如果没有那个占卜师,老婆婆就不会身心俱疲,也不会发生事故。这些事彼此关联,但法律上却无法做出判决。

“我想起大学时上的法律课了。”

这不是民法中的损害赔偿吗?一个要去谈生意的人被驶过的汽车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衣服,他急忙换了一身赶过去,但因为迟到,对方生气了,结果生意没谈成。请问,能否追究那名车主的责任?

答案是不能,因为因果关系不成立。汽车溅起泥点不是生意没谈成的直接原因。也许二者之间有联系,但就算衣服没脏或那个人没迟到,生意也不一定能谈成。

和学生时代相同,现在的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两件事之间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因果关系,但至少也是有关系。如果汽车没有溅起泥点,生意谈成的可能性不是会更大吗?我不认为应该用“你必须负责”来谴责车主,但希望车主至少能说一声“对不起”。

“占卜师怎么想?她肯定通过新闻了解到了吧?”

“周刊杂志的记者问过她了。”

“她怎么说?”

部长撇撇嘴,看透世事般叹了口气。“直说吧,她一脸厌烦,还问和她有什么关系。”

“夏之目科长知道吗?”

“怎么可能知道,谁会去和他说这些啊。”

“也是。”

夏之目科长的内心就是从那时起变得一片空白。为了继续活下去,他抛弃了一切感觉和情绪。心灵的画布被那场惨剧弄得不成样子,于是他把画布表面铲得干干净净,硬是只留下了全白的底色。从那以后,对于夏之目科长而言,所有的情绪都像是在白色的画布上以水作画。每时每刻他都在假装:假装快乐,假装悲伤,假装活着,假装从前的自己还在。

大厦的灯光、路灯、车尾灯、车前灯……各式各样的光映照着黑暗中的街道。置身于缓慢曲折前行的车流中,交错的光影映入我的眼帘,发散着,摇曳着。

可能是因为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连接南北市区的县道没有堵车,车与车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行驶。

坐在驾驶座上的大岛似乎想鸣警笛,但上面的命令是除非遇到严重的交通堵塞,否则尽量不要引起人们的注意。

目前得到的情报还很有限。绑匪的目的自不必说,他的精神状态、和人质的关系、持有的武器种类都不清楚。如果因为是突发案件就一路鸣着警笛到达现场,可能会刺激到绑匪。而一个受到刺激的绑匪会做出什么事,是无法预料的。

“先行小组应该已经到了吧?”

“大岛,你不会是在紧张吧?”看到驾驶座上大岛紧绷的侧脸,我问道。

“有一点。不过有科长在,我就放心了。”大岛说,“毕竟是曾负责‘汪汪大作战’的夏之目科长。”

他说的“汪汪大作战”是五年前宫城县警察局SIT处理的一起绑架案。

“你小子在开玩笑吧。”默默望着车窗外的夏之目科长收回视线,苦笑了一下。

“我哪敢啊。”这话听上去也像玩笑,但科长没有生气,只是干笑了几声。

“那次是真棘手。案子本身是,结案后更是。”

“结案后?”

“来自爱狗人士的抗议蜂拥而至。是吧,春日部?”

我耸耸肩表示认同。

“真的吗?”大岛说,“不过,多亏您的主意,森警官才得救。我当时还没加入SIT,但在电视上看到了,还以为那个警察死定了呢。当时我就想,警方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好可怕。”

前夫回到母子俩的住处,劫持了二人数天,并在电视上直播。我们深切体会到实战的难度。无论进行多少次模拟演习,还是会出现意外,最大的失算之处便是老队员森警官中弹。

当时森警官不知道绑匪持枪,毫无防备地靠近了那栋房子,结果被突然击中,倒在门前,无法起身。

绑匪因猜疑和恐惧非常激动,根本不允许我们接近森警官施救。我们向他解释只是想救出队员,他却说:“你们是要假装救那个老家伙,然后闯进来吧?”绑匪完全不理会我们的要求,还宣称“要是警察敢过来,我就杀了人质”。

时间一点点过去,森警官已经不动弹了。我们无法判断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唯一镇定自若的是负责指挥现场的夏之目科长。他拟定计划,想趁绑匪不注意时以隔壁的房子为掩护,从阴影处悄悄靠近森警官。我们最终决定执行这个计划,但有一个障碍,那就是邻居家养的狗,一条公的多伯曼犬。它以狗的直觉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比平时更卖力地发挥起看家狗的本领,一有人试图靠近就狂吠。

“它的主人在哪里?”

“好像不在家。”

房间里没开灯,摁响门铃也无人应答,看来是没在家。绑架案解决之后,我们才知道狗的主人是一位老爷爷,他当时睡得正香。

那条多伯曼犬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简直成了向绑匪高呼“警察来了”的报警器。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条狗的名字就叫“森萨”[日语中,“森萨”与“报警器”发音相似。]。总之,当时它俨然成了我们面前的挡路石。

没有人能靠近,就无法救出森警官。我们认真讨论过能否扔绳子把狗套起来,但这个方法并不可行。首先,不确定能顺利地操控绳子;其次,绳子本身可能引起狗的过激反应。有人提议干脆朝狗扔一大块肉,堵住它的嘴,或者在肉里混入安眠药。我们尝试了这个方法,可是那条狗聪明得很,碰也不碰扔过去的食物。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我们仿佛能感受到躺在地上的森警官正逐渐失去生命力,却无计可施。几名年轻队员高喊着“快去救人”,却被夏之目科长制止。

“不要急,会有办法的。森一定能得救。不要急。”科长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蕴含着足以让众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科长知道失去至亲的可怕,而且应该说是知道突然失去至亲的可怕。既然他这么说了,大家理应服从。

“当时如果不是科长想出那个办法,森警官就完了。”我回忆道。

“不,后来想想,还有很多更好的办法。要不也不至于被动物保护者们投诉。”

“反正森警官得救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非要抗议对狗怎么怎么不好,实在是没道理。”驾驶座上的大岛发起牢骚。

“说明狗比森受欢迎。要问我支持哪一方,我也选择狗。”

我和大岛都笑了,夏之目科长依旧是慢了半拍才笑。在去处理绑架案的车上谈笑风生,传出去肯定会遭到舆论批评。

很快,先行小组通过对讲机联系了我们,说已经到达North Town,现在在据称是案发现场的佐藤家门前。

“看来是真的。”对讲机另一端的队员说。他的意思是,那通电话不是恶作剧,而是真的绑架案。“二楼窗口处有一个像是嫌疑人的男人,似乎正在等我们。他穿一身黑衣,躲在窗帘后面。灯关着,其他的看不清楚,但能看到他用枪胁迫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好像被绑住了。”

“大岛,还有几分钟到?”夏之目科长问道。

“十分钟左右。”

科长挺直后背,操作起驾驶座旁的对讲机。他将麦克风贴近嘴边,吩咐先行小组:“还有十分钟到达现场。和绑匪的首次接触由我来执行。”

“收到。待命时我们需要做什么?”

“调查一下附近有没有狗。”

那名队员或许也明白科长在拿以前的绑架案开玩笑,回答道:“我们会先组个汪汪合唱团。”

五年前的绑架案中,为了解决“要救森警官,怎么让狂吠的狗安静下来”这个问题,夏之目科长想出的主意是“让狗叫”。的确,因为无法向狗说明我们这边的情况,也就没办法拜托狗“不要叫”。

“既然这样,就让它叫吧。还要让别的狗也叫。”

队员们给相熟的宠物店和爱狗人士打电话,搜集来很多狗,用卡车运到了现场。狗狗们自然被这意想不到的局面弄得惊慌失措、怒气冲冲,像喊口号般一齐狂吠不止。绑匪于是主动和我们联系,问发生了什么事。

科长向他解释道:“我们也不清楚。附近的野狗突然骚动起来。我们这就让它们平静下来,请等一下。”总之,科长试图让绑匪相信这完全是和警方无关的突发状况。

“绑匪应该会怀疑吧?”我问。

科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点了点头。“那倒是。不过,对方也不能肯定。我们只要和他说等会儿让野狗安静下来就行了。”

后来,科长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和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那种绑匪不同,如果对方能够正常交流,那么时间拖得越长,对方越想尽快结束。“如果对方感到厌倦,失去投降的力气,并为绑架持续过长时间而焦灼不安,往往就不会察觉到我们正在不知不觉中进行收尾行动。”

就结果来看,森警官顺利得救。许多条狗齐声狂吠,掩盖住了那条多伯曼犬的叫声。趁科长和绑匪交谈,分散其注意力之际,队员们靠近倒在地上的森警官,用担架将他抬了出来。

那次绑架案的最后,人质趁疲惫至极的绑匪打盹时偷偷逃跑。队员们冲进去善后,但就像科长抱怨的那样,“不该把狗狗们置于危险之中”的抗议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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