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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  作者:伊坂幸太郎

差不多就在代理科长春日部感到吃惊的同时,仙台港附近的一间废弃仓库中,稻叶正在踢一个女人。

不能随便踢人或其他有生命的个体,这是常识。况且稻叶踢人时毫无愧色、异常冷漠,实在是不像话。

实在是不像话的稻叶究竟是何方人士?

这个姓氏是初次登场,想必有人会颇感困惑。登场人物越来越多,会导致故事杂乱无章。不过请不必担心,此人并不是一个全新的人物,他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绑架集团的创始人。

稻叶的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五官深邃,外表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风度翩翩的样子就像创业公司的年轻老板。不,实际上完全可以称他为创业公司的年轻老板,他和其他人的区别只在于,他创办的事业是违法的。书中不时出现的人物介绍可能会令注重文学性的读者嗤之以鼻,但我就当文学观也是因人而异的,还是先简单介绍一下稻叶的来历。

在东京世田谷区长大的稻叶家庭环境优越。在成长的道路上,他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无论学业、运动还是社交都非常重视效率,尽可能做到事半功倍。他本就聪明,没费什么力气便考进了名牌大学。他对诸如《白昼的死角》《青色时代》这种不受世俗法律约束、从无知者和弱者身上获取财富的故事最感兴趣,渐渐确信认真工作的人都是傻瓜。

稻叶最先涉足的是曾经风靡一时的汇款诈骗,并断定靠诈骗夺人钱财是个不错的行当,后来大获成功。

不管怎么提醒人们不要上当,人在突然接到声称自己是警察的电话时仍旧会不知所措。如果借机巧舌如簧地诱导一番,人们往往会乖乖给钱。

到手的钱多了,稻叶仍然不满足。这一切来得太轻而易举了。有人认为能轻易挣到钱就是幸福,但他不一样,他还想让别人多吃苦头。于是,他开始做绑架业务。绑架的罪名很重,但正因如此,如果成功了,就能证明他的实力。这便是他的想法。

稻叶确实实力过人。他善于寻找能成为自己左膀右臂的人,并形成集团,在工作中严格分工、制定规范,一旦有人失手就给予严惩,令所有人都必须保持紧张感。他还充分发挥天生的高智商和施虐的本性,将集团顺利发展壮大。看了稻叶的经历,简直不得不叹息:这样的能力如果能用来造福社会该有多好!

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稻叶开始和海外集团交易。如果不是因为业务内容违法,他应该出现在跟拍成功人士日常生活的纪实节目中。而现在,他正在仓库里,耳朵紧贴着手机,不停重复道:“没问题。没问题。来得及。”

电话那边是稻叶集团的一名资深员工,也是稻叶的左膀右臂之一。当然,稻叶可能只当他是右手的一根手指,但总之,他就是一个得到稻叶如此信任的男人。此人负责海外业务。“要是明天早上之前钱没汇过去就完了。我在看电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吧?他已经被完全包围了。稻叶先生,您也在看电视吗?”

“嗯,观战中。”稻叶看着身旁的工作台,笔记本电脑上正在直播绑架案。

“被警察团团包围,兔田连脱身都难吧。这家伙真是个笨蛋。”

“要不是因为他是笨蛋,这次也不会用他。不过,他说一定会想办法转移警方的注意,跑出来,让我们一定要等到最后。”

“一定要等到最后?他的意思是别动他心爱的新婚妻子吗?”

“真是个妻奴。”稻叶瞥了一眼被自己狠狠殴打过的兔田绵子,“我都要被感动哭了。”他仍旧把手机贴在耳边,朝被绑在墙角的女人走去,她就是兔田孝则的新婚爱妻绵子。稻叶对着绵子用力踢了一脚。绵子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已经疲惫到无力发出惨叫了。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手腕被锁链固定在墙壁上,眼皮肿胀、满脸瘀青,小松鼠般可爱的脸蛋肿成了几倍大。

惨不忍睹。

没有比弱者被强者欺凌更令人难受的场景了。我实在不忍细细描述,但为了表现案情的紧迫,只能继续写下去。或许这就和《悲惨世界》中,少女珂赛特的母亲芳汀为了女儿卖头发、卖牙齿甚至卖身的过程是一样的。不忍心看的读者,请眯起眼睛往下看吧。

“稻叶先生,我们现在只能等,对吧?兔田还没有找到折尾吧?”

稻叶看了一眼工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除了正在播放的电视画面,还有一张地图。地图上显示的是仙台市North Town住宅区的某块区域,其上还有两个发光的白点,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一个白点代表兔田的位置,另一个则是兔田偷偷放在折尾包中的GPS定位器的位置。

代表着追踪目标的两个白点,几乎重合在像是某个住户家的地方。

“这是什么时候搜索到的信息?”稻叶问在场的部下。

“就是刚才。”

包括智能手机在内,大部分定位搜索装置都可以主动搜索以获取对方的位置信息。如果光盯着地图而不进行任何操作,画面上的点则不会变化,只是一个被放任不管的历史位置而已,毫无实时性可言。想知道对方现在的位置就需要定时搜索,所以稻叶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他每次都期待白点不要再显示在那栋房子上,但出现在眼前的地图,除了在误差范围内略有偏差,几乎毫无变化。从电视上的直播来看,双方处于胶着状态,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结果,但盯着地图的稻叶还是不免焦虑起来。

稻叶将手机凑近嘴边:“兔田根据搜索到的定位进了那栋房子,却只找到了一个GPS定位器。折尾折尾不在那里。”

“会不会藏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了?”

“谁知道。我命令他好好搜一搜。”

“兔田打算怎么找到折尾折尾呢?不离开那栋房子,他就毫无办法。”

“他说他会有办法。”

“听上去他想破罐子破摔。”

“我也这么觉得。”反正已经来不及了,既然无法救出妻子,干脆拖到最后一秒,让稻叶无计可施。有这种和稻叶同归于尽的想法不足为奇。“不过他说他有办法脱身。”

“在那种情况下?警察可都围着呢。”

“他好像有办法。”

“是利用人质吗?”

“或许是做什么交易。那家伙说被人质击伤了喉咙。他一说话就像要出血似的,声音很难听。他还说当时火冒三丈,差点开枪,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这点冷静,他还是有的。”

“反过来说,他或许只剩下这点冷静了。看来应该丢弃兔田了。”

“这个简单。”兔田成了绑匪,且已经太过显眼,和他切断关系是上策,也不必再费劲留着兔田的妻子,但稻叶还抱有一丝希望。“不过,那家伙说他对找折尾折尾这事已经有了眉目。”

“您相信他吗?”

“他坚持说,只要离开那里立刻就能找到,让我们再等等。”

“他是在拖延时间吧?”

“刚才警察赶到之前,我对他说‘你或许找不到折尾’。为什么呢?因为猎户座下面是天兔座,天兔座一动,猎户座也会动,是追不上的。”

“您的意思是,兔田代表天兔座?”

“天兔曾是猎户的猎物……啊,我也是从折尾折尾那里听来的。”

“那个男人只要说到星座,不管对方是谁,都会说个没完。”

“要是在仙台市某个地方开设猎户座讲座,马上就能找到他。总之,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能找到折尾,所以可以再等等兔田。”

“那家伙如果被警察逮捕,不会供出我们吗?”

“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我们才——”把兔田的妻子抓起来。如果对警察说了些不该说的,妻子将有危险——这一点兔田应该不难想到。“好了,我一会儿再联系你。”

“那个,稻叶先生……”这个看似寻常的称呼中,透出一丝怯意。

“什么?”

“可以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我这样一直等您的电话,效率不太高。”

“效率基本不会变,因为只能我给你打电话。”

稻叶不喜欢别人给他打电话。

电话会无视接听者的计划和意愿,突然打进来。如果不方便接,不予理会即可,但来电依然会在历史记录中留下痕迹。就算保持沉默,也能感受到那种“如果看到了,给我回电”的压力。这对于讨厌被别人控制的稻叶而言,完全难以忍受。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立场,稻叶坚持任何时候都要自己主动打电话,而别人就老老实实地等他的电话吧。和随时都能通话的对象相比,只在特定时间才能通话的对象更受人重视。

“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要是有急事,你就发邮件吧。我会再打给你。”

可以发邮件,为什么不能打电话呢?对方似乎感到很纳闷。

稻叶先发制人:“邮件我可以想看的时候再看,也可以不看。”无论情况多紧急,一旦告诉了对方电话号码,以后对方就有可能打来电话,而邮箱地址则可以说不用就不用。

稻叶挂断电话,看了看手表。每次看时间时,这块价格近一千万日元的手表都能充分满足他的自尊心,但在逐渐接近截止时间的现在,它只会让稻叶更加焦躁。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播放着电视节目。或许是不能一直直播绑架案,电视台已经开始播综艺节目了。这可不妙,稻叶切换了频道,屏幕上再次出现绑架案现场的画面。

仓库里还有两个部下。其中瘦的那个说道:“现在就连职业棒球比赛也不怎么用地面数字电视播放了。”

仓库里的灯光很亮,水泥地面却是冰冷的。一阵低语声响起,只见是兔田绵子颤动着沾满鲜血的嘴唇在说话。

“你说什么?”稻叶问。

“孝则会遵守约定的。”她说。

“啊?什么?”稻叶故意反问,“我没听清,你再说清楚点!”

“我说,孝则会来救我的。”

稻叶耸了耸肩。“哦,你说兔田啊。我也希望如此,正等他来呢。”这并非假话,稻叶衷心盼望兔田能带着折尾折尾一起过来。他还不至于恨兔田,即便兔田最近有些松懈,工作上经常出错。只是因为需要有人拼尽全力找到折尾折尾,他才判断用新婚妻子来威胁兔田是最快且最有效的办法。

“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平安回去吧?”

“别把我当骗子。之所以带你来仙台,就是想把你完整地还给兔田。你说是吧?”

兔田绵子没有说话,看来她也接受这个说法。确实,如果不打算交还,只要把她监禁在东京就行了。

“我想尽快把你还给兔田。兔田夫妻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我也想看看。”

不用说也知道,什么夫妻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完全是一派胡言。把绵子带到仙台,只是方便稻叶他们行事。

几天前,集团得到折尾折尾在仙台的消息。一家在全国各地开设连锁店的网咖的服务器管理员中有内应,因此集团能获得仙台店的顾客信息。为什么折尾折尾会去仙台?据调查得知,他初中时曾在仙台待过一段时间。难以想象他在这里人脉广泛,不过,他或许认为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比较容易藏身。于是,兔田立刻被命令前往仙台,且在找到折尾折尾之前,不能回东京。

就算兔田在仙台找到了折尾折尾,他也很有可能说:“不把我老婆还给我,我是不会交出折尾的。”到那个时候,可没有时间说些花言巧语来说服兔田。为了能立刻用兔田的妻子交换折尾折尾,只得把人质绵子带到仙台。因为还有时间限制,容不得半点闪失,最后稻叶只好亲自出马。

“你的孝则能快点来就好了。”稻叶冷冷地看着绵子说。看到绵子眼中闪出一丝亮光,他感到很不爽,用鞋尖对着绵子又踢了一脚。折磨他人肉体的快感在稻叶体内游走,兔田绵子则因疼痛而面部扭曲。这令人难受的场面,实在沉重。

绵子痛苦的表情让稻叶大为兴奋,他靠近绵子,扇起了巴掌。绵子的脸颊已经肿胀不堪,再挨打似乎就要碎了。

这时,稻叶突然想到了什么。

当兔田拼尽全力把折尾带来,看到他的新婚妻子却是这副样子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不是说过不要动她吗——兔田肯定很生气。

可是,他生气也无济于事。网购的商品无论包装多么破烂,如果是不能退换的重要物品,再不情愿也只能收下,认为能收到货就很开心了。

你不想要的话,我自行处理——我可以这么说。稻叶想象着兔田愤怒又无奈的脸,感到一阵痛快。

如上所述,仙台港附近的仓库中正是一个悲惨绝望的场面,不过会这样想是因为将自己代入了兔田夫妇的角色。冷静想想,兔田孝则平时将绑架来的人质运到监禁地点,做着惨无人道的工作,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清白无辜的良民。非但不是,他根本就是恶势力的一部分。奉劝诸位在看待他时,大可不必觉得他真可怜。顺便说一下,绵子对兔田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我们应该发自肺腑地感叹她真可怜。

另一方面,在现场认真工作的代理科长春日部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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