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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  作者:伊坂幸太郎

让我们回到黑泽被绑在勇介家一楼时的情景。彼时,兔田刚刚在走廊和稻叶打完电话,回到客厅。

“你在电话里提到了折尾这个人。你在找他吗?”黑泽问。

兔田瞪着黑泽,那目光仿佛在说:是又怎样?

“他在二楼。”

“什么?”听到黑泽的话,兔田愣住了,一旁的勇介母子也大吃一惊。

“就在发现我的那个房间的床底下。”

“什么?”

“床底下有具尸体,就是折尾折尾吧?”

“尸体?”兔田愣住了,他听不懂黑泽的话也是自然。

“刚开始,我还以为那肯定是这家的父亲呢。”因此黑泽才笃定母子二人和父亲起了争执,会配合自己说谎。

兔田上下左右看了看,还是完全不清楚状况。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上面的尸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子二人的眼神则仿佛在说:你怎么会知道?

“你,”黑泽看着兔田说,“你不是拿枪指着我,让我趴下吗?我照做后,就看到床底下躺着一具尸体。”

黑泽没有撒谎。一开始,兔田的枪口正对准他,他随即趴到地上,便看到了床底的场景。

“你!你当时怎么不说?”

“你是让我说床底下有什么吗?如果你问了,我肯定会说的。”

“你、你!”兔田说不出话来,神思恍惚地望向天花板。

当时的确应该再仔细一点,床底这些地方也要搜到,兔田心想。一会儿是黑泽反抗,一会儿又是真正的父亲打来电话,令他手忙脚乱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害他耽误了正事。怎么就没搜床底呢?他心里充满自责。实际上,即使他早一点发现床下的尸体,事情也不会因此产生转机。

兔田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冲向了二楼,就像要去看公布考试成绩的榜单。结果不到一分钟,楼梯上响起哐哐的脚步声,他又下来了。

他看了看勇介母子,一把撕下勇介母亲嘴上的胶带。“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嘶哑地要求她解释,“为什么会在床底下?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错吧?”现在只有黑泽很冷静。

“我们总得想办法啊!”说着,母亲流下眼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不只是今天发生的一切,此前的忍气吞声、她和儿子对倒霉人生逆来顺受的可悲……多年郁积的悲愤就这样倾泻而出。

起初,兔田还朝她叫嚷道:“你哭什么哭!”后来他明白了,在她控制住情绪的强烈波动之前,自己无计可施。他好像在等雷阵雨过去一样,静静等待着那位母亲开口。

很快,勇介说道:“是我干的。”

“你干的?”

勇介说,他当时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与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撞到了一起,男人还推了他一把。为自保,他抱住对方的双腿,对方向后倒去,竟然就此丧命。他和母亲商量之后,把尸体运到了家里。“正在我们想该怎么办的时候——”

“我就来了?”

“于是我们就先把尸体藏到床底下了。”

既然之前不时提到《悲惨世界》,可能有读者会联想到青年马吕斯为了佯装不在而躲到床下的场景。这只不过是偶然,折尾折尾本来也不是自己躲起来的,而是丧命后硬被塞到床下的。

“那个人竟然是折尾折尾。”

“我们赶紧把他的包扔进垃圾袋,没想到里面有那个东西。”

“我该怎么办!”兔田绝望地扯着头发。

“我说得没错吧?”黑泽淡定地说,“不管怎么办,反正你要找的男人已经找到了,这不就都解决了吗?接下来你怎么办都行,先放了我吧。”

“不,根本没解决!”兔田放声大吼。黑泽和勇介他们都忍不住环顾四周,看看家具有没有因此晃动。墙上的时钟有些歪,是因为刚才的声音太大,还是本来就是歪的?勇介一脸茫然。

“请问……”勇介的母亲战战兢兢地开口了,她终于止住眼泪,声音微微颤抖,“请问,您现在是什么情况?如、如果您愿意说……”

我又不是在接受心理咨询,干吗要讲自己的事?兔田本应这样断然拒绝。可是,应该做的事做不到,这就是人类。兔田决定讲讲自己的处境。

“拜托尽量长话短说。”黑泽说道。

兔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那是当然。但经常越是打算长话短说,越会长篇大论。其中倒也夹杂着“总之”“简而言之”这样的词,但向在场的三人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很花时间。“我心爱的绵子,啊,也就是我的老婆——其实比起老婆、夫人,我只想叫她绵子,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软绵绵的可爱女人——她被绑架了。我知道绑匪是谁,哦,不,我也是那个集团的一员。对,我本就不是个正经人,我是犯罪集团的一员。”他就这样杂乱无章地讲个没完。

听了这段根本不短的简短说明后,勇介的母亲问道:“只要找到那个人,您夫人就能得救吗?”

勇介叹了口气,黑泽耸了耸肩。

兔田指着天花板说:“你傻吗?那家伙就在上面,可是已经死透了!”

“啊,也是……”勇介的母亲瑟缩起身子。

“你需要把他活着带回去?”

“当然。折尾折尾弄走了我们集团的钱,现在这笔钱不知去向。”兔田已经不再排斥说出实情,甚至觉得隐瞒没有好处,一定要请大家听一听,体会一下自己的难处。与其独自面对种种辛苦与担心,不如倾诉出来更为轻松。“他们想知道钱在哪里,可我能让死人说话吗?”

“不能。不过,折尾折尾的死不怪你,对吧?既然这样,那你也没犯错。”

“这不是犯不犯错的问题。如果我不交出折尾折尾,他们就不会把人质还给我。”

“可是折尾折尾已经死了啊。”

“对不起。”

“要是道歉,我们应该对死者道歉吧?”

“我到底该怎么办!”兔田打心底里感到苦恼。他完全无法从容地为了演出效果而提高音量,此刻的大喊大叫只是内心恐惧的自然流露。

“你打电话解释一下如何?就说你找到了折尾,但他已经死了,问问他们该怎么办。说不定他们会夸你做得好呢。”

“不可能!”

“那你就离开这里,赶快去救你老婆。”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别这么生气,生气也没用。啊,的确,如果她在东京……”

“不,绵子在这里。”

“这里?”

“仙台,或仙台周边。”

“他们特意把她带来了?是要让她欣赏丈夫的活跃表现吗?”

“我们约定过,只要我找到折尾,就可以立刻交换绵子,所以他们把绵子带到了这里。总之,那帮人的时间也很紧张。”

“这样的话,”黑泽平静地说,“你就想方设法找出绵子吧,总比你待在这里有用,而且仙台也不算是大都市,对吧?”

“那帮人会搜索这个手机,随时定位我在哪里。”

“应该也不可能实时追踪。”发送定位的装置大多是将位置信息记录下来,或只在被搜索和收到消息时才显示位置。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搜索。让他们发现我行迹可疑就糟了。”

“如果只看位置,看不出你是在找折尾,还是在找你老婆吧?你好好搜一搜仙台。再说了,手机还可能没电呢。”

“我的手机没电,那帮人的手机也可能没电。我更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了。”兔田这才想到,现在得充好电。

“总之,你最好赶快去找你老婆。”

“可我什么线索都没有。”

“下次对方打来电话的时候,你装作不经意地问问,怎么样?就说,喂,现在——呃,对方叫什么来着?”

“稻叶。”

“喂,稻叶先生,现在月亮在你的哪边?这不就多少能推测稻叶的位置了吗?”

“你傻吗?这叫不经意?他怎么可能说!”

“刚才不就说了吗?”

“啊?”

“你说那个人姓稻叶。就是绑架了你老婆,并向你发号施令的家伙。如果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告诉我他的名字’,估计你不会轻易告诉我。但如果我是出于其他目的而顺便问到,你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是吗?”兔田心里开始动摇。在说出“稻叶”这个姓氏的瞬间,他曾想过是否应该说出来,但最后确实放松了警惕,觉得不过是个姓氏。

“和你聊别的事情时顺便发问,不让你察觉,你就会直接告诉我答案。就好像是假借要占卜,问出对方的生日一样。用这种办法问出稻叶的位置如何?你可以迅速赶过去,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救出来。”

“嗯,嗯。”勇介母子一心希望兔田赶快离开,便使劲点头肯定,却根本不明白黑泽的方案是什么意思。

“对方不是那么好骗的。我不去找折尾,反而去抢回绵子的可能性……呃,对了,有个很酷的说法叫什么来着?”

“夺回?”勇介说。

“对,夺回。他们一定料到我想夺回绵子,因此绝不会告诉我他们的位置。不知道位置,我就什么都做不了。期限快到了。”

“几点?”

“今天。今天之内,我必须把折尾带过去。他们还得从折尾隐藏的账户中给别人汇钱。”

“还有时间。你就对他们说已经找到折尾了,但路上堵车。堵车又不怪你。”

“这些借口根本行不通。堵不堵车一查不就知道了?他们要是识破我的谎言,绵子就惨了。”

“说不定真的会堵车。”

“你是让我现场拍视频给他们?看,现在刚好堵车,我可没撒谎——说什么傻话!如果他们让折尾接电话,不就全完了?”

这时,一个想法从黑泽脑海中闪过。使这件事成为白兔事件的计划——用一个并没有人会这样称呼的名称来说,应该叫白兔作战——就此诞生。

“就它了。”

“就它了?”

“实况直播。你把现在遇到的麻烦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个稻叶。让他看看现实情况就是你无法行动。”

“要怎么做?利用网络给那家伙看?”

“正面进攻,采取简单易懂的手段更好,不会被怀疑。”黑泽指了指房间角落的电视。

“电视?”

“让电视台报道绑架案。对方只要看电视就能确认情况。”

“叫媒体来?”

“把事情公开。绑架案可是大事,只要上了新闻,稻叶就能知道你迟迟不去的原因。”不等兔田反驳,黑泽接着说,“对方可能会气愤地说这不是借口,但也可能不发火。只要你说能想办法找到折尾折尾,请他们等等,他们应该能同意,毕竟现在别无他法,还不能放弃你。只要向他们透露你有办法找到折尾折尾就行了。”

“可是,折尾折尾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兔田看向二楼。

“那也没办法,不过,你需要做的并不是履行和稻叶的约定。”

“而是把我的绵子抢回来,不,是夺回!”兔田每次说出“夺回”,都仿佛在独自呐喊口号,觉得自己满血复活。

“放手去做吧!借着直播绑架案争取时间,找到稻叶,然后你就赶过去——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夺回!”

“对,夺回你的绵子!”说到这里,黑泽停住了,好像在表示他已经说明完作战计划。

就像交响乐演奏结束,众人安静片刻后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样,另外三人沉默片刻后,纷纷开始提问。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怎么知道稻叶的位置?”“那我们会怎样?”

这三个问题好似和弦,黑泽无法一一听清,但大致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黑泽想起了《古事记》中“因幡之白兔”的故事。

白兔从淤岐岛去因幡的途中,为了渡海而欺骗鳄鱼。白兔谎称要数鳄鱼的数量,让鳄鱼排成一排,然后自己从鳄鱼的背上跳过去。就在马上到达对岸时,白兔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可能是“你们被骗了”或是“短吻鳄,谢谢你们上当”。当时所谓的“鳄鱼”其实是鲨鱼,但总之白兔耍了鳄鱼。鳄鱼勃然大怒,剥掉了白兔的皮。

黑泽讲完这个故事,说:“你依此行事,不也能到达对岸吗?”

“可故事的最后,兔子被剥了皮。”

“忍一忍就好。”

“好,只要能到绵子身旁去,一两张皮算什么。”

“别管几张了。”

“到底该怎么办?我刚才已经说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救绵子。”

“等一下。”黑泽突然想到了什么,向前伸出手,“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告诉警方。”

“告诉警方?”

“说你老婆被绑架了,请他们帮忙寻找,并逮捕绑匪,他们会帮你的。一开始这么做,问题不就解决了?”

不就解决了?兔田差点又要扯头发。“我也想过这么做。”他一直以为像警察这种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是自己的对头,但其实他们或许在保护自己。遇到紧急关头也可以依靠他们,不是吗?“但还是不行,不能相信他们。”

“什么意思?”

“如果警察找到了绵子,一路鸣着警笛开过去,稻叶肯定会认为是我背叛了他们,继而对绵子下手。”

“那就和其他绑架案一样,事先向警察仔细说明,请他们不要大张旗鼓地行动,嘱咐他们别鸣警笛。他们会小心行事的。”

“也许吧。可是之前出过几次事,我敢肯定警察中有稻叶的内线。听说,有警察为了免交赎金,向稻叶提供信息。如果他们知道我向警方求助……”

“这是你的臆想,警察中也许没有他们的内线。”

在这里说一下正确答案。警察内部确实有人和稻叶通气,但管辖仙台的宫城县警察局里倒是没有,毕竟在日本各地都安插内线是不可能的。兔田完全是杞人忧天,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点。

黑泽说着“应该没问题”,想要推进计划,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他的话不具备说服力。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暗中求助警察,他们的行动也可能因为些许差错,被稻叶察觉。

“看来,还是只能找到稻叶的位置。”黑泽说出脑海中浮现的想法,“我们把问题简化一下如何?如果稻叶打来电话,查一下他的来电位置,就能立刻知道他在哪里。”

“我说,”兔田似乎非常惊讶,叹了口气,“这根本办不到。你想怎么做?那家伙连电话号码都隐藏了。”

“不显示号码?”

“这样你有办法查吗?”

“我?我当然没办法。”黑泽立刻承认,“不过——”

“不过?”

“警察可以。”

兔田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黑泽,好像在看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

“让警察去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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