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神秘的访问

百万英镑  作者:马克·吐温

我最近“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位光临我家的是一位自称估税员的先生,他说他在国内税务部供职。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这个行当,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他。请坐下说,好不好?他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可是我觉着像我这样拥有家产、有身份的人一定要善于攀谈,一定要平易近人,善于交际。所以,我尽管无话可说,还是问了他一句:他的办公室是不是就设在我家附近。

他说就设在附近。〔我不想给他留下我是个外行这种印象,可心里倒是希望他提一下他这家店到底是卖什么货的。〕

我冒昧地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马马虎虎”。

于是我说我们会光顾他的商店,如果他这家店同别的商店一样好,我们会成为他的常客。

他说,他认为我们会非常喜欢他的商店,以后一定会非他这家店不去,又说他还没有见过有谁在同他打过一次交道后又跑掉去找他这个行业里另外的人。

这话透出他洋洋得意的劲儿,可是瞧他脸上的表情,除了你我都有的那种天生的狡猾样儿,倒是蛮诚实的。

我记不清后来究竟怎么搞的,反正我们渐渐融洽起来,谈到一块儿去了,于是运行正常,好比时钟的发条走得舒舒坦坦。

我们谈啊,谈啊,谈啊——至少我一直在说话;我们笑啊,笑啊,笑啊——至少他一直在笑。但是谈笑之间,我头脑始终清醒——就像机械师说的,将我天生的机灵劲儿“开足马力”。尽管他的答话躲躲闪闪,我下决心要弄明白他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我决心要把他的情况套出来而又避免引起他怀疑我的意图。我要用深谋远虑的招法让他中我的圈套。我打算先把我自己的生意情况全部告诉他,在这一阵亲密谈话的时间内,诱惑他对我热和起来,弄得他忘乎所以,把他的生意情况全部告诉我,等他起疑心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私下里想,哥儿们,你哪知道同你打交道的是一只什么样的老狐狸!我说:

“你怎么也猜不出我去年冬天今年春天做演讲挣了多少钱,猜不出吧?”

“猜不出,我想我怎么也猜不出。我想想——你让我想一想。大概两千美元吧?哦,不;先生,不对,我想你挣不到那么多钱。一千七百,差不多吧?”

“哈哈!我早料到你猜不出来。我去年冬天今年春天的演讲收入是一万四千七百五十美元。你觉得怎么样?”

“啊,这真想不到——太叫人想不到了!我记下来。这还不是你全部收入吧,你说呢?”

“全部收入!你瞧,我还有《呼号日报》四个月的稿费——大概有——大概有——这么说吧,大概有八千美元,怎么样,你觉得?”

“噢唷!嗨,我要说要是我自己也能赚进这么一大笔钱该有多好。八千美元!我把它记下来。我说,先生,除了这些钱,你是不是说你还有别的收入?”

“哈!哈!哈!这么说吧,你才挨上一点边。还有我那本书《傻子出国记》,卖三点五美元到五美元一本,看怎么装订。你听我说。仔细听着。在过去的四个半月里,不说四个半月之前的销售量,只算过去的四个半月,我们卖掉了九万五千本。九万五千本啊!你想想。算它平均四美元一本吧。哥儿们,这就差不多四十万美元。我得一半。”

“我的老天爷!我要把这个也记下来。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加八千,再加二十万。总数是——嗨,实实在在,总数是二十一万三千或者二十一万四千美元!这可能吗?”

“可能!要说算错,那只会少不会多!我不是不会算术,二十一万四千美元,现钞,这就是我今年一年的收入。”

这时候这位先生起身要走。我心里直觉得窝火,因为我这样坦诚相告,又被他的大声惊叹弄得飘飘然而大吹其牛,结果也许是一无所获。可是,情况并非如此,这位先生临了递给我一只大信封,说信封里面装有他的宣传广告;说从这里面我可以了解关于他生意的全部情况;说他很高兴有我这么个主顾——他说,老实说,他能有像我这么一位巨额收入的主顾而感到荣幸;他还说他从前以为城里有几家富户,可是临到同他们做生意的时候他发现这些富户日子过得结结巴巴;他说,说实话,他从前见过一位富翁,同他面对面说过话,用手接触过他,可是那是许多年许多年之前的事,所以他现在忍不住要同我拥抱一下——说实话,如果我允许他拥抱我的话,他会深深地感到荣幸。

他这话说得我满心喜欢,我不能拒绝他这番心意,允许这位心地单纯的客人伸出双手搂住我,还让他淌了几滴舒心的眼泪顺着我脖子背后往下流。然后他走了。

他一走我就打开他那份广告袋。我全神贯注研究了四分钟。接着我把厨子叫来,说道:

“快扶着我,我要晕倒了!叫玛丽去翻烙饼。”

过了一会儿,我缓过气来之后,派人到拐角那家酒店雇用一个艺术家,雇他一个星期,叫他天天夜里坐着痛骂那个陌生人,白天我骂累了,偶尔也叫他顶班替我接着骂。

哎呀,这家伙多不要脸!这哪是什么“广告”,明明白白是一份混账的税收通知单——一共四大张,用小号字体印刷,其中绝大部分的问题粗暴无礼,干涉我的私事——我可以说,这些问题提得十分巧妙,连当今世界上最老的老头儿都不明白其中大部分问题的奥妙——这些问题经过深谋远虑,能叫你把你的实际收入多报四倍以避免起假誓。我想找它一个漏洞,可是好像一个漏洞也没有。第一个问题把我的情况概括得又全面又充分,好比一柄雨伞把一堆蚂蚁全盖住了:

去年一年之中,你从任何地方所经营的任何生意、买卖或从其他职业,总共收入多少?

这个问题还附加了十三个小问题,个个刨根究底,其中问得最客气的一个问题是要我填写有没有从事过盗窃、拦路抢劫、纵火等活动,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收入,也就是说,除了我根据第一个问题所申报的各项收入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财源。

那个陌生人引诱我当了一个傻瓜,这事情是明摆的,非常非常清楚,于是我出去,又雇了一名艺术家。那个陌生人利用我的虚荣心,引诱我承认有二十一万四千美元的收入。根据法律规定,其中一千美元免征所得税,这算是我唯一的安慰,但是这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按照百分之五的税收法,我得上缴政府一万零六百五十美元的所得税!

〔这里我可以提一下,这笔钱我没有上缴。〕

我认识一位阔佬,这人住的房子是一座宫殿,饮食奢侈豪华,开销大得不得了,但是我从税收单上常常注意到,这个人竟一无收入,我急得没办法了,只好上门向他讨教。他接过我那些数字大得吓人的单据,戴上眼镜,拿起一支笔,变!——我变成了穷光蛋!这一手玩得干净利索。他变的法子很简单:熟练地运用“免税项目表”。他先把我的“州政府、联邦政府和市政府的税款”多少多少记下来;我“轮船失事、火灾等项的损失”多少多少写下来;我“出售房地产所受的损失”、“出售牲口所受的损失”、“房屋田园租金的损失”、“修缮费、改建费、利息等方面的损失”、“从前在美国陆军、海军、税务部供职时已缴的薪金所得税”以及其他项目的开支等等都记下来。他从这些项目中的每一项都“扣除出”惊人的数字——每一项都扣。他算完之后把账单交给我,我一看,原来我去年一年赢利收入只有一千二百五拾美元四十美分。

“你看,”他说,“这里面一千美元依法免征所得税。你现在到税务所去,宣誓账单上的开支属实,然后付清二百五十美元应缴的所得税。”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小儿子维利从他背心兜里掏出一张两美元的钞票,然后溜之大吉,我敢打赌,如果明天那个收税的来找这个小男孩,他肯定不会承认这笔收入。〕

“那么,先生,”我问,“你对自己的收入是不是也常用这样的‘免税’法?”

“那还用说!我就靠‘免征项目’下面这十一条补充规定,要不的话,每年为了支持这个可恨的、坏透了的政府,这个敲诈勒索的专制政府,我该去要饭了。”

这位先生地位很高,属于全市殷实户中的精英——这些人德高望重,诚实经商,社会声誉无可指责——所以我甘愿以他为楷模。我去到税务所,不理会访问过我的那个税务员谴责的目光,照样站起来宣誓,谎言说了一个又一个,瞎话编了一句又一句,罪行犯了一桩又一桩,弄得我灵魂上的伪证罪一英寸一英寸厚了起来,自尊二字荡然无存,消失殆尽。

可是这有什么呢?美国成千上万最有钱、最自豪、最受尊敬、最受欢迎的人年年都这么干,我干的也不过如此。所以我不在乎,一点都不觉得丢脸。从现在起,我干脆少说话,不要惹是生非,免得又犯老毛病,弄得不可收拾。

---董衡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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