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姆斐尔德船长《天国行》摘录

百万英镑  作者:马克·吐温

1

可不是,我在死了约莫三十年光景的那会儿,开始有一点儿焦急了。听着,我在那段时光里一直在太空里飕飕地飞个不停,像颗彗星。像颗彗星!嘿,彼得斯,我比许多彗星还棒哩!不用说,没有哪颗彗星始终不变地跟我飞的是同样的路线,你知道,因为彗星都是按照像套索的圈子那样的椭圆形飞动的,可是我却像一支飞箭似的,直向来世射去;不过,我时不时地碰巧遇上一颗跟我同路飞行一个钟头光景的彗星,那就不免会互相使出劲儿,分一个高低。但是,通常这种较量是一边倒的,因为我从那些彗星身旁飞过的时候,它们颗颗都好像站着一动也不动似的。一颗普通的彗星一分钟最多飞约莫二十万英里光景。不用说,我碰到一颗那样的彗星的时候——譬如说,像恩克彗星和黑利彗星吧——那不过是一闪亮就不见了,你知道。你没法正儿八经地管它叫一场比赛。这好像彗星是一列运砂砾的火车,而我却是一份电报。可是,我离开了我们的天文系统以后,偶尔会照亮而发现一颗真正算得上是彗星的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彗星——我们压根儿还没有哪。有一个夜晚,我正以极快的速度一路纵情飞行,一切都妥妥当当,又是一路顺风——我估算我一分钟约莫飞一百万英里光景哩——只可能多,不可能少——突然,我发现一颗大得异乎寻常的彗星,在离我右前方约莫三点[点,即罗经方位点。罗盘上有32个方位点。两个相邻罗经方位点之间的夹角等于11.25度。]光景的地方。根据彗星尾部的亮光,我判断它大约是在向东北偏北一点儿的方向飞行。嘿,这离我的航线太近了,所以我绝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我随即改变了一个点的航向,把稳了舵,向它赶过去。你真该听一听我飕飕飞行的声音,看一看那电光四射的急速飞行!在约莫一分半钟内,我浑身上下带着光晕,那电光不知照亮了周围多少英里,照得整个太空跟白天一样亮。我刚看到那颗彗星的时候,它在远处蓝莹莹地燃烧着,像一支黯淡的火炬;不过,我悄悄向上靠近它的时候,它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很快向它悄没声地飞去,当我飞了约莫一亿五千万英里光景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它够近的了,被它的拖在后面的磷光闪闪的亮光吞没了。那道晃眼的强光使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跟它撞上可不行,所以我避到一旁去,一路拼死追赶。过了一会儿,我撵到了跟它的尾部并排的地方。你知道那好像是个什么局面吗?那就像一只小虫子在撵美洲大陆似的。我不断地加快速度,一路飞去。过了一会儿,我沿着彗星的边缘飞了一亿五千多万英里;这时候,我才根据它的外形看到,我还没有撵上它的腰部。嗨,彼得斯,我们在这儿下面,对彗星可一无所知哩。要是你想要把彗星的本来面目看个一清二楚的话,你就得飞到我们的太阳系外面去——那儿,彗星才有腾挪的空间,你要明白。我的朋友,我看到过在外面那儿的彗星,那才真叫大,它们躺在我们最气势恢宏的彗星的轨道里,也非把它们的尾部伸在外面不可。

嗨,我又飞快地前进了一亿五千万英里,终于跟它的肩部并排飞行了,你可以这么说。我的感觉好极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但是,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彗星飞船上那个值日官员走到船边,向我的方向举起他的望远镜。我马上听到他喊叫起来。

“瞧下面那儿,啊嗬!快加劲儿,快加劲儿!快加上一亿亿吨硫磺!”

“是——是,长官!”

“吹长口哨召集右舷值班人员!全体人员登上甲板!”

“是——是,长官!”

“派两万亿人上桅杆去,升起顶桅和三角天帆!”

“是——是,长官!”

“把辅助帆都取出来!把你拿得到的小风帆一古脑儿挂出来!把它从船头到承舵柱都裹起来!”

“是——是,长官!”

在约莫一秒钟以内,我就开始发现,我已经吵醒了一个极难对付的玩意儿,彼得斯。不到十秒钟,那颗彗星就变成了一顶烫得发红、烈火熊熊的帐篷。它越来越高,进入太空,看不见了——这老伙计看来好像膨胀开来了,占据了整个空间;好像炉子里冒出来的硫磺烟——啊,嗨,没有人能够描摹出它滚动和摇摇晃晃地升入天空的模样,也没有人能够把那股气味冲鼻的程度描摹出一半来。也没有人能够描摹这架奇大无比的航天飞船开始一路轰隆隆地飞行的模样。简直是一个帕瓦仪式[北美印第安人祈求神灵治病或保佑战斗、狩猎等胜利而举行的一种仪式,通常伴有巫术、盛宴、舞蹈等。]——成千上万个水手长的哨子顿时尖叫起来;飞船上的船员,有十万个我们的世界的居民那么多,顿时一古脑儿破口咒骂。嗨,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哨声和骂声。

我们肩并肩地一路轰鸣,发出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同时各自不顾死活地猛冲过去,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一颗彗星能胜过我,所以我一定会压倒这一颗,或者会打破什么记录。我自以为在外层空间里是有点儿名声的,而且我打算保持它。我注意到,我眼下不像以前那么撵得快了,不过,我还是在越撵越快地撵上去。那颗彗星上,掀起了一个乱纷纷的骚动场面。一千多亿个乘客从下面簇拥着走上来,冲到一边去,开始拿这场比赛打赌。不用说,这就使飞船倾斜到一边去,影响了它的速度。天啊,那个大副岂不是要发疯了吗!他扑向人群,手里拿着喇叭,连声吼叫——

“到飞船中部去!到飞船中部去,你们这帮——[船长记不得那是个什么词儿。他说那是个外国词儿。——原注]!要不,我把你们这帮蠢货的脑袋个个砸个稀巴烂,一个也不剩。”

“行了,老兄,我渐渐地越撵越近,最后轻松地掠过了那颗烈火熊熊、宏伟壮丽的彗星头部。这时候,那颗彗星飞船的船长从床上被拉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大副的身旁,怒冲冲地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向前看;他穿着衬衫和拖鞋,头发乱得像耗子窝似的,一条吊带从肩膀上垂了下来。那两个人真是一副倒楣相。我轻快地飞过的时候,再怎么也忍不住把我的一个大拇指放在鼻尖,其他四指张开摇动,表示轻蔑,并且大声吼叫:

“再见!再见!有什么话要带给你们家里人吗?”

彼得斯,这一下可犯了个错误啦。可不是,老兄,我经常懊悔——这一下可犯了个错误啦。你知道,那个船长本来已经放弃比赛,可是这句话叫他太反感了——他受不了。他向那个大副转过身去,说——

“我们自己有足够的硫磺来应付这次航行吗?”

“有,船长。”

“有把握吗?”

“有把握,船长——不但够,还有得多呐。”

“我们给魔王撒旦装运着多少货?”

“一千八百万亿件后面再加上十八个零的黑色法衣。”[黑色法衣为基督教教士所穿。此处作者暗指撒旦(魔王)统治的地狱居住着大量教士。]

“很好,那么让那些寄宿在撒旦那儿的人冻僵一会儿吧,等下一颗彗星来救他们。卸货!赶紧干起来,嗨,赶紧干起来,伙计们!把飞船上的货物全都扔掉!”

彼得斯,盯着我的眼睛看,镇静点儿。我在那儿发现,一件法衣的确有我们的世界的体积一百六十九个那么大!他们把那批货物全都扔出飞船。货物纷纷掉下去的时候,把相当大的一批星星扫得无影无踪,好像它们是一支支蜡烛,被人一一吹灭了那样。至于这场比赛嘛,就此结束了。那颗彗星一卸掉货物,分量减轻以后,马上从我身旁掠过去,好像我抛锚了似的。那个船长站在船尾后吊艇杆旁,把一个大拇指放在鼻尖上,其他四指伸开摇动,大声喊叫——

“再见!再见!也许你有什么信儿要捎给你的在那个永远的热带地区[指地狱。]里的朋友吧!”

接着,他把那条垂在一边的吊带重又套在肩膀上,向前面飞去;不到三刻钟,他的飞船成了在远处的一个苍白的火炬。可不是,这是犯了个错误,彼得斯——我多了句嘴。我想,我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一辈子都忘不了。要是我不讲这句话的话,我就会胜过那个空中的恶霸了。

可是,我讲这个故事讲得稍微有点儿扯到题外去了;我要重新回到正题儿上来。哦,你已经知道,我飞得有多快。所以,我说,我一路这么不要命地飞行,飞了约莫三十年光景,开始心里不踏实起来了。啊,一路上倒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新鲜事儿,倒是挺愉快的,可是另一方面,多少有点儿孤单,你知道。再说,我想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当初飞行的时候,并不想要永远巡游。一开始,我喜欢耽搁,因为我估计,我到达终点那会儿,将会是到达一个相当温暖的地带,可是临了,我开始觉得宁愿——嗐,到任何什么地方去都行,这样,就可以让心中不再有不着落的感觉。

唷,有一个夜晚——始终是夜晚,只有在我从一颗星的旁侧飞过,它的火和强烈的光占据整个宇宙的时候除外——那时候,亮光当然是够的,可是,我一定会在一两分钟内把它撇在后面,重新扑进足足有一个礼拜的黑暗去。星和星之间并不像它们看起来那样隔得那么近。我到底在哪儿呢?啊,对了,有一个夜晚,我正在一路飞行,那时候,我发现在前面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长排大得异乎寻常的、闪烁的亮光。我飞近那儿的时候,那些闪亮的玩意儿显得高高屹立,气象雄伟,看上去好像巨大的火炉似的。我跟自己说——

“我的天啊,我终于到达了——可是到达了错误的地方,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

接下来,我晕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候不知人事,不过,一定有好大一阵子,因为我清醒过来那会儿,黑暗已经一扫而空,那儿换成了一个有最可爱的阳光和最温和、最芳香的空气的地方。在我面前展现着一个这么神奇无比的世界——这么一个绚烂多姿、美丽、迷人的所在。我看作是火炉的那些东西全都是一扇扇大门,有几英里高,无一不是用光芒四射的宝石做的;它们洞穿一道你看不见顶、也看不见左右两方面的尽头的、足赤打成的金墙。我对准一扇大门笔直飞去,好像是飞向一所着火的房子似的。接着,我注意到空中黑压压地挤着千千万万人,向一扇扇门冲去。他们在空中一个劲儿地冲,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闹声!地面上也挤满了人,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有几十亿,我估计。

我降落了。我跟一大堆人一起拥到一扇大门前。挨到我那会儿,那个负责招待的头儿用认真的口气说——

“喂,快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旧金山,”我说。

“旧金——什么?”他说。

“旧金山。”

他搔搔头皮,显出一副困惑的模样,接着他说——

“那是一颗行星吗?”

我的天啊,彼得斯,想想看!“行星”?我说;“那是一座城市。而且这座城市是最大、最美和——”

“好了,好了!”他说,“这儿没有时间闲谈。我们这儿不跟城市打交道。挑大地方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啊,”我说,“对不起。就给我写上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吧。”

我又把他难住啦,彼得斯!他动了一下脑筋,接着绷着脸,恼火地说——

“我不知道那么一个行星——是个星座吗?”

“啊,我的老天啊!”我说。“你说,是星座吗?不——那是一个州。”

“伙计,我们这儿不跟州打交道。你会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吗,挑大地方说——要代表整体的嘛,你明白吗?”

“啊,我现在懂你的意思了,”我说,“我是从美国来的——美利坚合众国。”

彼得斯,你知道吗,我又把他难住了?我要是没把他难住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个不中用的东西啦!他的脸上一片茫然,没有一点儿表情,好像民兵射击比赛后的靶子。他转过脸去,向一个低级接待员说——

“美国在哪儿啊?美国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个下级招待员马上接嘴说——

“没有这么一个天体。”

“天体?”我说。“啊呀,你在说什么呀,小伙子?那不是个天体;那是一个国家;那是一片大陆。哥伦布发现了它;我估计,不管怎样,你极有可能听到过他。美国,嘿,老兄,美国——”

“闭嘴!”那个负责招待的头儿说。“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得了,”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除非我含混地说我是从世界上来的。”

“啊,”他说,脸上露出笑意,“这话说得妙极了!什么世界?”

彼得斯,这一回,他把我难住了。我望着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望着我,干瞪眼。接着,他脱口而出地说——

“说啊,说啊,什么世界?”

我说,“喂,就这么一个世界,那还用说。”

“一个世界!”他说。“哼!有几十亿个世界哪!……下一个!”

这话的意思就是吩咐我站到一边去。我照办了;接着,一个有七颗脑袋、只有一条腿的天蓝色的人,一跳一跳地跳过来,跳到我刚才站的地方。我走开去。这会儿,我不由得想起,我刚看到的千千万万拥到这扇大门来的都跟这东西的模样像极了。我着手寻找一个我认识的人,可是那时候,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找不到。于是我把这事儿再思前想后地想了一遍,最后低头哈腰地侧着身子回到那儿,你可以说,我心里相当沮丧。

“怎么样?”那个负责招待的头儿说。

“听我说,先生,”我说,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我看来好像说不清我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可是你可以从这件事儿上知道——就是救世主救过的那一个世界。”

他听到救世主这个词儿就侧过脑袋。接着,他语气温和地说——

“他救过的世界,在数目上跟天国的大门一样多——没有人能数得清。你所在的世界在什么天体系统?——也许这会有点儿帮助。”

“那是个有太阳的天体系统——还有月亮——还有火星”——他每听到一个名字就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瞧——“还有海王星——还有天王星——还有木星——”

“停嘴!”他说——“停一下嘴!木星……木星……我好像想起了,在八九百年前,我们有一个从那儿来的人——不过,从那个天体系统来的人很少经过这扇门进来。”他突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看起来,我想他就要把我看穿了。接着,他说,神情很沉着。“你是从你那个天体系统直接来到这儿的吗?”

“不错,先生,”我说——但是,我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然微微涨红了一点儿。

他非常严厉地望着我说——

“这不是真话;在这儿花言巧语可不行。你是偏离了航线。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说,脸又涨红了——

“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是实话实说吧。有一天,我跟一颗彗星小小地较量了一下谁飞得快——只是顶短顶短的一会儿——只是那么顶短的一下——”

“这还说得过去,”他说——口气里没有一丝半点恭维的味儿。

我接着说下去——

“可是我只是偏离了一个点罢了,而且比赛一结束,我就马上又拐回到我的航线上来了。”

“这不相干——你那次偏离造成了这一切麻烦。它把你带到了这扇大门前来,这扇门离开那扇你该去的大门要差几十亿里格[里格,一里格等于3英里。]哪。要是你到自己的那扇门去的话,那儿的人就马上会知道你那个世界的一切情况;那就不会有丝毫耽搁了。不过,我们会设法给你提供方便的。”他转过脸去,向一个下级接待员说——

“木星在哪个天体系统里?”

“我记不得了,先生,可是我想,在宇宙中间,在很远很远的角落里,有一些只有很少的世界的小小的新天体系统,其中有一个天体系统里有这么一颗行星。我来查一下。”

他乘到一个气球上去,面对着一幅大得像罗得岛州[美国一州名。]一般大的地图,向上升,又向上升。他不断地上升,直到我们看不见他为止;过了一会儿,他回下来,吃了一点儿东西,又升上去。简单地说,他连续这么干了一两天;最后,他回下来说,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太阳系,但是它可能是一些蝇屎斑。所以他取了一个显微镜,又回上去了。结果,总算比他担心的好。他确实好不容易地找出了我们的太阳系。他让我说明了我们的行星和它同太阳之间的距离;然后,他对他的头头说——

“现在我知道他指的那一个了,先生。地图上标明着。它叫‘疣子’。”

我对自己说,“小伙子,要是你到下面那儿去,管它叫‘疣子’的话,那你就会免不了被认为是信口胡说啦。”

就这样,他们让我进去了,还告诉我,我永远安全了,而且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然后,他们就转过身子,撇下我,继续干他们的工作,那副模样就像他们认为我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而且办得干净利落那样。我对这情况大大地感到惊奇,可是我胆小怕事,不敢开口去提醒他们。我确实很不愿意这么干,你知道;去打搅他们看起来真的是件很过意不去的事情,因为他们手头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嘛。我有两回想横横心,让事情就这么算了;所以我有两回想要动身离去了;不过,我顿时想起,我穿着这么一身行头,走到外面那些受到救赎的人中间去,会成为一个怎样的角色;这终于使我缩了回来,又站住脚。人们开始注意我了——你知道,是那些接待员——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动身离开。我再也受不了啦——这叫人太不舒服了。所以我终于大着胆子,向那个负责接待的头头悄悄地做了个手势。他说——

“怎么回事!你还在这儿?还缺少什么吗?”

我低声说,而且用双手围成一个喇叭形状,凑在他的耳朵边,显得非常机密的模样——

“对不起,千万别生气,我来提醒你,看来好像是在没事找事,可是你有没有忘了什么事儿?”

他想了一下,然后说——

“忘了什么事儿?没有呗,我可不知道忘了什么。”

“想一想,”我说。

他想了想,然后说——

“没有,我觉得没有忘记任何东西。忘了什么?”

“瞧瞧我,”我说,“把我浑身上下都瞧一瞧。”

他照办了。

“怎么样?”他说。

“唉,”我说,“你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吗?我要是这副模样挤到那些蒙上帝挑选而灵魂得救的人中间去的话,它不是要引起广泛的注意吗?——它不是要显得有点儿惹人注目吗?”

“得了,”他说,“我一点儿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你还缺少什么?”

“缺少!嗨,我缺少竖琴和花圈,还有光环,还有赞美诗集,还有棕榈枝——凡是在这儿的人不可缺少的一切东西,我都缺少,我的朋友。”

不明白?彼得斯,他是我看到过的最不明白的人了。临了,他说——

“得了,你从任何方面来看都好像一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以前压根儿没有听说过那些东西。”

我对那个人望了一会儿,简直惊奇得目瞪口呆;接着,我说——

“别生气,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当作冒犯你,因为我并不是有意的,可是说真的,我以为你是个在天国里已经待得很久的人,你看来却确实好像对它的习惯几乎一无所知。”

“天国里的习惯!”他说。“天国是个大地方,好朋友。那些大帝国还有许多不一样的习惯。甚至每一片小领土上也有,既然你也在‘疣子’上看到了那小小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你也明白了那种情况。你怎么能想象,我竟然能把天国中多得数不清的王国的种种不同的习惯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只要去想想它们,就叫我头痛。凡是被指定经过我自己这扇大门进来的人居住的那些地方所时行的习惯,我倒是知道的——你听我说,我白天黑夜地花了三千七百万年工夫,钻研这个课题,一个人尝试着把学问塞进自己的脑袋,也称得上相当博学了。可是要弄清楚大得吓人的整个天国的所有广大无比的地区的习惯——啊,伙计,你说话简直像在发疯!这会儿,我不怀疑,你所说的那种古怪的行头在你所属的天国那个地区里是时装,可是你不穿它,也不会在这个地区惹人注目的。”

要是情况确实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这样倒挺好;我随即向他告别后离去。整整一天,我向一座大得异乎寻常的办公室的大厅的另一头走去,希望随时都会终于走进天国,但是犯了个错误。那座大厅是按照天国的总体规划建造的——它一定不可能是小的。最后,我累得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了;所以我坐下来休息,开始跟那些稀奇古怪到极点的陌生人交谈起来,向他们打听情况;但是从他们那儿,我什么也得不到,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我感到寂寞极了。我灰心丧气,没完没了地想家,有上百回地想我要是没有死该有多好。不用说,我就往回走了。约莫在第二天中午光景,我终于回去了,又来到了入口登记处门前。我对那个负责接待的头头说——

“我终于发现,一个人得进他自己的天国才会快活。”

“完全正确,”他说,“难道你从前认为同一个天国对各种各样的人都合适吗?”

“唉,我有过这种想法——可是我现在明白这个想法真蠢。我怎么走才能走到我的地区去呢?”

他叫唤那个查地图的下级接待员;他给了我全面的指示。我向他表示了谢意,随即出发;但是他说——

“等一等;那儿离这儿几百万里格呐。你到外面去,站在那张红色的称心如意毯上;闭上你的眼睛,屏住你的呼吸,许个自己要到那儿去的愿就行了。”

“非常感谢,”我说;“我乍来的那会儿,你干吗不指示我乘毯子飞过去呢?”

“我们这儿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考虑。你应该自己考虑到这事,提出要求。再见;我们可能在约莫一千个世纪内不会在这个地区里再见到你了。”

“情况既然是这样,啊,再见吧,”我说。

我跳到那张毯子上,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但愿我已经来到自己地区的入口登记处门前。就在那会儿,一个我熟悉的声音用谈业务的口气喊叫——

“一架竖琴和一部赞美诗集、一对翅膀和一个光环,十三号的,给旧金山的伊莱·斯托姆斐尔德船长!——给他开一张没有疾病的健康证书,让他进去。”

我睁开眼睛。果然,那是我以前在图莱里县[图莱里县,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内。]里时常来往的派尤特族印第安人;是个大大的好人——我还记得参加过他的丧礼;在那个丧礼上,他被火化,其他的印第安人用油脂拌他的骨灰抹在他们的脸上,像一群野猫似的嗥叫。他看到了我,乐坏了,而且你完全可以肯定,看到他,我跟他同样地快活,而且觉得我终于到了一个完全对头的王国里了。

你放眼看去,凡是你看得到的无处不是一群群接待员,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在给几千个扬基人[扬基人,美国的新英格兰人,也泛指美国北方人。]、墨西哥人、英国人和阿拉伯人,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穿上他们的新行头。他们把我的一套服装给了我,我戴上光环,对着镜子看了一下,高兴得可以一跳跳过一所房子。我是这么快活。“嗨,这副打扮才叫呱呱叫呐!”我说。“嗨,”我说,“我很好——带我去看云吧。”

在十五分钟内,我向云堆走了一英里;约莫有一百万人光景跟我走在一起。我们大多数人试图飞起来,但是有些人摔瘸了腿;没有一个人飞成功的。所以我们决定眼下我们还是步行,我们先得练习一些时候用翅膀飞行,然后再飞。

我们开始遇到了一群群正在往回走的人。有些人手里只拿着竖琴,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手里只拿着赞美诗集,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有些人手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个个显得神态温顺和不自在。一个年轻人只剩下一个光环,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却把光环拿在手里;他突然把光环递给我说——

“你给我拿一下吧,好不?”

接下来,他就消失在人群里了,我继续走。有一个妇人请我给她拿她的棕榈枝,接下来,她也不见了。一个姑娘请我为她拿了她的竖琴;我的天啊,她也不见了;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到后来,我身上的东西差一点儿没把我压得动不了啦。接下来,来了一位微笑着的老先生,他请我给他拿他的东西。我擦掉了汗,用非常尖刻的口气说——

“我不得不请你原谅,我的朋友——我不是衣帽架。”

大约在这时候,我开始在路上遇到一堆堆那些随身携带的行头。我就把我那些份外的货物也悄悄地扔到它们一起。我向周围看看,彼得斯,跟在我后面的整个庞大的人群,都跟我刚才一样,怀里满满地抱着许多东西。回来的人群请他们拿一下他们的东西嘛,这你知道。他们也都扔掉了他们拿着的东西,我们继续走。

当我发现自己跟一百万其他的人待在一片云上的时候,我在这一辈子中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我说,“唷,这是按照诺言安排的;我过去一直在怀疑,可是我现在是在天国了,果然是这样。”我把自己的棕榈枝摇了一两下,为了祈求幸运。接下来,我紧一紧我的竖琴弦,弹奏起来。嗨,彼得斯,你没法想象我们发出的闹声到底有多响。你一听,就会觉得美妙无比,使你浑身颤抖的;可是还有相当多的曲调同时演奏起来了,而这妨碍了乐声的和谐,这你知道;再说,还有许多印第安人的部落嘛,他们坚持着发出这么另类的战斗呐喊,几乎耗尽了音乐的活力。不久以后,我停止表演,认为我应该休息一会儿了。有一位性子温和、态度好的老先生正坐在我身旁;我注意到,他没有参加演奏;我随即鼓励他,但是他说,他生性腼腆,怕当着许多人的面露一手。不久以后,那位老先生说,不知怎么着,他似乎一辈子没法欣赏音乐。事实上,我也开始有同感,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接下来,他和我都相当久地保持沉默;可是,在那地方,不用说,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约莫十六七个小时以后——在那段时间里我时不时地稍微弹弹唱唱,始终是同一支曲子,因为别的曲子我不知道——我放下我的竖琴,开始用我的棕榈枝扇我自己。然后,我们两人终于都唉声叹气起来,而且叹个不停。

“你整天弹唱这支曲子,除此以外,你还会不会别的什么吗?”

“只此一支,别的没有,”我说。

“你认为你可以另外学一支吗?”他说。

“不行,”我说;“我试过,可是我学不会。”

“死抱住这支曲子不放,这可得要抱好长好长的时间啊——直到永远,你知道。”

“别叫我心碎吧,”我说;“我已经够沮丧的了。”

另一阵长长的沉默以后,他说——

“你在这儿高兴吗?”

我说,“老伙计,我坦白地跟你说,我过去常去教堂那会儿,总想我将来会得到幸福;可现在的情况跟当初的想法偏偏不大对得起来哩。”

他说,“撂下不干得了,就说是干了半班吧,你说好不好?”

“我乐意,”我说。“我这一辈子中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想要下班呢。”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始终不断地有几百万人来到云堆上,快快活活,唱着赞美诗;始终不断地有几百万人在离开,默不作声,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作好准备,等候那些新来的人;我很快就让他们给我拿一会儿我的一切东西;那样的话,我又是个手里没有一点儿东西的最快乐的人了。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老山姆·巴利特,他已经死了好久啦;我站住脚,跟他谈话。我说——

“喂,告诉我——这种局面要永远维持下去吗?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来引起变化?”

他说——

“我很快就会在这一点上纠正你的看法。人们按照字面来理解《圣经》中的比喻文字和寓言,而他们一来到这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一个光环和一架竖琴,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只要提出要求的人措辞得体,他的无害而合乎情理的要求在这儿是不会遭到拒绝的。所以他们用不着费什么话,就得到全部行头了。他们走啊,唱啊,弹啊,差不多是玩上一天;这就是你在唱诗班中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他们用不着什么人告诉他们,那种事情制造不出一个天国来——至少制造不出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竟然能忍受一个礼拜而且还保持正常的天国来。那云堆被安排着,使闹声不至于打搅那些老居民所在的地方;所以,尽管每个人一到这儿来就上那云堆去,治一治他的毛病,也不会造成什么害处。

“喂,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天国是要怎么幸福和可爱就怎么幸福和可爱的地方;可是它也是你所听说过的最热闹的地方。在度过了第一天以后,这儿没有游手好闲的人了。没完没了地唱赞美诗、摇动棕榈枝,这种场面你在布道坛上听到的那会儿是挺美的;但是,用这种办法来打发宝贵的时间,在人们想得出来的办法中却真是蹩脚。那只会使天国成为一个尽是颤抖着嗓音唱歌的蠢货居住的所在,你说对不?永远的休息,在布道坛上听起来也好像叫人挺舒适。嗨,你试上一试,就会明白时间在你手里攥着有多么沉重。嗨,斯托姆斐尔德,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过得轰轰烈烈、生龙活虎,待在一个没有任何事可做的天国里,用不着六个月工夫,就会憋得发疯的。你到哪儿去都比到天国来休息好——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妨打赌的啊!”

我说——

“山姆,我原以为听了你的话会难受的,我却反而高兴了。现在,我为自己来这里感到高兴。”

他说——

“船长,你的身子累得很吗?”

我说——

“山姆,简直累得没法说!我都快累死啦。”

“是这样——是这样。你挣得了一次美美的睡眠,那你就会得到它。你挣得了一个好胃口,那你就会享受你的晚餐。这儿跟地球上一个样——在你享受一样东西以前,你得用正派和诚实的手段挣得它。你没法享受在先,挣得在后。可是在这儿,有这一个不一样:你自己要干什么,可以自己挑选,然后天国里的一切力量就会被发挥出来,帮助你取得成功,要是你自己竭尽全力的话。一个在地球上做鞋的人,只要有写诗的热情,在这儿不用做鞋。”

“唷,这倒是完全合情合理,而且是完全正当的,”我说。“活儿多的是嘛,而且还有你一心想干的那种;不再有痛苦,不再遭罪啦——”

“啊,别胡扯啦;这儿多的是痛苦——不过它不至于要人的性命。这儿遭罪也多的是,不过时间不会长。你知道,快乐,就它的本身来说,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东西——它只是跟不愉快的东西作对比的东西罢了。事情就是这样。你没法说出一件就它的本身来说是快乐的东西——只有跟其他东西作了对比才是这样。只要那种新奇的劲儿一过去,对比的力量一减弱,它就不再是快乐了;那你就得找一件新鲜事了。得了,天国里,痛苦和遭罪的事情多的是——所以对比的事也多的是;这样,才会有没完没了的快乐。”

我说,“这是我到眼下为止听到过的最通情达理的天国,山姆,然而它跟那个我在其间长大的天国大不一样,那不一样的程度就跟一位活生生的公主跟她自己的蜡人儿一样。”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在这个王国里到处转悠,交朋友,看看乡间风光,最后定居在一个着实漂亮的地区,在再度出发以前休息一下。我继续不断地结识一些人,搜集消息。有一位秃顶的老天使,名叫桑迪·麦克威廉斯;我跟他谈了许多回话。他是新泽西州某个地方的人,我经常跟他一起逛来逛去。在温暖的下午,我们常常随意躺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那地方在一个相当高的草场上,在他那个越橘农场的沼泽地灌木丛外面,我们常常在那儿叼着烟斗,谈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一天,我说——

“你究竟有几岁了,桑迪?”

“七十二。”

“我猜也是这样。你来天国有多久了?”

“二十七年了,到今年圣诞节。”

“你来的那会儿,是几岁?”

“亏你问得出口,七十二嘛,那还用说。”

“你不能这么说!”

“我干吗不能这么说!”

“因为你当时是七十二岁的话,那现在你自然是九十九喽。”

“不,我不是。我始终保持着我来的那会儿的岁数。”

“嗨,”我说,“我想起来了,正巧有一件跟这儿有关的事情我要请问。在下面人世间的那会儿,我总是有一个想法,进了天国,咱们大伙儿都会年轻、机灵、充满活力。”

“嗯,你要是想年轻的话,是可以的。你只要一直抱着这种希望就行。”

“嗨,那么,你干吗不这么希望呢?”

“我希望过。人人都这么希望。有一天,你也很可能会试一试的;可是不久以后,你就会对这种变化腻烦了。”

“为什么?”

“好吧,我来告诉你。就说你吧,你一向是当海员的;你尝试过干别的一行吗?”

“尝试过,有一回,我尝试过在矿区里开杂货铺;可是受不了;那太死气沉沉——既没有激动、又没有风暴、又没有生气,就好像半死不活似的,同时觉得既像是死了又好像活着。反正我想要干出个模样来。我很快就关掉了铺子,到海上去生活了。”

“是这样,开杂货铺的人喜欢那种生活,可是你受不了。你知道,你过不惯的。可不,我那时候过不惯年轻人的生活,我好像没法对那种生活有一丁点儿兴趣。我当时强壮、漂亮,还有一头鬈发——可不是,还有一对翅膀呐!——像蝴蝶那样的彩色翅膀。我跟伙伴们一起参加野餐啊、舞会啊、宴会啊,还试图不断地跟姑娘们胡言乱语,满嘴蠢话,可是那全都毫无用处;我没法喜欢那一套——事实上,那叫人腻烦透了。我想要的是早上床,早起身,有点活儿干;等活儿一干完,我想要的是静悄悄地坐着,抽抽板烟,想想事情——而不是跟一伙轻浮的小伙子到处乱跑。你没法想象我年轻的时候遭了多少罪。”

“你年轻了多久?”

“只有两个礼拜。也真够我受的了。天啊,我是这么寂寞!你知道,我足足有七十二年的知识和经验嘛;那些小伙子可以涉及的最深的题目,对我来说,无非都是入门、初级罢了。而听他们争辩——啊呀,天啊,要不是他们的争辩糟得可怜的话,那倒是挺有趣的。唉,我是多么向往我过去惯常做的那些事情和清醒的谈吐,所以我设法掺和到老人中间去,可是他们不愿搭理我。他们以为我是个骄傲自大的愣小子,给我看白眼。两个礼拜可真够我受的了。我真高兴,我又变成了秃顶,重又叼起了我的烟斗,在岩石的阴影或者树阴下迷迷糊糊、半睡不醒地回忆我的往事。”

“嗯,”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会一直保持着七十二岁,不变老,也不变年轻,永远这样吗?”

“我不知道,也不一定要怎么样。可是我再也不要退回到二十五岁去了——这我清楚,准没错儿。我的见识比我二十七年前广阔了,而且我一直欣赏学习,可是我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变老。这是指,在肉体上——我的心灵却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坚强,而且更老练和更叫人满意了。”

我说,“要是有个人来的那会儿九十岁了,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年纪往回退?”

“那还用说,他会的。他会把自己的年纪退到十四岁;尝试过两三个钟头以后,他觉得自己像个蠢货;就往前变到二十岁,那也好不了多少;再尝试变到三十岁啊,五十岁啊,八十岁啊,最后变到了九十岁——发现他在恢复到自己同样年纪的时候比处在任何其他年纪更自在、更舒服。或者说,要是他在人世间活到八十岁的时候,他的心灵开始不行的话,这就是他在这儿最后固定不动的地方。他固定在他的心灵处于最后的最佳状态的地方,因为在那个年纪上,他的乐趣也最美妙,而且他的生活方式已经有条有理,呈现格局。”

“难道一个二十五岁小伙子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吗,而且永远是这个长相?”

“要是他是个蠢货的话,是这样。不过,他要是生性聪明,而且有强烈的愿望和做事勤劳的话,那么他获得的知识和他具有的经验就会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思想和爱好,而且使他发现,跟超过那个年纪的人作伴是他最大的愉快;所以为了使他自己跟那些人交往的时候显得舒适和恰当,他允许他的身体按照需要呈现出比年纪大一些的模样;他让他的身体,随着他的心灵的成长,也不断地按年纪成长。不久以后,他就会在外貌上变得秃顶和一脸皱纹,而内心却聪明、深沉。”

“毛孩子也一个样吗?”

“毛孩子也一个样。天啊,我们从前在人世间的那会儿,对这些事情简直像蠢驴那样一窍不通!那时候,我们说,我们在天国里会永远年轻。我们没说过怎么年轻——我们没有想到过这问题,也许——这就是说,不管怎样,我们大家的想法各不相同。我现在想起来恐怕情况是这样的: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那会儿,我认为我们在天国里全都是十二岁;我十二岁那会儿,我认为我们在天国里全都是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我四十岁那会儿,我开始往回缩了;我记得,我当时希望我们在天国里的年纪全都约莫在三十岁光景。没有一个成人,也没有一个孩子认为他现在的年纪正巧是最佳的年纪——他不是在自己现在的年纪上加上几岁,就是减掉几岁,作为他的恰当年纪。后来,他就把那个理想的年纪作为天国里的人们的一般年纪。他盼望人人保持这个年纪——坚持站在原地不动——而且盼望他们欣赏这个年纪哩!——喂,且想想看,在天国里站着一动也不动这个想法!且想想看,天国里的成员尽是七岁的滚铁环、打弹子的娃娃——或者尽是笨手笨脚、腼腼腆腆、多愁善感的十九岁的未成年人!——或者尽是精力充沛的三十岁的人,头脑健康、满怀雄心,可是手脚都束缚在那个年纪和那个年纪的种种限制上,活像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被迫划桨的奴隶!且想想看,一个社会的成员尽是由同一个年纪、同一个面貌、习惯、爱好和感情的人组成,那岂不是变得千篇一律,单调乏味吗?且想想看,人世间有形形色色不同类型、面貌、年纪,在那儿那个千变万化的社会里,有数不清的利害关系引起种种叫人愉快的冲突,造成好不热闹的摩擦,相形之下,岂不要比这儿高明得多吗?”

“喂,”我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说我在干什么?”

“你一方面在让天国里的人过得舒舒服服,可是另一方面却在给它捣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得了,”我说,“拿一个死了孩子的年轻母亲来做例子吧——”

“嘘!”他说,“瞧!”

那是一个妇人。中年的,一头灰白的头发。她缓慢地走着,耷拉着脑袋;她的两张翅膀软绵绵地垂着;她的神情疲劳不堪,而且她还在哭,可怜的人儿啊!她从我们身旁一路走过去,就那样耷拉着脑袋。眼泪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淌下来;她没有向我们看一眼。接下来,桑迪充满同情地用温和的低声说:

“她在一个劲地找她的孩子哩!不,我估计,是找到了。天啊,她的模样儿变化太大啦!可是我还是马上把她给认出来了,尽管我已经有二十七年没有看见她了。当年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约莫二十三四岁,或者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呗;充满青春气息,可爱而且妩媚——啊,好像一朵鲜花!而她的整颗心和她的整个灵魂一股脑儿地扑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两岁的小女儿。可女儿偏偏死了;她悲痛得发了疯,确实发了疯!唉,她有的唯一安慰是,她会在天国里再看到她的女儿——‘永远不再分开,’她说,而且一遍又一遍地说个不停,‘永远不再分开。’而这话使她快活;可不是,这话确实使她快活;这话使她愉快;二十七年前,我临终的时候,她告诉我,第一件事是为她找到孩子,还说她就会来的——‘不用多久,不用多久,很快就会来的,’她这样希望和相信!”

“唉,真可怜啊,桑迪。”

他有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只是坐着望地面,在想。接着,他说,心里有点悲痛:

“现在她已经来了!”

“怎么样?说下去。”

“斯托姆斐尔德,也许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可是我认为她是找到了。照我看来,是这样。我以前看到过一些这样的事情。你瞧,她在脑子里的那个孩子一直跟当年她抱在怀里摇晃的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同一个模样。可是这儿做孩子的并没有选择保持孩子的模样而不长大。不,她选择了成长,而且的确成长了。在那二十七年中,她学习一切可以学到手的、深奥的科学知识,而且一直学习又学习,钻研又钻研,学个没完没了,除了学习,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学习,还同像她自己那样的人讨论种种大问题。”

“怎么样?”

“斯托姆斐尔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她的妈熟悉越橘,熟悉怎样照料,怎样采摘,怎样贮藏和怎样销售;别的,真该死,就什么都不懂啦。如今,她们母女俩跟老鳖和极乐鸟似的没法待在一起了。可怜的人儿啊,她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抱着摇晃的小娃娃哪;我以为她已经尝到失望的滋味了。”

“桑迪,她们会怎么办呢——待在天国里永远不快活吗?”

“不,她们会处在一起的,而且用不着过多久,就会和睦相处的。可是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反正用不着多久。”

2

我已经感到我的翅膀给我添了不少麻烦。那一天,我给唱诗班帮了忙以后,张开翅膀使劲飞了一两下,可是运气不佳。第一次起飞,我飞了三十码,就撞着了一个爱尔兰人,把他撞了下来——事实上,把我们两个人都撞下来了。第二回,我跟一位主教碰撞——不用说,把他一下子给撞下来了。我们激烈地争吵了几句。我自觉着实不中用,竟然把一位像他那样庄重的老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旁边还有一百万陌生人在看热闹,而且暗自微笑哪。

我知道我还没有掌握操纵翅膀的窍门,所以我起飞的时候,没法正确地断定我将在哪儿停住。在那天的其余的时间里,我始终步行,让我的一双翅膀耷拉着。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练习飞行。我登上一块相当高的岩石,靠着一个良好的开头,对准三百码外的一个灌木丛猛扑下去;可是看来我好像算不准风向,风大约离我的屁股后面两个罗经点。我可以看到,我正在向灌木丛的右边飞去,偏离得相当多,所以我放慢我右边的翅膀的速度,使劲地扑动我左边的翅膀往前直飞,可是没有用;我可以看到,我将要横过身来,侧面受风,所以我把两个翅膀的飞行速度都放慢,停落下来。我回到岩石上去,重又试了一回。我对准离灌木丛右边两三个罗经点的地方飞去——可不是,还不止哪——这样,就几乎是正顶着风在飞行了,可是白花了许多冤枉时间。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凭翅膀顶风飞行是个过错。我可以看到,一个人可以离顶风很近飞行,可是他没法顶着风干。我可以看到,我要是想出门,不管是远是近,遇上顶风的话,就可能不得不等上几天,等风向转变;我还可以看到,翅膀这玩意儿在大风中是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的;你要是硬要顶着风干的话,就会弄得一团糟,因为你没有任何办法收缩帆篷——你知道,我是拿缩帆作比喻——你得把它全都收缩起来,把你的羽毛平贴在两侧。这样,不用说,你就会降落了。你可以把脑袋顶着风停下来——这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办法了,而且你还会发现,那样做着实是艰难的活儿。你要是试着玩任何其他游戏的话,那就会摔跤的,那还用说。

我想,在约莫两三个礼拜光景以后,我有一天给老桑迪·麦克威廉斯写了一封信——那天是礼拜二——请他第二天前来,跟我一起吃他的吗哪[吗哪,基督教《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6章记载古以色列人经过旷野时获得的神赐食物。]和鹌鹑;他一踱进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现出俏皮的神情眨眨眼,说——

“咦,船长,你把你的翅膀怎么处置了。”

我马上发现,那句闲谈中隐隐约约地包含着讥讽的意味,但是我绝不透露一点点真情。我只是说——

“送去洗了。”

“嗯,”他用有点冷冰冰的口气说,“大多数人的翅膀被送去洗——约莫在这个时候——我常常注意到这个情况。那些新来乍到的天使都非常爱整洁。你指望什么时候能取回来呢?”

“后天,”我说。

他对我眨眨眼,微笑着。

我说——

“桑迪,直说吧。得啦——朋友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注意到,你从来不戴翅膀——还有许多人也不戴。我自己干了蠢事,闹出了笑话——对不?”

“不妨这么说。不过,这没有什么害处。我们大伙儿当初都干过。这再自然不过了。你瞧,我们在人世间的时候,对这儿的事情竟然轻率地作出了这么愚蠢的结论。我们在图画上总是看到天使们个个戴着翅膀——这千真万确;可是我们轻率地作出结论,他们是戴着翅膀到处转悠的——这就大错特错了。那一对翅膀不是别的,不过是一身制服罢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在从事正式活动的时候——譬如说——总是个个戴上翅膀的。你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天使在传递上帝信息的时候,不戴翅膀,就像你没有看到过一个军官在主持军事法庭的时候,不穿军装的;或者一个邮差送信的时候,一个警察在巡逻的时候,偏偏穿着便服。但是翅膀不是用来飞行的。那是用来装点门面,而不是拿来用的。老练的、有经验的天使们就像那些正规军军官——在不上班的时候,人人都穿便服。新来乍到的天使们就像民兵——再怎么着也不肯脱下军服来——老是戴着翅膀到处去出风头和出洋相,把人们碰撞下来,拍着翅膀一会儿上这儿,一会儿去那儿,无处不在,老是自以为他们吸引着羡慕的眼光——他们简直认为他们是天国中最了不起的人们哩。当你看到他们中间有一个,一只翅膀斜斜地张起着,而另一只却下垂着一路飞来的时候,你不妨断定,他在对自己说:‘但愿阿肯色州的玛丽·安现在能看到我。我想她会为当年抛弃我感到惋惜的。’不行,那翅膀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无非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罢了。”

“我认为,你差不多把这事情讲清楚了,桑迪,”我说。

“嗨,你自己来看这件事情吧,”他说,“你不是块使用翅膀的料——没有一个人是。你知道,你花了许许多多年的工夫,才从人世间来到这儿的——而你所使用的速度比炮弹的速度更快。要是你用翅膀飞行那个距离——你飞到这儿来岂不是早就用完了‘永恒’那么长的时间了吗?当然。那么,天使们必须天天到人世间去——他们有几百万呢——出现在临终的孩子和善良的人们的幻象里,你知道,这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不用说,他们都戴着翅膀出现,因为他们在执行公务,而且因为要是他们不戴翅膀的话,那些临终的人就不会知道他们是天使——可是难道你认为他们飞行的时候,也戴翅膀吗?他们当然不戴。他们还没有飞满一半路程,翅膀就会出毛病了;甚至新生的细毛也会脱落;翅膀的骨架就会变得跟糊上纸头以前的风筝架一样光秃秃。天国里各地之间的距离要大几十亿倍;天使们每天都不得不跑遍天国;他们能光用翅膀飞行完成吗?说真的,不行;他们戴着翅膀是为了摆派头,而他们一下子就能飞到任何距离外的地方去,是靠许愿。《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毯倒是个巧妙的想法——可是我们人世间设想天使们凭他们的笨拙的翅膀去飞行那远得吓人的距离,这是愚蠢的。

“我们那些年轻的圣徒,不管是男是女——总是戴着翅膀——有亮晃晃的红翅膀,还有蓝的和绿的啦,还有金色的啦、色彩斑斓的啦,和彩虹色的,还有环形纹的和有条纹的——而且没有一个说长道短挑不是的。这对他们的年纪倒是相配的。翅膀是美丽的,它们使那些小伙子更引人注目。翅膀成了他们的行头中最吸引人和最可爱的部分——光环压根儿算不了什么。”

“得了,”我说,“我已经把我的那一对折起来,塞在碗柜里了,而且我打算让它们搁在那儿,直到成为一堆泥土为止。”

“说得对——可还有个招待会哩。”

“那是怎么一回事?”

“嗨,你要是想看的话,今夜倒可以看到一个。有一个从泽西城[泽西城,美国新泽西州东北部港市。]来的酒吧间老板将要受到接待。”

“讲下去——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酒吧间老板在纽约穆迪和桑基[穆迪(1837—1899)和桑基(1840—1908),美国基督教布道家。]的一次布道会上皈依了宗教信仰后,坐渡船赶回家,渡船遇到了碰撞;他淹死了。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认为一个像他这样生性特别死硬的家伙居然灵魂获得救赎,整个天国里的人全都会高兴得发了疯;他们个个认为,整个天国里的人都会高呼着‘赞美上帝’拥出来欢迎他们;他们认为,那一天在天国里,除了他们的事情以外,天国里没有别的事情会谈论。那个酒吧间老板以为,多少年来,这儿从来没有过别的任何事情会像他的来到那样引起那么大的轰动——我一直注意着那个死了的酒吧间老板的这个怪癖——他不但盼望他来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出来欢迎,而且还要举行火炬游行来欢迎他哩。”

“那么,我想他会失望的。”

“不,他不会的。这儿是不会让哪一个人失望的。他来了以后,不管他想要什么——那就是说,任何合乎情理和不亵渎神明的事情——他都能得到。这一带总是有几百万或者几十亿的年轻人,并不想要更好的娱乐,只是一味想放声高歌,拿着火炬拥来拥去,为一个酒吧间老板玩一个痛快。这会逗得那个酒吧间老板心痒难熬,神魂不定,这会使那些小伙子玩得欢天喜地,好不开心,这不会使哪一个遭受哪怕一丁点儿损害,这用不着花一个臭钱,而这还维持了这地方的使所有上这儿来的人快活幸福和称心如意的名声。”

“很好。我一定到场,看他们迎接那个酒吧间老板。”

“按照规矩,非得穿上全副盛装不可。你要戴上翅膀,你知道,还有你那些别的玩意儿。”

“哪些玩意儿呢?”

“光环啊、竖琴啊、棕榈枝啊,还有所有的一切。”

“啊呀,”我说,“我想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害臊才是,不过事实是,那一天,我告别唱诗班的那会儿,把那些玩意儿都撂在那儿了。除了这件长袍和一对翅膀以外,我连一丁点儿破烂都拿不出来了。”

“这倒不碍事。你会发现,东西都有人收集起来的,为你保存着。派人去取就行。”

“我会派人去取的,桑迪。不过,你刚才说过人们盼望做一些并不亵渎神明的事情,然而他们的愿望却会落空,那是指什么?”

“啊,有许多事情人们盼望做到,可是却做不到。譬如说,有一个布鲁克林的传道士,名叫塔尔梅奇,他为自己积攒了相当多的失望。他当初在布道的时候,时不时地说,他进入天国后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基督教《圣经·旧约》中人物。相传为希伯来人之始祖。]、以撒[以撒,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希伯来族长。亚伯拉罕和撒拉之子,雅各和以扫之父。]和雅各[雅各,以撒之子,以色列人的祖先。],吻他们和对着他们痛哭。在下面人世间,有几百万人许着同样的愿望。每一天,有六万人上这儿来,要径直到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那儿去,搂住他们,对着他们痛哭。嗨,请注意,对那几个老人来说,六万人一天是一个着实沉重的负担了。他们要是愿意这么办的话,那他们什么事儿也别干了,只得一年又一年地站着,让人们搂抱他们和对着他们哭,二十四个钟头里要干上三十二个钟头。他们会累得死去活来,而且一天到晚像麝鼠那样浑身湿淋淋了。对他们来说,天国会成为什么地方呢?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叫人逃都来不及的好地方吗——这你自己也知道嘛。那些人都是仁慈而温和的犹太老人,可是他们也跟你一样并不喜爱去吻布鲁克林的那些自作多情、自命不凡的人。你听着,塔先生[指塔尔梅奇。]的表示爱慕的愿望将会被谢绝。蒙上帝挑选的人的特权也是有限制的,哪怕是在天国里。唷,要是亚当得亲自抛头露面,招待每一个想要跟他会面、盯着他看看并且要请他签名的新来的人的话,那他只能干这件事儿,再也顾不上干点别的什么了。塔尔梅奇说过,他不但会向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致意,而且还会向亚当致意哪。可是他会不得不改变这个主意的。”

“你以为塔尔梅奇真的会上这儿来吗?”

“唷,那还用说,他会的;不过,你不用慌;他会跟他自己那一类人一起乱跑,而那种人多的是。这是天国里的主要魅力——这儿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要是让传道士们来说的话,那就不会是这个情况了。人人都能找到他中意的那一种,而他压根儿不去管其他的,而其他的也不来管他。上帝建造天国的那会儿,布置得体,而且格局大方。”

桑迪派人去取他的东西,我也派人去取我的;在夜晚约莫九点钟光景,我们开始穿上盛装。桑迪说——

“你将会见到一个盛大壮丽的场面,斯托米[斯托姆斐尔德的爱称。]。有几位老祖宗[在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祖先是指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或指雅各的12个儿子中任何1个。此处作者所指就是这些《圣经》故事中人物。]很有可能会出场。”

“不会吧,可是他们真的会来吗?”

“很有可能。不用说,他们都是不随便接触人的。他们几乎不在普通群众中间抛头露面。我相信,他们几乎从来不出面,只有在最后时刻皈依宗教信仰的人的仪式上才到场。要不是由于人世间的老习惯,在这样一个场合非要有一个盛大壮丽的排场不可的话,那他们也不会出面的。”

“他们全都出面吗,桑迪?”

“谁——所有的老祖宗吗?啊,不——顶多不会多于两个。你得在这儿待上五万年——也许要更多的年头——你才能看上一眼所有的老祖宗和先知。我来这儿以后,约伯[约伯,基督教《圣经·旧约》故事中人物,他备历危难,仍坚信上帝。]露过一回脸;含[含,基督教《圣经·旧约》故事中人物,挪亚次子,传说中非洲种族的祖先。]和耶利米[耶利米,基督教《圣经·旧约》中人物,希伯来先知。]两人同时露过一回脸。可是我在这儿遇到的最妙的事情是,在约莫一年以前,那个查尔斯·皮斯的招待会上——他们管他叫‘十字架旗杀人犯’——他是个英国人。那一回,有四位老祖宗和两位先知在大看台上——自从基德[基德(1645—1701),英国劫掠船船长,被判处绞刑。他的海盗生涯成为西方某些传奇小说的题材。]船长来到这儿以后,还没有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场面哩——亚伯[亚伯,基督教《圣经·旧约》故事中人物,亚当和夏娃的次子,被其弟该隐所杀。]在场——是一千两百年中的第一回。当时有个传言在流布,说亚当[亚当,基督教《圣经·旧约》中所说的人类始祖。]要来;嗨,不用说,单凭亚伯一个人,他就足够吸引来大批的人,可是哪一个的吸引力能跟亚当相比。这个传言靠不住,可是反正像我说的那样,当时流布过;我要再看到那么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要再过多久哩。不用说,招待会设在英国区里,不用说,它离开新泽西州的路程有八亿一千一百万英里哪。我跟许许多多我的邻居一起赶去,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儿的排场确实值得一看。一切地区的人都纷纷成群结队地拥来。我在那儿看到爱斯基摩人,还有鞑靼人啊、黑人啊,和中国人——各处各地的人。你第一天来到这儿在盛大的唱诗班上会看到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混合场面,不过你恐怕再也看不到了。有几十亿人哩;当他们歌唱或者发出赞美上帝的词句的时候,那热闹的声音简直惊天动地;甚至在他们的舌头不发声的时候,它们一对对翅膀的扑动的声音也几乎可以使你的脑袋爆裂开来,因为天上挤得密密匝匝的,好像有无数的天使在降落似的。尽管亚当没有出场,那反正还是一个好不伟大的场面,因为我们有三位大天使在大看台上。哪怕只有一位出场,那也是一件稀罕的事儿嘛。”

“他们看来像什么模样,桑迪?”

“唷,他们的脸色亮堂堂的,身上的长袍也亮堂堂的,翅膀是妙不可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他们身高十八英尺,佩着剑,高高地抬起着脑袋,神态庄严,看起来像军人。”

“他们有光环吗?”

“没有——反正没有环形的那一种。大天使们和地位崇高的老祖宗们都戴着一种比光环更精致的东西。它是圆的,结实,华丽,闪耀着金色的光辉,真是亮得刺眼,对着它一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人世间你经常在画上看到一位老祖宗,戴着那个玩意儿——你记得不?——他看上去好像他的脑袋在一个黄铜浅盘里似的。画上的模样压根儿没有给你一个正确的看法——你看到了那个真的,就会发现,它亮得多,也漂亮得多。”

“你跟这些大天使和老祖宗谈过话吗,桑迪?”

“谁——我?嗨,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斯托米?我哪儿配跟他们那样的人谈话呢。”

“塔尔梅奇呢?”

“当然不配。你也跟所有在下边的人一样,对那些事情有着混乱的想法。我从前也有过这种想法的,不过我克服了。下边那儿的人喜欢谈论天国里的国王——这是正常的——可是他们径直把天国当作一个共和国来谈论,好像天国里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权利对任何他遇到的人伸出两条胳膊去拥抱,跟任何上帝的选民,从最高级到最低级的,熟不拘礼地亲热相处。这是多么混乱和荒唐的想法啊!在一个国王之下你怎么能有一个共和国呢?你怎么可能有呢?因为在那儿,政府首脑是拥有绝对权力的,永远保持着他的职位,既没有国会,也没有议会来干预或者影响他的事情,没有人投票选举,也没有人当选,没有人在这整个宇宙中在政府里有发言权,没有人要求参与政府里的事情,也没有人被允许参与。真是个呱呱叫的共和国,对不?”

“哦,可不是,这的确跟我原来的想法有一点儿不一样——可是我原来以为,不管怎样,我可以到处走走,跟那些大人物结识一下——倒并不一定要跟他们成为一口闷的铁哥儿们,你知道,只要握握手,一起消磨一天的时间就行。”

“难道汤姆·迪克和哈里能够拜访俄罗斯内阁,这办得到吗?——譬如说,拜会戈尔特沙科夫亲王?”

“我估计不行,桑迪。”

“哦,这儿跟俄罗斯一个样——只是更严格一些。不管在哪儿,都找不到一丁点儿共和国的痕迹。在这儿,有的是等级。有总督啊、亲王啊、省长啊、副省长啊、副副省长啊,还有百来个等级的贵族,从大公爵级的大天使起一级级排下来,直排到一般的级别,那就没有什么头衔了。你知道在人世间内亲王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知道。”

“哦,确切地说,一位内亲王并不属于王族,然而他也不仅仅属于王国的贵族阶层;他比前者地位低,却比后者地位高。这儿的老祖宗和先知们的地位跟这种情况差不多。这儿有一些地位极崇高的贵族——像你我这样的人给他们擦凉鞋都不配——而他们却给那些老祖宗和先知擦凉鞋都不配。这使你对他们的等级有了一种看法,是不是?你开始知道他们的地位有多么显赫了,是不是?只对他们中间的一个瞅那么两分钟这件事儿,值得一个人记住而且谈上一千年。嗨,船长,想想看吧:要是亚伯拉罕居然在这儿门口走过的话,那么在他的脚印周围马上就会建起一个栅栏儿,还要在那上面盖个顶棚哩;从此以后,哪怕经过了成千上万年,天国的各地四面八方都会有人纷纷拥来,看这个遗迹。从布鲁克林来的塔尔梅奇先生来到这儿的时候要拥抱、亲吻和对着他痛哭的人当中,有一位原来是亚伯拉罕。他要积攒大量的眼泪,你知道;要不,他多半在获得一个痛哭的机会以前,眼泪就哭干了。”

“桑迪,”我说,“我原来的想法也是,我在这儿跟大家一样,人人平等,可是我一定会丢掉这个想法的。这不要紧,反正我还是会着实快活的。”

“船长,你会比处在另一种局面中更快活的。那些年迈的老祖宗和先知在年纪上不知道比你占了多少优势;他们在两分钟内知道的比你在两年内知道的还要多。你有没有居然试图跟一个丧事承办员亲切而有所提高地闲谈过,讨论风向、流速和罗经的变化吗?”

“我懂你的意思了,桑迪。他没法让我感兴趣。他在这种事情上一窍不通——他会让我腻烦,我也会让他腻烦。”

“你完全懂了。你说话的时候,会让老祖宗们腻烦,而老祖宗们说话的时候,也会让你头昏脑涨。不久以后,你会说,‘再见,阁下,我会再来拜访的。’——可是你不会再去了。你邀请过一个在厨房里当助手的小伙子到你的舱房里来,和你一起共进晚餐吗?”

“我又听懂你话里的意思了,桑迪。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对老祖宗和先知那样的大人物感到习惯的,而且跟他们待在一起,我会感到腼腆和张口结舌,只有跟他们各奔东西,才会满心欢喜。桑迪,哪一个级别最高,老祖宗还是先知?”

“啊,先知一直比老祖宗显赫。甚至最新的先知比最古老的老祖宗更神气。可不是,老兄,哪怕亚当本人也得走在莎士比亚后面。”

“莎士比亚是先知吗?”

“那还用说,他是;荷马也是,还有一大堆人哩。可是莎士比亚和其他的人不得不走在一个从田纳西州来的、名叫比林斯的、普通的裁缝后面;还走在一个从阿富汗来的、名叫萨卡的马医后面。耶利米、比林斯和佛陀[佛陀,佛教徒对释迦牟尼的尊称。]并肩走在一起,紧跟在一群来自不属于我们的天体的星球上来的人后面;接下来,来的是从土星和其他一些世界来的十几、二十来个人;接下来,来的是但以理[但以理,基督教《圣经·旧约》中希伯来先知。]、萨卡和孔子;接下来,来了许许多多在我们的天体系统以外的其他各个系统里的人;接下来,来了以西结[以西结,基督教《圣经·旧约》中以色列祭司、先知。]、穆罕默德和琐罗亚斯德[琐罗亚斯德(约公元前628—约前551),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还有一个从古埃及来的磨刀匠;然后,又是长长的大串人;在他们后面,快要挨近结尾的地方,来了莎士比亚和荷马,还有一个从法兰西偏僻地区来的鞋匠,他名叫马雷。”

“难道他们真的把穆罕默德和所有其他那些非基督教徒欢迎来的吗?”

“可不是——他们全都有他们的使命,而且全都有报酬。凡是在人世间没有得到报酬的人,用不着操心——他会在这儿得到的,一准会。”

“可是他们干吗这么贬低莎士比亚,把他压得那么低,摆在那些制鞋匠、马医和磨刀匠——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下面呢?”

“这是按照天国里的公道才这么办的——在人世间,他们没有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报酬,可是在这儿,他们得到了恰如其分的等级。那个从田纳西州来的裁缝比林斯写的诗,荷马和莎士比亚的压根儿就赶不上,连影子都没有哩;可是没有人愿意出版他的书,也没有人读,只有他的那些邻居除外,可是他们是一伙无知的人,还嘲笑他的诗。凡是那个村子里举行纵酒狂欢的舞会的时候,他们总是把他拉进来,给他戴上卷心菜叶做的花冠,还装腔作势地向他鞠躬。有一个夜晚,他在害病,而且已经饿得快要咽气,他们把他弄出来,给他戴上了花冠,用一根杆子把他抬上,在村子里游行,大家一路跟着,敲着铁皮盘,高声喊叫。就这样,天没亮,他就咽气了。他从来没有指望进入天国,更不用说指望他会大受逢迎,出足风头哩,所以我想,当时为他举行的招待会开始的那会儿,他是惊奇得不得了的。”

“当时你在场吗,桑迪?”

“啊呀,不在场!”

“为什么?难道你当时不知道会举行那个会吗?”

“哦,我想我是知道的。这一带的一些地区当时都在谈这个话题——不只是谈了一天,就像那个酒吧间老板的事情,而是在他咽气以前,就谈了二十年了。”

“那么,你到底干吗不去呢?”

“得了,你怎么说这话!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没事找事地到一位先知的招待会上去凑热闹?一个像我这样地位低微的人试着挤进去,帮助接待一位像爱德华·J·比林斯那样威风凛凛的大人物?那我岂不要给周围十亿英里内的人耻笑。恐怕我这辈子会给笑个没完哩。”

“哦,那谁去了呢?”

“你我有机会看到的人是很少的。没有一个孤单单的普通人居然有运气亲眼看到一场先知的招待会,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一切贵族和一切老祖宗及先知——他们可以说是一个也不漏——所有的天使长和一切亲王、省长和总督也都在场——却没有无足轻重的人——一个都没有。请注意,我不只是在谈论我们那个世界上来的那些大人物,也在说从在我们的天空中闪闪放光的一切世界来的亲王和老祖宗,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还有在我们的太阳所在的系统之外的、属于许多其他星球系统来的几十亿大人物。有几位先知和老祖宗,就等级、显赫和其他一切方面来说,我们的先知和老祖宗是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的。有些是木星和我们星球系统中其他世界来的,可是最赫赫有名的是三位诗人萨阿、布和苏夫,他们是从三个不同的而且相隔很遥远的星球系统的大行星上来的。这三个名字在天国的旮旮旯旯儿里都是人人知道而且熟悉的,从天国的这一尽头到另一尽头——事实上,完全同八十个最高级大天使一样大名鼎鼎——而我们的摩西、亚当和其他那些人在我们那个天国的小角落以外却并不被人听到,只有几位散布在这儿那儿的学问渊博之士才听说过——再说,哪怕是他们,也总是把那些人的名字拼错,而且把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同另一个人的掺杂在一起;要是说到所属的地方,他们几乎总是只说他们属于我们的太阳系,认为这已经足够,用不着详细地叙述细节,譬如说,特别指出他们来自哪个世界。这就好像有一个有学问的印度人,为了卖弄他的博闻强记,只说朗费罗[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住在美国——好像他是住在整个美国似的,又好像那个国家小得你只要扔一块砖,就不可能不打中他似的。咱们俩开诚布公地说说心里话,这确实叫我心里不舒服,因为那些在我们的星球系统以外的、从各个奇大无比的世界来的人这么冷冰冰地不把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甚至我们的星球系统放在眼里嘛。不用说,我们非常重视土星,因为同它相比,从大小来说,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土豆罢了;不过,在其他的星球系统里,另有一些世界,同那些世界——譬如说,古布拉行星,你把它硬塞进哈利彗星的轨道,非把轨道的铆钉扭坏不可哩——相比,木星还及不上一颗芥子。从古布拉来的旅客(我的意思是说,一拨拨生在哪儿、死在那儿的人——当地人)时不时地上这儿来,打听我们的世界;他们发现它是那么小——一道闪电在八分之一秒内就能把它照遍了——以后,笑得身子都站不稳,非得靠在什么东西上不可。然后,他们用眼睛夹住一片玻璃,冒冒失失地仔细打量起我们来,好像我们是一种稀奇古怪的外国虫子,或者这一类东西似的。他们当中有一个人问我,我们的一个白天有多长;等我告诉他一般是十二个钟头以后,就问我,我所属的那个世界的人们是不是认为,为了这么短的一个白天起床和洗脸是不是值得。这就是那些古布拉人的派头——他们看来好像没法放过一个当面揭你短的机会,说他们的一个白天有我们三百二十二年那么长哩。那个年轻的势利鬼还刚成年不久——他已经活了六七千天了——这就是说,有我们的两百万年了——而他却具有一切同他的年纪相符的自以为了不起的傻小子的神态——是在已经超过孩子阶段而还没有完全进入成人阶段的转折点。要不是在天国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的话,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的想法。得了,不管怎样,比林斯得到了在几千个世纪里举行过的最盛大的招待会;我认为招待会将会产生良好的影响。他将会声名远扬,而且将会使我们的星球系统广泛被人谈论,也许我们的世界也会是这样;这会抬高我们在天国里一般公众中的身份。嗨,瞧啊——莎士比亚遇上了从田纳西州来的那个裁缝竟然后退,还为他撒鲜花,让他走在鲜花上面,而荷马呢,竟然站在那个人的椅子背后,在宴会上侍候他。当然啰,他们在那儿,是处在所有那些数目相当可观的、从其他星球系统来的大人物中间,的确算不上什么,因为人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莎士比亚,也没有听说过荷马,可是在下面那儿,在我们的小小的人世间,要是人们能知道这情况的话,那倒是非同小可的。我巴不得那一塌糊涂的招魂术有点儿道理,这样,我们就可以传话给他们。那么,田纳西州的那个村子里就会给比林斯立一块纪念碑,而他的手迹就会比撒旦的更畅销。哦,他们在那个招待会上真是乐坏了——一个从霍博恳[霍博恳,美国新泽西州哈得孙县一城市。]来的无足轻重的小贵族告诉我这个情况的——他就是理查德·达弗爵士,准男爵。”

“什么,桑迪,从霍博恳来的一个贵族?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还不是一说就明白的嘛。达弗开了一家红肠铺,一辈子没有攒下一个子儿,因为他常常悄没声地把他所有剩下的肉一古脑儿送给穷人。不是给到处流浪的要饭的——不是,是给另一种人——那种人宁可挨饿,不愿要饭——是那些诚实、正直的失业者。迪克[迪克,理查德的爱称。]过去常常观察面带饥饿相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跟踪到他们的家门前,从他们的邻居那儿了解到一切情况,然后给他们吃的,还给他们找到活儿干。只因为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给哪一个人任何东西,他得到了做人吝啬的名声;他还带着这个名声去世,而且人人都说,他的死去倒是个好解脱;可是他一降落到这儿,他们给了他一个准男爵的头衔;而这位从霍博恳来的红肠制造商迪克踏到天国的岸上那会儿,听到的是,‘欢迎理查德·达弗爵士!’这使他着实惊奇,因为他原以为他有理由相信他是被指定到一个比这儿更热的地方[指地狱,因基督教《圣经》上说,地狱中烈火熊熊。]去的。”

突然,一千一百零一个响雷似的炮声齐鸣,把整个地区震得摇摇晃晃,好不厉害,接着桑迪说——

“听啊,这是为那个酒吧间老板的。”

我跳起身来,说——

“那么,咱们快赶去啊,桑迪,咱们不应该错过任何这样的事情啊,你知道。”

“坐着别动吧,”他说,“电报刚传来了他来到的消息,就这么一回事儿。”

“怎么啦?”

“这一阵炮声只是表明,他被人从信号台上看到了罢了。他已经离开了桑迪钾[桑迪岬,美国新泽西州一半岛。]。这会儿,委员会里的那些人会到下面去接他,陪他上来。还要举行种种仪式,会有一些另外的耽搁;他们得花相当一段时间才到得了海湾哩。不管怎样,这在几十亿英里以外嘛。”

“我原可以做个酒吧间老板和生性强硬的人的,反正也不会及不上别人,”我说,记起了我到达这儿的孤独的情景,没有什么委员会,什么都没有嘛。

“我听得出你的话里有点儿怨气,”桑迪说,“这也是挺自然的;可是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你是按照你自己的本事来这儿的;现在,要改进也来不及了。”

“行,由它去吧。桑迪,我不把它摆在心上。不过,你们在这儿也有一个桑迪岬,对不对?”

“我们在这儿样样都有,跟下面一模一样。美国的各个州和各个准州,陆地上的各个王国和海洋中的各个岛屿,在这儿无一不有,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跟下面那儿的形状都完全相同,而且大小的比例也完全一样,只是这儿的比下面的要大上几十亿倍罢了。又传来了一阵炮声。”

“这一阵是干什么用的?”

“这一阵只是另一个堡垒对第一个的回应罢了。它们每一个堡垒都一下子发出一千一百零一下霹雷似的炮声——这是对一个十一点钟来的客人通常举行的敬礼仪式;一百下表示一个钟头,这另一下表示客人的性别;要是那是个女人的话,我们就凭那省去了的外加的一炮,就知道了。”

“我们怎么知道是一千一百零一下呢,桑迪,炮声是一下子同时响起的嘛?——然而我们却完全有把握知道啊。”

“在这儿,我们的智力在有些方面大大地敏锐起来了,这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这儿的数目啊、大小啊、距离啊,都是这么大,我们不得不具备一种感觉得到它们的天分——我们那些算数目、量尺寸、盘算考虑的老办法绝不可能使我们把它们弄明白,而且只会使我们困惑,烦恼和头痛。”

在又谈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以后,我说,“桑迪,我注意到了,我实在难得见到一个白皮肤的天使;即使我在什么地方遇上一个白皮肤的天使,总是免不了要碰到不亚于一亿个紫铜色皮肤的——他们都不会讲英语。这是怎么回事儿?”

“哦,在天国的这个美国角落里,不管你挑中了要去任何一个州或者准州,你就会发现那儿都是这个情况。我曾经一口气飞快地转了一礼拜,跑了成百万、成百万英里的路,路真是多得数不清,遇见过一大拨、一大拨的天使,都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白皮肤的天使,也没有听到过一句我听得懂的话。你知道,美洲在有一个白人踏上它的土地以前,已经被印第安人、阿兹特克[墨西哥印第安人。]人和类似的一些人占领了十多亿年了。在哥伦布发现它以后的那最初三百年中,美国的白人的数目,一古脑儿加起来,始终凑不足一堂像模像样的讲座的听众数——我是指全都包括在内,连英国属地上的和其他一切的人数。在我们这个世纪开始的那会儿,只有六七百万人——就算是七百万吧;一八二五年,一千二百万,或者说一千四百万;一八五○年,就算是两千三百万吧;一八七五年,有四千万,我们的死亡率每年总是在千分之二十。哦,这个世纪的第一年,死了十四万;二五年,死了二十八万;五○年,死了五十万;七五年,死了约莫一百万光景。现在,我要粗粗地估算一下这件死人的事情,考虑到从一开头到今天,在美国死了五千万白人——就算是六千万吧,要是你想这么算的话;算一亿也行——反正几百万人也丝毫没有什么差别。得了,嗨,你自己也明白,当你终于把那么一小拨人散布在这儿的天国里那几千亿英里的美洲土地上的时候,这好像把一盒价值一毛钱的顺势疗法的药丸撒在撒哈拉大沙漠里,还希望再找到它们似的。你没法希望我们在天国里有什么出人头地的作为,而且我们确实也没有——嗨,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嘛;而且我们已经使出全力来对付这个局面了。其他的行星和其他的星球系统上来的那些学问渊博的人在遍游这个王国的时候,上这儿来,转悠上一阵子,然后回转天国他们自己那个区域去,写一部游记;他们在书中给了美国约莫五行篇幅。而他们是怎么叙述我们的呢?他们说,那片荒原上稀稀拉拉地居住着数目很少的几百万亿红皮肤的天使;其中还时不时地出现一个皮肤颜色古怪的病人。你瞧,他们以为我们白人和偶尔才见到的黑人是印第安人害上了不是这种、就是那种类似麻风病的疾病哩,害得皮肤褪色或者变黑——这是某种特别下流的罪恶造成的,请注意。这叫咱们大伙儿实在咽不下这口苦水嘛,我的朋友——哪怕是咱们中最谦逊的人,他们原以为,自己将会像一份久已遗失的政府债券那样受到欢迎,另外还会跟亚伯拉罕拥抱,至于其余的人就不用提了。我没有问过你详细情形,船长,不过我估计,你不说也可以知道——要是我的经验还有用处的话——你来到这儿的时候,对你不会有什么盛大的欢迎场面吧——嗨,是不是?”

“别提这事儿了,桑迪,”我说,脸稍微有点儿红了;“我再怎么着也不会让我家里的人看到那个场面的,哪怕你就是想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行。换个话题吧,桑迪,换个话题。”

“好吧,你想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州幸福区吗?”

“我还说不上。在一家人都来到以前,在这方面,我还真的不打算作出什么具体的安排呢。我打算先到处悄没声儿地瞧一瞧,然后才决定怎么办。再说,我认识许许多多去世了的人;我打算找到他们,同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谈谈朋友啊,过去的时光啊,无所不谈,还要问问他们根据他们现在的情况,他们到底对这儿有多喜欢。不过,我估计,我妻子倒会想要把家安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牧场营地里,因为她大多数的去世的亲人都待在那儿,而她喜欢跟她熟识的人在一起。”

“你千万别让她去。你知道,天国里的新泽西州地区是派什么用处的,给白人住的;唉,加利福尼亚州却要糟糕一千倍。那儿挤满了一种低三下四、蠢头蠢脑、皮肤颜色像泥浆的天使——离你最近的白人邻居很可能在一百万英里以外呢。人在天国里最念念不忘的是要有人作伴——跟他自己同样种类、同样肤色、同样语言的人作伴。为了这个缘故,有一两次,我差一点想要在天国的欧洲部分里定居。”

“哦,那你干吗不定居呢,桑迪?”

“啊,由于种种不同的理由。首先,尽管你看到那儿有许许多多白人,可你几乎听不懂他们哪一个的话,所以你到处转悠,跟在这儿一样,满腔渴望,可是没法交谈。我喜欢望望一个俄罗斯人,或者一个德国人,或者一个意大利人——甚至喜欢望望一个法国人,要是我居然交上好运,在无意中看到他在干的不是有伤风化的事情的话——可是望望治不好那种渴望——你想要的是交谈。”

“哦,还有英国嘛,桑迪——天国里的英国区。”

“可不是,那也不比天国领土里的这一头好多少。只要你遇上的英国人是在三百年内生的。你是不会遇到什么麻烦的;不过,你只要一回到伊丽莎白时代[此处是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在位时期,主要是在16世纪后半叶。],语言就开始变得叫人糊涂起来了,而且你越是退得远,语言就更叫人糊涂。我跟一个叫朗格兰[朗格兰(1330?—1400?),英国诗人,据猜测系中古英语头韵诗名篇《耕者皮尔斯》的作者。]的人和一个名叫乔叟[乔叟(1340?—1400),英国诗人,用伦敦方言写作,使其成为英国文学语言,代表作为《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人交谈过——他们都是旧时的诗人——可是没有用。我不大懂他们的话;他们也不大懂我的话。在这以后,我还接到过他们的一些信,可是信上的英语写得那么差劲,我简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回到那些人的时代里,英国人完完全全变成外国人了,不多不少,不差分毫;他们说丹麦话、德国话、诺曼法语,有时候是这三者的混合。比他们年代更远的人,他们说拉丁语,还说古代不列颠南方人的凯尔特语、爱尔兰语和盖尔语;比这些人年代更远的就是几十亿、几十亿的地地道道的野人,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连撒旦也听不懂。事实上,在英国人的居住地区里,你得先费劲地跟那些多得数不清的、嘴里说着你一点儿听不明白的话的人擦肩而过,才遇得到一个他的话你能听懂的人。你知道,在十亿年内,人世间的每个国家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语言,所以天国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这种乌七八糟的结果了。”

“桑迪,”我说,“你看到过历史上提到过的许多大人物吗?”

“看到过——很多。我看到过一些国王和各种各样出类拔萃的人物。”

“国王的身份跟他们在下面的是一样的吗?”

“不,谁也不能把他的身份从下面随身带到这儿来。神权在人世间是相当迷人的传奇,可是在这儿,它行不通。国王们一来到这个仁慈的天上王国,就下降为普通的级别。我跟查理二世很熟悉,他在英国区里是最走红的喜剧演员之一——是数一数二地叫座的。当然啦,还有些人比他名气更响——在人世间从来没有听到过名字的一些人——不过查理确实闯出了非同凡响的好名声,被认为是个前途正在蒸蒸日上的人。狮心王理查[狮心王理查(1157—1199),英格兰国王,率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成为后世传奇中的骑士楷模。]成了职业拳击手,正在越来越受到欢迎。亨利八世是个悲剧演员,而他表演的那些杀人场面称得上惟妙惟肖。亨利六世摆了一个书摊,在卖宗教书。”

“你看到过拿破仑吗,桑迪?”

“常见——有时候在科西嘉[科西嘉,法国东南部一省,拿破仑一世的家乡。]地区,有时候在法兰西地区。他总是寻找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交叉着两条胳膊,双筒望远镜挂在他的胳膊底下,皱着眉头东张西望,显出一副他的声誉所需要的那种不可一世、阴郁和乖僻的模样,而且还带着非常恼火的神情,因为他在这儿,作为一名军人,地位还够不上他想望的那么高。”

“唷,谁的地位更高呢?”

“啊,许多以前我们没有听到过的人——无非是制鞋匠啊、马医啊,磨刀匠之类呗,你知道——那些压根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乡巴佬,他们一辈子没有摆弄过剑或者开过一枪——可是他们生来就具有军人的才干,尽管他们没有机会显示出来。可是,在这儿,他们登上了恰如其分的地位,而恺撒、拿破仑和亚历山大都不得不屈居下位了。我们的人世间产生的那个最伟大的军事天才是从波士顿后面的某个地方来的一个砌砖匠——死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名叫阿布沙卢姆·琼斯。不管他上哪儿去。一大拨、一大拨的人像潮水似的拥来看他。你知道,人人都明白,只要他有一个机会,他就会在世人面前大显指挥才能,使一切以前的将帅的指挥看起来好像都是孩子的游戏或者是学徒的活儿似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机会。他不知尝试了多少回,要争取当个列兵,可是他缺了两个大拇指,还少掉一双门牙,所以征兵的军士就不让他通过。然而,正像我说的那样,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本来会成为怎样一个人物的,所以他们不管什么时候听到他将去任何地方,他们就上百万人地像潮水似的拥去看他一眼。恺撒、汉尼拔[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或前182),迦太基统帅。]、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全都在他的手下值班当差,而且另外还有许多伟大的将军哩;可是,只要他一出场,公众就懒得去看他们。轰!又响起了一下礼炮。对那个酒吧间老板的检疫措施现在结束了。”

桑迪和我穿戴上我们的行头。接着,我们许了一个愿;我们一下子就到了开招待会的所在。我们站在太空海洋的边上,眺望着模模糊糊的景色,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我们身旁就是大看台——一排又一排华贵的座位一直升上去,直升到天顶,看台的两边,伸展开一排排给普通观众坐的椅子。椅子不断地伸展开去,不知有多少里格[一里格约为3英里或3海里。]——你看不到两边的尽头。位子都是空着的,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丝毫没有欢乐的气氛,而是死气沉沉,好像是一所还没有一个观众来到的戏园子那样——煤气灯捻得很小。桑迪说——

“咱们在这儿坐下等着。现在,要不了多久,咱们就会看到,游行队伍的开头部分从那边径直走来了。”

我说——

“冷落得很嘛,桑迪;我估计不知在哪儿出了毛病了。除了你和我以外,没有别人——没有为那个酒吧间老板摆下什么排场。”

“你千万别急嘛,一切正常。还会响一下炮声——然后,你就会看到了。”

稍微过了一会儿,我们注意到,在远处地平线上,有一抹淡淡的红光。

“火炬游行队伍的开头,”桑迪说。

它扩展着,越来越成为茫茫一片,越来越亮;不久以后,它变成一道耀得人睁不开眼来的强烈的亮光,像机车的头灯。这道光不断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它好像海中的太阳在探出地平线似的——巨大的红光高高地映入天空。

“把眼睛盯着大看台和那多少英里长的椅子看——注意看!”桑迪说,“听着炮声。”

就在这时候,炮声响了,“轰、轰、轰!”好像一百万个霹雷一下子响起来似的,震动了整个天空。接着,我们大伙儿周围突然出现一道可怕的耀眼的亮光,而就在那一刹那,那几百万张椅子中的每一张上都坐着人了;你放眼看去,两边都是满满当当地挤着人。这地方灯火辉煌,灿烂夺目!足以叫人目瞪口呆。桑迪说——

“我们这儿就是这么办的。一点儿不浪费时间;没有人在幕拉开以后磕磕绊绊地进来。许愿是比旅行更快的活儿。四分之一秒以前,那些人还在离开这儿的几百万英里以外哪。听到那个最后的信号时他们所必须做的只是许愿;于是一下子就来到这儿啦。”

巨大无比的唱诗班开始演唱了——

我们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还面对面地看到你的风韵。

这是气势恢宏的音乐,可是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插进来唱,这就把它给糟蹋了,就像人世间的教徒们经常所做的那样。

游行队伍的开头部分这时候在经过了;这是个奇妙无比的景象。队伍挤得密密匝匝,结结实实,一路浩浩荡荡地迅速过去。五十万位天使并排前进;每一位天使都举着一支火炬,还在唱歌——一双双翅膀扑动的声音汇合成一片,响得像霹雷似的,震得人直头痛。你可以沿着长长的游行队伍往后看,队伍斜斜地升入天空,延伸到远处,像一条亮光闪闪的蛇形绳索那样,直到它在天空远处变成一抹淡淡的光痕为止。争前恐后的队伍像潮水般地一波又一波地拥过去,走了很久;最后,果然没错儿,那个酒吧间老板一路走来了;接着,人人都起立,大声欢呼,震得天空都抖动了,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他满脸微笑;他把那个光环斜戴在一边耳朵上,现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我看到过的最具有沾沾自喜的模样的圣徒了。他迈着大步走上大看台的一级级的台阶的那会儿,唱诗班开始唱起来了——

整个辽阔的天国一片呻吟,

等待着要听听那个声音。

在大看台的中央一个广阔的有栏杆的平台上那个欢迎贵宾的地方,并排扎着四座华丽的帐篷。帐篷周围站着闪闪发亮的向贵宾表示敬意的卫队。帐篷一直关着。那个酒吧间老板一级级走上来,向每一个人鞠躬和微笑,最后走到平台上的时候,那些帐篷突然猛地向空中掀起,接着我们看到四张金子打造的、镶嵌着珍宝的宝座,在中间的两张上,坐着两个有白络腮胡子的老人;在另外两张上,坐着另外两个服饰最辉煌、最华丽的巨人,戴着椭圆形的光环,穿着美丽的铠甲。几百万人全都下跪,瞪着眼睛看,满面都是喜悦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吐露出嘟嘟囔囔的低语。他们说——

“两位大天使!——真是了不起。另外两位可能是谁呢?”

两位大天使向那个酒吧间老板僵硬地微微鞠了一个躬,算是行了个军礼;那两个老人站起身子;其中有一个说,“摩西和以扫[以扫,基督教《圣经·旧约》故事中人物,将长子名份让给其孪生兄弟雅各。]欢迎您!”接着,四个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张宝座上也不见一人。

那个酒吧间老板看起来有一点失望,因为他正打算拥抱那两个老人哪,我认为;可是,你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多得数不清的观众却是最高兴和最骄傲不过的了——因为他们看到了摩西和以扫。人人都在说,“你看到他们了吗?——我倒是看到了——以扫的侧面对着我——不过,我看到了摩西的整个儿正面,就像我现在看到你这么清楚!”

游行的队伍把酒吧间老板接过去,跟他一起继续前进;看热闹的群众随即分散开来,各自走去。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会儿,桑迪说,欢迎会办得很成功,那个酒吧间老板有权为这事儿永远骄傲;他还说,我们的运气也很好,说我们也许会参加四万年以后的接待会,却并没有机会看到两位像摩西和以扫这么顶级的大人物。我们后来发现,我们差点儿看到了另外一位老祖宗和另一位呱呱叫的先知,可是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派人来通知,他们没法参加,并且表示歉意。桑迪说,将会在那儿,摩西和以扫站过的地方,建造起一座纪念碑,碑上刻明日期和经过情形,以及有关这事的一切细节;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千年中,游客们会纷纷前来,呆呆地望着那座碑,爬到碑上去,还在碑上潦草地签上他们的名字。

---鹿金译

上一章:三万元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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