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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5白夜行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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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风光掠过窗外。偶尔,有些写着企业或商品名称的广告牌竖立在田地里,风景既单调又无聊。想要眺望城镇街景,但新干线经过城镇时,总是被隔音墙包围,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典子肘靠窗沿,看向邻座。秋吉雄一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发现,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思索。 她再度将视线移往窗外。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趟大阪之行,会不会招来不祥的风暴呢?她总抛不开这个念头。 然而,她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了解秋吉的最后一次机会。回顾过去,典子几乎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与他交往,直到现在。她并不是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她心里的确存在着“现在比过去更重要”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窗外的风景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到了爱知县,汽车制造相关产业的广告牌增加了。典子想起了老家,她来自新潟,她家附近也有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小工厂。 栗原典子十八岁来到东京。那时,她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当药剂师,只是报了几个有可能考上的系,恰巧考上某大学药学系。 大学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顺利进入现在的医院工作。典子认为,大学时代和在医院上班的前五年,应该是自己最惬意的时期。 工作的第六年,她有了情人,是在同一家医院任职的三十五岁男子,她甚至认真考虑要和他结婚。但是要这么做有困难,因为他有妻小。“我准备和她分手。”他这么说。典子相信了他,因此租下现在的房子。要是离了婚,他就无处可去了,当他离开家时,她希望能给他一个可以休憩的所在。 然而,正如大多数的外遇,一旦女方下定决心,男方便逐步退缩。他们碰面时,他开始抛出各式各样的借口:担心小孩、现在离婚得付为数可观的补偿金、花时间慢慢解决才聪明等等。“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听这些话。”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次。 他们的分手来得相当令人意外。一天早上,到了医院,不见他的踪影。典子询问其他职员,得到的回答是:“他好像辞职了。” “他好像私吞了病人的钱。”女职员悄声说,一脸以散布小道消息为乐的表情。她并不知道他与典子的关系。 “私吞?” “患者的治疗费、住院费等缴费明细,不是全由电脑管理吗?他啊,故意弄得像是数据输入失误,把入账记录删掉,然后把那部分钱据为己有。有好几个病人反映,分明付了钱却还收到催款通知,这才发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好像一年多前就有了异常迹象。从那时起,患者缴款就有延迟的现象,很多都是差一点就要寄催款通知。他好像是动用后面的病人缴的款项补前面的亏空,加以掩饰。当然,这样就会产生新亏空。新的亏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没法补救,爆发出来。” 典子茫然地望着喋喋不休的女职员的红唇,感觉宛如身陷噩梦一般,一点都不真实。 “私吞的金额有多少?”典子极力佯装平静地问。 “听说是两百多万。” “他拿那些钱做什么?” “听说是去付公寓的贷款。他啊,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挑房价炒得最高的时候。”女职员两眼发光地说。她还告诉典子,院方似乎不打算循法律途径,只要他还钱,便息事宁人,多半是怕媒体报道损害医院信誉。 过了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期间,她工作心不在焉,发呆失误的情况大增,让同事大为惊讶。她也想过要打电话到他家,但一考虑到接听者可能不是他,就犹豫不决。 一天半夜,电话响了。听到铃响,典子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听筒另一端传来他的声音,只是显得非常微弱。 “你还好吗?”他先问候她。 “不太好。” “我想也是。”他说。她眼前似乎可以看到他露出自嘲的笑容。“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不能再回医院了。” “钱怎么办?” “我会还,不过得分期,已经谈妥了。” “能负担吗?” “不知道……不过非还不可。要是真没办法,把房子卖了也得还。” “听说是两百万?” “呃,两百四十万吧。” “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吧。” “什么?” “我还有点存款,两百万左右我可以帮忙。” “是吗……” “等我付了这笔钱,那个……你就跟你太太——” 她正要说“离婚”,他开口了:“不用了,你不必这么做。” “咦?什么意思?” “我不想麻烦你,我自己会想办法。” “可是……”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我向岳父借了钱。” “借了多少?” “一千万。” 她感到胸口如遭重击,一阵心痛,腋下流下一道汗水。 “如果要离婚,就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跟你提有什么用。” “这次的事,你太太怎么说?” “你问这个干吗?”男子的声音显得不悦。 “我想知道啊,你太太没生气?” 典子内心暗自期待着,他太太为此生气,也许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然而,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老婆向我道歉。” “道歉?” “吵着要买房子的是她,我本来就不怎么起劲,贷款也还得有点吃力。她大概也知道,那是造成这件事的原因。” “啊……” “为了还钱,她说她要去打零工。” 一句“真是个好太太”已经爬上典子的喉咙。她咽下这句话,在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 “那,我们之间,暂时不能指望有任何进展了。” 她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却让男子顿时陷入沉默。接下来,典子听到了叹息:“唉,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别再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了,反正你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我心知肚明什么?” “我不可能离婚,你应该也只是玩玩而已吧?” 男子的话让典子瞬间失声。她多想向他咆哮:“我是认真的!”但是当这句话来到嘴边的那一刻,一股无可言喻的凄惨迎面袭来,她唯有沉默以对。他会说这种话,当然是看准了她的自尊心会让她拉不下脸来。 电话中传来人声,问他这么晚了在跟谁说话,一定是他妻子。他说是朋友,因为担心,打电话来问候。过了一会儿,他以更微弱的声音对典子说:“那,事情就是这样。” 典子很想质问他,什么叫“就是这样”,但满心的空虚让她发不出声音。男子似乎认为目的已经达成,不等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这是典子与他最后一次对话。此后,他再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典子把屋里他所有的日常用品全部丢弃:牙刷、刮胡刀、剃须液和保险套。她忘了扔烟灰缸,只有这样东西一直摆在书架上。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与他分手正好一年后,她找到一家婚介所。吸引她的是一套用电脑选出最佳配对的系统。她决定将感情恋爱放一边,由其他条件来选择人生伴侣。她已经受够了恋爱。 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将答案输入电脑,其间还对她说了好几次“别担心,一定会找到好对象”。 对方没有食言,这家婚介所陆续为典子介绍适合的男子。她前后共与六人见过面。然而其中五个只见过一次,因为这些人一见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与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记的资料显示未婚,见了面却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与一个上班族约会了三次。此人四十出头,样子老实勤恳,让典子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一问之下,他对婚介所提的条件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女性”。 “请保重。”典子留下这句话,便与他分手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又过了半年,她遇见了秋吉雄一。 抵达大阪时已是傍晚。在酒店办好住房手续,秋吉便为典子介绍大阪这座城市。虽然她表示想同行时他曾面露难色,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对她很温柔。典子猜想,也许是回到故乡的缘故。 两人漫步心斋桥,跨越道顿堀(一条位于大阪的运河,建于1615年,以剧院、娱乐场所闻名。)桥,吃了烤章鱼丸。这是他们首次结伴远行,典子虽然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却也相当兴奋,毕竟她第一次来到大阪。 “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在可以眺望道顿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时,典子问道。 “搭电车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因为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说。格力高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江崎格力高公司总部在大阪,其位于道顿堀上方的大型霓虹广告牌自1919年架设后便成为大阪著名地标,图案为一男子在蓝色跑道上奔跑,背景为多个大阪其他著名地标。) “喏,”典子犹豫了一会儿说,“等一下带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眉间出现皱纹。 “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只能玩到这里。” “可是——” “我有事要做。”秋吉移开目光,心情显然变得很差。 “对不起。”典子低下头。 两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顿堀的一波波人潮。时间刚过八点,大阪的夜晚似乎刚刚开始。 “那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说。 典子转过头,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脏兮兮的,一些小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蠢蠢欲动,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那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种地方你也想去?” “想。” 秋吉沉思片刻,手放开啤酒杯,插进长裤口袋,掏出一张万元钞。“你去结账。” 典子接过,朝柜台走去。 一离开啤酒屋,秋吉便拦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说大阪话,这让她感到非常新鲜。 秋吉在出租车里几乎没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车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后悔了。出租车开进一条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详细指示道路,这时他说的也是大阪话。不久,车停了,他们来到一座公园旁。 下了车,秋吉走进公园,典子跟在身后。公园颇为宽敞,足以打棒球,还有秋千、越野游戏、沙坑,是旧式公园,没有喷水池。 “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打棒球?” “棒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 “是吗,真可惜。” “以前这附近没有别的空旷地带可以玩,所以这座公园很重要。和公园一样重要的,还有这里。”秋吉向后看去。 典子跟着转头,他们身后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大楼?” “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这种地方也能玩呀?” “时光隧道。” “咦?” “我小时候,这栋大楼还没盖好,盖到一半就被闲置在那里。出入大楼的只有沟鼠和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 “不危险吗?” “就是危险,小鬼才会跑来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再度抬头看大楼。“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是男人的尸体。”“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吗?”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所有住在这一区的人都受到警察怀疑。”接着,他指着大楼的墙,“墙上画了东西,看得出来吧?” 典子凝神细看。颜色掉得很厉害,几乎难以辨识,但灰色墙上的确有类似画的东西。看来像是裸体的男女,彼此交缠,互相爱抚,实在算不上是艺术作品。 “命案发生后,这栋大楼就完全禁止进入。不久,这栋触霉头的大楼仍有人要租,一楼有一部分又开始施工,大楼四周也用塑料布围了起来。工程结束,塑料布拆掉,露出来的就是这幅下流的图。” 秋吉伸手从外套的内袋抽出一根烟,叼住,用刚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点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进大楼的时候还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到。一开始,我不知道在大楼里能干吗,问别的小孩,也没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诉我们。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说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还可以做墙上画的那档事之类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吐了一口烟,秋吉低声笑了,“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 “如果还在读小学,我想换成我也会很震惊。” “我没有很震惊,只是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把没抽几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说这些很无聊吧。” “喏,”典子说,“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凶手?” “命案的凶手啊。” “哦,”秋吉摇摇头,“不知道。” “哦……” “走了。”秋吉迈开脚步。 “去哪里?” “地铁站,就在前面。” 典子和他并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旧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并排而立,其中有很多连栋住宅。各户人家的门紧邻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为这里没有建蔽率的规定。 走了几分钟后,秋吉停了下来,注视着小路另一边的某户人家。那户人家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是一幢两层的和式建筑,好像是店铺,门面有一部分是卷匣门。 典子不经意地抬头看二楼,那里挂着旧招牌,“桐原当铺”几个字已经模糊了。“你认识这户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认识吧。”然后又开始向前走。当他们走到距当铺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那户人家门前摆着十来个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挤到马路上。女人似乎准备为盆栽浇水,手上拿着喷壶。 穿着旧T恤的女人似乎对路过的情侣产生了兴趣,先盯着典子看,用的是那种为了满足好奇心,即使对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双蛇一般的眼睛转向秋吉,女人出现了意外的反应,原本为了浇水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挺了起来。她看着秋吉说:“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对他说话。他的速度并没有改变,笔直地前进,典子只好跟上。很快,两人从女人面前经过。典子发现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认错人了啊。”他们走过之后,典子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语。秋吉对这句话也全无反应。但是,那声“小亮”却一直在典子耳边萦绕,不仅如此,更有如共鸣一般,在脑海里大声回响。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须单独度过。早餐后,秋吉说今天有很多资料要搜集,晚上才能回来,便出了门。 待在酒店也不是办法,典子决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带她去过的心斋桥等处走走。银座有的高级精品店这里也不少,和银座不同,弹子房、游乐场和精品店在这里比邻而立。也许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学会放下身段。典子买了点东西,但时间还是很多。她兴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个地方的念头,那座公园,以及那家当铺。她决定在难波站搭地铁。她记得站名,应该也还记得从车站过去的路。 买了车票,她一时兴起,到零售店买了一部拍立得相机。 典子下了车,沿前一天跟着秋吉走过的路反方向前进。白天和黑夜的景色大不相同,好几家商店在营业,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板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当然,并不纯粹是活力十足,而是仿佛有不良居心栖息在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要是有人一时大意,便要乘虚而入,占一顿便宜。看来秋吉的形容是正确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尔随兴按下快门。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秋吉生长的地方。只是,她认为不能让他知道此事。 她来到那家当铺前,店门却紧闭,也许已经歇业了。昨天晚上她没有注意到,如今看来,这里有一种废墟般的气氛。她拍下了这幢破屋。 然后是那栋大楼。公园里,孩子们踢着足球,典子在喧哗声中拍下了照片,也将那幅淫猥的壁画纳入镜头。随后,她绕到大楼的正面。现在这里看来并没有经营见不得人的买卖,和泡沫经济崩溃后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楼没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这里老朽得厉害。 她来到大路上,拦了出租车回饭店。 晚上十一点多,秋吉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极差,疲惫不堪。 “工作顺利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他整个人瘫在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对他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在各自的床上入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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