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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的人巴黎的红酒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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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的第二天,七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到指南针酒吧露露面。那家破旧的酒馆,坐落在行人熙熙攘攘的罗什舒瓦尔大街路旁。我去那里是要见一个叫梅代里克的人,外号“梅代眨眼”,嘱托我见面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在我坐牢的最后几个月也成了我的朋友。我走进酒吧,还以为只有我一个顾客,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指给我看,酒吧里端坐着三名饮客,而老板正在跟这伙人交谈。其中有个满头白发的汉子,身体又高又胖,却长着一只鼠眼,他正是梅代里克。我有意强调他那只小眼睛,是因为他是独眼,由此得来他的绰号“梅代眨眼”。尽管老板主要冲他说话,他却保持善意的沉默,让另外两个人费神回答。哑角看样子很是无足轻重。话最多的是一个矮个头儿的人,肩上压一颗假凶相的大脑袋,戴一顶扎眼的绿色帽子。另一个人身体虚弱,穿一身黑色服装,一副体弱多病的执达员的样子。 “听我说,梅代里克,”老板说道,“我告诉你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儿。战争爆发之前,我以名誉担保,每星期不落,我一定去欧洲剧院或者博比诺剧院的音乐会。那些歌手,一个个我全了解,熟悉的程度不亚于我的侍者干的活儿。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安德烈·克拉沃,我就回答同意,他的歌很温柔,不过,嗓音问题……” “万分抱歉,”假凶相截口说道,“让我来反驳你。首先,你不客观。” “就是嘛,”老板冷笑道,“我涉世太浅,名叫杜朗多。” “想得美,能允许讲两句吗?” “跟你说,我叫杜朗多。” 我走近柜台时,指南针酒吧里的人正进行这样的谈话。梅代里克和善地微笑着。向他自我介绍之前,我还想听初次见到的这个人说几句话,然而,这种交谈尽可以持续很久,也很难期望他启齿。我要了一杯果汁。老板只顾着唠叨,动作机械地给我倒饮料,眼睛几乎没有离开他那几个对话者。这时,进来一个褐色肌肤的苗条姑娘,穿一条颜色不正的红裙,一双黑眼睛闪着黄铜色光芒,上了高马发膏[“一战”前名牌]的黑发卷贴在额头上。这姑娘二十来岁,五官秀气,红褐色肌肤的脸蛋儿很美。她腰姿灵活,走起路来,臀部微微摆动,有下等妓女的劲头儿。她径直走向柜台,在要饮料之前,抬起眼睛,向老板投去不安的询问目光。老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好像在明显拒绝的情况下,不愿意看到她如此固执。他们交谈了几句,声音很低,我没有听清。那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好几次偷眼望向梅代里克那边,她那有黄铜色闪光的黑眼睛里,点燃了恼怒的火光。 “我呢,”假凶相说道,“我是按照这样的心理分析,如果一位剧院经理,每晚演出付给一名歌手一万法郎[这里是法国旧币,一法郎折合新币一百法郎],我就要说当心了,经理先生,他没那么大名头。经理就明白了。” “对不起,”老板反驳道,“我冒昧地向你指出一个细节。我呢,跟你讲嗓音和演唱的情感,而你呢,回答我金钱。我认为你没有权利……” “我讲的是心理分析,如果你吹毛求疵……” 他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讲车轱辘话。梅代里克始终一言不发,他那只小鼠目的视线,时而盯到我身上。那只能是一种模糊的好奇心,或者自行了解环境的习惯。那位红裙颜色不正的姑娘,离我三步远,正喝果汁,哼着小曲。看样子她满腔愤恨,随时都可能发作。梅代里克终于开口了。 “当然了,我的孩子们,当然了。”他用一种宽厚的声调说道。 这句话终止了这场争论,可是关于“梅代眨眼”自身,我没能了解到什么。不管怎样,他的缄默比他的话语更能说明问题。此人必定是个谨慎的人。我离开柜台,走向那三人。 “梅代里克先生吧?”我问道,“我给您捎来个口信。” 我说话的声调近乎机密,随即我退后一步,以表明口信同样机密。假凶相往后推推帽子,用一副怀疑的眼神打量我。那个一身黑的小矬子佯装无视我的存在。梅代里克十分痛快地站起身,先我一步走向店门。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在他经过时拉住他,凑近他耳朵低语了什么。他和气地微微一笑,闪开身子,朝身后甩了一句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首先,我也不认识他。” 那姑娘似乎并不相信,撇着嘴目送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梅代指给我进门的第一张餐桌旁一个座位,他自己则背对着玻璃窗坐下。 “刚才我对您说捎来口信,”我说道,“这话不十分确切。我是比利时人克利斯朵夫介绍来的。” 梅代点头表示认识克利斯朵夫,让我说下去。他那只冷峻而聪慧的小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中,聚精会神地观察,一秒钟也不懈怠。我明白他不是随便给我找了个地方,而是找了个适合审视我的地方。我向他解释了我如何结识那个比利时人,他又为什么让我跟梅代联系。梅代里克听了,回答我说,他已经“金盆洗手”了,所能给我的最大帮助,就是给我出出好主意。 “战争一来,我就明白了:从前,我遭受过严重的打击,可是,在逃避战乱和被占领时期,我伤透了心,特别为我的国家难过。我在心里讲:‘梅代,你做了所有法国人该做的事,你想要享受生活,而你的国家,整个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不待言,过了五十岁,我就不再去干那种苦活儿了,我决定有尊严地活着。三年来,我再也没做任何事。黄金生意,在我看来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靠我的资产生活。我的积蓄不算很多,但是我生活简朴。” 梅代在耍弄我,他对我讲这套废话的时候,我看出他那只小独眼闪现狡狯的光芒。他又说道: “我的报偿,就是在贝当元帅在广播里向我们讲话的时候,我扪心自道:‘梅代,你有权应声说:到。’” “我并不后悔来见您,”我说道,“万一您听说有个圣器室管理员的职位……” 他听了我这句俏皮话,差一点儿笑了。 “玩笑归玩笑,听我说,正经的苦活儿,牲口都累的那种苦活儿,也可以给人满足感。” “还不算怎么干也不落好的手工业。” 我说着就要起身。他抬手轻轻按我的肩膀,把我稳在座位上。 “你爱冲动,有点儿生硬,这样我很喜欢。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什么也不是了,但还有些好朋友,一些我敬重而不赞同的人。有时候,我还对他们说教说教,给他们讲讲荣誉及与其相关的一切。要知道,他们明白,他们巴不得把事情做好。只不过是这样,他们有负担。一位爱唠叨的老妈妈,或者几个要管教的孩子,要不然,就是迷恋上爱奢华的女人,她们一心只想穿水獭皮大衣,戴钻石首饰,坐高脚凳泡酒吧。男人就是这样,不得不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我还想呢,你在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究竟干了什么?” “钱柜的一件案子。结果判了我八个月。” “在钱柜案件之前,你在制造什么呢?”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定是板起了面孔。梅代等了片刻,口气温和地问我: “你爸爸一直坐牢吗?” 同他可能预期的恰恰相反,这个问题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一起黑市交易大案被捕之前,我父亲在圣乔治街经营一家餐馆——地下酒吧,傍晚六点之后,光顾的人特别多。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梅代,不过,对于来来往往的顾客,除了个别的,我从来就不大注意。 “他的刑期还有两年。”我回答。 “你说了我也不会相信,他就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 “全部查抄,冻结的银行账户、放在大贝蒂那里的现金。我呢,当时身上只有点儿零钱。” “我乐意帮一把。其实,你在那边原先有关系,靠自己能解决。” “我能办到。” 我冷淡地说道,甚至有点儿超过了我要表露的态度。梅代变得严肃起来。我这副样子,一定是又冰冷又封闭,已经产生了两种效果,令人厌烦和满意几乎旗鼓相当。他那审视的小眼睛摈除了讥讽的神色。我能从中看出新萌生的兴趣。 “大贝蒂,你也许要谴责她吧?” “绝无此意。” “首饰和毛皮大衣就不说了,你爸爸还给她留下了大笔的钱。” 梅代徒然地追问,还嘲笑他所谓的我的顾忌。我简短地向他解释,无论顾忌还是愧疚,对我都同样陌生,但我还是有点为难,要让他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情绪,而不是按照道理,更从不是按照原则调整自己的行为。他显然不悦了,以恶劣的情绪叹道: “真是少不更事啊。对待拿走您遗产的婊子那么温文尔雅,可是与之相对的,却要去抄人家铅笔商的钱柜。就算你做得对吧。那么现在呢,你打算干什么?” 我自己还毫无明确的打算,向他解释可费了难。我希望能找到一种营生,以防止某种冷漠的倾向——对别人和自身的冷漠,在这种冷漠的深处,我清楚地感到一种流浪汉的志向。为避免放任自流,我必须持续维系一种紧张状态,而我不相信存在某种合法的职业,能向我提供这样的机遇。那时候,我身无分文,要动手偷窃之前,还想过加入恐怖主义者[应指抵抗分子,在德国占领区进行破坏活动]的行列,然而,我并不关心祖国的理念,也不关心社会主义的思想。进入那群狂热分子中间,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只能抱着一个局外人的态度。他们必然会持怀疑和厌恶的态度,不乏凌辱性地冷落我。而且,我有过多种场合的经验,例如在家里,我很不像话,缺乏族群意识。无论恨还是爱,都引发不了我的冲动,我甚至感受不到一个协调世界的激情,我完全缺乏社会的沟通渠道,不消说,注定要在污秽的边缘扮演毫无好奇心的旁观者,顶多因生活的坎坷和紧急情况而屏住呼吸。我就这样,尽量用梅代能理解的方式表达,注重实用的一面,我必须从自身之外寻找冒险的斜坡。尽管我解释的话很简短,又没什么意愿说服人,梅代还是很好地理解了。 “我明白了。先生要扮演硬汉的角色。我愿如实相告,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关系中也没有相关的人。你不妨去见见古斯塔夫,我不认识他,但是我听说过。据说他管这种事。” 接着他又描述了那个叫古斯塔夫的人,当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到小教堂大街某家咖啡馆,就可能找到他。梅代眨眼说到此处,微微一点头就算告别,然后回到酒馆里头去了。我到柜台付了果汁钱。那个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刚才付了费,在我之前走了。她在大街的人行道上等着我,操着马赛口音突然问我,是否认识梅代很久了,是否跟他一起做生意。 “要提防他,他坑了不止一个人。” 我们谈过话,就走进一家电影院,厅里正放映一部旧影片,有大量裸体镜头的轻歌剧。我开始很有礼貌地触摸她的膝部。她不予理会,趁着幕布上的演员大吼大叫的机会,她不顾邻座的抗议,向我讲述一个相当模糊的事件,说是梅代扮演了一个依我看尚难坐实的角色。一个同这个姑娘关系密切的小伙子,在跟梅代争吵一场之后数日,人就失踪了;她并不另外掌握怀疑的根据,就指责梅代将他交给了警察局。她周而复始,一再重述这件事,一名女引座员应一位观众的要求,过来请她不要说话。散场出来,她约我当天晚上见面,但是没有赴约。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前往小教堂大街,八点钟走进那家咖啡馆,应该能见到古斯塔夫。按照梅代向我描述的相貌特征,我很容易认出了他。他一副白领工人的模样儿,爱注意事情的细枝末节,不大讨人喜欢。 “我是梅代介绍来的。” “我不认识梅代。”他说道,字字咬得很清,好像想让我领会全部含义。 “随您怎么说吧。” “不是我不诚恳。我不认识您说的那个梅代。这是事实。这事儿过去了。您准备好了明天早晨动身,旅行八天至十天吗?”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我们待了片刻没讲话。古斯塔夫问我: “您不向我提问题?” “不。” “明天早晨九点到东站,在开往特鲁瓦的售票窗口会合。手提行李,尽量轻装。” 我站起身。谈话持续不到五分钟,我没有消费就走了。 天快要黑了,我来到毕加勒广场咖啡馆,没有等来那个红裙颜色不正的姑娘,却瞧见中学的一个老同学朝我走来,他是要开车陪他父亲去看戏。他又激动又热忱,跟我谈起我们一起念书的情景,以及他现在的营生。那位父亲也同样热情,在我们追忆青少年时光的时候,他以温柔的感叹在一旁助兴。我听他们讲,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厌烦,尽量保持礼貌,显得注意倾听。我也不是一直做得那么好,趁着谈话放慢下来的时机,我就告诉他们,我因偷盗坐了八个月牢。我讲这一经历,丝毫也不引以为豪,也无意恶作剧般给他们添堵。这种不求张扬的态度,比坦然自若还令他们惶恐。老人开始唉声叹气,眼泪和涎水滴到外套的领子上。“咱们走吧,爸爸。”我的同学说道,声调庄严而忧伤。他挽上父亲的胳臂走了,临走时往我眼前撂下两张一百法郎的票子。我也不嫌弃,拾起来装进兜里。 我参加古斯塔夫和另外两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的远征行动,正如预计那样,持续一周多一点儿。并不那么危险,不像我们回来之后,同伙有人装腔作势地向人描述的那样。在奥特那地方,就是选中孤零零的农户,杀光居民,抢劫钱财。行动相当容易。农民通常没有武装,我们几乎总是突然袭击,屡屡得手。古斯塔夫安排行动的各个环节,无不恰到好处:等天色蒙蒙亮了,选择犬吠不再让人警觉的时刻开始袭击。此外,曙光有利于监视各个出口,因为,关键的关键是,绝不能放走一个人。古斯塔夫喜欢活儿做得漂亮,细致入微,容不得半点差错,不愧是一个罪案的工头。他杀人也十分细心,既不兴奋,也不残忍;反之,我们那两个同谋——弗雷德和皮埃罗,屠戮时很容易狂热起来,毫无必要地折磨人。至于我,我始终冷静地干完自己的活儿,不过,总得克服一种相当强烈的憎恶:只要看到流血,垂死挣扎,以及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我相信自己必会产生这种心理反应。反之,死亡的念头,同我作为人的生存意识并不抵触。要知道,我不到二十岁就流离失所,带着饥肠辘辘的空腹和十足的无聊,整天转悠,光顾各处公共座椅,或者混入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感到自己在同类之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必须是有我这样经历的人,才能在其明镜似的咄咄逼人的映象中,看清人类友爱的虚妄。的确,在这方面,我从童年起,就体会到这是一种可爱的虚无,确切点儿说,肯定是极为表相的交换。总而言之,死亡的意念,无论关乎我还是别人的生命,都不会在我心中唤起任何宗教方面的恐惧。回忆我的罪行,对我之所以是很不愉快的事,只因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又浮现出十分憎恶的形象,但是让我心烦意乱的程度,不可能超过提起我随便哪个同伙的罪行。没过多久,古斯塔夫就开始赞赏我作案时的冷静、聪明,也许更赞赏我对人和事的这种彬彬有礼的冷漠态度,而据他亲口明确讲的,这种冷漠足以在我们的帮伙中,营造一种和气约束的气氛。同样,还是依照古斯塔夫的见解,我杀人直接而快捷的方式,对行家来说,似乎也是一种享受。他很快就向我表明了信赖,愿意接受我的建议,一些棘手的任务也特意交给我去完成。然而,他始终没有向我透露我们为之干活的老板姓名。我们的行动,差不多每次都满载而归,而我们的安全,任何时候都没有受到严重威胁。那次行动,我们到达的第三天,古斯塔夫通知警察逮捕了几个青年人,他们是戴高乐分子,躲藏在我们行动地区附近的树林里,很可能会连累我们。 我回到巴黎,口袋里揣着两万多法郎,在一周之后的下一次行动之前,我就不同古斯塔夫接触了。在这期间,我遇见了我父亲的情妇,在朋友圈里被称为大贝蒂。她同我父亲保持了七八年的关系,处处都尽量向我表露母爱般的关怀,后来就对我不闻不问了,倒也没有找我什么麻烦。总的来说,我们保持良好关系。甚至有好几回,也是偶然,我们还做了爱。贝蒂好意地向我打听我父亲的消息;我一无所知,但是想必他还在狱中。 “对了,”她对我说,“我听说你也不顺当。” “你怎么听说的?” “是梅代告诉我的。你认识他吧?上星期六,他来我这儿喝波尔图酒。梅代人挺好的。是个正派人,也不愚蠢。” “他对你说了什么?” “随便聊聊。是他告诉我的,你出了狱。他一定还会来看我。” 我不相信梅代登门拜访一无所图,因此劝贝蒂提防他一些。她向我谈起,一年多以来,她对一个家庭出身极好的单身汉,产生了一种认真的深厚感情,那人毕业于著名大学,现在由于英美联军登陆而滞留在阿尔及利亚。我离开时,还向她重申要警惕梅代。贝蒂要是被一个坏蛋给弄进监狱去,对我而言倒没什么大关系,但是他进入贝蒂家用的手段令我反感,假借是我介绍的,还不顾我清楚表明的意愿,把我心平气和让给她享受的钱财,称为我的遗产。片刻之后,我就把这事置于脑后,不再想了。 在一个多月的期间,我陪同古斯塔夫和另外两三名并不固定的杀手,多次探查法兰西岛[法兰西的发祥地,现为法国政治经济中心,辖巴黎市及其周围的七个大区]。在最后一次行动中,农民打死了我们一个人,还让我的大腿中了一枪。古斯塔夫成功地把我带回巴黎,安排我住进一家诊所。我被当作爱国者对待,受到高度细心的治疗,很快就治愈了。我康复之后,古斯塔夫来看我。 “老板跟我聊起你。要知道,他对你印象很好。” “我不认识他呀。”我反驳道。 “可能,可是他呢,他认识所有人,他也知道你干得如何。为了奖赏你,他委托我带给你一件礼物。一套维克多·雨果作品全集,俄罗斯草面精装本。” “这是特意选的。”我又指出。 “特意选的,你心里明白!”古斯塔夫感叹,流露出几分忧伤。“我没这个福,他从来就没送过我这样一份礼物。我受的教育也不如你。有人说也白说,上了学的人,毕竟用不了几年,就有很大进步。不过,要知道,我要为你高兴。老板对我说了,等你伤好出院,他就不再放你跑农场了,要派你干更精细的活儿。” 我一出了诊所,古斯塔夫就交给了我这件新活儿。任何渴望登陆英国的人,只要交纳一定数目的费用,老板就负责安排其登上飞机。我将顾客带出巴黎,领到英国飞机计划降落的荒凉地点,然后给那人的脑袋一颗枪子儿。受害人绝难出人意料地逃脱,他随身携带的钱财和首饰,收拾在一起,就是行动的主要获利。 我并不讨厌这种行当,比起从前那样杀人越货,我也没有更多的顾忌,但是,我不忍心骗取别人对我的信任。当我扪心的时候,我的良心始终缄默。事情的经过,不折不扣属于感受的范畴,然而,一个诚实人的良心,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反应更有权威性。我的第一个顾客,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见面就把我当成朋友和知己。在把他拉向死亡的郊区火车上,我与他共处一小时,心下便明白,我实难下手结果他的性命。我向他承认了真相,当然也相当巧妙地让他保证守口如瓶。如果我的哪个同谋问起来,他就回答他的生意忽然发生了变化,到最后时刻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计划。这位老兄在这起意外事件中白丢了几千法郎,但是特别庆幸保全了一条命。他对我千恩万谢,并未考虑我职业杀手的身份。将近晚上六点,我们离开巴黎,八点钟就返回了。当天晚上,我在地铁的一条通道里碰见大贝蒂。 “真高兴见到你,”她对我说道,“明天我走了。” 我们身边不断过人,她推我到墙根儿,低声补充道: “明天晚上,我动身去英国。梅代为我找到一个机会。” “乘飞机吗?” “对呀。” 我祝她一路顺风。她请我转达她对我父亲的友谊。得知梅代是我的老板,我并不感到意外。一涉及梅代,古斯塔夫就过分谨慎,这种态度早就让我揣测出来了。此外,我也不在意他留给贝蒂的命运,令我恼火的是,他假借我的名义骗取信任,这种手段实在不得体。 第二天,我独自又踏上同那名顾客一起走过的行程,傍晚六点钟到达所谓的飞机着陆场。古斯塔夫在上午就通知我,老板要亲自出马去做一单生意,当天就会有正常的结果。飞机着陆场是一大片草地,环绕的树林隔出了一片空场,空场上还立着一座焚毁农舍的几堵墙壁。我们正是在这座废农舍的地下室里对受害人下的手。一同勘察作案地点的过程中,古斯塔夫什么都没有瞒我,我们甚至还进行了一次演练。我坐在废墟中间,躲在一簇染料木后面,远远望见我的两位顾客走来,于是,我到地下室等着他们。梅代殷勤地拎着贝蒂的手提箱。我站在梅代那只盲目面对的区间,他进入地下室没有看到我,我毫不费力就下了他的手枪。他镇定自若,坐到我指定的一个橡木砧上。我出现在这昏暗的地下室,贝蒂深感不安,她叫起来,抱怨有什么事瞒着她。梅代命令她闭嘴,示意自己在静候我讲话。 “看起来,”我对他说,“你在处理我的遗产?” “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把属于你的还给你,但是我看出来,你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也许是这位女士不慎透露了。” “我认为那笔钱,我没有经常看到,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不管怎样,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向我提起来的时候,我认为已经让你明白了这一点。” 梅代让我注意大贝蒂:她正悄悄地向门口挪动。我不顾她挣扎抗议,将她推到地下室里侧。梅代沉思了片刻,开口说话了。他那只小鼠眼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正义终归是正义,”他朗声说道,“我认为一家之父遭难,应当受到保护,即使他儿子太小,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权利。父亲的辛劳,受益人首先应该是他的子女。如今,大家什么都不遵守了。结果,有人义愤填膺,那是有道理的。当你父亲进了监狱,这位女士应该把钱交给你,自己靠劳动为生,等你父亲刑满出狱。” 贝蒂矢口否认我父亲给她留下任何财产。梅代不难逼她改口,还指责她有了不少情人。争论激烈起来,我开始厌腻了。贝蒂实在不知趣,她还提醒我曾与我有过关系。他们相互指责,涉及我的话很难听。为了结束这种场面,我从兜里掏出梅代的手枪,扔到地下室中央,随即出去,带上了房门。我听见争吵的声音,追打和跺脚的响动。我坐到草地上,过了几分钟,又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贝蒂披头散发,从地下室楼梯口出现,我不免一阵失望。但是我也相信,换一种结局,同样令我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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