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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赐巴黎的红酒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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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里埃尔街,乃至整个蒙马特区,一九五九年最优秀基督教徒,是一位名叫杜佩里埃的先生。此人特别虔诚,特别公正,又乐善好施,以至上帝不等他死去,还在他壮年的时候,就给他的头罩上一个光环,日夜都不会离开。这是天堂的圆光,是用非物质做成的,散发柔和的光,形状就像个淡白色的垫圈,让人以为是从厚纸板上剪下来的。杜佩里埃先生头罩光环,心存感激,不厌其烦地致谢上天给了他这个谦卑者不敢期望的殊荣。他并不认为这是升上天堂的正式许诺。毫无疑问,他本应成为最幸福的男人,怎奈他妻子对这样一种特殊的恩赐非但不欢喜,反而一味恼怒。 “这像什么玩意儿?”妻子说道,“我倒要问问你了,不管是邻居、这个街区的商贩,还是我表兄莱奥波尔看见,脑袋上戴这个东西像什么样子?真的,你可以得意。其实,这很可笑。走着瞧吧,你会没完没了地惹人议论。” 杜佩里埃太太是个杰出的女人,非常虔诚,生活中很讲分寸,还不羡慕人世的虚荣。跟许多人一样,不计后果的行为会让人偏离真心诚意,她认为造物主怎么看不重要,先得让她的门房瞧得起。她担心楼里的邻居,或者乳品店老板娘问起光环的事,从第一周起,她那性情就变得尖酸刻薄了。她看着丈夫头上白光闪亮的圆环,有好几次都伸手要给扯下来,可是白费劲儿,就跟试图抓住一束阳光那样,并没有牵动它移开半分。光环绕着额头上方的头发根儿,相当低地垂到后颈上,在右耳畔还略微倾斜,给杜佩里埃平添一种俏皮的姿态。 杜佩里埃预感到真福,也并没有忽略妻子的安宁。他本人很谨慎,很谦卑,因此必然觉得这种担心十分正当。上帝的恩赐,尤其是从表面上看,有点儿像白捡来的,往往受不到应有的敬重,世人很容易把这看成一件丢脸的事。杜佩里埃到任何场合,都尽可能避人眼目。他原先头戴圆礼帽,认为这是他干会计这行的标志,现在只得遗憾地另换一顶,戴上浅色的大毡帽,宽宽的帽檐儿正好盖住光环,必要时就把帽子往脑后推一推,显出颇为洒脱的样子。他戴着大毡帽走在街上,老实说,在行人看来,他这个人丝毫也不显得古怪。他那大帽檐儿微微闪着磷光,在白天的光照中,就像毡绒发的光泽。在班上,杜佩里埃也同样设法没有引起雇员和经理的注意。他受聘当会计员,在梅尼勒蒙唐一家小型鞋厂工作,待在两个车间夹着的玻璃小屋里,独自一人,也就隔住了冒失的询问。他还执意整天都戴着帽子,没人那么好奇,问他是何缘故。 所有这些谨慎的措施,还是未能平息他妻子的不安心理。她觉得杜佩里埃的光环,已经成为爱饶舌的女邻居谈论的话题。在加布里埃尔街一带走动时,她就多加小心,屁股收紧,一颗心提着,处于痛苦的忧惧之中。每时每刻,她都以为听见了她走过后爆发笑声。这个老实厚道的女人,从来没有别的什么奢望,只求跻身中规中矩的社会阶层,可是,杜佩里埃遭遇如此惹眼的一件怪事,在她的眼里,很容易就扩展为一场灾难。她这种荒唐的念头,最终把事情变得可怕极了。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就是不肯陪丈夫一道出门。从前,每天傍晚和星期天下午,都是用来散步和看望朋友,现在则憋在家里,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厮守,日益难熬。在亮色橡木餐室里,两顿饭之间的长长空闲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过去。杜佩里埃太太根本不会打毛线活儿,只好干瞪眼看着光环,心中苦不堪言。杜佩里埃则通常阅读经书,感到天使的翅膀拂着自己,喜不自禁的神色流露在脸上,越发激怒了他妻子。然而,有时他抬头瞥她一眼,目光饱含着关切,却从她眼神里看出那种愤愤的不屑,不免引发他几分内疚;不过,这种内疚要排在第二位,没法儿跟他对上天的感恩相提并论。 如此艰难的处境持续时间一长,势必打破这个可怜女人的平衡。不久她就抱怨,光环的亮光洒在枕头上,让她无法入眠。杜佩里埃有时还借着这圣光读一章《福音》,不能否认这种怨言完全合情合理,于是相当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罪孽。到头来,果然出了事,产生的后果很遗憾,使这种尴尬的状态转化成了尖锐的危机。 一天早晨,杜佩里埃去上班,出门来到加布里埃尔街上,刚走几步,就迎面撞见送殡的队列。他一反往常彬彬有礼的天性,只是用手指触触帽檐儿,跟人打招呼,可是经过死者的棺木,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免不了要脱帽。临街好几个商人站在店铺门口打哈欠,看到杜佩里埃头上的光环,都不由得揉揉眼睛,还聚到一起议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工夫,杜佩里埃太太正巧上楼来购物,便被那帮人纠缠住。她慌乱到了极点,矢口否认,激烈的语气显得非常怪异。中午丈夫下班回家,发现妻子处于异常冲动的状态,令他担心会丧失理性。 “把这光环给我摘掉!”她嚷道,“立刻摘掉!我再也不想见到它啦!” 杜佩里埃向她指出,他没有能力甩掉,妻子便高声怒斥: “你对我哪怕稍微关注一下,有一点点儿感情,总会设法儿抛掉光环,可你纯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这个话茬儿,他总算没有接过来,却引起他深思。就在第二天,又出了个意外,才让他想清楚了。杜佩里埃自从进入神圣境界,从不错过第一场弥撒,总去圣心大教堂。他进去就不得不脱帽,而教堂又特别大,一大早教徒稀稀落落,不便躲到石柱后面。不用说,这天早晨,他有点儿失慎。弥撒结束,他正朝门口走去,忽然一位老小姐扑倒在他脚下,连声高喊:“圣约瑟!圣约瑟!”还吻他的大衣下襟儿。杜佩里埃闪开了,心里十分受用,扫兴的是,他认出这位崇拜者正是住在他家旁边的那位老小姐。几小时之后,那位虔诚的女人突然闯进杜佩里埃太太的居室,高声嚷着: “圣约瑟!我要见圣约瑟!” 圣约瑟,尽管不那么出彩,不那么别致,总归是位杰出的圣者,不过,他的品行不算出众,只熟悉手工艺,消极行善,这似乎导致了他的一些过错。确实,有不少人,甚至极为虔诚者,天真地乐得在圣诞节扮演这个角色,而这种念头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头脑略为简单的宽厚印象,又因惯与另一位圣人混同而更加严重了;另一个约瑟[《圣经》人物中有两个圣约瑟。一个是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后代,圣母马利亚的丈夫,耶稣的养父,当过木匠。另一个是犹太人祖先之一雅各的儿子,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第二个约瑟被嫉妒的兄弟们卖给以实玛利人,辗转到埃及,被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买去。波提乏的妻子勾引约瑟不成,反咬一口]拒绝了波提乏的妻子勾引。杜佩里埃太太不大敬重她丈夫身上的圣洁,再加上这种崇拜的狂热,以圣约瑟的名字高呼她丈夫,就觉得她的羞耻与可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怒不可遏,近乎歇斯底里,操起雨伞乱打,赶走了老小姐,还打碎了几摞餐盘。等丈夫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发了一通神经,待恢复理智后,她恶狠狠地宣布: “最后一次,我要求你,甩掉这个光环。你做得到。我知道你做得到。” 杜佩里埃垂下脑袋,不敢问妻子该如何做,她是怎么想的。她随后倒是补充了一句: “这很简单,你只要犯罪就成了。” 杜佩里埃没有反驳,躲进卧室去祈祷了。“我的上帝,”他大致说道,“您给了我世间一个男人所能期望的最高奖赏,仅次于殉教者。谢谢,我的上帝,然而,我有了家室,同我妻子共享您派发来的考验的面包,如同共享您恩赐的蜂蜜。一对受祝福的夫妇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能幸运地径直走进您的福地。我妻子,恰恰受不了我的光环,在她看来,甚至在她的思想里,根本不认为这是上天的恩典,而仅仅是一个光环。您了解女人。她们小肚鸡肠,有一点儿异常的情况,就会打破她们狭隘头脑里的小和谐。谁都爱莫能助,我这可怜的妻子,哪怕再活上一百岁,在她那小小的天地里,也永远容不下我的光环。我的上帝,您看透了我的心,知道我多么不在乎我的安宁和夜晚的拖鞋。为了在额头戴上您恩赐的标志这种喜悦,我会心安理得地承受夫妻间最激烈的争吵。不幸的是,这牵扯到别的事,而非我的安宁。我妻子正在丧失生活的情趣。情况还要糟,我看迟早有一天,由于仇视我这光环,她会诅咒起给我光环的人。我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任由您给我选择的伴侣下地狱吗?今天,我站在十字路口,面前摆着两条路,在我看来,最稳妥的一条,不见得就是最宽大为怀的路。但愿您无限正义的精神,通过我这良心的声音表达出来。我的上帝,值此困惑的时刻,我只是将卑微的祈祷,奉献在您无比光辉的脚下。” 他刚祈祷完,良心就选定罪孽之路,并把这当作基督教慈悲的一种义务。他回到餐室,妻子还在那儿咬牙切齿地等着他。 “上帝是公正的,”他说着,将拇指插进他那背心两边的袖笼里,“他给予我这个光环,知道是何用意。老实说,我比世间任何人都配得上。我这样的人,世上已经绝迹了。我一想到芸芸众生的低下,再想到在我身上聚成的尽善尽美,真忍不住要对行人的脸唾上几口。上帝给了我报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如果教会也有公正意识的话,那么,我最起码不是也该当上大主教吗?” 杜佩里埃选择了高傲的罪孽,这样,夸大自己优秀的同时,他也能颂扬选中他的上帝。他妻子很快就明白,他在放肆地作孽,随即自己也进入了这场游戏。 “我亲爱的大宝贝,”她说道,“我真为你自豪。别看我那表兄莱奥波尔有汽车有别墅,比高还到不了你这脚腕子。” “这正是我的看法。我本来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发财,会胜过莱奥波尔,只要我肯动动手。但是,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比起你那表兄,我的成功是在另一种品位上。他的金银,我根本看不上眼,连他本人我都瞧不起,如同瞧不起数不胜数的那些蠢货,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我这平凡一生的高尚,只因他们有眼无珠,视而不见。” 这套话,他撇着嘴讲出来,遗憾得心如刀绞,不过,没几天就说顺嘴了,讲习惯了,不再费他什么劲儿了。话语对于头脑就有这样的影响力,讲几遍就信以为真。他那高傲的样子,丝毫也不像装出来的,使他判若两人,让接近他的人都难以忍受了。然而,他妻子却惴惴不安,监视他那光环的亮度,看出一点儿也没有减弱,就觉得她丈夫的罪孽不够分量,也不够稳定。杜佩里埃倒也不难承认这一点。 “千真万确,”他说道,“我还以为傲慢得不得了,其实,我仅仅表达了最简单、最明显的事实。一个人像我这样,达到了完美的最高程度,高傲这个词就毫无意义了。” 他还照样夸耀自己如何优越,但是承认必须另试一种罪过。在他看来,主要罪孽系列中,贪食美味最适合他的意图,既能脱去光环,又不会太辜负上天的信赖。这种对贪嘴的见解,还是求助于儿时的记忆,当时的他,因过量食用果酱和巧克力,而受到温和的责备。妻子满怀希望,给他做美味佳肴,还换样儿增加口味。杜佩里埃家的餐桌上,摆的全是喂肥的小母鸡、肉饼、光鲜的鳟鱼、螯虾、甜食、点心,以及精致的餐具和美酒。现在用餐,比往常多花一倍时间,有时多花两倍甚至更长。杜佩里埃那副吃相,非常粗俗,难看极了:脖子上围着餐巾,红头涨脸,眼睛因满意而呆滞,还不住嘴地大吃大嚼,满嘴牛腰肉和意大利式猪牛肉大香肠,喝一大口淡红葡萄酒往下冲,吞咽,多加调料汁,多加奶油,在他的光环中打着嗝逆。他很快就吃上瘾了,贪图丰盛的餐饭,有时还斥责妻子,怪羊后腿炖得太烂,蛋黄酱调得不好。一天晚上,听他这样嘟嘟囔囔,妻子发火了,非常冷淡地向他指出: “你这光环可真能挺。看来我这好吃好喝,把它也喂胖了。不管怎样,我看清楚了,肥吃肥喝还不算罪孽。唯一不当的,就是花销太大。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改回来,只给你吃菜粥和面条。” “你先给我闭嘴!”杜佩里埃吼起来,“还让我吃菜粥和面条。来这手,我倒要看看!也许我知道该怎么对付,是吧?还让我吃面条!不,那得借个胆儿!为了帮助女人,你就这样在罪孽中打滚,这就是她们对你的全部感激!我不知道是什么拉住我,没有伸手扇你两个耳光。” 一种罪恶推动另一种罪恶,贪图美食受阻,惹火了同样容易恼怒的高傲。杜佩里埃顺水推舟,踏上这新的罪孽之路,还弄不大清楚,他这是为他妻子做好事,还是迁就自己的喜好。这个男人,此前一直以和蔼而彬彬有礼为人称道,这会儿却大发雷霆,随手摔瓷器,而且在气头儿上,说不定会揍他老婆。咒骂时,他甚至连上帝的名字都带出来了。这样大动肝火的场面越来越常见,并没有阻止他既傲慢,又贪图口福。现在,他的罪过扩展到三个方面,而杜佩里埃太太相当愁苦地考虑到,上帝宽宥无边了。 在已经被恶行玷污的灵魂中,最美的品德还可以继续绽放花朵。傲气十足,贪图美味,又动辄大发脾气,但杜佩里埃依然充满了基督教的慈悲,保持尽男人和丈夫职责的高尚情感。他这样雷霆大怒,看看上天却毫无反应,又决意成为嫉妒者。老实说,他自己没有觉察出来,嫉妒已经钻进他的心里了。美食累肝,高傲刺激不公正的情绪,促使这个最优秀的男人嫉妒起他周围的人来。他发起火来,就给嫉妒之心平添一种愤恨的声调。杜佩里埃开始嫉妒他的亲戚、他的朋友、他的老板、本街区的商人,甚至嫉妒体育和电影明星,报纸上净刊登他们的照片。什么都让他气闷,有时想到同楼层的邻居有一套银餐刀,而他用的只是一把尖角刀,他就无端地气得浑身发抖。然而,他那光环仍然闪闪发亮。他非但不诧异,反而得出结论,他的罪恶没有落实。他不缺乏论据来辩解,所谓贪图美食,并没有超过他的胃口正常的需求,至于气愤和嫉妒,也证明只是一种曲解公正的念头。不过,他的论据最靠得住的还是光环。 “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上天越发有点受用了,”他妻子有时就这么说,“如果说你贪口福,狂妄自大,脾气粗暴,心胸还狭隘,都没有损害你这光环的明亮,那么我也无须担心,上天堂准有我的份儿。” “闭嘴!”这个易怒者不由分说,“你什么时候能不再惹我讨厌?我呀,背负得满满的。一位像我这样的圣人,还不得不在罪恶中寻找自己的路,这是为了太太的安宁,你觉得这好玩,嗯?给我闭嘴,听见了吧?” 这种回击的语气,显然缺乏笼罩着上帝荣光的一个人理应令人期待的温和。杜佩里埃自从开始作孽,就滑向了俗不可耐。他那张苦行僧样的脸,在营养丰富的美食作用下,开始发起来了。不仅他的言谈话语浊重,而且,他的头脑思维同样呆滞。譬如,他那天堂的幻象,就大大改观了。他眼前交织来往的,不再像从前那样,是穿着透体薄纱衣裙的灵魂,而正义之家,现在则越来越具象为他臆想的场景:一座大餐厅。杜佩里埃太太不是没有发觉她丈夫身上发生的变化,对未来甚至产生了一些担心。不过,眼看丈夫走下深渊,这种前景在她头脑中,还不足以抵消对怪诞光环的恐惧。她不免想道,戴着光环的杜佩里埃,终归要好些,胜过莱奥波尔表兄那样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只知享乐而没有教养的丈夫。至少,面对乳品店老板娘,她不必脸红。 杜佩里埃无须做决定,就可以沉陷在懒惰中。他骄傲地自信,在办公室完成他的才能屈就的劳务,他就可以随意了,如同吃饱喝足之后梦游的人,一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相当自负,自认为在所有事情上,甚至在干坏事方面,总能胜人一筹,于是很快就变成一个典型的懒蛋。终于有一天,他的老板忍无可忍,将他扫地出门。杜佩里埃脱帽迎接这一决定。“您额头上是什么?”老板问道。 “一个光环,先生。” “哦!对!您不干活儿,就是玩这东西吧?” 他回家讲了被辞退的消息,妻子问他今后打算干什么。 “我看这正是好时机,可以堕落到吝啬的罪孽中。”他兴致勃勃地回答。 在所有主要的罪恶中,吝啬最不好办,这要求他在意志上做出极大的努力。对天生不吝啬的人来说,比起其他罪孽,吝啬之罪的斜坡要缓得多。他一旦决定下来,至少在初期,什么也不如节俭这种品行让他更显得出众。杜佩里埃就像执意讲究美食那样,现在又强加给自己一套苛刻的饮食规矩,终于在邻居和熟人之间,赢得了吝啬鬼的鼎鼎大名。他实实在在为金银而喜爱金钱,比任何人都更善于乐在其中,享受所有吝啬鬼所感受的这种残忍的惶恐,想到他们掌握着一种创造力,又能阻止其发挥出来。他数着积攒的钱,一生辛劳的果实,就逐渐感受到这种残酷的乐趣:靠挪用交换的契约和生活款项而损害别人的利益。这种成果,也算是辛劳所得,给了杜佩里埃太太极大的希望。她丈夫原先经不住诱惑,那么容易就投入其他罪恶,上帝对他却未予深究,照她的想法,那不过是训练天真的动物,把他变成一个相当可怜的受害者。反之,他在吝啬中耐心认真实现的进步,必定是一种罪恶的意志的结果,这似乎就是对上天的一种挑战了。然而,等杜佩里埃变成个吝啬鬼,甚至将无价值的旧纽扣投进教区为穷人设的募捐箱里,他那光环的亮度、厚度依然丝毫未损。几天工夫,就不能不看到,这新办法又遭到了失败,这对夫妇真的没辙了。 高傲,贪图美食,脾气粗暴,嫉妒,懒惰,以及吝啬,杜佩里埃都占全了,可他还是感到,自己的灵魂清白的馨香依旧。他培育的这六种罪孽,都是至关重要的,比起随便哪个领圣体者痛心疾首忏悔的罪过,丝毫也不逊色。罪孽中,淫荡是关键,令他恐惧。其余的几种,在他看来,几乎是在上帝的注视下犯下的。根据情况,是罪孽还是小过失,是含量的问题。然而淫荡,那可是完全同意跟魔鬼打交道了。夜晚的那种诱惑力,预示了地狱黝黑的烈焰。割了舌头,而火舌永世熊熊燃烧;情欲的哀吟和翻滚的躯体,那已经下地狱的人可憎的哀号和永受酷刑的肉体。杜佩里埃一想象那种情景,就断然拒绝。就连他妻子,稍微想一想,也感到不自在。多少年来,这对夫妇始终生活在贞洁的甜蜜状态中,在出现光环之前,他们每天的夜晚,都是一场白纱裙的美梦。回忆这些年的禁欲生活,思来想去,杜佩里埃太太心生怨恨,只因她相信,这光环很可能就是酬报。唯独放荡生活,才可能破解洁白明亮的光轮。 妻子讲出的道理,杜佩里埃抵制许久,最终才算想通了。在他身上,责任感再次战胜了担心。他决定下来之后,却又遭遇无知的尴尬。但是妻子想得周全,为他买了一本淫书,里面应有尽有,明明白白,以一种直接教导的方式,说明了淫荡的主要方面。晚上睡觉之前,这个额头罩着光环的贞洁男人,给他妻子复述这本坏透了的书当中的一章,那场面看着实在揪心。碰到一个淫词,或者一段更为下流的描述,他的声音经常停顿。掌握书本上的这套语言之后,他心里还得合计一阵,他是在家中,还是到外面,完成淫荡的罪孽。杜佩里埃太太则主张事情完全在家里进行,说这样可以省钱;她丈夫也不是不在乎钱,但是衡量利弊,认为淫荡这种龌龊的行为,会危害到他的永福。作为忠诚的丈夫,勇敢地决定独自承担全部风险。 此后,杜佩里埃大部分夜晚在不三不四的旅馆里度过,跟街区的职业妓女连续进行入门训练。他这光环再难掩饰,被这些愁眉苦脸的伴侣瞧见,时而赢得优越的处境,时而落到难堪的境地。起初一段时间,他还死抱着书本的教导,投入这种罪孽时,并没有多大激情,但是如同一名舞蹈演员,熟能生巧,可以拆解一个舞步或者一个舞姿那样,他出于高傲的心理,作孽也务必精益求精,很快就得到了可悲的酬报,在妓女堆里有了一定名声。杜佩里埃一方面对这嬉戏调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又觉得花费太高,残酷地折磨他的悭吝。一天傍晚,在毕加勒广场,他认识了一个已经失足的二十岁女子,名叫玛丽-雅妮克。诗人莫里斯·封伯尔这几行美妙的诗,据信就是为她写的,或者写她的: 这位玛丽-雅妮克 来自朗迪维修镇 她就用鞋底消灭 那些嗜血的毒蚊。 半年前,玛丽-雅妮克从布列塔尼来,到一个社会党的市政参议员家做保姆,什么活儿都干。她不愿意侍候这些无神论者、没有上帝的人,便来到克利希大街自谋生路。这个小小的信徒勇气可嘉,见到光环,不免又产生一种极强烈的印象。在玛丽-雅妮克的心目中,杜佩里埃似乎抵得上圣伊夫和圣罗南。杜佩里埃这边,也很快就意识到他在这女子身上有极大的影响力,就经不住诱惑,要在实践中加以利用了。 今天,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二日,是冬季和战乱的黑暗时期,玛丽-雅妮克快满二十五岁了,还在克利希大街上讨生活。到了宵禁的时候,行人被堵在毕加勒广场和殉道士街之间,他们惊奇地发现,夜色里飘着一个光圈,那样子就像土星的光环。那正是杜佩里埃额头上箍着的荣耀的光环,现在他满不在乎了,无意避开陌生人好奇的目光。杜佩里埃背负着沉重的七种主要罪恶,吞下全部耻辱,监视着玛丽-雅妮克的劳作,时而照屁股踹上一脚,激励她懈怠下来的热情,再到一家旅馆门口,等着数在光环的照耀下一次卖淫的收入。不过,一阵喃喃自语,时而会从他堕落和卑鄙的幽深处,穿过他良心的黑夜,一直升到他的唇边,感谢上帝绝对毫无来由地给他的恩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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