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  作者:傅真

直到31岁那年,苏昂都觉得自己和别的女性不大一样。那时她已与林平川结婚三年,可是对于生儿育女却没有一丝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兴趣。她从未感受到传说中的“母性”,不觉得孩子是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对朋友的宝贝们也没有丝毫热情——如果对方又乖又好看的话,也许可以勉强忍受半个小时吧。

“来,给阿姨抱抱。”初为人母的朋友总是美滋滋的,试图让苏昂也感受她的喜悦。每当这时,苏昂只得机械地张开手臂,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抱起那小小人儿,直到他因为不舒服而开始大哭。而平川总是站在一旁,双手插进裤袋,努力用一个有距离感的微笑传达出“我为你们感到高兴,但千万别来烦我”的意思。平川也不怎么喜欢孩子。

婚前婚后他们都很享受二人世界。尽管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即使暗中盼望孙儿,却也从未明确向他们施加压力。但他们也并非坚定的丁克一族。“别把话说死。记住,人是会变的。”一位由丁克忽然变身父亲的男性朋友给过他们这样的忠告。那就顺其自然吧,苏昂和平川早就达成了共识——先听从自己的心意,直到那个所谓的“变化”悄然发生。

但她没想到“变化”会以这种方式发生。

那时他们刚刚回国一年。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一直严格避孕的他们居然中招了,简直如同灵异事件。苏昂还记得那是一个同事的生日,大家在办公室里嘻嘻哈哈分吃了蛋糕之后,她悄悄溜进洗手间,度过了平生最难熬的三分钟,然后看到了试纸上确凿无疑的两条杠。

她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平川似乎接受得比她快些——他一向是个冷静又理性的人。平川冷静又理性地和她分析了目前的局面:打掉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他们不喜欢小孩,但也做不到轻率地扼杀一条生命。所以,实际上他们没得选择。

怀孕八周时苏昂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医院产检。大夫没问几句便打发她去做B超,说是这个周数应该能看到胎心搏动了。回国后从未进过医院的她毫无心理准备地在B超室外等了很久,在一群拥挤的大肚子孕妇中感觉自己笨拙而惶惑。后来同样的事一再发生,但这个场景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一次做B超的经历是个分界点,她的人生由此被分割成了“之前”和“之后”。

终于轮到她的时候,B超医生用探头在她肚子上划拉几下,面无表情地问:“这个是要还是不要?”

“什么?”她反应不过来。

“孩子,打算要吗?”

医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同时朝她投去迅速的一瞥。苏昂看到她眼里有个东西闪了一下,又立刻消失了。

真奇怪,她茫然地想,那是……同情吗?

“看不到胎心,也没有胎芽。八周一般应该都有了啊……你一会儿拿B超单再让大夫看看。”

如果说得知怀孕时一颗心像是坠入深谷,那么苏昂无法判断自己听到大夫说“很可能胚胎停育了,过一周再来看看”时是解脱还是坠落得更深。接下来的一周她像是在真空中度过的。而在那之后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一周后的几项检查结果都证实胎儿的确停止了生长。医生向她解释,胚胎停育也被称为“稽留流产”,也就是说,虽然她暂时还没有腹痛和流血的症状,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为了避免未排出的胚胎组织留在子宫中产生不良后果,她建议苏昂尽快进行人流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被护士戴上麻醉面罩时,苏昂觉得过去的三个星期就像是一场梦,自己一直恍恍惚惚地被命运推着走,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自由意志在其中丝毫不起作用。

那是一个周末,来做人流的人很多,巨大的手术室里整齐排放着许多张手术台,病人来来去去,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苏昂在另一个房间里醒来,肚子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身体刚刚发生的变化。旁边床上的年轻女孩正在打电话,声音软绵绵的,从对话内容听来,似乎第二天和同学约好的出游照去不误。生猛的年轻人,苏昂有些难以置信。她环顾左右,发觉屋子里的人全都比她年轻。

术后她恢复得很好,平川照顾得也尽心尽责。他很少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似乎也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又完全陌生的事件惊呆了。“大部分早期流产都是因为胚胎染色体异常,其实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就是运气问题。优胜劣汰,自然选择。”上网查阅过资料后,他似乎很有把握地告诉苏昂。苏昂默默点头,医生也说怀孕就是有一定胎停流产的概率,很多人的第一次都是如此。反正本来就是个意外,她想,除了那个手术,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好像上天给了你一件你不想要的东西,又很快改变主意把它收回去了。

又或许她只是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

日子一天天继续,她和平川越来越少提到这件事。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偶尔也开始不避孕了。起初只是苏昂的意思,但平川很有默契地没有反对也没有追问原因。她仍然觉得生育这件事离自己很遥远,是巨大的、不可想象的、难以承担的责任,但她发觉自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那些怀孕或已为人母的女同事,她们忽然不再是经理、法律顾问或销售代表,而变成了母亲——潜在的或真实的母亲。她也开始在公众场所留意挺着肚子的孕妇们,她们总在提醒着她那个失去的孩子,以及那些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的孩子。

“你这算是什么?”咖啡店里,她那正在积极备孕的好友丁子慵懒地倚靠着沙发,双手放在小腹上,“避孕还是备孕?想再来一次意外啊?备孕的话是不是应该认真一点?吃叶酸,锻炼,戒酒,也别喝那么多咖啡……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也不知道……”苏昂嗫嚅着。一部分的我不想要孩子,她在心里说,但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可能还有另一部分。

几个月后她再次怀孕了。与上次不同,她和平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甚至发现自己心中不时泛起一丝隐秘的快乐。但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操纵了命运,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次苏昂足足等到十周,其间还在医生建议下打针吃药来保胎,可那传说中的胎心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孕囊也还是异乎寻常地小。

一秒之内,她从世界之巅跌落尘埃。离开医院时她非常努力地试图保持镇定,但发觉自己整个人垮了下去,几乎无法行走,不得不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现在该怎么办?过往的行人都在看她,她只好强迫自己站起来,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拿出手机打给平川,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平川请了假开车接她回家。一路上她都无法停止啜泣,觉得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残酷、痛苦和不公平。平川默然地握着她的手,显然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再一次的“坏运气”——接连两次都是“坏运气”吗?两个人一回到家就立刻上网搜索“两次胎停”的信息,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整整一天。

在做人工流产的前一夜,苏昂早早上了床。但当她数到两百的时候,她知道睡眠已不可能了。曾几何时,她确信自己的一切梦想——出国读书、律师执照、幸福婚姻、崭新而重要的生活——都一定会在某处乖乖地等着她,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她曾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属于“幸运”的那一类,就像打牌时拿了一手又一手的好牌,你明知那只是偶然,可感觉却是相反的,像是命中注定。这就是人生啊,她盯着黑暗的天花板想,它终究还是由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意外事件组成,比如青春期,比如坠入爱河,比如孕育生命。

麻醉醒来时,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整个世界的焦点有所偏移,空间发生了扭曲。所有的颜色都有点错位,就像报纸上印花了的广告。苏昂眯起眼睛,试图将它们调回原位。走出手术室后,她花了一些时间才能认出那个正坐在门外椅子上发呆的男人——她的丈夫。

她无法自控地紧紧抱住平川,当着所有人的面,完全不似她一贯的作风。一位路过的阿姨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看,神情颇不以为然。苏昂能想象得出她眼中的版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昂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眼睛又变得滚烫,就好像在直视着太阳。

没有一本指南手册会告诉你,流产后平均会伤心多少天,才能重启生活。苏昂并没有天天以泪洗面,但她也不禁觉得自己是唯一经历了这些的人。她甚至还有妊娠反应——与她那空空的子宫形成讽刺的对比。她的胸部也依然肿胀疼痛,残酷地提醒着她曾经发生的事情。她变得愤世嫉俗,总是心绪难平:为什么未婚妈妈生孩子就那么容易?为什么有暴力倾向的父母反而生得出孩子来虐待?为什么大多数女性怀孕都没有问题?

在医生的建议下,这一次清宫后的胚胎组织被送去化验了,化验结果是染色体异常。“有可能还是偶然事件,不过……还是做一下检查吧。”医生谨慎地说。于是他们开始出入医院,把包括双方染色体在内的所有能够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个遍。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连一丁点无关痛痒的小问题都没有,就算想治疗都无从下手。连医生都有些吃惊,直说他们二人的生理状况都好得出乎意料。

那么,这一次还是“坏运气”?从医生的话中得到了鼓励,苏昂想:好吧,让我们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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