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斑马  作者:傅真

平川一动不动地坐着,却并未惊慌失措。显然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不打算听她讲她和另一个男人的事。他不愿为难她,也不想自找伤害。但她既然开了口,他也没法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他问了个问题:

“是Fai告诉你的?”

苏昂摇摇头。

“哦……”伏地魔的名字横亘在他们之间。“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你嘛,”一种极为窘迫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君子一言……”

“不是每个人都是君子。”

“我是吧?”

“你当然是。”

她伸出手去,试图将他后脑勺上那簇永不屈服的头发压平。一股突如其来的感情涌上心头,近似再一次坠入爱河——与自己的丈夫!这种便利令她既欣慰又惶惑。爱自己的战友,真的合乎情理吗?荷尔蒙消退之后,还能有真正的爱吗?她又想起艾伦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理论,那种言之凿凿的自以为是,把个人命运当成普适真理,假装理解自己并不理解的事物。

如果艾伦和Alex都错了呢?他们有什么资格定义爱?定义又怎能优先于存在?为什么爱不能有许多种类,就像曼谷路边摊上的汤面?为什么长久的婚姻中就不可能有爱呢——以一种更具象也更实际的形式?也许爱就是在生活中有一个盟友,是一起说没有意义的废话,是毫无怨言地打扫浴室,是把对方沙拉里的紫甘蓝和甜菜根挑走,是为了让另一半睡个懒觉而自己早起带孩子,是发现婚姻出现问题后,仍选择看到对方身上值得爱的东西,而不是打着爱情已死的名义直接离开。对,不是烈火,不是闪电,不是多巴胺的分泌,不是未经反思的廉价情绪。也许所谓的“退化”其实是一种退化——正因为浪漫之爱本身的单薄,它才选择了身我更新,退化为一种更伟大而深刻的情感。为什么爱就只能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意志,一种选择和能力?

她知道她和平川之间仍存在问题,她也知道他们都远非完美——世上压根没有完美这回事;但他们仍有机会,可以有意识地选择看见和付出爱。最难的部分是确认对方是否也有同样的意愿。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就是无法想象和不是平川的任何人孕育孩子,因为潜意识里,她一直知道平川是那个有意愿做出努力的人。

“不如我们下次来曼谷就住这家吧?”她转过头对他说,“也太棒了吧,躺在床上就能看见郑王庙。”

平川一言不发地牵起她的手,明显地松了口气。一件事因为有所隐瞒,才会显得重要,一旦挑明便立刻失去了价值。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着,手拉着手,面对生机勃勃的河流,像两个剧终后上台谢幕的演员,再次面对台下的观众。她看着周围的人,大多是游客,情侣和家庭,戴墨镜的男人与衣着清凉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新鲜的泰国气息。他们从惯常的生活里脱逃出来,重新经历人生的夏天,既荒诞又平常的旅程。在别人眼里,她和平川也是一样吧。她忽然感到了一种混合着愉悦与悲伤的完满,世界从环绕在她身边的生机中显现出新的轮廓,犹如一场重生的开始。她甚至再次感到了命运那种无情的力量:也许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经历的一切,所有的纠结反复,所有的遗憾哀伤,都是为了湄南河边这一刻的到来。她知道平川也有同样的感受。

当然,从表面上看,什么都没有改变。她没有辞职,没有怀孕,没有放弃生育的计划,没有开始禅修打坐,没有改变名字和身份,也没有离开平川,跟危险而有魅力的男人私奔。不过,在思想和心灵的隐秘之处,她知道有些东西彻底不同了。她不会自欺欺人,以为自己通过了考验,保卫了婚姻,厘清了她和平川之间的所有问题。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复原,有些错误永远无法改正,她的心像一场地震后还未彻底清理干净的废墟,这里那里仍裂着口子,通往一片永恒的孤独与虚空。她知道的确是Alex放过了她。幸好他放过了她。他就像她最幽微的欲望和恐惧化作了人形。那样的城市那样的情境里遇到那样的人是一种奇迹,而奇迹是难以抗拒的。这和你听说飓风要来是一个道理,就算害怕担心,你还是想去一探究竟。但也许Alex还是高估了他自己,因为奇迹往往就是高潮本身,震撼人心却转瞬即逝,余下的仍是琐碎庸俗而漫长的人生。生活永远不会是持续的惊天动地——真可惜啊,有些人就是不懂或不肯承认这个道理。

但那些自责羞愧再也不会跟着她了,她不会再为自己竟曾想追赶飓风而感到后悔。那样的奇迹自有其价值,她会将它供奉在记忆的神龛,同时也知道它终将被超越、被遗忘;然后她又会迎来新的问题,新的欲望和恐惧。一次顿悟并不足以改变人生,她只是躲过了第一颗子弹,而前路还很漫长。她得学会动态地活着,与她所有的问题共存。

“……消极能力。”她喃喃自语。他们正在讨论实验室里的幸存者,那个有可能成为他们女儿的小小生命。她从未来而来,甚至还没有来,苏昂却已经开始想念她了,就像在想念一个曾经失去的人。她明知不该抱有期望,却仍忍不住和平川讨论她将来的样子——长得像谁多一点,性格活泼还是腼腆,有没有艺术天分,会不会享受孤身,是否像平川那样喜爱花草树木……这一切早已注定,早在他的精子和她的卵子结合的那一瞬间就已板上钉钉——最基本的科学常识,却仍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能够选择,她对平川说,她最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具备某种“消极能力”。

“什么?”

那是她大学时在一个关于英国文学的讲座上听来的,她告诉他,据说诗人济慈有一个观点,认为诗人应该安于不确定的、神秘的、怀疑的境遇之中,而不急于追究事实和理由——他将其称为“消极能力”。

平川安静地听着,酒瓶抵在嘴边,掩住一丝纵容的笑意,如同一个宠爱孩子的家长。她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多么喜欢听她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甚至怀念她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而不是如她所以为的那般冷酷无趣。天啊,她想,我们是多么擅长修饰、增删,甚至巧妙地篡改自己的记忆,只为了让它符合我们想要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时间自有一种美化事物的魔力,十年或二十年后回想起湄南河畔,也许只剩下了伴侣间的相亲相爱,以及Sala Sunset的清爽甘甜。对过去的理解变了,对自己的认识也随之更改,我又将会是谁?

他们又要了两杯Sala Sunset,它的名字和口感完美地配合着观赏日落的心情。在他们的眼前,白日退去余晖,曼谷被暮色浸染,不久前还暴露无遗的一切像冰块一样渐渐融化。这是河流最神秘的时刻,它和它的两岸呈现出新的质地。这其中有种暧昧的浪漫,在潮湿空气里扩散开来,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得到。她有种强烈的不舍,想永远活在此时此地:在河流与陆地之间,在曼谷和北京之间,在决定与不决定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第四杯Sala Sunset端上来的时候,平川已经有点微醺。他的酒量一向不行,而且酒后比平时话多且密。他带着一种天真迷离的笑容说,现在他有点理解《宿醉2》里的那群人了。在曼谷这样的城市里,如果再喝下去,他没准也会和主角们一样,第二天发现自己在小巷里醒来,脸上多了一个文身,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也许还断了一根手指。

他伸出左手,给她看戴着婚戒的无名指。“那个泰国小哥,Teddy,拉大提琴的,以后还要当外科医生,丢了一根手指!我一直以为最后能找回来接上,结果没有,人家还乐呵呵的,淡定得不行,其他人也都无所谓……哎,看得我这个纠结……”

他纠结的样子怪可爱的,令她忍不住微笑,“电影嘛。”

“电影也得符合逻辑啊!”

“说不定人家其实不想拉大提琴不想当医生呢?”她逗他,“丢了手指正好可以不干了。”

平川愣在那里,徒劳地眨着眼。

“反正比死了强,对吧?”她说,“你不是说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吗?”

“失踪吧,不一定是死。电影里有句黑话,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面孔却在同一瞬间被点亮。所有人同时望向河对岸,郑王庙发出了变身的信号——正中最高的主塔塔尖红光闪烁,周围四座小塔则以黄色灯光相呼应。前奏过后,便是华章——万众期待中,整座郑王庙倏忽亮起,勾勒出一片金碧辉煌。那场景几乎是有声的,就像乐曲中高潮来袭。河边建筑低矮,益发凸显出郑王庙的巍峨壮丽,尤其在夜色笼罩之下,真仿佛有佛光万丈。那佛光向上晕染天空,往下渗入河流,烘托出神仙宫阙,顺带也换了人间。人们凝神看着,如痴如醉,发出惊叹,然后纷纷举起了手机。

他们绕着天台走了一圈,360度全方位地观看曼谷的夜景。在郑王庙的对面,大皇宫和卧佛寺也已悄然亮起。它们背后是向远方延展的繁华都市,夜幕中仿佛一片璀璨的黄金之海。摩天大楼变成了萤火虫的森林,街道是从天而降的银河。不想看见之物已被黑暗隐藏,想看之物正被五色斑斓的人造光照亮,无法想象之事不再难以想象,不可能发生之事很可能已然发生。

苏昂感到她的灵魂再次脱离了身体,从半空俯视着她,催促她将眼前的景象一饮而尽,就像它是第五杯Sala Sunset。灵魂同样俯视着平川,明白他的意识已完全被这一切裹挟,身体不由自主地与这座城市产生了共振。

Bangkok has him now.

她望向天边的紫色虚空,就好像那是穿越时光的隧道。也许这段经历会渗入他们的血肉,让他们迎来一段未知的崭新关系,又或许它仍逃不过日常生活的洗礼,被循环往复的潮汐冲刷殆尽。他们会生活在北京,或者回到伦敦,也可能搬来曼谷。也许孤独终老,也可能会有一到两个孩子,建立幸福的家庭。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他们一起在公园散步,骑车,吃冰激凌,享受家庭生活琐碎的温馨,同时也忍受着为人父母所必须忍受的兵荒马乱与内忧外患,还身不由己地开始担心核泄漏、金融危机、恐怖主义和地球的未来……

但那一切尚未到来。此时此刻,在过去与未来的间隙里,她找到了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过去永远不死,未来犹不可知,但人们总是活在当下,而非过去或未来。永恒正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她得学会居住在永恒的现在。

他们回到座位,喝完杯子里的酒,然后起身离开,走进丝绒般的夜色里。思思正在家中等他们到来,她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大餐。他们像两个劫后重生的人一样,走得很慢,手牵着手,沿着蜿蜒的巷道一直走到码头。河水依然滔滔不绝,黑色水面反射着过往驳船的灯光,腐物的臭气扑面而来。一班轮渡刚刚离开,但她一点也不着急,有时到达目的地还不如身在旅途。她站在码头上,感受着热带夜晚的潮湿,他手指间的汗水,以及心中因爱而生的疼痛。现在终将过去,但她知道他们还会有更多的现在。一艘轮渡顺流而下,船工的口哨划破夜空。许多天来的头一次,她饿了。

上一章:五十六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