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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篇 谎言与新型螺丝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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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整理桌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夹杂在曲别针里的那颗螺丝,长约三厘米左右,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 “哦,原来在这里啊。” 捏在手里的一刹那,那个夏天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脑海里。那是1988年8月底,发生在金泽老家的事。 * * * “这么说来,你是要去银行上班了,嗯?” 那时,妈妈正站在厨房准备晚饭,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去银行上班,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多次。房间里飘着炖牛肉的香味。晚霞斜映在客厅里,依然很强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夏椿果实上面。 那场求职大战从二十号夜晚开始,经过内定后一周左右的限制期间,昨天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也就是在那一天,比平时略晚了一点儿,半泽回了一趟家乡。 “你真的能胜任那份工作吗?” 妈妈一边看着炖菜的火候一边这样说着,同时把做沙拉的蔬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走进客厅只说了一句“哟”。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就好像昨天、前天都在一起生活那样,气氛很轻松。父亲从包里拿出个纸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在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啊?” 半泽看着里面滚落出来的东西,不由得产生了兴趣,和父亲一起观察着。 “是螺丝。” “那不是一看就知道嘛,是什么螺丝啊?” “这个叫什么呢,嗯,叫什么的都有吧。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螺丝吧。你拿在手里看看。” 听父亲这么一说,半泽从散落在桌子上的十几颗螺丝中拿起一颗来。 半泽不由得觉得有点儿意外,他看着父亲说:“好轻啊。”他本以为是铁制的螺丝,没想到竟然是树脂的。 “对吧。不光是轻哦。这个螺丝啊,虽然是树脂的,但是却比目前所有的螺丝都结实,和铁制的螺丝相比,重量只不过五分之一,但是强度几乎一点儿都不逊色。” 这是用玻璃纤维进行了强化的聚酰胺系树脂复合产品,父亲又加上了许多半泽这个门外汉怎么听也听不懂的说明,脸上一副“怎么样,厉害吧”的扬扬自得的表情。 “也就是说,如果使用这个螺丝的话,产品就会更加轻量化,而且还能防腐蚀,对吗?” “啊,就是这样。顺便说一下,因为很轻,运输成本也会降低。” “因此这可以说是半泽树脂工业的战略商品啦。” 父亲得意地说:“怎么样,不要去什么银行啦,来公司帮我吧。” “我才刚刚结束了求职大战,这就又有人来劝我跳槽啦。” “又?难道还有别的公司也邀请你了吗?” 半泽滑稽地笑着皱起眉头。从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爸爸本来想让你去三共电机那儿呢。” 三共电机是父亲那家以树脂产品为主要业务的公司的最大客户。这句话戳中了父亲的痛处。因为让他到客户三共电机那里学习,将来继承父亲经营的公司,这才是父亲的心里话。 然而父亲却否定道:“哪有那回事,我才没那么小气呢。” “真的吗?” 母亲面露质疑的表情,父亲坐到沙发上,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啊,当然是真的。” “今后国内的制造业会越来越难做啊。咱们家也是一样,还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不能让儿子继承那样的公司,就连和树,我也不打算让他继承。” 和树,是半泽的弟弟,在当地公立大学读书。 “嚯,没想到你这么没底气啊。” “也说不上什么没底气,不过是说说基于冷静观察的意见罢了。” 父亲解开领带,松开衬衫的扣子,双手在腹上交叉着。虽然傍晚还很热,但按照父亲的意思,家里没有开空调。并不是没有装空调,而是没有在平时生活中开空调的习惯。 “虽然经济形势看上去不错,但是如果看看中小规模的制造业的话,已经开始出现衰退的迹象了。我听三共电机的人说过,现在大企业要把原本下包给国内承包商的零部件制造和加工业,都转到成本较低的其他亚洲国家去。那样的话,人工费只需日本的几十分之一就够了。真到那时,咱们这些中小承包企业一下子就没活干了。” “不变成那样不就好了嘛。”半泽看着略显寂寞的父亲的表情说道。 父亲说:“孩子他妈,啤酒。” 于是妈妈拿出了两瓶罐装啤酒。父亲随手打开一罐。 “成本这东西太可怕了啊,直树。公司的腰包越来越瘪,目前为止生意做得怎样啦,人际关系如何啦,这些东西啊,很快就会付诸东流。今后零星的中小企业,在成本竞争中很快就会无人问津,失去立足之地。相当多的公司都会被淘汰吧。即使不是被淘汰,业绩也会越来越差。这件事跟你也是有关系的啊。” 半泽默默地凝视着父亲,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并没有期待得到半泽的回答。 “零星的中小企业受挫的话,也就意味着把钱借给他们的银行也会一样痛苦。只是,你们银行有上边保护着,因此能不能破产倒另当别论。但是凡事都不好说啊,说不定也会出现倒闭的银行的。” 半泽笑了。父亲一直就是这么个爱操心的性格,但是如果认真地说银行会倒闭这种事,那也只能当笑谈了。拿到产业中央银行内定的那天夜晚,在被学长带去吃饭的出租车中,学长也打包票说:“你这一辈子肯定高枕无忧了。”那位学长还说,能到银行上班,不仅是自己,连自己的家人,都拿到了一辈子生活无忧的保障。 “银行要是倒闭了的话,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为了附和父亲的话,半泽随口说着想都没想过的事。 “嗯,真那样的话,你也知道会怎么样吧。” 父亲把桌上的一个螺丝扔给了半泽。半泽一把接住,再次感受到了从外观上想象出来的重量和从指尖直接感受到的重量之间的微妙差异。材料可能和单纯的塑料不同吧,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像是与铁一脉相承、质感很硬的不可思议的物体。 “为了开发这个螺丝,我花了五年的时间。” “哇哦——”半泽认真地凝视着这颗向他指尖传递着不可思议触感的螺丝。 “突发灵感是在你进入大学之前,我就想啊,能不能试着做出这样的螺丝呢?于是开始寻找材料。经过反复反复的试制,连专用的机器也是自己做的,终于把它给造出来了。对于你来说,这也许就是颗螺丝而已,但对于爸爸来说那可是伟大的一步啊。” “原来如此。”半泽不由得心下暗自叹服。 “一寸螺丝也有五分魂啊。”父亲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笑容。突然他一下子又变得非常认真起来,说道:“不要当个机器人一样的银行职员哦,直树。” “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忘啦,以前咱们家那时候多困难啊。那时那些银行职员的脸看上去都一个样儿,除了帮助咱们的金泽相互银行以外。” 那是当地的第二地方银行。半泽一声不吭地举起啤酒喝了一口,不由得想起了求职时说过的那句谎言。面对产业中央银行的面试官,他说:“是都市银行拯救了被地方银行抛弃的公司。”其实真相是完全相反的。 “与此相反,产业中央却是那么无情,很快就撤回了贷款。哎,他叫什么来着?那个混账银行职员。” “木村吧,好像是叫木村什么的。” 唯有那个混账银行职员,妈妈记得很牢,半泽也是。 “哦,就是他。关于你要去产业中央银行这事,虽然我不太高兴,不过还是能原谅。但是,只有那个家伙绝对不能原谅。你找机会给我好好收拾收拾他,报仇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妈妈苦笑着说了一句:“孩子他爸,你说什么呢。”虽然遭到了妈妈的训斥,但刚开发出新螺丝的父亲却豪爽地笑了。然而虽然看起来很开心,但是眼睛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那眼睛里潜藏着父亲的决心,不管经过多少年,不管身在何处,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的。看着父亲的那双眼,向债权者们下跪,苦苦请求延期票据支付的父亲的身影再次浮现在半泽的眼前。愤怒涌上半泽的胸膛,和酒精一起流向全身。 “交给我吧,老爸。我早晚会报这一箭之仇的。”半泽认真地说道。 “你说什么呢,那位比你大十几岁吧。如果和上级发生冲突的话,你可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啊。” 半泽并没有听进去母亲所说的话,说干就干。为什么在众多银行中选择了产业中央银行?这就是他的动机,绝对不能在面试时说出来的动机。 进入银行之后,半泽要对那个“木村什么的”进行调查就是很简单的事了。 木村直高。正是当时在金泽支行负责半泽父亲公司业务的男人的名字,那个浑蛋银行职员。尽管受到父亲的百般照顾,可一旦对公司业绩不看好,立刻就翻脸不认人,把父亲公司给抛弃了。 * * * 半泽刚入行的时候,木村是总行融资部的调查员。每当收到“人事通知”的时候,半泽的目光不仅仅关注着朋友和熟人的调动,同时也注视着木村的动向。产业中央银行的职员有一万七千人,一直没有接触的机会。木村成为秋叶原东口支行的支行长,偏巧成了近藤的上司,那次是二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了,结果却是火上浇油,让半泽更加痛恨他了。然后又等了将近五年。终于,木村以业务统括副部长的头衔出现在了半泽的面前。 “不管多大年纪,那个浑蛋出人头地的话,产业中央银行也就完蛋了。听好了,‘在做银行职员之前首先要做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哦。” “这句话是谁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啊。还有,一定要去银行的话那就要努力往上爬,直树。如果不往上爬的话,待在那么无聊的组织里肯定很没意思的吧。往上爬,得到更多的权力,多帮帮咱们家这样的公司。拜托了。” “交给我吧。我会当董事长的哦。” 父亲又豪爽地笑了。这次是打心底里期待着的笑。 “那可太好了。喂,那个螺丝,给你吧。值得纪念的实现梦想第一步。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当护身符,不过你拿着吧。” 父亲酒量不怎么样,却很喜欢喝酒,真是让人想恨又恨不起来的那种人。半泽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于是把螺丝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 “谢谢,我就拿着了哦。” 那时候—— “继续坚持梦想是多么难的事啊。”父亲经常感慨的话至今仍留在半泽的心中,“相比之下,放弃梦想又是多么容易的事啦。” “是啊。我会记住的。” 半泽一口气把啤酒灌进了喉咙。 * * * “怎么回事,半泽?”从听筒里传来渡真利的声音,明显地带着困惑不解。 “什么怎么回事啊?” 东京中央银行总行营业部的二楼,悠闲地坐在营业二部次长椅子上的半泽,带着欣赏的心情,想象着电话那头同期入行的男人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狼狈模样。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个啊,大概是浅野那家伙改变了主意,举荐了我吧。” “那他可干了一件蠢事。”渡真利压根就不相信半泽的这种说法,继续问道,“听说我出差的时候已经给你发了调令,我以为你肯定是要被外调了,结果却跑这里来了。把我彻底弄糊涂了。” “这不是挺好吗?” 调令是昨天发出来的。 总行营业二部次长,这是半泽的新头衔,毫无疑问的荣升。听到这一消息后最开心的肯定是妻子小花。 反过来再看这一个月时间里浅野的各种行为,真是很滑稽。 把以前被他狠狠摔在地下的部下再高高捧上天。最初也有各种反对的声音,不过,漂亮地回收了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坏账之后,和人事部谈判的障碍就消失了。 半泽荣升定下来时,浅野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放心、焦躁、羡慕──各种互相矛盾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浅野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好了。 “拜托了,能把我的存折还给我吗?” 浅野多次恳求过,不过,每次半泽都装糊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随后就这么返回了东京。 最精彩的部分是昨天去业务统括部访拜访“可恶的银行职员”木村的时候。那是拜访有关部门时顺便到他那打了照面。坐在座位上的木村,一看到半泽的身影,就很明显地惊慌失措,刚想站起来,被半泽的一声“木村副部长”给吓得停了下来。 在临店检查的报告中,木村把半泽贬得一文不值,断言西大阪钢铁的损失完全是因为融资课长实力不足,然而此后,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浅野对此全盘否定。 被半泽强加条件的浅野,为了逃避刑事责罚没有其他选择。为此,他承认西大阪钢铁的五亿日元融资都是自己的独断专行,并故意躲避开半泽的审查。在此过程中,浅野承认为了陷害半泽而动用本部人脉,并对其施加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久,浅野被解除大阪西支行长的职务,等待总行找到合适的职务后就会被外派。 木村在背后支持浅野这事被知道后,他肯定也接受了相应的内部调查,木村现在肯定面临着银行职员生涯最大的危机。 “是,是你啊……” 木村无法冷静下来,视线左右移动,惊慌失措。陪同半泽一起前来的营业二部的副部长,对新部下和旧任次长之间这不寻常气氛感到非常困惑不解。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回答。 在业务统括部杂乱的房间里,木村像被老师训斥过的学生一样低着头,咬紧嘴唇。 “请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吧,现在。” 木村脸颊发抖,仿佛求情讨饶般的目光望向这边,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半泽冰冷的目光。 “因为你写的报告,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请遵守约定,现在就下跪道歉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苗头的副部长用揶揄的语调说:“原谅他怎么样啊,半泽。”这个副部长以前和半泽一起工作过,他深知半泽的实力和性格,二人关系也很亲密。 “这可不行。就这样蒙混过去的话,我的自尊心是不会容许的。因为这不是受过行内处分过就行了的问题。这是木村副部长和我的问题。” “不,不,对不起,半泽次长。非常抱歉。”木村道歉了。 但是,“下跪呢?”半泽的这一声让他身体僵住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附近的银行职员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远远地看着半泽和木村。 低着头的木村突然脸颊一动,似乎是在咬牙的感觉。这个男人的自尊心像是出现了裂痕的墙壁一样,进而倾斜,然后似乎听到了倒塌的声音。 木村的表情扭曲着。慢慢地屈膝,穿着鞋子就跪在银行的地板上。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他的头碰到了地板上了。木村请求宽恕的声音在半泽的脚边响起。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仿佛凝固了,周围一片安静。 “好啦,走吧。” 直到被副部长拍了拍肩膀,半泽一直冷眼俯视着屈服在自己脚下的敌人的秃头顶,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意气风发地离开了那层楼。 * * * 银行这种地方就是如此,人事就是全部。 在某个地方得到了多少评价,而测量那个评价的标准就是人事。 但是,人事未必总是公平的。众所周知的事实,出人头地的人未必就是工作能力很强的人,这在东京中央银行也不例外。 说实话,半泽对银行这个组织感到非常厌烦,老气横秋的官僚体制。只会打造华丽的外表,根本性的改革完全不可能有什么进展。这会致使管理体制也如幼儿园一般,甚至连怎么拿筷子都要有规定。一群提不出什么有特色经营方针的无能董事,明明一直被批判贷款困难,但依然保持着一种不肯向世人解释的傲慢性格。 大家都觉得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吧。 所以我要改变它——这是半泽的想法。 营业二部次长的职位,作为这个想法的起点可谓完美无缺。不管手段如何,不爬到高层就没有比这更无聊的组织了,这就是银行。 曾经,参加产业中央银行入行考试时的半泽,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梦想。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来打造一个美好的组织——一个遥遥无期的美梦。 从那以后十几年过去了。泡沫经济的狂乱过去了,美化银行的各种镀金贴纸一张又一张地被剥落了,现在的银行宛如一座残酷的黑暗之城。 银行曾经是特别的存在,只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银行只不过是存在于世间的各种各样行业中的一个。给银行这个已经面目全非、逐渐凋零的组织戴上过去的光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反过来说,用自己的手来改变这个组织的想法,反而在半泽的心中越来越强烈。 “居然都收回来啦。五亿日元!”渡真利在电话那边用感叹的口吻说道,“真了不起。而且,你厚颜无耻的程度也挺令人佩服哦。反正你在新工作岗位上也是打算有什么说什么的吧。在这个银行里,以牺牲上司为跳板而飞黄腾达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 半泽笑了。 渡真利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近藤那家伙也到这里来了,要不要再喝一杯呢?” “好啊。” 打开笔记本,查看日程。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个泡沫时代新人组,真是运气不怎么样的一批啊。” 从听筒那边传来了渡真利的叹息,“入行后半途被强制加入持股会[持股会,是指依法设立的从事内部职工股的管理,代表持有内部职工股的职工行使股东权利并以公司工会社团法人名义承担民事责任的组织。],结果损失惨重,现在还不能填补当时的损失。而我们前面那一批,一般都是靠卖股票盖了房子!岂止如此,在经济不景气的最低谷,原本期待的工资待遇也没能得到,职位也被削减了,还陷入了重组的狂风暴雨中。真是一件好事也没遇上啊。” “不要长吁短叹啦,渡真利。”半泽说道,“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把损失的部分都夺回来的。” “别说梦话了,永远做梦去吧。”渡真利讽刺道,“苦苦追寻的梦想,到头来也熬不过凄惨的现实,这样的心情,你应该能明白的吧。” “没那回事。”半泽否定道,“坚持梦想本就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啊。只有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才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渡真利沉默了一会儿,对此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从电话的对面传来了朗读空闲日期的声音,半泽开始寻找能够聚会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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