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精神的煤焦油地带 1

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近藤直弼调职的田宫电机,总部位于京桥,是机电制造领域的中坚企业。

虽说是中坚企业,但年营业额只能勉强达到百亿日元的水准。作为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公司,规模并不算大。

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社长田宫基纪是第二代经营者,十年前创始人去世之后,田宫便继承了公司。继承公司之前,田宫在一家大型电机制造企业工作,所以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二代,但与许多二代经营者一样,田宫总是在某些方面搞不清楚状况。

三年前,田宫开始从有业务往来的东京中央银行接收外调人员。那时,银行正面临着合并后职位数锐减的困境,因此,在银行的人事部门看来,田宫的行为就像一场及时雨,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至今为止,已经有大约三名银行职员被调往田宫机电,但他们都待不长久。

原因自然是各种各样的,但最大的原因或许是田宫疏离的态度。即使那些外调人员即将成为公司一员,田宫却还是像有意制造距离一般,称他们为“银行的人”。基于田宫的态度,下属们也依样画葫芦,与外调人员保持距离。

去年十月,近藤以档案留存在银行的形式从关西系统部外调到田宫电机。那时,近藤刚刚交付了购房订金,计划买下一套独栋住宅,从此在大阪定居。但突如其来的调职令打乱了所有计划,购房订金打了水漂,他也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银行提供的房龄三十年的员工宿舍。

“到头来,真不知道当初交购房订金是为了什么呀。”

妻子的这句话一直卡在近藤的心中,让他感到十分憋闷。

那时,近藤一家即将离开居住了两年已经产生感情的大阪员工宿舍。两个孩子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小小的院子。“虽然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但过得很开心呢。你们俩也经常在这个院子里玩耍,再多看几眼吧,千万不要忘了它。”孩子们听完由纪子的话,天真地点了点头。近藤只觉得这幅景象无比残酷。

刚刚听到外调的消息时,近藤曾考虑一个人去东京就职。但由纪子对他说,还是全家一起去吧。

“我已经受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由纪子说道。

近藤从未和家人两地分居过。除了住院的那段日子。那时,被禁锢在精神的黑夜里的近藤,对由纪子而言,或许是非常遥远吧。

近藤很感激家人陪自己搬到东京,但一想到他们为此承受的痛苦,近藤的内心就变得更加沉重。除此之外,还有那种耳熟的、心灵被摩擦的声音,也日夜折磨着他。

那个时候,慌乱地堵上心灵耳朵的近藤或许曾这样劝解自己——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银行职员了。我会在小公司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切都过去了。

最近,近藤偶尔会想起自己刚被产业中央银行录用时,某位前辈说过的话——

“你们从此一生无忧了。”

这句话背后的依据,是旧大藏省采取的护送船队方式,是银行永不倒闭的神话。然而,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旧金融时代的象征,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坏,当时风头正劲的十三家都市银行,经历了多轮合并重组,最终,收缩成了仅有的三家大型商业银行。

一生无忧是什么意思呢?

离开银行的办公大厦后,近藤往公司的方向走去,公司位于京桥一栋多租户大厦的三层。返回的途中,近藤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是铁饭碗的意思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近藤确实拥有了一只铁饭碗。即使患病,银行还是会以某种形式给予他工作岗位。

但是,入行最初怀揣的梦想与希望,还有自尊心,都作为生存的代价被丢弃在了角落。

而现在,近藤抛弃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换来的“铁饭碗”,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目前,近藤的档案保留在银行,也就是“有附加条件”的调职。

但这个“附加条件”在两年后也将不复存在。那时,近藤的档案将正式从银行转入田宫电机。

待在田宫电机这种小公司,一旦旧病复发,工作还能保住吗?田宫对此并未做出任何保证。田宫总是对出身银行的近藤的言行报以冷笑。

近藤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对象,他的父母和由纪子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老人们的退休金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近藤一家仿佛坐在一艘摇摇欲坠的橡皮艇上,夫妇俩抱着幼小的孩子,四周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孤海。除此之外,橡皮艇上还有一个补过的洞,随时可能再次破裂。

渗出的煤焦油又在脑中前进了一毫米。

“近藤部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田宫看见回到公司的近藤,连忙伸出右手招呼他过来。

“暂时先提交了古里经理要的资料,但对方没有给明确的答复。”

“什么?”田宫语气夸张地喊道,显得极度震惊。

田宫的办公桌位于整个办公层的尽头,近藤就站在办公桌前。田宫的身子往椅背一靠,惊讶地问:“那怎么办?”

“我会继续交涉的,请您再耐心地等一等。”

“我说,什么叫耐心地等一等?提出申请是上个月的事了吧,现在都过去差不多三个礼拜了,银行连个准信都不给不是太奇怪了吗?你不是银行职员吗?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批啊!”

银行职员。田宫绝不会称近藤为公司的一分子。

“这我也不清楚,毕竟是支行自己的判断,其中的隐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这根顶门棍也太不称职了吧。”田宫愤怒地说道。

什么叫顶门棍啊——虽然很想这样反驳,但近藤还是保持着沉默。

按照田宫的说法,贷款批不下来似乎都是近藤的责任。可实际上,公司本身就存在经营问题。虽然很想指出这一点,可毕竟人在屋檐下,一想到今后还得在这家公司长久地待下去,近藤就怎么也开不了口。

“合并以前贷款会很容易批下来。也就五年前吧,银行一个劲儿地给我们送钱呢。当时的东京第一银行的支行长可是个好人,就是现在的大和田常务,你应该认识吧。”

近藤与大和田并没有直接的交集,只是听说他是个极有才干的人。

“所以,到底卡在什么地方了?”

田宫坐直身子,双手手指交叠放在办公桌上,瞥了一眼近藤。

“因为没有制作事业计划书,所以古里经理认为公司缺乏计划性。不过事业计划书是不是非要按照他的要求写得那么详细,还有待考虑。”

田宫时常在外吹嘘公司不需要所谓的事业计划书,所有的计划全在他脑子里。

从父辈手中接过公司经营权时,田宫还无法从长年供职于大企业的优越感中脱离出来。他打心眼里觉得经营这种规模的小公司,不过是小菜一碟。因此,也经常在酒席间发表类似的高谈阔论。

“什么?计划书?”不出所料,田宫表现得十分厌烦,“近藤部长,你该不会想着都被你说中了吧。”

近藤一有机会就劝说田宫,即便古里没有提出要求,也应该制作事业计划书。可田宫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对这种劝说颇为反感。如果看过他激烈反对的模样,那么谁也不会觉得交不出事业计划书是近藤的错。

“我现在能够理解莫扎特的心情了。”田宫再次靠在椅背上,冷不防地说道,“不是有部叫《莫扎特传》的电影吗?当时,面对前来催促约好的歌剧乐谱的史肯尼德,莫扎特是这样说的,‘别担心,早就写好了,曲子都在这儿呢。’”

田宫用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浮夸地笑了。或许他认为自己是经营天才吧。

“这都是一回事儿,这种规模的公司怎么样都能搞定。”

就是因为搞不定才出现了资金运转上的困难,但田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总而言之,把你调到这里就是希望在资金周转方面有所帮助。所以,拜托你争点气。还是说,旧S的人果然难当大任?”

旧S、旧T这种“行内用语”,一定也是古里之流传播的。

“我觉得跟那个没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田宫突然用可怕的表情瞪着近藤,“请你多去银行活动活动,尽快搞定贷款。你可以找老熟人背后疏通一下嘛。法子多得很,我拜托你多动动脑子,行不行?!”

“对不起。”

我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啊?

突然间,近藤发觉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歪着头,对自己的处境表现得十分困惑。他的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他逆光站立着,煤焦油组成的黑暗正在他的背后蠢蠢欲动。

* * *

“部长,这样我很为难呀。”

近藤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耳边响起了下属野田英幸抱怨的声音。总务课长野田在公司工作了近二十年,从田宫父辈那一代开始到现在,一手包揽了田宫电机所有的会计事务。

近藤注意到老员工嫌恶的眼神,于是再一次感受到内心某个角落正在遭受侵蚀。近藤的头衔与前一位调任者一样,是总务部长。虽说是部长,可部下只有以野田为首的四个人。

“资金筹措得怎么样了?来得及吗?”

近藤觉得自己必须回答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叹息。

“银行正在审核资料,再等一等吧。”

“我可不管这些!”

轻轻敲打着办公桌的野田突然大声说道。野田虽然是下属,却比近藤年长十五岁。这番训斥反倒让人弄不清谁是上司谁是下属了。“我是在问结论,结论知道吗!这个月月底必须筹到钱,来不及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说我也明白啊——近藤很想这样回敬他,却开不了口。

因为现状是,只要近藤还在总务部长这个位子上,就必须和野田通力合作。

如果因为不恰当的反驳得罪了野田,那么今后的工作极有可能开展不下去。与其变成那样,不如让野田责备几句。

然而,野田的态度甚至让人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憎恨,原因不难理解。

野田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二十年,却只是个课长。好不容易熬到前任部长退休,满心期待自己能够升职,此时,银行的外调人员却从天而降。即便如此,他也巧妙地击败了一任又一任空降部长,这次终于轮到近藤。

野田明白,公司之所以接收外调人员,是因为东京中央银行施加的压力。但他的内心并不会轻易地谅解这一切。“凭什么”这个念头或许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不仅如此,还有别的原因导致了野田对近藤的反感。

野田讨厌银行。

长年与银行打交道的过程中,野田经常被银行职员训斥。因此,“太过分了,银行那帮浑蛋”成了野田在酒桌上一定会挂在嘴边的话。

他最讨厌的银行职员,如今却成了他的上司,职位在他之上,怎么能让人不恼火呢?

无论去哪家公司,都会遇到“合不来”的人。

这点道理,近藤明白,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野田让他无可奈何。对近藤的敌意暂且不论,野田对本职工作强烈的“领地意识”已经严重地妨碍了近藤的工作。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野田外出时,近藤使用了会计的电脑制作试算表[试算表 :试算表是会计核算中,期末根据各总分类账户余额记录编制,据以进行试算以检查账户记录有无错误的一种计算表。],事后得知此事的野田竟然大发雷霆。

野田认为为了保证会计处理的正确性和机密性,即便是部长也不能轻易染指他的工作。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驳回了近藤的请求,田宫对此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如此一来,真正为难的是近藤。

因为不管怎样,银行要求的事业计划书和现金流量表[现金流量表 :现金流量表是财务报表的三个基本报告之一,用以查看在一固定期间(通常是每月或每季)内,一家机构的现金(包含银行存款)的增减变动情形。]——制作以上资料的素材全都掌握在野田手中。就连生成一张小小的试算表,都必须拜托野田。

我只是个挂名部长,近藤想,是个只配拥有办公桌和头衔的大型摆设。

近藤曾经憧憬,在小公司工作也许能更加自由地施展才华。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截然相反。

期待落空,格格不入,精神的齿轮再次开始嘎吱作响,一点一点把近藤逼向自我迷失的深渊。

想要逃离,却没有退路。冷汗突然从全身各处毛孔冒了出来,近藤感到呼吸困难,伸手松了松领带。

然而,没有一个下属察觉到近藤的异样。

手上拿着待处理盒[待处理盒 :日企办公室通常会设置待处理盒,一般放在办公桌右侧,用来放置待处理的文件。处理完毕的文件则会放到左侧的已处理盒中。]中的文件,近藤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聚焦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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