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融厅的讨厌鬼 1

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七月第一个礼拜的一天,金融厅审查官黑崎骏一用嘲弄的目光打量着聚在一起的银行职员。他浑身上下都在表现令人作呕的精英派头。看得出来,他的教养很好。同时,也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已经严重扭曲。

“今天起,金融厅审查正式开始。”黑崎一本正经地说道,眼神里却藏着幸灾乐祸。

此时此刻,他正用这种眼神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相当古怪。最开始,大家以为他是仗势欺人的傲慢官员。和国税局那帮监察官一样,活像一只穿深色西装的道伯曼犬[道伯曼犬 :犬的一种,肩高约65厘米。毛短而有光泽,呈黑、褐或青灰色等。该犬种是极为出色的警犬和猎犬,原产于德国。]。

然而,黑崎和那帮家伙完全不同。

他穿着颜色鲜艳的西装站在银行职员面前的样子,既像某种大型装饰品,又像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却还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童颜。

并且,他下达了一条极其特别的命令:“召集所有授信管理部门的负责人。”

会议时间定在上午九点半。有大约两个人迟到。黑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迟到的人痛骂了一顿,然而——

“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没听见人家说九点半集合吗?”

黑崎用的是女性用语。

训斥的对象是半泽认识的融资部次长。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口头攻击”,融资部次长只能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

“对不起。实际上,出门的时候遇到点麻烦——”

“人家不想听!”

黑崎驳回了次长的申辩。黑崎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虽然任职于管理银行系统的政府部门,但按照银行里的资历,他不过是比调查员级别高一些的新手审查官。而他居然敢训斥东京中央银行内部公认优秀的次长,这让事情的走向从一开始就变得非常怪异。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让围在会议桌前的人们感到吃惊,他们纷纷看向业务统括部的木村直高部长代理。半泽还是西大阪支行的融资课长时,曾经狠狠地斥责过这个男人。业务统括部,是行内应对金融厅审查的中枢部门,木村则担任部门里的核心职务。

然而,木村充分发挥了他欺软怕硬的本性。他非但没有居中调停,反而脱口说道:“喂,好好向黑崎审查官道歉!”让众人大失所望。

“非常抱歉。”

黑崎对次长的道歉嗤之以鼻。

“有能耐道歉,不如别迟到!东京中央银行就是这么管理员工的?”

这个男人十分擅长引起别人的不快。

“真的,对不起,黑崎审查官。”

木村一边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开始对黑崎点头哈腰。

对银行而言,作为主管部门的金融厅是最需要花心思的对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不管怎么说,木村的态度都过于低三下四了。

坐在会议桌角落默默关注着一切的半泽,和正好坐在对面的渡真利交换了眼神。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黑崎骏一的出场都给人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

金融厅的讨厌鬼,银行界集体厌恶的对象,终于以及其迅猛的方式攻入了东京中央银行。

黑崎一大早把所有次长级别的干部聚在一起,目的之一当然是为了表演这出大戏,好树立自己的威信。但半泽认为,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半泽已经收到消息,在今天早上,金融厅的现场检查小组已经进驻东京都内三家,札幌、仙台、名古屋、大阪、高松、福冈各一家,共计九家支行。

现场检查小组会去哪一家支行,不到检查的当天根本不可能知道。总行对于被检查的支行给出的指令是,在业务统括部的检查应对小组到达之前,切勿轻举妄动。因为总行确立的体制,是将应对检查的工作从支行切割出去的分工体制。现在,这个体制因为这场临时召集的会议,陷入了机能不全的困境。

自木村以下,业务统括部的次长们全体脸色苍白。原因在于,他们本该马不停蹄地赶往支行现场,却意外地被困在了这间会议室。

此时此刻,金融厅的审查官们正踏进支行的大门。支行长以下,四下忙碌的银行职员们即将变成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审查官们会打开办公桌抽屉,调查电脑里储存的文档,清点营业窗口的资金余额,评估银行职员的态度。那些原本被告诫不要开口的年轻行员,也将在他们的诱导下不断说出满是破绽的言论。

黑崎如果是在预测到以上事态的基础上策划了这场大戏,那么他就不仅仅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娘娘腔。

木村平日傲慢自大,此刻眼中却充满了焦虑。他的视线有片刻划过半泽的脸庞,然而他似乎连表现出不愉快的心情都没有了。

“以后别叫他黑崎了,干脆叫娘崎吧。”

黑崎这场一个小时左右的独角戏唱完之后,众人终于重获自由。目瞪口呆的渡真利第一时间发表了上述评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这次的审查好像会变得很有趣。”

* * *

第二天下午,半泽作为伊势岛饭店的负责人,接到金融厅的传唤。

坐在会议桌对面的是三名审查官。首席审查官黑崎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他的身体靠在椅背上,懒散地跷着二郎腿。剩下的两个人,则用一种警察审讯嫌疑犯的表情迎接半泽和小野寺的到来。满脸紧张的木村跟在半泽的身后进来了。

因为金融厅传唤了伊势岛饭店的负责人,应对审查的业务统括部便派出了部长代理木村旁听。

这次的金融厅审查,势必分出黑白对错。只要看过黑崎的脸,确认过双方的表情,就会明白,私下达成和解的灰色解决措施根本不可能存在。

“你就是负责伊势岛饭店的次长?”黑崎看看业务统括部准备的名单,又看看半泽,说道,“伊势岛饭店的资产调查是这次审查最重要的一项,希望你有这个思想准备。”

他又补充:“审查的结果,将很大程度影响贵行业绩。因此,我们决定慎重且彻底地审查这个案子。你没有意见吧?”

“接下来,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该公司的授信情况。”黑崎翻开厚厚的伊势岛饭店资料时,半泽开始了陈述,“过去的业绩正如附加资料显示的那样。目前,该公司处于业绩持续低迷的状态。公司业绩最终在去年下跌至赤字,这是该公司二十年来的唯一的赤字。业绩不振的最大原因,当然是饭店住宿客人的减少。而造成这一情况的主要原因,则是主力消费人群的年轻化导致伊势岛品牌效应的弱化。”

半泽没有丝毫停顿,“针对这一点,伊势岛饭店正在进行新市场的开发。他们把目标客户从国内的高收入群体扩大到国外,特别是亚洲的观光客。从试算表可以看出,今年四月份以来,持续低迷的空房率得到了回升。从结果上看,主营业务已在上半年达成黑字,该公司也建立了足以使全年业绩达成黑字的事业基础。不幸的是,由于投资失败,账面产生一百二十亿日元的财务亏损,但该公司计划用变卖公司资产所得的额外收益填补此项亏损。因此,基本可以确定,该公司今年的最终业绩将实现扭亏为盈。今年之后的利润额预测也已添附在资料中。该公司具备足以归还我行贷款的资金储备,因此,我行将伊势岛饭店判定为正常债权。”

黑崎目不转睛地盯着数据。

“谁知道呢,因为上半年是黑字,所以全年一定是黑字,你不觉得这种预测过于天真了吗?”

面对黑崎突如其来的刁难,半泽反驳道:“伊势岛饭店已经和上海××旅行公司签订了三年的复数年合约。虽然多少牺牲了利润率,但我们不该用‘加法’,而应该用‘乘法’的眼光看待这次战略合作。伊势岛的全年业绩,必然是黑字。”

“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黑崎慢悠悠地坐直身子,“我认为,收益也好亏损也好,没有什么是意外发生的。黑字就是黑字,赤字就是赤字。出现非常损失[非常损失 :经济术语,指企业由于非常事故所引起的各项损失。]的公司,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亏损。如此一来,也就谈不上什么意外亏损。不论理由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应该把这部分损失当作经常性亏损看待。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呢?”

“我认为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您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

半泽答道,他还没猜透黑崎的意图。

“那么,你凭什么断定和上海××旅行公司签订了合约的饭店能继续盈利?还有,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伊势岛饭店今后数年的收益中,都要拿出一部分用作IT投资。如此一来,你又拿什么担保往后会持续盈利?”

“国内目前没有和上海××旅行公司签订过合约的饭店,所以没有可供参考的实例。预计营业额虽然只是基于这几个月的数据做出的推测,但也是经过我们严格测算的。”

“就算如此,没有下跌的可能性了吗?”黑崎的疑虑并没有被消除,“况且,还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亏损或事故。也不能保证上海那家公司一定会按照合同支付货款。这家公司尝试过用股票投资来赚钱,可见原本就有些投机心理。从这次投资亏损的应急处理来看,公司内部的管理也不够完善。这种公司的事业计划,应该打个折扣来看。”

黑崎的指摘也不无道理。但是,无论什么样的事业计划,只要存心想挑毛病,怎样都能挑出毛病。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来看,世上所有公司的事业计划都是站不住脚的。”半泽说,“但是,这样的评价公平吗?”

“那么,你所谓公平的评价,就是盲目地相信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业计划?”

黑崎的视线里混入了一些尖锐。

“您说不可能实现的依据是什么?只是单方面批判的话,谁都可以做到。没有理由的批判,相当于中伤。”

“没有理由的批判吗?”黑崎用手指托住下巴,“那么,问你一个问题,IT系统的开发商是谁?”

意料之外的提问。

半泽旁边的小野寺开始翻查手头的资料。他翻到了记载相关信息的那页,把资料递给半泽。

“是一家叫纳鲁森的系统开发公司,总部在品川区五反田。”

“伊势岛饭店在这家公司投入的资金,已经超过了一百亿日元。相反,你们又是怎么管理这家公司的?你调查过纳鲁森吗?”

半泽不由得警惕起来,与黑崎的这场辩论,似乎正向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信用调查[信用调查 :信用机构接受委托后,按照委托的事项与目的对相关组织和个人的信用信息进行征集、分类、分析的工作总和。]的话,当然做了。也在给您的资料里了。”

紧接着,黑崎说出了让人震惊的话。

“纳鲁森,快要破产了。”

半泽被黑崎的话弄得发蒙,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半泽问。

“纳鲁森的营业总额四百亿日元,今年的经营性亏损[经营性亏损 :经济术语,指企业由于生产或经营管理不善而造成的亏损。]预计八十亿日元。这些情况,你应该不了解吧?”

黑崎念出这些数字的一瞬间,半泽不由得抬起头。信用调查报告里只简单罗列了到去年为止的业绩情况。

此时此刻,黑崎宣之于口的事实,是半泽根本不曾预料到的。

“造成亏损的原因,在于无法回收大宗客户韦斯特建设的应收账款。伊势岛饭店在这三年内,向纳鲁森投入了总计一百亿日元的开发资金,这笔资金目前虽然算作资产,但纳鲁森实际上已经濒临破产。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听好了,有传言说纳鲁森已经提交了破产申请,他们的顾问律师事务所也开始介入了。”

黑崎探出身子,用胜利者的目光看着半泽,“如果纳鲁森破产了,那么这笔开发资金将会如何呢,半泽次长?IT基础系统的开发中途受阻,重振计划还能顺利实行吗?投资亏损,加上IT系统投资的失败,伊势岛应该找不出足以填补两笔巨额亏损的资产吧?”

“那家叫纳鲁森的公司,不考虑重建,而是直接申请破产?”小野寺面色苍白地问。

“没错。破产,不是重建。”幸灾乐祸的黑崎审查官如是说道。

半泽紧紧咬住嘴唇。

“那么,让我们重新梳理一遍这份经营计划吧。”

审查正在向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再这样下去,半泽等人将被对手逼出场外,提前宣告失败。“你说全年总业绩将扭亏为盈,盈利多少?五十亿日元?嗬,你们把纳鲁森的破产考虑进去了吗?别跟我说因为是非常损失所以不计入考虑。IT系统投资的亏损必然导致伊势岛饭店和竞争对手产生差距。与此同时,也不能保证与上海××旅行公司的合作能达到预期效果。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只能用一句话评价你们的业绩重振剧本——‘太天真’。不仅如此,你们判定伊势岛是正常债权的依据也已经不存在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伊势岛饭店负责人!”

黑崎尖锐的声音充斥整个会议室。

“您的依据是什么?”半泽平静地问。他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捂住嘴巴以免让自己笑出声的审查官。

“你什么意思?”

“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依据呢?”半泽问,“您断定纳鲁森濒临破产的理由是什么?谁能证明您刚刚披露的信息一定是正确的。”

“我说,半泽次长啊。”黑崎收敛了笑容,“提出问题的人是我,而你,没有提问的权利。绝口不提自己信息不足的事实,反而质疑金融厅情报的正确性,说出去简直让人惊掉下巴。你要是认为我说的是谎话,那就去调查好了。不过事到如今再怎么调查,也改变不了伊势岛饭店的命运。”

“就这么办吧。”半泽答道,“请让我们确认纳鲁森的业绩状况。调查完之后,我们会给出让您满意的答复的。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哼,本来以为要举白旗投降了,没想到居然还不死心。这样好吗?乖乖投降比较好吧。”

这句话,是说给战战兢兢观战的木村听的。

“放弃无谓的挣扎吧,反正伊势岛饭店迟早要被分类。我建议你们在余下的审查期里思考思考如何善后,毕竟聪明的人一般都会这么做。”

“啊,好的。那个……”

“感谢您的忠告。”半泽打断惊慌失措的木村,不卑不亢地答道,“但是对您,我也有一条忠告。身为金融厅的审查官,居然无凭无据地宣扬一家企业的负面信息,这样做合适吗?”

“希望你确认过纳鲁森的业绩后,还能这么说。”黑崎露出嘲讽的微笑,回敬道,“你也最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态度。”

* * *

“喂,半泽。”

与金融厅的面谈结束之后,木村气势汹汹地叫住半泽,“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偏偏让审查官指出那么严重的疏漏,伊势岛差一点就要被分类了啊!”

“重点不是这个。”半泽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木村,“这个问题我们会调查的。还有——如果你们只会毫无理由地道歉,那要检查应对小组何用?不如当场解散算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浑蛋!”

半泽和小野寺迅速地钻进电梯,木村的恶言恶语被隔绝在了电梯门外。电梯里,只剩下不可思议的静默。

小野寺抱着胳膊,脸上是一种无法释然的表情。

“怎么办,次长?”

“去伊势岛。”

十分钟后,银行门口,半泽和小野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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