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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金融厅审查的高潮到来之前,行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纳鲁森破产的消息瞬间传遍了行内每一个角落。负责伊势岛饭店的营业二部笼罩在低气压中,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憋着一口怨气。

在这种氛围下,小野寺对半泽说:“次长,马上就到模拟审查的时间了。”

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所谓的模拟审查,是指业务统括部在正式审查之前举行的模拟演习。

眼看伊势岛饭店的审查要以银行方的失败告终,行内以忽视纳鲁森的破产,没有采取相应措施为理由,对营业二部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业务统括部的危机感也与日俱增,终于在昨天,他们提出了在正式审查前进行演习的要求。

根据渡真利打探到的消息,演习的背景是针对营业二部次长的批判,有人认为不应该把如此重要的案件交给一名次长全权负责。不仅如此,万一审查结果不尽如人意,业务统括部的这一举措也有利于堵住悠悠众口,以免被人指责准备不充分。

然而,半泽他们到达指定的会议室之后,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面孔。

坐在那里的是业务统括部部长岸川、木村部长代理,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冷漠的脸,那是融资部企划小组的福山。

应该就这三个人了吧,半泽一边这么想一边准备坐下。此时,另一个人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进来。小野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是大和田常务。大和田表情严肃地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他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开始吧。”

木村开口了:“我们希望提前了解一下,下一次金融厅审查时营业二部的说明最终由哪几点构成,所以才把大家聚集在这儿。不管怎么说,伊势岛饭店的问题对我们银行很重要。所以作为正式审查前的演习,希望大家尽可能地深入问题的核心。接下来,请营业二部阐述一下伊势岛饭店的授信情况。”

小野寺站了起来,开始介绍伊势岛饭店的授信情况。

内容是以正常债权为前提展开的,没有提到纳鲁森破产之后的措施,因为在目前这个阶段,不方便向他们透露福斯特的事。

在听的过程中,岸川的表情愈来愈阴沉,大和田则从一开始就狠狠地瞪着半泽。

“这家公司都要连续两年赤字了,你们对它的前途是不是估计得过于乐观?”

一直沉默着的福山终于提出质疑。他的声音尖细,带着轻微的神经质,“公司重建计划这一块和上回没什么两样。怎样才能消除纳鲁森破产造成的影响?最关键的部分反而解释得很简单。”

“根据事后的调查,纳鲁森计划将业务按照项目组别转移给其他公司。不过这个计划不一定能实现。”小野寺回答道。

“伊势岛投资的那部分资金应该会以亏损的形式计入账面。虽然账面上是连续两年赤字,但除去非常损失,主营业务还是赢利的。”

“把非损排除在外的逻辑是行不通的,你觉得对方像是吃这一套的人吗?”福山冷淡地说着,小野寺立刻闭上了嘴巴。

“我认为这份经营计划原本就欠缺一种真实感,一种足以让人断言它会实现的真实感。”福山直言不讳地批评,“你觉得呢,半泽次长?”

“真实感是什么意思,一堆捏造出来的数据吗?”半泽反问。

“捏造出来的数据都比这个好。”福山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也不想想这是伊势岛饭店第几次计划重建了。如果他们真的拥有按照计划提升业绩的执行能力,伊势岛饭店早就重建了。这份重建计划究竟是谁做的?你吗,还是伊势岛饭店的管理层,又或者是无能的社长?”

福山的言辞变得犀利起来。

“这可是模拟金融厅审查哦,半泽。”木村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优秀的福山次长扮演审查官的角色。如果你答不上来的话,下次面谈就让福山次长代替你出席好了。”

无聊的恐吓。

“也好啊。反正我听说,你们早就在偷偷研究伊势岛饭店的重建计划了。”半泽觉得十分荒唐,“但是啊,福山次长,连客户都没有拜访过的家伙居然嚷嚷着要写重建计划,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半泽开始慢慢反击。

福山绷紧了脸,露出一副社会精英的自尊被人严重伤害后的表情。

半泽继续说道:“确实,这已经是伊势岛饭店第二次提出重建计划了。上次那份计划是京桥支行写的,你们融资部也批准了,没错吧?仅仅几个月之后那份重建计划就宣告失败了,这个时候你却在叫嚣捏造出来的数据比较好,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被捏造出来的数据玩弄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福山因愤怒而全身颤抖,他傲慢地盯着半泽。

“经营的好坏取决于经营者,半泽次长。企业的本质是人,连这一点都不懂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授信判断。如果企业的领导权掌握在同一个人手上,重建计划就有可能再次失败。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福山的情绪开始亢奋起来,他的声音在轻微颤抖,“如果汤浅社长继续把持着公司的领导权,伊势岛饭店就无法摆脱家族经营体制。就算制订了事业计划,那些无能的经营者也无法把它变成现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稍微想想不就明白了吗?”

“归根结底,你们是想赶走汤浅,然后让羽根上位吧?”

听到半泽的话,福山的表情有了变化。他偷偷和大和田交换了眼神。

“被我说中了吧。那么我要问了,为什么是羽根,理由是什么?”

听了半泽的问题,福山只觉得一股热流往头上涌。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羽根专务是最了解财务的人,他做领导首先会致力于削减成本,这可是公司重建的常识。”

“你想说的该不会是,通过削减成本达到紧缩均衡[紧缩均衡 :压缩经济规模,保持收支平衡。]从而实现盈利这种愚蠢的理论吧。这种理论,只是不了解生产一线的银行职员的空想。”

福山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通红。半泽继续说:“伊势岛的成本已经缩减得很厉害了,无论是人工费还是设备投资,都已经削减到了最低标准。伊势岛内部的非盈利部门并没有那么多,就算把这些部门解散,除了支付一笔多余的退职金之外对缩小赤字没有任何帮助。并且,这么做还会打击员工的士气。这种谨小慎微的经营计划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汤浅社长的经营计划方向上是没有错的,只是现在还没到出成绩的时候。他绝不是无能的经营者,相反,他是个极有才干的人。有问题的是手下的那些人,头一个就是羽根。”

“金融厅会相信这番说辞吗?迄今为止,汤浅社长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味地让赤字扩大,现在连IT系统的开发都要输给竞争对手。你觉得那位黑崎审查官会认可这样一位企业经营者吗?”

“我会让他认可的。”

听到半泽的话,福山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这只是不了解审查的银行职员的一厢情愿罢了,半泽次长。要想通过审查,必须给出根本性的解决措施。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让羽根专务坐上社长的位子。”

“你见过羽根吗?”半泽再次问道。

福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见过羽根?”

“很遗憾,我还没有见过专务,但是——”

“你连见都没见过,凭什么断定他适合当社长?”半泽打断了福山。

“他可是伊势岛饭店的禁卫军头领,长年负责财务工作,至少他懂财务数据。”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你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福山。”

在半泽的讥讽声中,福山的嘴唇因愤怒变得苍白。

“你刚刚不是说,企业的本质是人吗?然而你连最关键的人都没见过,凭着一点先入之见就敢大谈经营计划,你这么做不是自相矛盾吗?”

半泽的指摘戳中了福山的要害。

“我,我从大和田常务那里了解了羽根专务的想法和人品,我认为羽根专务就是社长的最佳人选。”福山还在强词夺理,“我也从侧面了解过他为伊势岛饭店做出的贡献,并不是非要见过本人才能了解对方。”

福山面红耳赤地争辩着,但他的理由很苍白。

“嗬。一手操控伊势岛饭店的股票投资,造成一百二十亿投资亏损的就是羽根专务。还有——捏造数据,欺骗银行获取两百亿日元贷款的也是羽根专务。你会相信这种人吗?反正我不会相信。”

福山有些惊慌失措,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大和田。坐在中间的座位一直听着这场交锋的大和田常务,脸上的表情想必不太好看。

“欺骗银行?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福山的提问,半泽的目光径直扫向大和田。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伊势岛饭店刻意隐瞒了投资亏损的事实。然而,有一个人向银行举报了这件事。京桥支行却知情不报,把饭店的管理权移交给法人部,眼睁睁看着两百亿日元贷款有去无回。”

“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福山喊道。

“那是当然,我还没向上级报告呢。金融厅审查结束之后,我会慢慢地追究涉事人员的责任。”

大和田用利如钢刀的目光剜了半泽一眼。

“喂,半泽,你的意思,是说京桥支行隐瞒了亏损的消息?”话题偏离了主题,一旁的木村惊慌失措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呢!首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让伊势岛饭店获得贷款。究竟是谁主导了一切,我今后自然要查个明白,你们就拭目以待吧。现在,先解决金融厅审查的问题。”

半泽与大和田对视着说出了这番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视线转回福山身上。是时候言归正传了。

“我再说一遍,你一味地推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做社长,这样的重建计划就是垃圾。这种错误连笨蛋都不会犯,堂堂融资部次长怎么会犯,理由是什么?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的心思从来不在客户身上。”

福山吃惊地抬起头。

“你的眼里没有客户,只有银行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你每天做的,只是费尽心机讨好他们,研究他们的喜好。你做出来的重建计划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根本没有设身处地为伊势岛饭店考虑过。你的计划只是媚上的工具,只有无可救药的傻瓜才会相信,这份计划能让企业振作起来。如果你还有反驳的理由,就说来听听。”

福山被激得满面通红,他绷紧了脸颊,咬紧了嘴唇。

福山这个人自视甚高,平时总是自诩为银行精英。他一定是那种从小去私塾补习,在过度保护的父母“好孩子,好孩子”的表扬声中成长起来的人。他或许像机械一样完美,却无法经受挫折。

“关于明天的审查,我想说一点。”半泽把视线从福山身上移开,看向剩下的三个人,“现在这家银行里,没有谁比我们更了解伊势岛饭店的业绩情况和问题点。不管各位怎么想,我们才是设身处地为伊势岛的重建考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通过金融厅审查的人。小野寺的说明当然有逻辑上的缺陷,这一点我也承认。你们批评指责也没关系,但如果不能提出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法,口头上的指摘只是浪费时间。一线的问题交给一线人员判断,这应该是我行的传统。”

确切来说,这是产业中央银行的传统。半泽故意说成“我行”的传统,主要是为了讽刺满脑子都是派别意识的人。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半泽对木村说。

木村连忙看了一眼大和田和岸川的脸色,发现他们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泽,据说董事长将会出席与金融厅的面谈。”木村用慌乱的语气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做出让董事长蒙羞的事。”

半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与心事重重的小野寺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 * *

“重建方案上没有提到针对纳鲁森破产的解决措施,这是事实。”电梯里,小野寺说道,“老实说,我不确定能不能通过金融厅审查。您怎么想?次长。”

“是啊。”电梯的目的地是营业总部所在的七楼,半泽站在电梯里陷入了沉思,“是啊,光凭这些是无法通过审查的,我明白。”

然而,只有汤浅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问题。

下午,忙于思考审查对策的半泽满脑子都是伊势岛饭店的事。

他给伊势岛饭店打过一次电话,希望跟社长谈谈,但对方告诉他社长外出了。到了傍晚,渡真利满脸不安地过来询问情况,半泽和以前一样,还是没能找出让他宽心的办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渡真利说除了伊势岛饭店之外,其他的审查基本上有了结果。“剩下的就靠你了。”他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们真的就这样,去打最后一仗吗?”

晚上,最后的碰头会结束之后,小野寺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完成,而有些事情却不是这样。伊势岛的问题属于后者。

现在半泽能做的,只有相信汤浅。

晚上十点过后,半泽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伊势岛饭店的汤浅先生来电。”

“帮我转过来。”

阴暗的办公层角落,半泽闭上了眼睛,等待电话里响起汤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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