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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星期三上午九点,董事专属楼层的会议室,那场牵动所有人神经的董事会召开了。

董事们坐在会议桌周围。在他们后方,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圈座位,作为配角的调查员和次长们就坐在那里。半泽也在其中,安静地等着会议的开始。他的眼前是上司内藤宽阔的后背,内藤或许在担心今天讨论的议题,表情从一开始就很凝重。

“到头来,别赢了比赛反而在小测试上栽跟头啊。”

临近董事会前,内藤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九点钟,中野渡董事长出现在了会议室,嘈杂的会场立刻像被石子击中的水面一般,变得鸦雀无声。会议按照预先制定的流程进行,首先公布的是上个月整月的收支实绩。这宣告着八月份的董事会正式拉开序幕。

会议接连讨论了一些与半泽无关的议题。首先,系统部部长公布了因故推后的系统整合工程进度。随后,由营业二部的内藤打头阵,各授信部门的领导轮番介绍了各自负责的大额案件。董事会对这些案件进行讨论,然后公布审批结果。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其间有过一次中场休息。半泽仿佛变成了墙壁的一部分,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等着一项又一项议程结束。

他不觉得紧张,也感受不到压力。

在银行待久了,他也看过许多人事变动。有时会因为不公的处置义愤填膺,有时也会因为恰当的处罚拍手称快。从这些人事浮沉中,他不是感受不到世间的无常。但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开始思考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银行的人事究竟有多少意义,又有多少价值?

半泽认为,银行具有一种欺骗性。

它欺骗里面的人,让他们产生银行这一组织就是全世界的错觉。这种欺骗性又滋生了精英意识和选民思想[选民思想 :西方神学思想,犹太人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自觉高人一等。],无论哪种思想,半泽都认为十分可笑。

即使离开银行,人也可以好好地生活。

银行不是全世界。

眼前小小的人事变动并不能决定一切。自己的人生,说到底,要靠自己开拓。

重要的是,在那些决定人生走向的时刻,你有没有拼尽全力,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对半泽而言,揭发大和田与岸川的违法行为,本质是一场被动还击。

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秉承着这一人生格言提交给董事长的报告,说到底,是半泽信念的具象化体现。半泽人生中绝不可能存在的选项,就是因害怕失败而畏缩不前。

与此同时,半泽的报告相当于给东京中央银行奉上了一张可供踩踏的圣像[可供踩踏的圣像 :踩圣像,指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命令被怀疑为天主教徒者用脚践踏基督和马利亚等圣像的一种制度。目的在于识别他们是否为天主教徒。]。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样的事做多了难免触犯众怒,毕竟银行从业者都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和尊严。不过或许像人事部部长伊藤说的那样,指望围坐在会议桌前的董事们主持公道,根本不现实。

“那么,主要的议题已经讨论完毕。”中野渡宣布。

终于轮到那份书面报告作为议题登场了。半泽轻轻地睁开双眼,审视着气氛开始变得凝重的会议大厅。会场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将触及东京中央银行最敏感的部分。

“半泽次长,接下来的议题,由你亲自说明。”

听到中野渡的话,半泽缓缓地站起。等候多时的小野寺等人快步走进会场。他们拿着半泽写的报告的复印件,动作麻利地分发给参会的董事,然后又迅速消失。

会议室沸腾了。

《关于京桥支行“ 账外放款事件” 的报告》

报告的题目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事件的本质。

“接下来,由我向各位介绍,四年前,发生在当时的东京第一银行京桥支行的账外放款事件——”

半泽说到一半。

“等一下——”

董事中有人打断了半泽的发言,这个人是资金债券部部长,名叫乾,是旧T的论客[论客 :指喜欢或擅长发表议论、评论的人。]。

“董事长,抱歉。讨论这份报告前,有件事我想弄清楚。半泽次长,你是营业二部的次长,营业二部的次长怎么管起京桥的事了,按照性质来说,这件事应该由人事部仔细调查——”

“我负责的伊势岛饭店的授信业务,去年为止一直由京桥支行管理。我在调查该公司投资亏损被隐瞒一事时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便以营业二部的名义写了报告。”半泽打断了乾的发言,回答道。

“细节上的问题不用管了。”中野渡急躁的声音响起,他这一句话阻止了还想继续争辩的乾,“你继续说,形式主义能免则免。”

事情的走向一开始就不太正常。半泽通过人事部部长伊藤探过中野渡董事长的口风,伊藤对半泽说过,中野渡对此事反应冷淡。

原因很简单,半泽的报告与董事长提出的行内和谐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并且,这场董事会存在着无形的不利因素,那就是贝濑的缺席。据渡真利打探到的消息,这是大和田私下疏通的结果。渡真利对此的评价是“卑鄙无耻”。

看到乾没有再次发言的意思,半泽继续说道:

“经调查发现,京桥支行向客户田宫电机发放的三千万日元贷款,后被转贷给了我行相关企业。转贷对象为拉菲特株式会社,法定代表人棚桥贵子。这位棚桥贵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半泽扫视了一圈董事们的脸,“她的本名叫作大和田贵子,是大和田常务的太太。”

话刚出口,大和田就用无比愤怒的眼神瞪了半泽一眼。半泽没有理会大和田,继续讲述报告上的细节。

“这一行为,已经严重违规,并违反了金融机构董事的诚信原则。一旦公开,将对我行的社会信誉造成严重损害。请董事会严肃对待,给予本案恰当的处理意见。”

会议室被密不透风的沉默支配着。

“大和田常务,你怎么看?”

被董事长催促后,大和田立刻说道:“完全是误会,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资金的流向确实如半泽次长所言。但是,妻子的公司成立于京桥支行向田宫电机融资的若干年前。妻子身为一名经营者,一直独立拓展公司业务。半泽次长或许不知道,妻子和田宫社长实际上同属一个法人会。我听说,田宫社长从一开始就有意投资妻子的公司。只是,如果采取投资的方式,资金回收方面恐有不便,所以最后换成了融资的形式。这些事都是身为经营者的妻子独自交涉的,与我无关。暗箱操作之类的指责完全是误解。并且,这份报告存在重大的缺陷。”

紧跟着,大和田开始攻击要害,“半泽次长,你向田宫社长核实过内容吗?”

“没有。”半泽答道,“我想核实,可对方并没有答应。”

“仅凭这种单方面的调查,你就断定我账外放款,是不是太武断了?”大和田的表情十分严肃,“你的见解过于片面,只要问过田宫社长,误会马上就能解开。”

董事中有几个人点了点头,从现场的气氛来看,赞同大和田的人占多数。

“我认为,这份报告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是陈旧的派阀意识支配下产生的挑衅。在你这种人眼中,出身银行不同就是原罪,所有的事实都可以被任意曲解,不是吗?”

大和田试图把半泽的指摘,向旧T和旧S固有矛盾的方向解释。他似乎已经确信,董事长会站在自己这边。于是他转向中野渡董事长,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道:

“针对这次事件,我没有什么要特别说明的了。因为妻子在经营公司,所以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能插手借贷的相关事务。资金流向的问题实属巧合,我也感到吃惊。问过妻子后才知道,她与田宫社长早有交情,只是因为那时我还是京桥支行行长,妻子不想给我添麻烦,所以才没有进行资金交易。至于那笔三千万日元的资金,因为借贷时间过长,所以双方正在讨论还款方式,可能转化成股份,也可能一次性还清。虽说这件事我也无法预料,但毕竟让大家白担心了一场,十分抱歉。”

大和田边说边恭敬地鞠了一躬。

内藤的侧脸愈加凝重,伊藤也抱紧了手臂,脸色苍白地看着半泽。

他的眼神似乎在问,该怎么办?

没有胜算。

中野渡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双方的发言,抬头望向天花板,开始思考如何善后。

尽管奉行的原则是行内和谐,但急性子的中野渡不可避免地开始迁怒引起麻烦的半泽。他的脸上已经渗出了怒意。从现场的形势来看,半泽似乎再怎么争辩,都无法挽回颓势。

“至少在这份报告里,找不出能够反驳大和田常务的证据。”

中野渡神情烦躁地看向半泽,“半泽次长,你到底——”

“请等一下。”半泽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董事长,“大和田常务,您以为自己在哄三岁小孩吗?妻子做的事与我无关,您什么时候也学会政治家那套拙劣的说辞了。”半泽舌锋如火,滔滔不绝地说道,“身为银行职员的常识,知道妻子参与了这种金钱交易应该第一时间制止,一句与我无关就想全身而退,您不觉得过于荒谬了吗?首先,说什么三千万日元要转化成股份啦,一次性还清啦,常务的这些话根本就不现实。田宫电机早就出现了资金周转困难的问题。把三千万日元转化成股份,等于让他们放弃这笔钱。还款也不现实,拉菲特本身背负着巨额赤字,早已入不敷出。还有常务您,好像也自掏腰包,投了不少钱进去。所以,哪里还有剩余资金?你们拿什么还款?”

“我听说,有人想投资妻子的公司。”

面对半泽犀利的反击,大和田狡辩道。

“什么公司?叫什么名字?又或者,是个人?”半泽穷追不舍,“您一定向夫人询问过出资者吧。请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

大和田一时语塞。

“您没问过吗?”半泽步步紧逼,“那样的话,请您当场给夫人打电话,向她确认。”

“你太放肆了!董事长,我反对这种做法。”大和田抗议道。

“这件事很重要,所以请让我以书面报告的形式汇报。”

“在那之前,还有一位当事人没有发表意见呢。”

听了半泽的话,闭着眼睛听着两人争辩的中野渡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转向了会议桌旁的其中一张面孔,岸川的面孔。被董事长盯住的那一刻,岸川大大地吸了口气,用力抿住嘴唇。

“岸川君,你也是这份报告的当事人。”中野渡说,“这件事,说说你的意见吧。”

岸川瞥了一眼半泽,眼神中的情绪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恐惧。

从座位上站起的岸川脸色煞白,似乎随时会倒下。由此可见,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将引起多么巨大的骚动。此时的岸川,哪里还有平日装腔作势的轻浮模样。

“正如这份报告所写,四年前,我任职于京桥支行,是我向田宫电机发放了三千万日元的贷款,但是——”

岸川突然咬紧了嘴唇。大和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岸川。半泽发现,岸川的嘴唇正在轻微地颤抖。

“大和田常务,非常抱歉。”

岸川嘴里蹦出的,是道歉的话语。大和田震惊的当口,岸川已经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了口。

“这份报告写的没错。这笔贷款,是为了救大和田常务太太的公司贷出的转贷资金。是大和田常务拜托田宫社长,与他谈妥了转贷的事宜。我则从旁协助,批准了贷款。”

大和田张着嘴,一动不动。不,不只大和田,会议室在座的所有人仿佛瞬间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

“这是毫无根据的中伤,董事长!”惊慌失措的大和田喊道。

“岸川,你这个浑蛋,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点撤回你说的话!连你也想陷害我吗!”

“你说的是真的吗?岸川部长。”

再次安静下来的会议室内,中野渡问。

“是真的,十分抱歉。”

岸川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抬起头转向大和田,然后又沉默着鞠了一躬。

大和田没有理会岸川,他的视线开始在会议室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大和田君。”

然而,直到最后大和田也没有反驳什么。

“请人事部部长组建行内的调查委员会,仔细调查本案的事实关系,再做汇报。务必询问每一位当事人,弄清事情的真相。另外,伊势岛饭店隐瞒投资亏损一事,也由该委员会一并调查,请尽快汇报调查结果。”

中野渡的视线从伊藤转向半泽。他看了半泽一眼,补充道:“那么,最后一项议题——”,最后一眼,他瞥向了憔悴到让人心生怜悯的岸川。

岸川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虚弱地举起手,“关于金融厅的指摘,我部讨论的结果,认为不存在相关事实,望董事会认可。”

“有没有反对意见?”董事长问道。

被异样氛围包裹的会场,直到最后也没有响起反对的声音。

伴随着最后一项议程的结束,参会者像浮雕上的人物活过来一般,从座位上站起。

“干得好。”内藤小声称赞,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桌的对面,人事部部长伊藤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泽。他的眼神似乎在问,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半泽向他点头致意,作为无声的回应。最后,半泽瞥了一眼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的大和田和岸川,泰然自若地离开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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