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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半泽直树 4 作者:池井户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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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原主动联络纪本见面,是在马上将近年关的去年十二月下旬。那时候大选正好刚结束,进政党以摧枯拉朽之势大获全胜。 “真是太久没见啦,乃原。看你最近的状态非常活跃,真是太好了。” 对等候在新桥一家乡土料理店隔间里的乃原,纪本打起了招呼。他和乃原已经快十年没见了。 和乃原十年前的那次见面,还是在不知哪个团体举办的派对上。那时候—— “呀,好久不见啦。还记得我吗?一起在池端小学的乃原啊。” 出口打招呼的是乃原。如果不是乃原提起,纪本已经把他这号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记忆中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端着红酒杯、一身肥肉的中年男。虽然在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就已经华发早生,但是脸上当年的样子仍然依稀可辨。 在纪本的记忆中,乃原是个性格阴郁的少年,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他只是一味地默不作声,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你。纪本非常讨厌他这种不哼不哈、油盐不进的样子,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鼓动身边的小喽啰欺负他。那时候的纪本,因为擅长体育,长得又清爽有型,还是课代表,很受女孩子喜欢。父亲担任银行的支店长,也成为纪本骄傲炫耀的资本。当时的纪本,不,现在的纪本也同样——坚信银行员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职业。另一方面,乃原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少年,运动白痴、五音不全,总是穿着一身捡来的旧衣服。但,就是这样一个乃原,纪本在学习上却丝毫占不了上风。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也不管怎么欺负捉弄对方,纪本就是比不过乃原。 就在那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有一天,出了一件事。 事情起源于某个早晨,父亲无意中说了一句“乃原先生家的工场啊,倒闭喽”。父亲的话传到了正在一起吃早餐的纪本耳朵里,到学校以后他马上在朋友之间四处宣扬。传言瞬间散布开来。等前一天请假的乃原返回校园时,这个消息已经无人不知了。 “你父亲,都破产了吧?没事吧?哈哈哈……” 至于工场为什么会倒闭,个中原因或许只有老乃原自己才心知肚明吧。每天被同学们的戏谑疑问轰炸的小乃原,也只有红眼以对,挨着一天又一天难熬的日子。 “听说纪本君父亲的银行现在也很困扰呢,都是那个笨蛋的工场倒闭的原因吧。”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乃原带着仇恨的目光射向站在角落里幸灾乐祸的纪本。 不知什么时候一向温顺的乃原突然暴发的怒火,令纪本有点惊慌失措,他这个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再也无法龟缩在幕后,于是干脆挑衅地嚷道:“看什么看,乃原,难道不是吗?” 话音刚落,乃原“哗啦”一声推开椅子,低着头猛扑过来。纪本一直被顶到教室后排的柜子上,后背一阵剧痛,紧接着又挨了一顿暴揍,直到被打倒在地。一向孱弱的乃原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不管纪本怎么挣扎,乃原都死死抓住不放,最后一口咬住了纪本的手腕。 纪本疼得大哭起来。这时,班主任才匆匆赶到教室拉开乃原,板起脸问道:“你们干吗打架?” “是乃原君突然扑过去打纪本君。”不知事情经过的老师,只凭围观同学的一面之词,就开始不停地训斥乃原。但是那个时候的乃原,不管别人怎么问,就是绝口不提扑打纪本的理由。 “你啊,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扑上去打纪本君吗?” “应该是因为纪本君说了乃原君家的坏话。”老师正在继续训斥乃原,这时终于有位女生站出来替他说话,之前还在哭个不停的纪本,终于有干了坏事被当众戳穿的愧疚感。 把事情告诉朋友的时候其实也没想那么多,这时纪本才觉得,都怪自己多管闲事。但是老师却并没有责怪纪本,而是偏心地继续教训乃原道:“不管什么理由,动手打人就是不对。” 身为课代表的纪本,向来都是个好孩子。而且也是受老师偏爱的优等生。再加上班主任一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乃原一通训斥,这时候再翻回来,岂不是自己下不了台? 乃原那满含怒火看着老师的眼神,纪本在十几年后的那次派对现场回忆起来,仍然鲜活如初,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想来,纪本才感觉,乃原那涎皮赖脸的难缠性格,和他那段孩提时代的经历不是正好契合吗? “哎呀,现在是律师了吧?” 那时候,纪本虽然假装对过去的事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心底还是蛮纠结犯怵的,以致说话的时候带出了关西腔也浑然不觉。 “哈哈,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哈哈哈。” 说话间乃原投来的目光,还是让纪本打心底一阵哆嗦。在那双眼睛里,儿时的怒火穿越岁月的长河,仍在静静地燃烧。唇角勾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令人一阵胆寒。 那次派对上,他们只不过交换了一下名片。之后不久,乃原就在企业重振领域崭露头角,而且成了媒体竞相追逐的名人。 * * * 然后,在去年十二月的那个夜晚—— 相比十年前更加威风八面的乃原,坐在半隔间内侧的座位上,一边“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地应付着纪本的客套,一边把他让到了上座。 纪本可不认为乃原找自己见面,只是为了叙叙旧而已。恐怕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吧。虽然猜不透具体详情,但是对纪本而言其实心里也早有盘算,乃原现在是企业重振方面的知名律师,和他保持联系,今后在职场上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虽说是正儿八经的聚餐场所,但是店里却充满了居酒屋风格的轻松氛围。尽管如此,由于店铺坐落在办公街区,所以顾客年龄都比较大,来客也大多低调沉稳。 在上酒之前,乃原说了些天气方面的寒暄话打发时间。终于几口美酒下肚,乃原这才一边仔细端详起纪本的名片,一边感慨道:“看来,您现在身份可是不一般啊。” “你可有接过我们银行方面的业务?” 几杯酒下去,纪本的关西腔也脱口而出。 “业务嘛没接过。在法庭上作为原告和被告,倒是交过几次手呢。” “那可得拜托你手下留情啊。” 纪本说着,脑海里不由得想起几桩诉讼的案子来。 过去,在和企业客户打官司的时候,银行很少败诉。但是,近些年来,这种倾向正在不断变化。东京中央银行当然也不例外。就算其中有些败诉官司是折在乃原手上的,也一点儿不奇怪。出手让那些本来稳赢不输的对手败诉,从而不断提高自己的律师声望,想必这就是乃原的过人之处。 “其实,还是在东京第一银行的时代,我无意中听到过一个小道消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乃原抛出了另一个话题。桌上的酒已经从生啤换成了日本清酒,纪本也开始有了三分的醉意。但是乃原却像个无底洞,不管灌了多少仍然还是面不改色,没有半分醉意。而且,他也不管是不是包间,从一进来开始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了香烟。 “什么?什么小道消息?”纪本语气轻飘。 这次来见乃原,他心下原本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是酒壮人胆,几杯黄汤下肚,精神逐渐放松起来。一开始,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横亘着律师和银行常务之间的职务隔阂,不知不觉氛围已变成了同窗好友之间的美好叙旧。 但是…… “你原来的那家东京第一银行,可是干了不少坏事啊。” 乃原的一句话,彻底把纪本拉回了现实。 “这种没影的坏话可别乱讲啊。” 纪本原想一笑了之敷衍过去,然而,乃原的眼中没有一丝半毫的笑意。 “到底是谁胡说这些——”纪本不知道乃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些心虚地问道。然而乃原却轻巧地避开了疑问。 “那种事情要是公之于众,你只怕会很难办啊,恐怕到时候就是行长出来谢罪也难收场吧。说不定,你董事的官帽也得弄丢了。” 仍然摸不透乃原的纪本回了句“说什么呢”,试图封住对方的大嘴巴。 “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听来的这些话,没凭没据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哦?没凭没据?”乃原阴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道,仿佛看穿了纪本内心最隐蔽的深处,“你不是一向和进政党的箕部先生关系密切吗?” 一听到箕部的名字,纪本拿在手里把玩的冷酒杯差点儿掉到地上。 “关系好归好,那样的钱也是能随便借出去的吗?要是让人知道了,箕部先生也难逃干系吧?你们啊,是明知不行还硬给对方贷的款吧?真是太不像话啦。” 纪本感到自己的脸色瞬间苍白。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乃原的眼中精光一闪。 “既然这样,不如我把这些告诉周刊杂志好了。前几天,《东京经济》还问我能不能接受他们的采访呢。到底真相如何,只要记者稍微调查一下就明白了吧。” “喂,你想干什么?别呀。”此时的纪本只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劝阻道。 “这样啊,想让我停手吗?既然这样,你就乖乖听话。有件事要拜托你。”乃原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真正的来意。 “私下告诉你一件事,这次我将到政府的某个组织任职。” 只有说这句话时,纪本才用轻细平淡的语气,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您说的政府组织,是不是重振机构之类的部门?” 面对纪本的疑问,乃原摇了摇头:“确切地说,不是政府部门,而是大臣私设的委员会。” “大臣?” 要说大臣可不止一个。当时正巧碰上大选中的政权更迭,新政权刚刚上台,正是忙于组阁的时候。 “是国土交通大臣呀。” “国土交通大臣啊。但是,由谁出任大臣都还不知道吧——” “会任命白井亚希子。” 纪本瞪大了双眼。如果这是事实,那可完全属于内部情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首先浮现在纪本脑海里的,是在大选特刊中看到的那道穿着艳丽蓝套装的身姿。她站在选举车上大声疾呼的勇敢女性候选人形象,被称为现代日本版的圣女贞德,在大选中占据优势地位的进政党中,更是被打造成了展现政党形象的领军人物。这些都好理解,但是数年前还只是一介电视播音员,资历尚浅的这位女性议员,为何偏偏会被任命为国土交通大臣? “绝对错不了。”对于纪本写在脸上的疑问,乃原斩钉截铁地答道。 “白井新大臣一经任命,打算马上着手推进某家公司的重振事宜。她已经私下探询过我的意见,希望我出来扛起这面大旗。目前我还没有答应。至于是否接受邀请,我想先听听你说的情况后再做决定。” “先等一下。”一头雾水的纪本追问道,“为什么我说的话和这件事会扯上关系?还有,到底是哪家公司的重振啊?” “帝国航空。” 一听到乃原说出的公司名,纪本惊得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可是他们已经确定重振路线了啊。之前,专家会议已经通过了重振方案的决议,我们银行也刚刚予以了认可。” “我们打算推翻那份重振方案。” 听到乃原出乎意料的发言,就连纪本一时也惊得瞠目结舌。 “只要是宪民党手上弄出来的重振方案,则坚决不用。这是进政党的一贯方针。” “如果那么做的话,无论如何时间也来不及啊。” 熟知帝国航空经营状况的纪本心下焦急。该公司的资金链已经命悬一线,如果不早日驶上重振方案的轨道并追加贷款,随时都可能破产。 “那就放弃债权怎么样?” 听到乃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纪本一下子僵住了。 “我希望银行能主动放弃债权。根据开投行一贯的授信立场来看,他们应该会接受的吧。你们银行也让出七成,就五百亿吧。怎么样?” “那实在是乱弹琴啊。”眼睛都吓直了的纪本慌忙补充道,“即使不放弃债权,一样有办法成功重振的。五百亿,怎么说数额都太庞大了。” “不行!如果那样的话……” 乃原断然拒绝了纪本,“如果仍然在重振方案里研究打转,国民根本就看不出和宪民党做法有何不同。我不做则已,要做就要用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方式完成企业快速重振。所以非选择放弃债权不可。” “你开什么玩笑啊!”这回就连纪本也忍不住生气起来,“那种事情根本做不到好吧。” 这时,乃原透过缭绕的烟雾,向纪本投来不快的目光。 “既然这样,是不是要我在采访的时候把事情说出来啊?给我好好想清楚。”乃原粗暴地放下了话,“这是小时候被你欺负蹂躏欠下的债,加上这四十年来的利息全部还给你!要是旧产业银行的那帮家伙知道了,一定会伤心死的吧,居然跟这样一群家伙搞了合并,过日子的锅还没热呢,招牌就让你们给砸了。” 连旧银行派系间的倾轧争斗这种东京中央银行的内情真相,乃原都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对于银行来说,这可是致命之伤哟。” “拜托了,请您千万不要掀起这样的纷争。”纪本不得不低头认输。 “我掀起纷争?别说这种蠢话啦。这根本就不是那种鸡毛蒜皮的游戏。我这是正义的告发!你们银行干出的那些事情,难道不是反社会的暴行吗?” 乃原双眼熠熠生辉,起劲儿地训斥着纪本。 “我们不是小学的同窗好友吗,乃原?”纪本硬着头皮试图打打温情牌。 “什么狗屁同窗!”乃原反唇相讥道,“把人往死里欺负的同窗?你对我干的那些好事,你可以忘了,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不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吗。” “是吗?小时候的事情是吧!那好啊,我们就来谈谈大人之间的事怎么样?” 乃原脸色一收,把手上的香烟摁灭在装满烟屁股的罐子里,“是顾全大义名分放弃五百亿的债权以配合航空行政部门救助帝国航空,还是现在向公众抖出东京第一银行时期的丑闻,打落银行的社会信用,然后在行内的势力争斗中吞下惨败的苦果。二选一,你自己考虑吧。” 虽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但是纪本仍然支支吾吾地挣扎着想要反驳乃原。 “话虽如此——话虽如此,说起来,您刚才不是说要在白井亚希子私设的委员会任职吗?箕部可是白井的后盾啊。你的这些要求,不是前后矛盾吗?” “所以啊,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要先听一听你说的话,才决定是不是接受咨询机构的任命啊。”乃原继续说道,“如果你的答案是‘NO’,那我就把所知道的情报公开。至于什么箕部呀,白井呀,他们会怎么样对我而言根本无关痛痒。说到底,我本来就非常讨厌那些所谓的派系领袖之类的人物。那些家伙,只会腐化败坏日本的政治。总之,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你就看好了。”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乃原?”纪本问道。 “我要得到‘一举挽救帝国航空的灵魂人物’这样的社会评价,仅此而已。” 毋庸讳言,那样一来,乃原作为一名越来越可靠的重振律师,必将身价倍增,这无疑又可以为他招揽到更多愿意支付天价报酬的顾客。 乃原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评价,简而言之无非就是金钱和名誉罢了。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不惜采用近乎威逼胁迫的下作手段。这就是那个叫作乃原正太的男人。现在,乃原面前的纪本,已经无计可施,只好乖乖束手就擒。 “明白了。我会尽量想办法让银行接受放弃债权的方案。” 当醒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纪本举起了认输投降的白旗。 “尽量想办法?开什么玩笑。放弃债权的方案,必须接受!” “知、知道了。”面对乃原不容置疑的口吻,纪本也只有缴械点头的份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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