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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4  作者:池井户润

“时间差不多了吧?”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的纪本,看着墙上挂钟指向下午五点,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是中野渡和乃原的特别调查委员会面谈开始的时间。或许,通过这次高层面谈可以敲定放弃债权的方向,然后在近期召开的银行董事会上正式过会做出决定吧。

放弃债权定下以后,接下来恐怕就该研究有关箕部问题的行内处分了。虽然找不到文件这件事的确有点儿令人生疑,但是只要把责任都推给灰谷,到时候全身而退应该也并非难事。

“好歹能够过关吧。”

正在纪本低声咕哝的当口,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秘书走了进来。

“常务,行长叫您过去。”

这话出乎意料,纪本不由得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秘书。

“行长他?”

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还不放心又确认了一下手表的纪本,难以置信地看着秘书。

“你是说,行长他现在还在办公室?”

秘书一脸讶异,十分不解地看着纪本。

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的纪本,惊慌得感觉要怀疑人生了。

“他不是应该已经去帝国航空了吗?”

听纪本这么说,秘书就更糊涂了,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说道:“但是——是行长直接到我那里说的。”

不是吧?他居然没有去特别调查委员会?

估计是临时有什么变动,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吧。

“马上过去。”

打发走秘书以后,纪本立刻拨通了乃原的手机,但是只有电话呼出的信号音,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或许是哪里搞错了。

心下不安的纪本,随手抓了一件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朝行长室走去。看到纪本过来,行长秘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行长。”进入办公室见到中野渡的纪本,毫不掩饰脸上的困惑,“您不是去参加特别调查委员会的面谈了吗?”

“那个,我让半泽去了。”

“派半泽去了?”

中野渡的回答令纪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话也说得不敞亮。

“他们会处理好的。呃,先别管这些,坐。”

中野渡指了指沙发,上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是纪本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是检查部的富冈君。”

中野渡开口一介绍,纪本心下一个激灵,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说到富冈,应该就是灰谷怀疑从合同文件库中拿出文件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什么……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纪本开口说道:“派了半泽过去,那放弃债权的事情要怎么处理?”

当然,按照原来的剧本,肯定是当场表示接受放弃债权。对此乃原肯定是乐观其成的,为此他还专门请了箕部和白井站台,特地搞了一场“政治秀”。

但是,现在,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中的行长,却盯着他看,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我们不会同意放弃债权。和之前的决定一样。”

这预料之外的回答,令纪本惊愕在当场。

不敢想象,此时此刻,那个半泽正在跟乃原死磕的情景。不,纪本连想都不愿意想。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听说去了好多记者。如果,到时候要是得罪了白井大臣的话——”

“帝国航空项目的负责人,是半泽。”似乎是故意打断纪本的发言,中野渡插嘴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所以不用再说了。对了,现在找你过来,是觉得有必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

中野渡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话语权,往纪本面前递了一份文件。

在无言的敦促下,伸手接过文件的纪本,立即因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而睁大了眼睛。因为,摆在眼前的清单上,罗列着纪本长年以来隐藏的各种问题贷款。

在哑口无言的纪本面前,中野渡缓缓地开口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和旧产业中央银行的合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作为对等合并的条件,当时两家银行的行长相互协商一致的就是一点,各自处理好不良债权。他们约定,一定要拂去旧银行身上的灰尘,让新银行以崭新的姿态轻装上阵。实际上,为了遵守这项约定,旧产业中央银行下手处理掉了一千亿规模的损失,挤净了行内的脓包,一口气实现了体制的健全化。另一方面,旧东京第一银行也着手处理了巨额的不良债权,遗憾的是,这一方的处理工作却在高达两千亿的亏损面前落败了。事情陷入了单靠一家银行独木难支的境地,没想到合并本身也变成了一件需要出手挽救的事情。”

“不,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纪本一边同内心翻涌的不安做斗争,一边却仍然抱着那份不甘舍弃的自尊。

“当时,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就算需要处理的不良债权数额巨大,但是只要花上数年的时间,也一定能处置妥当。如果您对这一点,不能抱有正确认知的话……”

“或许是这样吧。”中野渡说道。

“对于旧东京第一银行的业绩预期,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吧。有人说两家银行是对等的,也有人觉得实际上是一家对另一家的救济。总之,在此期间双方克服了各种障碍,终于促成了这家东京中央银行的诞生。对此,我内心感到的只有纯粹的骄傲和喜悦。在全球化浪潮中,我们组建了一家能够经受住激烈的国际竞争的超级银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旧产业中央银行的确获得了仅凭一己之力所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存在感。当时我还是个常务,但是现在想起来,合并签约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啊。”

中野渡说着这些,仿佛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般,目光越过行长室的窗户远眺着大手町附近的光景。

“说实在话,我当时坚信,通过合并后的东京中央银行,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国内无可辩驳的顶级银行。然而,视线一旦转向行内,就会发现它根本算不上一家顶级银行,它面对着难以想象的难关。那就是,不同出身行员之间的派系意识和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感。我一直在想,催生这种旧派系意识的导火线,就是银行合并运行后不久便发现的,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乱象。”

听到中野渡的指摘,纪本霎时变得全身僵直,嘴唇发紧。因为对方说的那些,的确是令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者们痛心疾首的丑闻。

在由旧东京第一银行时代遗留下来的贷款丑闻所引爆的那场事件中,当时东京中央银行的行长,也就是旧产业中央银行出身的岸本真治,还在记者会上低头谢罪。那一刻,原本标榜对等合并的东京中央银行内部平衡开始崩塌,势力天平开始朝着旧产业中央银行倾斜。

“当时的那场争论,我想你应该也还有印象。”中野渡说道,“旧东京第一银行出身的董事们,都说对那笔贷款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不停地重复说自己也是受骗上当,从头到尾都主张那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真的只是被所信赖的贷款客户欺骗,为什么当时的牧野副行长非得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可呢?作为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旧东京第一银行行长,理应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

“牧野副行长,是个容不下任何污点的人。”纪本辩解道,“肯定是因为受不了那桩丑闻给新银行招来的巨大麻烦吧。”

“或许真如你说的也不一定。但是,今天坦白讲,我并不这么认为。”中野渡正面注视着纪本说道,“那时候,行内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大家自然群情激愤地猛批,既然存在那样的融资乱象,为什么不在合并前就处理完毕?旧东京第一银行是不是还藏着许多没有公开的问题贷款?类似的疑心暗鬼在滋生,最终成为产生难以逾越的互不信任的温床。如果这些都不是事实,而是可以否认的谣言,那么最合适出来辟谣的人选也就只有旧东京第一银行的行长牧野先生了。当然,无论是当时的岸本行长,还是作为董事一员同样身处旋涡中心的我,都对此充满了期待,我们都觉得牧野先生也一定会站出来这么做的。然而遗憾的是,牧野先生并没有那么做,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留下了对自己家人和银行的谢意后,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仿佛是在体会牧野的遗恨,中野渡低下头,停了下来。行长室里就像是在追悼逝去的牧野一般重归寂静。窗外都市的喧嚣,恍如不断降落的积尘一般,悄悄地潜进房间里来。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牧野先生的死。”中野渡打破寂静,再次开口说道,“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因为给新银行造成的麻烦而死,还是有什么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但是,那时候我们不仅要忙于四处奔走力图挽回受损的社会信用,还要想办法解决行内面临的危机,收拢业已离心离德的人心,根本无暇静下心来深入探讨牧野先生死去的含义。”

中野渡所说的内容,其实就是一部东京中央银行的艰苦奋斗史。

“当时,我一有机会就跟部下说,要恢复银行的社会信用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信用不是一天就能达成的,但是失去信用却真的只在眨眼之间。守护好银行的招牌是多么重要啊。那时候,我成天想的就是,只要能够恢复银行的信用,就算中间经历再大的波折,东京中央银行也一定可以茁壮地成长。不过,那时候的我,想法似乎还是有点儿太过天真啦。”

双手手掌在胸前交叉相握,侃侃而谈的中野渡,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还透露出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份思念。

“一眨眼,我忝列行长之位已经七年。身为行长,我最操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想方设法促进行内融合。这么些年来,银行业绩发展一路顺风顺水,银行的社会信用也在不断地恢复,唯独行员们眼中的旧派系意识仍旧根深蒂固。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执冲突,在行内的各个角落不停地上演。在旧T和旧S这两个阵营中,形成了一有机会就相互揶揄、互相批判的氛围,只是为了增强自己一方的势力,这样的错误行事也不知道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员精力。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行员从这种相互倾轧和互相猜忌中解救出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开阔大家的胸襟呢?一直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我,到那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新银行所犯下的错误。那就是,牧野先生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纪本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着中野渡的话。

“那时候已经暴露在台面上的贷款乱象或许的确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真正要面临的问题其实是,人们对旧东京第一银行贷款的信赖已经伤及了根本。结果,旧S阵营中的人认为旧T一定还隐藏着其他问题贷款,而旧T则对旧S的反应大为紧张,怀疑对方想要篡夺银行大权的警戒之心挥之不去。我说的有错吗?”

向纪本抛出的问题,只不过是中野渡有感而发,其实并没有期待得到对方的回答。实际上那原本就不是在提问,而是中野渡确信自己所说的事情就是正论。

“我们原本应该趁着那次机会,相互之间对贷款内容进行一次彻底的查证,以探明事情的真相。在此基础上,对牧野先生的死进行深入的讨论。遗憾的是,当时的我们只针对浮出水面的单个事件进行了表面的处理,而忽视了对核心关键部分的思考和关注。那件事情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一直被我谨记在心,并促成我吸取教训立下了新的决心。这个决心就是——”

中野渡直视着纪本。

“我将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再一次叩问牧野先生死去的意义。那个人,为什么会死?他真的非死不可吗?为此,我要进一步探明事情真相,并以此为契机推动这家新银行实现真正的行内融合。这就是我的决心!”

毅然决然的中野渡,现在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仍然握在纪本手中的文件,继续说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对旧银行的问题贷款重新开展调查。我知道,要做好这件事就不能公开,必须私下暗中推进。如果,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么就如你说的一样,牧野先生是清正廉洁的,他是因为太注重清白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反过来,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么他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由于内心反复揣度着中野渡手中得到的“真相”,纪本抓着文件的手指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已经不用我再多做说明了吧?令人遗憾的是,旧东京第一银行至今仍然隐藏着为数众多没有解决的问题贷款。负责对那些问题贷款展开调查的,就是这位检查部的富冈君。刚才,我已经通过他提交的报告,知道了那些贷款为什么会产生,贷款的问题在哪里,该由谁来负责,那些贷款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这些问题一旦曝光,将对银行的信用造成多么致命的打击!银行又会因此而遭受世人多么猛烈的批判啊!总之,现在我所了解到的情况,终于慢慢逼近了你所知道的那些内情。正因如此,现在的我历经十年的岁月,才第一次对牧野先生当年直面的危机有了相当切身的感受。也正因如此,我才终于明白那个叫牧野治的男人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我确信自己已经触及了事件的真相。”

说到这里,中野渡仿佛是宣战一般站起身来,朝纪本投去了刚直的目光,里面没有掺杂半点虚假。

“牧野副行长,他是为了隐瞒事实真相才死的!”

中野渡的这句话仿佛一记重击,压得纪本身子后仰,不敢动弹。

“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你们这些旧东京第一银行行员们的未来,他选择了隐瞒事实真相。我们坦白说吧。牧野副行长的选择,是错的。他不应该选择死,他应该活着还原真相、负起责任。”

娓娓而谈的中野渡,他的思绪仿佛已经不在现场,而是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与彷徨之中。“实际上,合并前我就对牧野治这位银行家十分熟悉,他是一位优秀而杰出的银行家,拥有了不起的国际视野。作为一名清白干净的行业精英,牧野先生或许始终无法原谅后来的自己,居然会在各种各样肮脏阴暗的羁绊中沉沦,以致作茧自缚而难以自拔。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做出的决断,却是错的。以死来逃避责任是一种多么愚蠢,多么任性自私的行为啊!但是,事到如今,再振振有词地说这些,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以对于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误,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我想仅此一次,就在这里,只对你,说出这番心里话。”

一直目不转睛地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此刻看见中野渡的眼中闪着泪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牧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哪。”终于,中野渡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充满怀念地说道,“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如果他能活着,大家在一起讨论现在银行直面的各种问题,那该有多好。那该有……”

哽咽的中野渡,泪流满面。他绷着嘴唇,任由泪水流淌,继续说道:

“你或许会认为,所谓的行内融合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点儿都不现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犯下那些错误,大家一定可以众志成城。所以,我们决不能逃避。不能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是真挚坦率地说明一切,切实负起肩上的责任,这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为了年轻行员们的未来,也是为了这家银行的未来。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作为经营者该有的觉悟。对此,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在中野渡说话期间,纪本心中也是纷纷扰扰,各种思念和回忆的片段如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闪现消失。

对旧S的反感,合并前夜行内针对问题贷款的激烈交锋,听到牧野治自杀消息那一刻遭受的冲击,葬礼上蜂拥而至的媒体……

但是现在——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都已经恍如隔世?虽然自从新银行诞生至今,已经走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然而回首前尘其实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在这期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里,自己为了维护所谓旧东京第一银行的尊严所作的那些努力,到底算什么?对于如今正在和中野渡对峙的纪本来说,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不惜赌上银行员的生命去守护这个问题本身,也变得模糊动摇起来——而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死是对苦难生活的一种解脱,那么现在纪本所要面对的现实,正是这种死亡的翻版。

在中野渡沉重目光的注视下,现在,纪本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是将窗外的世界变得橙黄尽染的初夏天空,还是丸之内附近的那些高楼大厦,这些风景在纪本的眼中,全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只不过像是一堆发生着化学变化的无机物罢了。

良久——

“我没什么可说的。”纪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关于对这些问题贷款的处置,我想跟合规室详谈。”

听完纪本的这句话,中野渡盯着对方注视良久。那两道眼神深处,一定还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思虑,只不过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富冈起身拨通了内线号码。不久,一个猫腰弓背的高个男子走进了行长室。是合规室主任高桥。

显然大家事先都已经沟通过了。

神情严厉地走进行长室的高桥,绷着一张苍白的麻子脸盯着纪本。

以前就这么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死神”啊。此时的纪本想到这点,嘴角却反倒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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