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下)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
||||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 “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
||||
上一章:第四章 上 | 下一章:第五章 上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