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记忆

把自己作为方法  作者:项飙/吴琦

吴琦:牛津这所学校给您留下的印记主要是什么?

项飙:对于牛津,我没有什么感情上的投入。很多人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家,爱得不得了,我不太能够理解那种情怀。牛津对我来讲,最大的好处是它的自由,高度的分散性。牛津大学其实是不存在的,很多人都这么说,因为它有各种学院、系,而“学院”和“系”的关系就像我们这里“条”和“块”的关系。“系”就像“条”,是职能部门,比如我们有民政部、财政部、国防部;“学院”就像“块”,比如北京市、浙江省。每一个学院里,有不同系的人在一起,全校各个系的老师都在不同的学院。学院的法律地位是公社,所有学院成员共同占有,如果我们学院的院士坐在一起,哪一天突然异想天开,投票把整个学院卖了,大家分点钱回家,那这个学院就没了。

学院主要是本科生上课的地方,比如我们学院有两三位经济学的院士,可能每年招五六个经济学的学生,这五六个学生就跟着这两三位老师学习,做一对一的讨论。对本科生来讲,一对一的交流很重要,效果非常好。我也问学生,这种一对一的辅导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他们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躲不过,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老师会追问,一直把你弄到懂为止。如果这个问题实在不懂,就追加这方面的阅读,根据你的情况调整书目和教课方式。每周要交文章,是很累的事情。主要训练的不是知识信息上的理解,而是怎样去发展出自己的论述,还有文章的写法用词、句子结构,精细到这个程度。有的时候还要朗读,跟导师坐在一起,发散性地谈论。那种训练确实很好,对事情的理解有一种原本性,他们不会只理解到教科书上的知识为止,而是要去讨论这个说法从哪里来,当时为什么提出这么个理论,今天应该怎么样来理解。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一听他讲话的方式,就知道有这种根源意识和历史意识,那种味道会出来。当你理解了知识的历史性之后,知识就变得有生命力,很灵动,很有趣,同时也是开放的,邀请你根据实际情况去改变它。

学院还有一个功能是社交、吃饭。因为学院是跨学科的,可能左边坐的是一个搞数学的,右边坐的是搞生物的,对面坐的是搞历史的,大家聊天,谈论各种情况,这蛮有意思。我对徐冰的了解,就完全是因为我们学院的人,一个搞艺术史的人和一个搞南非文学的人。搞南非文学的那位把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 [《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 ),是爱尔兰作家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里面用的语言看似是英语但又不是英语,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猜测。戴从容翻译的中文版第一卷已在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和徐冰的“天书” [徐冰(1955— ),中国当代艺术家,现居北京、纽约,其为人所知的大部分作品皆与文字有关,如使用全新创造的“汉字”写成的“析世鉴”(又称“天书”);又如以汉字思维方式书写英文单词的“英文方块字”。1997年徐冰因其在书法和版画方面的成就获得了麦克阿瑟奖。] 做比较,我才开始知道他的名字;而另外那位做艺术史的院士,邀请徐冰去牛津做展览,这样我才了解。

牛津的环境很好,但牛津的研究不一定很前沿。我希望有一个放松的环境去考虑我自己的小世界,如果在美国,可能就不那么放松,因为他们总是要前沿化,一定要坐头排,那也会走火入魔,经常是为了前沿而前沿。社会生活里有很多问题都是老问题,一定要把老问题吃透。不断制造新的语汇,这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讲到语言的问题,我个人的感触比较深,国内也有很多人谈,就是语言的腐败。你讲的很多东西跟生活经验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老百姓也不知道你在讲什么,糊里糊涂传下去。牛津的风格对我的影响比较深,在写作和聊天的过程中,如果用大词,会被认为是一件粗俗的事,没品味(bad taste),有水平的人应该用很小的词讲很深刻的道理,词越小越好,具体到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个茶几。这当然跟它的实证主义哲学有关系,从休谟开始到牛津后来的语言哲学、政治哲学,有这个传统。比如以赛亚·伯林 [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英国哲学家及观念史学家,被认为是20世纪的顶尖自由主义思想家。他在1958年的演说“两种自由概念”(Two Concepts of Libert y)中,区分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对以后关于自由和平等间关系的讨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积极自由指发展创造新社会的自由(freedom to);消极自由指不受干扰、保护个人权利的自由(freedom from)。社会主义运动强调积极自由,资本主义强调消极自由。此外,伯林还提出了一个思想家分类法——“狐狸”与“刺猬”。所谓“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即“推诸字面意思,可能只是说,狐狸机巧百出,不敌刺猬一针防御”(《俄国思想家》,中译本由彭淮栋翻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26页)。] ,写的东西都是学术散文式的。他们很不喜欢那种僵化的学术八股文。他们认为最高层次的学术其实是说大白话,尽量不要有专业术语,用的概念听起来也很简单,比如以赛亚·伯林的“两种自由”,这哪里像概念?都是描述性的语言,他有时候会用一些隐喻,比如“刺猬与狐狸”。这就是脑子里有意象、图景,然后把它描述出来。我们现在很多人脑子里没有图景,只是机械地把数据和材料放出来。

再一个,当然是牛津的自信。我达不到那种自信,但看上去蛮好玩。英国基本上没有私立大学,牛津和剑桥都是公立,跟北大、清华一样。表面上是政府在办牛津,事实上是牛津在办政府。政府里的人都是从那里培养出来的。政府经常换,大学不换。比如我们圣休学院(St Hugh's)原来是女子学院,昂山素季 [1964年,十九岁的昂山素季就前往英国牛津大学的圣休学院就读,主修哲学、政治与经济,并于1967年毕业。2018年,学院本科生学生会(Junior Common Room)投票决定,鉴于昂山在缅甸罗兴亚穆斯林难民潮中的行为,取消了学生会休息室“昂山素季厅”的冠名。] 、特雷莎·梅 [特雷莎·梅(Theresa Mary May,1956— ),英国保守党籍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及保守党领袖,是继同属保守党的撒切尔夫人后第二位出任英国首相的女性。] 都是从我们这里出来的。在有些老学院,周末的时候,那些伦敦的部长、副首相回来过周末,就跟本科生一起谈政治。

以赛亚·伯林最早是搞古典哲学的,后来他的思想有那么大影响,并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哲学贡献,而是他对世界政治有细致又直观的判断,再通过哲学讲出来。他为什么有“两种自由”的概念,其实是应对了冷战当中西方与东方的辩论。消极的自由,就是不要管我;积极的自由,就是我要去建设。他当学生时周末去听那些议员、部长之间的辩论:要不要绥靖?要不要接触希特勒?对苏联应该是什么政策?从张伯伦到丘吉尔,都是非常实际的辩论。有了辩论之后,就跟理论挂起钩来,这样的概念是在那个环境下培养出来的。

其实大学的作用就是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你做思想上的各种探索。人生体验上也是一样,牛津本科生百花齐放是出了名的。比如埃蒙德·巴恪思 [埃蒙德·特拉内·巴恪思爵士(Sir Edmund Trelawny Backhouse,1873—1944),1899年到北京,担任莫理循的助理,协助翻译工作,之后他余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中国。巴恪思1944年1月辞世于北京,在临终前一年,他完成了自传体著作《太后与我》。在书中,巴恪思以回忆录的形式记录了他在清朝末年寓居中国的生活。] ,他可能是第一个对清宫政治有清晰描述的人,慈禧太后的肖像等最早就是他搞去英国的,他就是比较典型的牛津学生。大学就是给你这样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你怪,让你去实验。如果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以怪,也期待你怪。我不太同意知识分子要成为道德楷模、人生模范,我觉得这不是他们的任务。特别是今天,所谓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之间的边界已经很模糊,你混饭吃我也是混饭吃,大家都一样,只是一个职业分工问题。在这个情况下,你在大学里面工作,当什么楷模?这个我可能讲得有点太激烈。我觉得大学生在大学里的任务,不是树立norms(规范),而是树立exceptions(例外),你不是范例而是例外。我们的社会需要例外,你要代表这个社会去做例外。但现在大学老师好像都是一板一眼的,我觉得这个完全是过时的,反而会引起大众的反感。第一你没有什么崇高性;第二,你的特色是讲别人不太敢讲的话,因为大学给你这样一个位置和气氛,可能赚不了太多钱,但还是有比较舒适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有一定的社会尊重,你的任务是要大胆。当然我们大学里还是有这样的人,比如北大还是有一些很怪的老师在里面。

但在情感上我不觉得我是一个牛津人,我还是个温州人。

吴琦:您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北大人。

项飙:我不特别觉得对北大有依恋,毕业以后我只去过一次北大,因为我的毕业证搞丢了,我去补办,走到了北大的未名湖。后来因为系里开会去过两次,从东门进去,又从东门出来。我们都会收到北大校友会的简讯,我看了以后就更不愿意去了,前半页是风花雪月,“未名湖的月光”之类,中学生作文式的矫情,后半篇是升官发财,这个校友当了副省长,那个校友晋升。这两种我都不太喜欢,我一想未名湖都是这些副省长在那里漫步,来充充电赏赏光,就觉得很没味道。我确实不太认为自己是个北大人,这个也许会变化,到了六十岁以后,可能突然对自己的青春有一种怀念。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对北大是很感激的,客观上来讲很重要,但不是我认同的一部分。当然北大和牛津相比,北大对我来说要重要得多。

牛津有几点对我比较有启发,它的民主、高度分散,校长没什么权力,各个系搞自己的事,个人搞自己的事……还有一个争议很大的事,原来牛津的工资跟中国七八十年代的单位制一模一样,我们的工资根据年龄增长,老一年就涨一点,按工龄来算,我们跟其他员工比如园丁之间的工资差别也很小,是非常公社化的体制,不是靠差别来激励,而是强调平等。我觉得蛮好。像英国的国家教育、医疗体系就是吃大锅饭,医生赚不了多少钱,但还是有很多优秀的人要去当医生,因为对这个职业的认同,确实觉得是有意义的事。现在要改变了,因为有压力,如果不涨工资的话,人都去美国了。其实在牛津,吃大锅饭这八百年里也没少干活,产生了很重要的奠基性的思想。

我个人觉得还是高水平的大锅饭比较好。否则就没底了,大学里发奖金给钱,搞得乌烟瘴气,拿了钱的觉得可以拿更多,没拿到的当然不高兴,不如一下子刷平。我爸就老不理解这个事,他说刷平了那不是谁都不工作了吗?的确有一批人不工作,什么都不发表。但大学、社会、个人生活都是一个生态系统,每个人有不一样的能力,有的人教学教得好,但不做研究,有的人就是发表不了论文著作,但这个人能聊天,聊天对我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财富。没有竞争压力了,大家最独特的才华才会体现出来。

现在想起来,牛津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很多中国同学可能会很吃惊,就是近二十年特别是近十五年,牛津才从一所以教学为主的大学变成以研究为主的大学。前面八百年,牛津主要是一个教学机构,老师认为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学院做一对一辅导,研究是次要的,是兴趣,不是工作。只有在最近二十年,申请课题、发表成果才成了越来越重要的工作内容。很多老人对这个意见蛮大,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工作是培养人。我刚去的时候听了都很奇怪。他说你自己有多聪明、能写多少书,这个很重要吗?关键是你能培养出什么人。那些真正厉害的人,带学生,一辈子写两三篇文章,就能改变人类历史。靠申请课题搞出来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价值,确实存疑,但现在不可避免走向研究化、公司化,公司化的意思就是大学要不断考虑收支平衡的问题,同时又要不断扩张,想扩张就要多盖楼,内部管理越来越经营管理化。这是走下坡路。

吴琦:如果对北大、对牛津都有一种建立在反省基础上的距离感,那么为什么对温州人的认同相比起来更加强烈?

项飙:说老实话,这个是被建构出来的,也不是很自然,是我一轮一轮挣扎过来的结果。到现在为止,我看问题的方法,其实跟温州那些做打火机的人是最像的(当然真的让我办一个厂,能不能和他们混在一块,这个也存疑)。我跟“浙江村”的人混得很自然,我来北京大部分时间是去看他们,如果说认同的话,我最认同的可能是“浙江村”这个圈子。他们基本上只有初中文化,大概五十多岁,年纪比我大一点。在北京,他们跟我是比较亲密的朋友,如果我家里有事,也是首先找他们。他们常问我,你赚多少钱,哎呦,那么低,回来吧。他们老觉得我瘦,老要领我去吃东西,送给我水果,领着出去买衣服,我的皮夹克都是他们送的,像自己的哥哥。弟弟学习比较好,出去上大学回来,哥哥想让弟弟好,但不了解他具体是做什么,就是这种关系。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在打麻将,我也不太会,其实是一个障碍,如果我也会打麻将,关系就会更亲密。我们一般约会吃饭,主要聊生意上的事情,聊互相认识的人,谁和谁怎么样了,谁又栽了,谁进去了,谁发了,世态炎凉。聊天对我来讲就是继续的社会调查。

吴琦:反而是这种介于聊天和调查之间的谈话,是让您最舒适的交往?

项飙:也不完全,我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能够完全放松,有点像访谈的样子。当然他们会主动告诉我一些事情,所以就变成了聊天。

我对知识分子的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populism),又译为平民主义、大众主义、人民主义、公民主义,字根源自拉丁语populus,是人民或群众的意思,通常被用来与精英主义、贵族制、共治主义或金权政治相对,其大意认为掌握权力的精英是腐败的,不值得信任,而民众直接的、没有论证的意愿是合理的。知识分子的民粹主义不是一个固定的说法,大意指对任何成型的理论的怀疑,强调实践经验和社会位置对认知的决定作用。] 有一种亲近感,比如俄罗斯二月革命 [在1917年3月8日(儒略历2月23日)开始于俄罗斯发生的民主革命,是俄国十月革命的序幕。其即时结果就是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逊位,罗曼诺夫王朝被推翻,俄罗斯帝国灭亡。] 等等,我不太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可能小时候觉得家长权威很重要,所以也形成了对权威的逆反,一切掌握权威的人,我看着都不太舒服。这个心理比较复杂,我没法自己分析,但我相信童年无意识的心态还是能够塑造人情绪上的驱动。我又肯定不会是革命者,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我比较怯懦,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比较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式的民粹主义。

吴琦:哈哈,您给自己贴了这么一个标签。

项飙:对,如果在30年代的上海,我很可能就是这样,比较狂热的小资产阶级民粹主义,所谓的左翼青年,但事实上干不了革命,但对一切权威不屑或者愤恨。但是我没有小资产阶级式的情绪化。我从小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太愿意多愁善感(unsentimental),我从来也不过生日,没有写信送卡片、关爱小动物之类的习惯,就是非常物质化地生存,要节省,不能浪费……我现在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妈的同事过来,说给她儿子买了生日礼物,我听了以后印象特别深刻,觉得好洋气。到了英国之后,我发现英国人也很反对这种多愁善感,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要抿紧你的上嘴唇,不要把它戏剧化。为什么讲到这个问题,它其实塑造了我学术风格的一部分,我对人的个体情感不太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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