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夜猎狗群寂无声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曲线战略

在此要说明一点,这对于下面几页和以后的篇章都是必不可少的。

本书作者——非常抱歉,不能不谈及他本人——已离开巴黎多年。自从他离开之后,巴黎发生了变化,面貌一新,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所陌生的城市。他无须讲他多么爱巴黎,巴黎是他精神的故乡。由于许多建筑物拆毁或改建,他青年时代的巴黎,他虔诚地铭刻在心的巴黎,如今已是昔日的巴黎。请允许我谈谈那时的巴黎,就当它依然如故似的。作者带着读者到一个地方,介绍说“在某条街上,有某所房子”,很可能今天那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街道了。读者若肯劳神,可以去查证一下。至于作者,他对新巴黎一无所知,眼前只有旧巴黎,抱着他所珍视的幻想来写作,梦想当年他在法国所见的事物,并没有荡然无存,有的还存留下来,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惬意的事。一个人只要在故乡来来往往,就总以为那些街道与自己无关,那些窗户、那些屋顶和那些门都不算什么,那些墙壁非常生疏,那些树木也无足轻重,没有踏进去的房舍则毫无用处,脚下所踏的路石也不过是石块而已。可日后一旦背井离乡,就会发觉自己珍视那些街道,怀念那些屋顶和门窗,离不开那些墙壁,热爱那些树木,没有踏进去的房舍天天要神游出入,而且,自己的五脏六腑、血液和心脏,都留在那些铺路的石块之间了。所有那些地点都见不到了,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了,但那形象却保留在你的记忆中,而且有了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带着幻象的忧伤重现在你的眼前,成为你见得到的圣地,也可以说,化为法兰西的本相,于是你爱上了这些,你极力回想那本来的样子,那旧时的模样,而且乐此不疲,不愿意那模样发生丝毫变化,因为,你珍视祖国的形象,如同珍视母亲的容貌一样。

因此,我们请求允许,在现在谈谈过去,这一点交代之后,请读者记住,我们再继续讲。

冉阿让立刻离开那条大道,拐进小街,尽可能转弯抹角,有时甚至突然折回去,看看是否有人跟踪。

这种招数,正是受围猎的麋鹿喜欢采用的,在容易留下足迹的地段有许多好处,错杂的印迹能误导猎人和猎犬。这在狗群围猎中叫作“假遁树林”。

这天夜晚正是望月,冉阿让倒不气恼。当时,月亮还贴近地平线,将街道割成大块大块的阴影和亮地。冉阿让可以躲在阴影里,沿着房舍和墙壁游走,观察明亮的一边。也许他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忽视了阴影的一侧;不过,他确信波利沃街附近每条僻静的小巷里,都没有人跟在后面。

珂赛特只管跟着走,并不问什么。她来到世上不久,就经历了六年苦难,天性中潜入了某种被动性。还有一点,今后我们还要不止一次地指出,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这老人的怪异行为以及命运的离奇变化。再说,同他在一起,她有安全感。

其实,冉阿让不见得比珂赛特清楚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依赖上帝,就像孩子依赖他一样。他感到自己正拉着一个比他更高大的人之手,觉得一个无形的人在指引他。此外,他根本没有准主意,毫无计划,也毫无打算。他甚至不能确定究竟那人是不是沙威,即便是沙威,沙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冉阿让。他不是乔装打扮了吗?别人不是以为他死了吗?然而,近日来,有些情况很怪,这就足以令他警觉起来。他决计不再回戈尔博老屋。如同一只被逐出巢穴的野兽,他要找一个洞穴藏身,然后再找一处安身之地。

冉阿让在穆夫塔尔街区摆迷魂阵,兜了许多圈子。这一带居民都已安歇,就好像还在恪守中世纪的法度和宵禁的限制。他在贡吏街和刨花街,在圣维克托木杵街和隐士井街,兜来转去,巧妙地周旋。这里有些小客栈,但是他一步也不跨进去,因为没有看到合适的。其实他并不怀疑,万一有人追踪,也早已失掉目标了。

圣艾蒂安·杜蒙教堂打过十一点钟时,他正穿越蓬图瓦兹街,从41号警察局门前走过。过了一会儿,他出于上文所指出的本能,又转过身来,借着派出所门前的路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三个紧紧跟着他的人,在靠街道昏暗的一侧鱼贯地从那盏路灯下走过。其中一个走进警察局的甬道。打头的那个人十分可疑。

“过来,孩子。”冉阿让对珂赛特说了一声,就急忙离开蓬图瓦兹街。

他绕了个弯子,转过此时已关门的族长巷通道,大步走上木剑街和弩弓街,又拐进驿站街。

前面是十字路口,正是今天罗兰学校的所在地,也是连接圣日内维埃芙新街的地点。

(自不待言,圣日内维埃芙新街是一条老街,而驿站街十年也不见有一辆驿车驶过。在13世纪时,驿站街的居民是制陶工,真正的名字为陶器街。)

一轮皓月照在十字路口上。冉阿让藏在一个门洞里,他在心里盘算那三人若是还跟着他,就会通过那片亮地,他也就必定看得一清二楚。

没过三分钟,那些人果然出现了。现在他们共四人,个个人高马大,身穿棕色长礼服,头戴圆顶帽,手持粗棍。他们在黑夜中的行迹就够阴森可怕的,那大块头儿和大拳头也同样令人胆战心惊,看上去真像四个化身为士绅的鬼魂。

他们走到十字街头中央便站住了,聚成一堆,似乎要商量事情,那样子显得犹豫不决。像是领头的那个人转过身来,气冲冲地抬起右手,指着冉阿让所走的方向;另一个人好像固执地指着相反的方向。前者回身的时候,正巧有月光照在他脸上。冉阿让完全认出来了,那正是沙威。

二 奥斯特利茨桥上幸而行车

冉阿让疑团顿消,幸而那些人还游移不定,他便加以利用:他们耽误的时间,就是他赢得的时间。于是,他从潜伏的门洞里出去,冲进驿站街,朝植物园街区走去。珂赛特开始疲倦了,他就抱着她走。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因是月夜,也没有点路灯。

他加快了脚步。

他大步流星,几下就到了葛伯莱陶器店,月光照在老招牌上,字迹清晰可见:

老字号店葛伯莱,

水罐酒壶全都卖,

花盆砖管样样有,

凭心出售方砖块。

他接连把钥匙街和圣维克托水泉抛在身后,走下坡路,顺着植物园走到河边。他又回头望了望,河滨路空无一人,其他街道也空荡荡的。后边没人跟随,他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走上奥斯特利茨桥。

当时还要付过桥费。

他走到收费处,给了一苏钱。

“应当付两个苏,”守桥的收费员说,“您还抱了一个能走路的孩子。要付两个人的钱。”

冉阿让照付了,但心中不快,他怕有人窥见他过桥。凡是逃匿都应当潜行,要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恰好有一辆大车跟他同时过河去右岸,这对他很有利。桥上这段路,他可以在大车的影子里隐身了。

走到桥中间,珂赛特说腿麻了,要下来走走。于是,他就放下孩子,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过了桥,他望见前面偏右一点有一片工地,便朝那里走去。必须冒险穿过一大片明亮的空地,才能到那里。他并不迟疑。追捕他的那些人显然被甩掉了,冉阿让认为自己已经脱险了。追踪,不错;跟踪,办不到。

在两个有围墙的工地之间,出现一条小街,即圣安托万绿径街,街道又窄又暗,仿佛是专为他修建的。在钻进去之前,他又回头张望了一下。

从他所处的位置,能望见整座奥斯特利茨桥。

四个人影刚上桥头。

那些人背对着植物园,直奔右岸而来。

冉阿让不寒而栗,如同重陷围猎的野兽。

他尚存一线希望,但愿他拉着珂赛特穿过这一大片明亮的空地时,那些人还未上桥,没有看见。

若是这样的话,他钻进小街,潜入工地、沼泽、农田和空场,就能逃脱了。

他觉得这条寂静的小街靠得住,于是钻了进去。

三 看看1727年巴黎市区图

冉阿让走了三百来步,到了小街的岔口,分出左右两条斜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Y字的两根枝杈。选哪一条好呢?

他毫不犹豫,拐上左边一条。

为什么?

因为,左边一条通往城郊,也就是说有人住的地方,而右边一条通往郊外,也就是荒僻无人的地方。

不过,他再不像之前那样走得那么快了,珂赛特慢下来,拖住了他的脚步。

于是,冉阿让又抱起珂赛特。孩子把头枕在老人的肩上,一声也不吭。

他不时回头望望,而且一直留心靠街道昏暗的一侧,身后的街道笔直,他回头望了两三回,什么也没有看见,一片寂静,也就稍放宽心,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猛一回头,仿佛看见他刚走过的那段街上,远远的黑地里有东西在移动。

现在他的步伐不是走,而是往前飞奔了,只希望找到一条侧巷,赶紧逃避,再次甩掉跟踪的尾巴。

他撞见一道围墙。

那道墙并没有挡住去路,而是贴着与冉阿让所走的那条街连接的一条横巷。

到了街口,又得做出决定,是往右还是往左走。

往右边一望,只见小巷向远处延伸,两侧全是板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巷尾是死的,横着一堵白色高墙,清晰可辨。

再往左边一看,只见巷子二百来步远的地方,与另一条街相通,那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拐进左边巷口,打算逃向隐约望见与巷尾相连的那条街上,忽然发现一尊黑乎乎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立在街巷的拐角。

那是一个人,分明是刚刚派去守住巷口的。

冉阿让慌忙后退。

当时他处于圣安托万街和拉佩街之间,正是巴黎彻底翻建的一个地段;这种翻建工程,有人斥为丑化,有人誉为改观。农田、工地和老建筑物统统消失了,如今这里是新建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还有一座马扎斯监狱,足见进步少不了刑罚。

半个世纪前,民众的传统用语还坚持把法兰西学院称作“四国”,把歌喜剧院称作“费陀”,同样,会把冉阿让站立的地点称作“小皮克普斯”。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小门廊村、迦利奥特街、则勒司定会修士街、嘉布遣会修士街、槌球场林荫道、淤泥路、克拉克夫树街、小波兰街,这些全是在新巴黎残存的旧名称。民众的记忆附着在这些过去的漂浮物上。

其实,小皮克普斯作为街区只算稍具雏形,存在时间极短,面貌酷似西班牙一座城市的修道之地,街道多半没有铺石块,两侧房舍稀少,除了我们要讲的两三条街道之外,各处全是围墙和空地。没有一家店铺,没有一辆马车,只有零星几点烛光从窗户透出,一过十点钟就全熄了。这里全是园圃、修院、工地、沼泽、寥寥几座低矮的房舍以及同房屋一样高的围墙。

这就是这个街区在上个世纪的面貌。那场革命给它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共和国市政官对它又是拆毁,又是开凿,又是穿透,因此到处是一堆堆瓦砾。三十年前,一群新建筑将这个街区一笔勾销。如今,小皮克普斯已不复存在,市区图上没有它一点痕迹了,可是在1727年出版的巴黎市区图上,却被标示得相当清楚。当年印行巴黎市区图的有两家出版商,一是巴黎的德尼·蒂埃里书局,位于石膏街对面的圣雅克街;一是里昂的若望·吉兰书局,位于天主广场的服装店街。小皮克普斯这里有我们所说的Y形街道,是由安托万绿径街劈叉而成的。两条枝杈,左边一条叫皮克普斯小街,右边一条叫波龙索街,顶端由一条横杠连起来,那横杠叫直壁街。波龙索街到横杠为止,皮克普斯小街则穿过去,上坡通到勒努瓦集市场。从塞纳河边来的人,走到波龙索街尽头,左首便是直壁街,来个九十度的急拐弯,就能沿着这条街的围墙往前走了;右首则是直壁街的尾段,是条死路,叫作洋罗死胡同。

冉阿让就是到了这里。

上文说过,他望见一个黑影守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的拐角,便慌忙后退。再也没有疑问了,那黑影在窥伺他。

怎么办?

走回头路已来不及了。之前他回头张望,看见远处暗地里有活动的影子,那一定是沙威和他的小队。冉阿让走到街尾的时候,沙威很可能已经进入街口。看来,沙威非常熟悉这一小块迷宫似的地段,早就有所防备,派他手下一个人把住出口。这种种猜测显然都是事实,在冉阿让伤透的脑子里立刻乱纷纷飞旋起来,就像一把灰尘被一阵风吹飞一样。他仔细望望洋罗死胡同,那里无路可通。他又仔细望望皮克普斯小街,那里有人把守。他看见明亮的月光映白的铺石街道,突兀地衬出那个黑黝黝的身影。往前走吧,必然撞到那个人。往后退吧,又要落入沙威的魔掌中。冉阿让感到自己已陷入罗网,并能感到罗网在渐渐收紧。他悲恸欲绝地仰望苍天。

四 探索逃路

为了看懂下文,就必须准确地想象出直壁小街,尤其是从波龙索街拐进直壁街时被我们抛在左边的街角。沿直壁街直到皮克普斯小街,右侧几乎全是一座连一座外观贫寒的房舍;左侧只有一座形貌肃穆的建筑,是由连成一体的几栋房子构成的,而且往皮克普斯小街方向一栋比一栋高出一两层,因此,这座建筑靠皮克普斯小街一边非常高,靠波龙索街一边又相当矮,到我们提过的那个拐角处,建筑就低到仅有一堵墙了。不过,这道墙并不直趋波龙索街,而是缩回去一块,由左右两角遮掩,无论站在波龙索街还是站在直壁街的人都望不见。

这堵墙从斜壁的两角,往波龙索街方向延伸到45号住宅,往直壁街方向延伸的一段极短,连到我们提过的那座黑乎乎的楼房,斜切着楼房的山墙,在直壁街又形成一个缩角。这面山墙阴森森的,只有一扇窗户,说得更准确些,只有终日关着的两块包了锌皮的窗板。

我们在此描绘出来的这一街区的形貌,完全符合实际状况,在老住户的心中,一定能唤起种种真切的记忆。

斜壁完全被一样东西所占据,看似是一扇门,无比高大又破烂不堪,是用竖条木板胡乱拼凑起来的,上边比下边的板条要宽些,横向又用长条铁皮连接固定。旁边还有一道普通大小的大车门,看样子这扇门辟建的时间不长,顶多有五十年。

一棵椴树的枝杈从斜壁上探出来,靠波龙索街的这面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情势凶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冉阿让见这座房子孤零零的,好像没有住人,就想试一试。他急速用眼睛扫了一遍,心想若能进去,也许就能逃命。他这才有了一个主意,有了一线希望。

这楼房的正面中间部分临着直壁街,各层的每个窗口都安有破旧的铅皮漏斗。从一根总管道分出粗细不同的排水管,接在各个漏斗上,整个看上去,就像画在楼房正面的一棵树。那些支管弯弯曲曲的,又像盘曲攀附在老农舍前面的枯藤。

那些铅管铁管似条条枝杈一般贴在墙上,十分奇特,首先引起了冉阿让的注意。他让珂赛特靠着一个石桩坐下,叫她不要出声,然后跑到排水管接触路面的地方。也许能设法顺着管道爬上去,潜入楼内。然而,管道年久失修,已经朽烂,只是勉强附着在墙上。而且,这座楼房直到阁楼,每扇窗户都镶了粗铁条。再说,月光正照在这一面,冉阿让若是爬上去,就会让守在街口的那个人发现,况且,珂赛特又怎么办呢?怎么把她带上四层楼呢?

于是,他放弃攀缘排水管的打算,又顺着墙根爬回波龙索街。

他回到他让珂赛特留在那儿的斜壁,发现谁也瞧不见这里。前面说过,这个角落避开了从任何方向射来的目光,而且处在暗地里。这儿还有两扇门,也许能撬开吧。墙头探出的椴树枝和爬着的常青藤,显然表明里面是座园子,尽管树叶落光了,但至少可以藏身,度过下半夜。

时间流逝,要赶紧行动。

他试试那扇大车门,立刻明白这扇门里外都被钉死了。

他抱着更大的希望,凑近另一扇大门。这扇门已经破旧不堪,而且又高又宽,就更不牢固了,木板都已朽烂,横连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也全生锈了。也许能在这虫蛀朽烂的木栅上打穿个洞。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门。它既没有铰链,也没有合页,既没有锁,也没有中缝。只有铁皮条横贯在上面,但是彼此并不衔接。从木板缝往里瞧,能隐约看见三合土中的粗沙石:十年前,行人经过这里还能看到。冉阿让不禁愕然,只好承认这扇徒具虚表的门,只不过是一所房子后山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容易,但是板子后面还有墙,还要碰壁。

五 有煤气路灯便不可能

这时,远处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响声。冉阿让冒险探出头,从街角向外张望一眼,只见七八名士兵列队走进波龙索街口,枪刺闪着寒光,正朝他走来。

他辨认出走在排头的大个子就是沙威。他们谨慎地缓缓行进,时常停下,显然是在搜索每一处墙角、每一个门洞和每一条小道。

见此情景,毫无疑问,那支巡逻队是沙威半路遇见并调用来的。

沙威的两名助手也走在队列中。

根据他们行进的速度和停顿的情况,可以计算出他们还得一刻钟,才能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点。这一时刻万分危急,他第三次面临可怕的深渊,再过几分钟就要坠落下去。这回判处苦役,就不单纯是服苦役的问题了,还意味着珂赛特将被断送一生,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冉阿让有这样一个特点,可以说他身上有个褡裢,一头囊中装着圣徒的思想,另一头囊中装着苦役犯的惊人才能。他掏哪头行囊,要视情况而定。

从前他在土伦服苦役,曾多次企图越狱,练就一整套本领,其中攀登一技堪称高手,令人难以置信。我们还记得,他不用梯子,不用扣钉,仅凭自身肌肉的力量,运用后颈、肩头、臀部和双膝,稍稍撑一下砌石偶然的突起部分,就能顺着两面墙构成的直角一直登上七层楼。二十年前,囚犯巴特摩勒就是运用这种技巧,从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逃走,致使那处墙角既令人惊恐,又大名鼎鼎。

冉阿让看着探出椴树枝的墙头,目测一下高度,约有十八法尺。这堵墙和那座大楼的山墙的切角里,砌了一个三角形砖石墩,大概是为了防范人称行人的那些粪虫到这异常方便的角落行方便。这类墙角防护墩在巴黎相当普遍。

这个砖石墩约五尺高。墩顶距墙头,多说有十四尺。

墙头盖了石板,没有披檐。

难办的是珂赛特,她不会爬墙。丢下她吗?冉阿让连想也不想。驮她上去又不可能。这种奇特的攀登,需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哪怕一点点累赘,也能让他失去重心而栽下去。

得有一条绳子。冉阿让身上没带。大半夜的,在波龙索街,到哪儿去找绳子呢?此刻,冉阿让若是拥有个王国,也会拿去换一条绳子。

危难关头总有闪光,有时令我们头晕目眩,有时让我们心明眼亮。

冉阿让绝望的目光触到了洋罗死胡同的路灯杆。

当时巴黎街头还没有煤气路灯,只有带反射镜的油灯,每隔一段距离设一盏,天要黑时点亮,用绳子拉起或放下。那灯绳从空中横拉过街道,安在杆子的槽里,收放灯绳的绞盘装在灯下面的一个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保管,灯绳的下半段则用金属管保护。

冉阿让拿出殊死斗争的劲头儿,一个箭步蹿过街道,冲进死胡同,用刀尖撬开小铁盒的销闩,转瞬间又回到珂赛特身边。他有了绳子。这些不幸的人,同命运搏斗时总能急中生智,行动干脆利落。

前面交代过,这天夜晚没有点路灯。洋罗死胡同和别处一样,路灯是黑着的;就算有人从旁边走过,也不会注意那盏灯不在原来位置上了。

然而,时辰那么晚,在那种地方,周围那么黑暗,冉阿让又神色惶遽,行为怪异,忽来忽往,这一切开始让珂赛特感到不安了。若换成别的孩子,早就惊叫起来了,而她只是扯扯冉阿让的衣襟。巡逻队走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爹,”她小声说,“我怕。那是谁来啦?”

“别出声!”不幸的人回答,“那是德纳第婆娘。”

珂赛特打了个寒噤。冉阿让又说道:“别说话,让我来对付。你若是喊叫,若是哭,那么德纳第婆娘就会找来,把你抓回去。”

接着,他解下领带,扎在孩子的腋下,注意松紧适度,再把领带同绳子一端系住,打了个海员所说的燕子结,用牙齿咬住绳子另一端,脱下鞋袜,扔过墙头,这一系列动作,不慌不忙,又干净利索,绝不重复,在巡逻队和沙威随时可能突然出现的这种时刻,显得尤为出色。然后,他跳上那块砖石墩,身子贴住墙壁和山墙的切角往上升,动作十分沉稳,就好像脚跟和臂肘下有梯级似的。只用半分钟,

他就跪在墙头上了。

珂赛特惊呆了,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冉阿让的叮嘱,以及德纳第婆娘的名字,早把她吓呆了。

忽然,她听见冉阿让轻声喊她:“背靠在墙上。”

她照办了。

“不要出声,也不要害怕。”冉阿让又说道。

珂赛特感到双脚离了地。

她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拉上墙头了。

冉阿让抓住她,放到自己背上,用左手拉住她的两只小手,匍匐着爬到斜壁上。他判断得不错,那里果然有一座小房,房顶与那木墙头相连,拂着椴树枝,坡度也平缓,披檐离地面不高。

这境地很可喜,因为墙里比临街一面高得多。冉阿让往下看,地面相当幽深。

他爬到斜屋顶,手还未放开墙脊,就听见一阵喧扰,这表明巡逻队赶到了,又听见沙威如雷的声音说道:“搜这个死胡同!直壁街有人把守,皮克普斯小街也被守住了。我敢打保票,他在这死胡同里!”

士兵冲进洋罗死胡同。

冉阿让背着珂赛特,顺着屋顶滑下去,碰到椴树,便跳下地。也许由于恐惧,也许由于勇敢,珂赛特一声未出,她双手擦破了点皮。

六 谜的开端

冉阿让发现自己到了一座园子。园子很大,但形貌奇特,景色凄凉,仿佛建来专供人们在冬夜观赏。园地呈长方形,里侧有一条林荫道,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角落还有一片高树,园子中央是一片没有阴影的空地,只挺立着一棵大树,另有几棵果树,枝干蜷曲,好似大丛荆棘;此外,还有几畦菜地和一块瓜田,只见瓜秧培育罩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旁边有一口排污水古井。几条石凳散布在各处,黑糊糊的,好像长了苔藓。一条小径两旁都栽有笔直幽暗的小树,路径一半被杂草侵占,一半被青苔覆盖。

冉阿让旁边有一所房子,他正是从那房顶滑下来的,还有一个柴堆,柴堆后面靠墙有一尊石像,面部已经损坏,成了一副畸形面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房子破烂不堪,只见几间屋子的门窗都已被拆毁,只有一间好像改作仓房,里边堆满了杂物。

临直壁街延至皮克普斯小街高起来的那座大楼,有两面对着园子,呈直角突进来。园内这两面比临街那两面显得更加凄惨,窗户全安了铁栏,没有一点灯光,楼上几层还装有窗斗,同监狱的窗户一样。一面墙投在另一面墙上的阴影,又落到园地上,犹如巨幅黑布。

再也望不见别的房舍。园子的尽头隐没在夜雾中。不过,有些纵横交错的墙头还依稀可见,仿佛园外还有园子,波龙索街的低矮房顶也依稀可见。

想象不出还能有比这更荒僻更冷清的园子了。园中一个人也没有,这很简单,时间太晚;可是这地方,即使在中午,好像也不适合人来散步。

冉阿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鞋子,重新穿上,然后带珂赛特走进仓房。逃跑的人,总觉得自己藏匿的地点不够隐蔽。孩子还在一直想着德纳第婆娘,她出于同样的本能,也尽量蜷伏起来。

珂赛特浑身战栗,紧紧靠着他。他们听见巡逻队搜索死胡同的喧闹声、枪托碰到石头的声响、沙威招呼他布哨的警察的喊声,以及他那掺杂着无法听清的话语的咒骂声。

过了一刻钟,那种狂吼的风暴渐渐离去。冉阿让敛声屏息。

他的手一直轻轻按着珂赛特的嘴。

不过,他置身的荒僻之地幽静得出奇,外面的喧嚣那么凶,又那么近,却丝毫也没有惊扰这里面。这里的墙壁,就像是用《圣经》里所说的哑石砌成的。

然而,在这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一种新的声音,是来自上天的无比美妙的仙音,跟刚才那阵可怕的喧闹,恰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从黑暗中传出来的天主颂歌,是在朦胧夜色和可怕寂静中由祈祷与和声汇成的炫目之光;这是妇女的声音,由贞女纯洁的声调和女孩天真的声调组合,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而像新生婴儿还听得到、垂死之人已经听到的声音。这歌声从屹立在园中的灰暗大楼里传出来。在魔鬼的喧嚣离去的时刻,从夜色中继之而来的仿佛是天使的合唱。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下。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这老少二人,一个赎罪者和一个无罪者,都感到应当下跪。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就是并不妨碍大楼依旧给人留下空荡荡的印象。听来就像空楼传出的超自然的歌声。

冉阿让听着歌声,什么也不想了。他眼前不再是漆黑的夜,而是蔚蓝的天空。他感到我们每人心中都有的翅膀要展开了。

歌声停止了。这歌声也许已经持续了很久。冉阿让说不准。陶醉忘情的时间,从来就像是一刹那。

周围又沉寂下来。街上悄无声息,园内也悄无声息了。凶险恐怖的、给人慰藉的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只有墙头上的几株枯草在风中抖瑟,微微发出凄惶的声响。

七 谜的续篇

夜晚的寒风刮起来了,这表明已是凌晨一两点钟了。可怜的珂赛特一声不吭,挨着冉阿让坐在地上,头靠着他的身子。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就低头瞧了瞧,看见她睁大眼睛,一副沉思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她浑身一直在发抖。

“想睡觉吗?”冉阿让问道。

“我冷。”孩子答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还在那儿吗?”

“谁呀?”冉阿让反问道。

“德纳第太太呀。”

冉阿让已经忘了让珂赛特噤声的办法。

“噢!”他说道,“她走了,不用怕了。”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块石头从胸口拿掉了。

地面潮湿,破棚四处透风,而晚风也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外衣,给珂赛特裹上。

“这样暖和一点了吧?”他问道。

“嗯,爹!”

“那好,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来。”

他走出破棚,开始顺着大楼察看,想找个更好的避身之所。他看到好几扇门,但是都关着,楼下的窗户也都安了铁栏。

他绕过大楼的屋角,发现几扇圆拱窗中透出了点亮光,于是他站在一扇窗前,踮脚往里张望,这些窗户全部开在一座相当宽敞的厅堂,厅堂地面铺了宽幅石板,由有拱廊石柱间隔开,只见一点微光和巨大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楚。光亮来自挂在墙角的一盏长明灯。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动静。不过,他极力凝望,似乎看见石板地上有什么东西,好像一个人体的形状,盖着一块裹尸布。那东西面朝下,直挺挺地趴在石板地上,两臂平伸,全身构成一个十字,但纹丝不动,就跟死了一般。看着石板上伏着一条蛇似的东西,真以为那骇人的形体脖子上套了根绳索。

整个大厅灰蒙蒙的,灯光幽暗,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事后冉阿让常说,他一生也见过不少恐怖的景象,但还没有比这形体更令人胆战心寒的,这谜一样的形体,僵卧在这阴森的地方,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该是多么神秘莫测啊。设想那东西可能是死的,就够吓人了;设想那可能是活的,就更吓人了。

冉阿让还算有胆量,脑门儿贴着玻璃窗,窥视那东西到底还动不动,这样徒然地待了一会儿,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那僵卧的形体始终纹丝不动,突然,他感到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所震慑,就慌忙逃开了。他跑回仓棚,一路不敢回头望一望,觉得一回头,就会看见那僵尸晃动手臂,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他气喘吁吁回到破棚,双膝发软,腰间出了汗。

他到了什么地方?谁能想象得出,在巴黎市区,竟有这种鬼蜮?那奇异的楼房是什么地方?充满黑夜神秘的建筑,在黑暗中以天使的歌声招引灵魂,等招来灵魂,又赫然展示这种可怖的景象,本来许诺打开光辉灿烂的天国大门,却打开了阴森恐怖的墓穴之门!而这确确实实是一座建筑,一座楼房,临街有门牌号!这绝非梦幻!他要摸一摸墙上的石头才能相信。

寒冷,惶恐,忧虑,这一夜的惊扰,真把他弄得浑身燥热,千头万绪在他头脑里乱成一团麻。

他走近珂赛特,见她睡着了。

八 谜上加谜

孩子枕着石头睡着了。

冉阿让在她身边坐下,开始端详她的睡容。在端详的同时,他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又能重新把握思想的自由了。

他清楚地认识到这样一个现实,也就是他余生的底蕴,那便是只要这孩子还在,只要在他身边,他就除了为她着想以外什么也不需要,他就除了因她而担忧以外什么也不害怕了。他脱掉外衣盖在孩子身上,甚至没有感到自己的身子很冷。

这阵工夫,他在冥思遐想中,听见一种奇特的声响,好像摇动的铃铛。声音来自园内,虽然微弱,但是听得很真切,如同夜间牧场上牲口脖子下小铃铛发出的幽微的音乐。

冉阿让闻声回头张望。

他定睛一看,发现园里有一个人。

那像个男人,走在瓜田的秧苗培育罩之间,不时停下,弯下腰又直起来,仿佛在地上拖着或者展开什么东西。那人走起路来好像一瘸一拐的。

冉阿让浑身一哆嗦。不幸的人就是这样,动辄惊悸,看什么都可疑,都有敌意。他们提防白天,因为白天容易让人看见;他们也提防夜晚,因为夜晚容易让人突袭。刚才因为园子里空无一人,他心惊肉跳,现在园里有了人,他也心惊肉跳。

他从虚无缥缈的恐惧,又跌入现实真切的恐惧,心想沙威和警探也许没有离开,必定留人在街上守望。这个人万一发现他在园内,就要大喊捉贼,把他交出去。于是,他轻轻抱起熟睡的珂赛特,移到仓棚最里面的角落,放在一堆搁置不用的旧家具后面。珂赛特一动也不动。

他从里面观察瓜田上那个人的行迹。奇怪的是,铃声完全随着那人的动作而变化。人近声近,人远声远。他动作急促,铃声也急促,他停下不动,铃声也随之止息。显然,铃铛是系在那人身上的;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呢?那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像牛羊一样系着铃铛呢?

他一面在心中提出这些疑问,一面伸手摸摸珂赛特的手,感到她的小手冰凉。

“上帝啊!”他叹道。

接着,他就低声唤她:“珂赛特!”

珂赛特没有睁眼。

他又用力推她。

她也没有醒来。

“她别是死了吧!”他说着,就霍地站起,从头到脚战栗起来。

他惊慌失措,一阵胡思乱想。有时候,可怕的设想如同一群疯魔,猛烈袭击我们,要冲破我们的脑颅。一涉及我们所爱的人,我们就慎而又慎,凭空想出各种荒唐的情况。他忽然想到,在寒冷的冬夜,露天睡觉会丧命。

珂赛特面无血色,一动不动,瘫在他脚下的地上。

冉阿让倾听她的呼吸,感到她还在喘气,但气息微弱,快要断了。

怎么让她暖和过来呢?怎么把她叫醒呢?与此无关的念头,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他发狂似的冲出破屋。

刻不容缓,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把珂赛特放到火前和床上。

九 佩带铃铛的人

冉阿让径直朝园里那人走去,手里攥着从坎肩兜里掏出来的一卷钱。

那人低着头,没有瞧见他走近。冉阿让几步就跨到了他跟前。

他开口就喊道:“一百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抬起眼睛。

“一百法郎让您赚,”冉阿让又说道,“只要您给我一个过夜的地方!”

月亮迎面照着冉阿让那张惊慌的脸。

“咦,是您啊,马德兰老爹!”那人说道。

这名字,在黑夜里的这一时刻,在这陌生之地,由这陌生人叫出来,使冉阿让连连后退。

他准备好应付任何局面,就是没有料到这一点。同他说话的是位老者,背驼腿瘸,身上的穿戴跟农民差不多,左膝绑条皮带,挂一个挺大的铃铛。他的脸背着月光,看不清楚。

这时,那老人摘下帽子,提高嗓门儿颤抖地说:“天主啊!您怎么在这儿,马德兰老爹!耶稣上帝啊,您是从哪儿进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这不难猜,您若真是掉下来的,那也只能是从天上。您怎么这身打扮!没扎领带,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不认识您的人见了会被吓着的,您知道吗?天主上帝啊,如今的圣徒全疯了吗?真的,您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紧接一句,老人像乡下人那样爽快,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绝不让人下不来台。语气中既流露出惊讶,又显得天真而纯朴。

“您是谁?这里是什么宅院?”冉阿让问道。

“嘿,老天爷,太过分啦!”老人高声说,“就是您把我安置在这儿的呀,这个宅院就是您安置我的地方啊。怎么!您认不出我来啦?”

“不认识,”冉阿让说,“我怎么会认识您呢?”

“您救过我的命啊。”那人又说。

他转过身,一束月光照见他的侧面,这下冉阿让认出了这是割风老头儿。

“哦!”冉阿让说,“是您吗?对,我认出您了。”

“还真行!”老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冉阿让又问道。

“还用问!我在盖瓜秧苗呀!”

刚才冉阿让上前搭话时,割风老头儿确实提着一片草席,正要盖在瓜田上。而且,他到园子里来已有个把钟头,已经盖了相当一片了。冉阿让在破屋观察到的,正是他这种奇特的动作。

他继续说道:“出来之前我心想,要上冻了,趁着月光还亮,干吗不给瓜秧披上大衣呢?”他看着冉阿让,哈哈大笑,又补充说道,“真的,您也应当披上一件啊!对了,您怎么在这儿呢?”

冉阿让心中暗道,这人既然认识他,至少知道他叫马德兰,那么自己就要谨慎从事,于是一连串提了许多问题。事情也真怪,双方似乎调换了角色,他这个不速之客,反倒盘问起人家来了。

“您膝上挂个铃铛干什么?”

“这个?”割风回答,“这是为了让别人避开我呀。”

“什么?让别人避开您?”

割风老头儿露出一副诡秘的样子,挤眉弄眼地说:“当然喽!这大楼里住的全是女的,还有不少年轻姑娘,好像撞见我会有不便。铃声能警告她们回避。我一来,她们就纷纷走开。”

“这是什么宅院啊?”

“哎!您还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是您安置我到这儿来当园丁的呀!”

“回答我的话,就当我根本不知道。”

“好吧,这就是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呀!”

冉阿让想起来了。两年前,割风老头儿出了车祸,成了残废,由他介绍到圣安托万区修道院来,而他恰恰闯到这里,真是巧遇,也是上天的安排。他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小皮克普斯修道院!”

“是啊,不过,”割风又说,“您,马德兰老爹,真见鬼,您是怎么进来的?您是个圣徒也没用,总归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许进这里。”

“您不是能在这儿嘛。”

“只有我一个例外。”

“不管怎么说,我得留在这儿。”冉阿让又说道。

“上帝啊!”割风叹了一声。

冉阿让凑到老人面前,严肃地说:“割风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这还是我先想起来的。”割风回答。

“那好,从前我为您做的事,今天您也能为我做了。”

割风两只皱巴巴的老手,颤抖着拉住冉阿让两只结实的大手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高声说道:“我若能报答您一点儿,那真是慈悲上帝的恩惠!我!救您的命!市长先生,用得着我这老头儿,您就吩咐吧!”

这老人一阵喜悦,连容貌都变了,脸上似乎焕发出光彩。

“您让我干什么?”他又说道。

“等一下我再向您解释。您有一间屋吗?”

“有一所破板房,在老修道院破房后边,孤零零的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谁也看不见。有三个房间。”

果然,破棚在老楼后面,被老楼遮住了,十分隐蔽,谁也瞧不见,冉阿让也没有发现。

“很好,”冉阿让说,“现在,我要求您两件事。”

“什么事,市长先生?”

“第一件,关于我的情况,您对谁也不要讲。第二件,我的事您不要问。”

“听您的。我知道您只能干正当的事,您始终是慈悲上帝的人,您把我安置在这儿的。这是您的事儿。我听您的。”

“一言为定。现在随我来,一道去找孩子。”

“啊!还有孩子!”割风说道。

他不再多说一句话,像狗跟随主人一样跟着冉阿让。

没过半小时,珂赛特已经睡在老园丁的床上了,烤着旺旺的炉火,脸蛋儿就又变红了。冉阿让重又打上领带,穿上外衣,也找到了从墙头扔过来的帽子。冉阿让这边穿上外衣时,割风那边也解下系铃带,挂到背篓旁边的一根钉子上,算是墙壁的点缀。割风往桌子上放了一块奶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只杯子;二人臂肘撑着桌子烤火,老头儿一只手按住冉阿让的膝盖,说道:“唉!马德兰老爹!您没有一下子认出我来!您救了人家的命,却把人家给忘啦!噢!真不够意思!人家还总记着您!您这人真没良心!”

十 沙威如何扑空

这一系列事件,我们可以说看到了它的反面,其实发生的经过极其自然。

冉阿让在芳汀去世的床边,被沙威逮捕,当天夜里,他就逃出了海滨蒙特伊市监狱。警方推测,这个越狱的苦役犯必定前往巴黎。巴黎是吞没一切的大漩涡,如同大海的漩流一样,无论什么进入这人世的漩流都会消失。巴黎藏匿一个人的踪迹胜过任何森林。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都深知这一点。他们奔向巴黎,就像钻进无底洞,而有些无底洞确是避难之所。警方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一旦在别处丧失了线索,就到巴黎去寻觅。警方要在巴黎察访海滨蒙特伊的前市长。沙威也被调到巴黎协同破案,他在重新逮捕冉阿让归案的过程中,的确卖了很大力气。安格莱斯伯爵主管警察总署时,

秘书夏布叶先生注意到了沙威在这件案子中表现出的忠勇和智慧,

而且,他之前就提拔过沙威,趁这次机会,就把这个警探从海滨蒙特伊调到了巴黎总署供职。沙威调到巴黎之后,屡次立功,其表现——还是明说吧,尽管这个字眼用于这种差事未免出人意料——忠勤可嘉。

天天出猎的狗追捕今天的狼,就会忘掉昨天的狼;同样,沙威也不再想冉阿让了,直到1823年12月,他这从不看报的人忽然看了一份报纸,身为保王党徒,他要了解“亲王大元帅”凯旋,进入巴约讷城的详细报道[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月,他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那里的资产阶级革命。回国第一站便是临近西班牙边境的小城巴约讷。]。当他看完他感兴趣的一篇报道后,在版面下端发现了一个名字,是冉阿让,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报纸报道称苦役犯冉阿让死了,并发布了正式消息。沙威看了深信不疑,随口说了一句:“那真是个好下场。”他扔了报纸,就不再想这事了。

不久,赛纳-瓦兹省警察厅转给巴黎警察总署一份报单,上面说的是发生在蒙菲郿乡的一件拐带儿童案,情节相当离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由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小客店主抚养,被一个陌生人拐走了;小姑娘名叫珂赛特,是一个名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儿,那女子已死在医院中,时间地点不详。沙威看到这份报单,便又想起旧事。

芳汀这名字,他很熟悉,他还记得冉阿让曾请求宽限三天,去领那贱人的孩子,当时引起他沙威哈哈大笑。他又想起,冉阿让是在正要登上去蒙菲郿的驿车时被捕的。有些迹象表明,当时他是第二次搭那趟车了,前一天他到过那村子附近,只是因为没人看见他进村子。他到蒙菲郿那地方去干什么?当时令人费解。现在沙威恍然大悟。芳汀的女儿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接她。而现在,那孩子被一个陌生人拐走。那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不是冉阿让?可是冉阿让死了啊。沙威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事儿,就到木板死胡同锡盘车行租了一辆单人马车,前往蒙菲郿。

他满以为到了那里,就能弄个水落石出,谁料又坠入五里雾中。

出了那事的最初几天,德纳第夫妇心中懊恼,不免张扬了一阵。云雀失踪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立刻出现了几种说法,最后归结成拐带儿童案。这就是警局报单的由来。然而,德纳第气过一阵之后,凭他那灵敏的本能,很快就意识到惊动检察官先生,绝不会有什么便宜,他就“拐走”珂赛特之事告官,产生的头一个后果,就是把司法当局那炯炯的目光引到他德纳第身上,引到他所干过的许多不清白的事情上。猫头鹰最忌讳的事,就是有人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拿到面前。首先,他收了一千五百法郎,又怎能脱离干系呢?于是,他来了个急刹车,又把他老婆的嘴堵上,再有人向他提“拐走的孩子”,他就故作惊讶,表示莫名其妙,说他的确舍不得那宝贝孩子,出于感情想多留她两三天,可是人家不由分说就把孩子“抢走”了,当时他固然抱怨了几句,但来领孩子的人是她祖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编出个祖父来,效果极佳。沙威来到蒙菲郿,听到的就是这个故事。出来个祖父,冉阿让就化为乌有了。

不过,沙威还是追问了几句,想探探德纳第那套话的虚实。

“那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爽快地回答:“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通行证,记得他叫吉约姆·朗贝尔先生。”

朗贝尔是个善良的名字,听了叫人放心,沙威又返回巴黎去了。

“冉阿让那家伙明明死了,”沙威心想,“我犯什么糊涂。”

这件事又被他丢在脑后了。到了1824年3月间,他听说圣美达教区住着一个怪人,人称“好施舍的乞丐”。据说那人靠年息度日,真名实姓却无人知晓,他独自带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生活;那女孩也一无所知,仅仅知道她是从蒙菲郿来的。蒙菲郿!这个地名总是反复出现,这回又让沙威竖起了耳朵。有一个老乞丐,从前在教堂当过执事,后来给警察当眼线,他就常得到那怪人的施舍,他还提供了一些情况:“那个吃年息的人特别怕同人交往……总是天黑才出门……跟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跟穷人说两句……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穿一件黄色旧礼服,破烂不堪,但里边缝满了钞票,价值几百万。”这些话引起沙威极大的好奇心。他想接触一下,瞧瞧那个奇怪的息爷,又不想打草惊蛇,有一天就向当过教堂执事的老眼线借了那身破衣裳,到他每天傍晚边念祷文边侦察的老地方蹲守。

“那可疑的人”果然来了,走到化了装的沙威面前,施舍了钱。沙威趁机抬头看一眼,以为见了冉阿让,而冉阿让也以为见了沙威,二人都同样一惊。

然而天太黑,很可能认错人,况且冉阿让的死讯是正式公布过的;因此,沙威仍心存疑虑,而且是重大的疑问。沙威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在犯疑的时候绝不乱抓人。

他跟踪那人,一直跟到戈尔博老屋,向“老太婆”了解情况,这没费什么周折。老太婆向他证实了那外衣衬里有好几百万,还讲了兑换那张一千法郎钞票的事。她亲眼看到的!她亲手摸到的!于是,沙威租下一间屋,当天晚上就住了进去,还到那神秘的房客门口偷听,希望能听到他的嗓音,然而,冉阿让从锁眼发现了烛光,就不作声了,挫败了警探的计谋。

次日,冉阿让准备溜之大吉,可是,那枚五法郎银币落地的声响,引起老太婆的注意,她心想那房客要迁走,就急忙通知了沙威。到了夜晚,冉阿让出去的时候,沙威已带了两个人守候在大道旁的树后了。

沙威又到警署要了帮手,但是没有透露他要抓的那人的姓名。这是他的秘密,他谨守秘密有三条理由:首先,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冉阿让的警觉;其次,追捕一个公认死了的老逃犯,追捕一个法院案底曾列入“最危险的匪徒”之类的一个罪犯,如能逮捕归案,就是大功一件,这样一个案子,巴黎警署的老人绝不会让沙威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去办;最后,沙威是个讲究技艺的人,喜欢出奇制胜,他讨厌那种老早就宣布、谈得乏味了才得到的功绩。他要暗中准备杰作,然后赫然展示出来。

沙威一直跟踪着冉阿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再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一刻也没有失掉目标。即使在冉阿让自以为十分安全的时候,沙威的眼睛也在盯着他。

为什么沙威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仍有疑虑。

回想一下,那时候的警察不能为所欲为,还受自由言论的约束。报纸曾揭露过几起武断的逮捕事件,在议会里引起了反响,致使警署畏首畏尾了。侵犯人身自由是严重的事件。警察害怕错抓了人,署长责怪下来,一个过错就会砸了饭碗。设想一下,二十种报纸同时刊登出这样一则短讯,会在巴黎引起什么后果吧:昨天,一位可敬的老息爷领着八岁的孙女散步,却被警察认作在逃的苦役犯逮捕,押进警署大牢!

此外,我们还要重复一遍,沙威本人也有顾虑,除去上级叮嘱,他内心也在百般叮嘱,他确确实实把握不准。

冉阿让背对着他,一直走在黑地里。

往日的忧伤、不安、焦虑、沮丧,今天又遭不幸,不得不连夜潜逃,在巴黎为珂赛特和自己找个临时的藏身之所,走路又必须适应这孩子的步伐,这一切,使冉阿让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走路的姿势,还给他躯体的习惯动作增添了龙钟的老态,这就势必让沙威所代表的警方产生错觉,而且他确也产生错觉了。沙威本来就没有把握,跟踪又不能靠得太近,看那人一身落魄学究的打扮,想起德纳第把他说成祖父的证词,尤其是公认他已死在服刑期间,因此,这个警探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有一阵,他真想突然上前检查那人的证件。可是转念又一想,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让,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老息爷,那他也不是个善类,很可能同巴黎的犯罪团伙有深厚而密切的关系,他很可能是匪帮的危险盗魁,平日施舍点钱财,以掩饰他的其他本领,这是掩人耳目的老伎俩了。他一定有党羽,有同伙,有应急的巢穴。他在街上所走的迂回曲折的路线表明,那家伙绝没那么简单。下手太快,无异于“杀鸡取卵”。再等一等,又有何不可呢?沙威确信他跑不掉。

直到相当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他才借着一家酒馆的明亮灯光,确认那是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灵能在心灵深处战栗:一是寻回孩子的母亲,一是抓到猎物的猛虎。沙威顿时在内心深处战栗起来。

他一旦确认了那是可怕的苦役犯冉阿让,就发觉他们只有三个人,于是便到蓬图瓦兹街警察局请求帮手。要先戴上手套,才能去抓带刺的木棍。

这样一耽搁,再加上他又在罗兰十字路口停下同警探商量,便使他险些失掉目标。不过,他很快就断定,冉阿让一定是过了河,以便能甩掉追踪的人。他低头想了想,就好像猎犬鼻子贴着地面要辨准踪迹似的。沙威凭着本能的精确判断,径直走向奥斯特利茨桥,一句话就问明了情况。“您见过一个带着个小姑娘的男人吗?”他问过桥收费员。“我让他交了两苏钱。”收费员答道。沙威一上桥,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对岸,拉着珂赛特走过月亮底下的一片空场,还望见他走进了圣安托万绿径街。他想到洋罗死胡同在那里好似陷阱,只有直壁街通往皮克普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猎人所说,他要“赶到前面堵截”,他急忙派了一个人绕道去守住那个出口。一个巡逻队要返回兵工厂营房,正巧经过那里,沙威便将其调来协同追捕。在这类较量中,士兵就是王牌。再说,要猎获野猪,猎人用智,猎犬用力,这也是原则。这样布置完毕,沙威感到冉阿让已经落网了,右有洋罗死胡同,左有埋伏,后有他沙威追赶,想到此处,他不禁取来一撮鼻烟嗅了嗅。

接着,他开始上演好戏了。一时间,他心怀杀机,乐不可支,明知对手跑不掉了,还故意让他在前面奔逃,尽量推迟下手的时间,品味已捉住对手又看着他自由行动的快感,如同蜘蛛让苍蝇翻飞,猫儿让老鼠逃窜,享受拿眼睛盯着猎物时所感到的乐趣。猛禽猛兽的利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欲,使爪下的猎物心惊肉跳。这种生杀予夺,该有多么快活!

沙威好不开心。他的网结得十分牢固,胜券在握,只需合拢手指了。

他的人手这么多,冉阿让再怎么健壮,再怎么凶猛,再怎么拼命,也抗拒不了啦。

沙威稳步前进,一路搜索街头的每个角落,如同搜查窃贼的每个衣兜。

等他到了结好的蜘蛛网的中心,苍蝇却不见了。

不难想象他该多么气急败坏!

他盘问布置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路口的岗哨,那警察坚守哨位,根本没看见那人过去。

猎犬围住的鹿,有时会蒙混出去,也就是说逃脱,多老的猎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哑口无言。杜维维埃、利尼维尔和德斯普雷兹也都不知所措。阿尔东日碰到这种倒霉事时,曾嚷道:“那不是鹿,而是个巫师。”

沙威也真想这样大吼一声。

他的那种失望,一时近乎绝望和盛怒。

毫无疑问,拿破仑在俄国征战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在印度征战中犯了错误,恺撒在非洲征战中犯了错误,居鲁士[居鲁士大帝二世,公元前550—公元前530年在位,波斯皇帝。]在西徐亚征战中犯了错误,同样,沙威在征讨冉阿让之战中也犯了错误。他也许错在犹豫不决,没有及时确认这个老苦役犯,本来他只要看一眼就行了。他错在到了那破楼房里时,没有直截了当地去抓他。他也错在既然在蓬图瓦兹街认定了,却没有立刻下手。他还错在到了罗兰十字路口,站在月亮底下同助手商量;主意多固然有用,了解和征询忠实的狗的意见也是好的。然而,猎人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追捕豺狼和苦役犯时,就不应该过于审慎。沙威考虑太多,一路让狗群辨认踪迹,反而打草惊蛇,把野兽吓跑了。他尤其错在既然在奥斯特利茨桥上重又发现踪影,却还要搞那种奇特而天真的游戏,用一根线遥控那样一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以为能跟一头狮子玩捉老鼠的游戏。同时,他又过低估计了自己,认为必须请求增援。延误了宝贵的时间,坐失良机。沙威犯了这一系列错误,仍不失为一个历来最精明最标准的警探。他完全能称得上在围猎的术语中所说的“一条乖狗”。况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蠢事,也跟粗绳索一样,是由许多股拧成的。把绳索一股一股拆开,把具有牵力的一丝一缕分开,然后再一根根拉断,你就会说:“不过如此!”但再把那一根根编织起来,拧在一起,那就非同小可了。那就是在东征马西安还是西讨瓦伦提尼安的问题上游移不定的阿提拉[阿提拉(395—453),匈奴王(434—453年在位),曾攻打东罗马帝国皇帝马西安、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提尼安。],那就是在加普亚流连忘返的汉尼拔,那就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

不管怎样,沙威发现冉阿让逃脱后,并没有张皇失措。他确信在逃的苦役犯不会走远,便布置暗哨,设置陷阱和埋伏,在这个街区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看到路灯挪了位,灯绳剪断了。这一线索很宝贵,却把他引入歧途,使他将搜索的重点转向了洋罗死胡同。死胡同里有几处围墙相当矮,里面的园子隔着围篱就是大片荒地。冉阿让显然从那里逃跑了。其实,当时冉阿让若是往洋罗死胡同里多走几步,就很可能那样做,那么他就完了。沙威像找一根针似的,搜遍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分,他留下两个精干的人继续观察,而他则返回警署,自觉无地自容,好似是个被小偷戏耍了的警探。

悲惨世界
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被处死。作者Isidore Stanislas Helman,作于1794年

悲惨世界
1789年7月14日,革命者攻占巴士底狱。作者Jean-Pierre Houle,作于1789年

悲惨世界
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作者Northrop与Henry Davenport,作于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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