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武人街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吸墨纸,泄密纸

比起灵魂的骚动,一座城市的痉挛又算什么呢?人心比民心还要深邃。就在这种时候,冉阿让的心卷入惊涛骇浪。往昔的深渊恶谷,全在他面前重新洞开。他和巴黎一样战栗,因为都同时走到吉凶莫卜的一场大变革的门槛。几个小时就足矣。他的命运和心境突然布满了阴影。无论对他还是对巴黎,我们都可以说:两种观念同时显现。白天使和黑天使,就要在深渊的桥上狭路相逢,展开一场肉搏战。谁能把另一个推下去呢?谁能占上风呢?

6月5日这天的前夕,冉阿让带着珂赛特和都圣,搬到武人街来住。在那里等待他的,却是一场出乎意料的突变。

珂赛特不愿离开普吕梅街,也不是没有力争。自从珂赛特和马吕斯相依为命以来,珂赛特和冉阿让还是第一次各有各的意愿,虽未冲突,至少相左。一个提出异议,另一个绝不改变。一个陌生人突然给他“快搬家”的劝告,足令冉阿让固执己见了。他以为有人发现并追踪他。珂赛特只好让步。

他们前往武人街的路上,都闭口无言,各自想心事。冉阿让极度不安,竟无视珂赛特的愁苦神态;珂赛特则极度愁苦,也无视冉阿让的不安情绪。

这次,冉阿让带着都圣,这是他从前外出时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已经估计到,恐怕再难回普吕梅街了,丢下都圣不合适,把秘密告诉她也不成。再说,他觉得都圣既忠实又可靠。仆人出卖主人,往往从好奇心开始。然而,都圣一点儿也不好奇,仿佛天生就该给冉阿让当用人。她说话口吃,又讲巴讷维尔乡下土话:我是一样一样的;我事情我干;总起来不是我的活儿。[我就是这样;我干自己的活儿;其余的事同我无关。]

这次,冉阿让几乎是仓皇逃走,离开普吕梅街时,只带着珂赛特称为“形影不离”的那只熏香小箱子。若是装得满满的大箱子,就非得雇人搬运不可,而搬运工就是见证人。他们叫来一辆马车,从巴比伦街那道门上车离去。

都圣费了好大劲儿,才获准包了几件衣物和梳妆用品。珂赛特只带上文具和吸墨纸。

冉阿让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安排天黑才离开普吕梅街的小楼,这样一来,珂赛特就有时间给马吕斯写信了。他们到了武人街,天就完全黑了。

他们悄悄睡下了。

武人街那套房子位于后院,在三层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室,以及连着餐室的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小阁楼,里边放一张帆布床,是给都圣预备的。餐室也是过厅,将两间卧室隔开。房中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

人的天性如此,既好无故惊扰,又好无故宽心。冉阿让一到武人街,焦虑的情绪就减轻许多,并且渐渐消除了。有些地方起镇静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自然就影响人的精神。街道幽暗,居民平静,冉阿让来到老巴黎的这条小街,就觉得受了莫名的宁静的感染。这条街十分逼窄,两根柱子固定一块厚木板,横在街上,禁止车辆通行,虽然处于喧闹的市井,却又寂静无声,即使大白天也昏暗惨淡,两侧是百年高楼,犹如老人相对无言。这条街停滞着遗忘。冉阿让来到这里,就松了一口气。还有办法把他从这里找出来?

他关心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形影不离”的箱子放在身边。

他睡得很香。常言道:黑夜生主意;也不妨加一句:黑夜令人安。次日早晨醒来,他的心情差不多快活起来,连丑陋不堪的餐室,他也觉得很可爱。餐室里摆一张旧圆桌、一个矮矮的食品橱、一张有虫蛀的扶手椅和几把椅子,橱上还放着一面前倾的镜子。都圣的几个包裹放在椅子上,有一个裂开了缝儿,露出冉阿让的国民卫队的军装。

至于珂赛特,她让都圣送去一碗菜粥,直到傍晚才露面。

这次简单的搬家,都圣出出进进忙了一整天,下午将近五点钟,她才往餐桌上摆了一盘凉鸡,珂赛特只是为了向父亲表示恭顺,才肯瞧一眼这盘菜。

晚饭后,珂赛特借口一直偏头痛,就向父亲道了晚安,躲回卧室去了。冉阿让胃口不错,吃了一只鸡翅,然后双肘撑在桌子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又有了安全感。

这顿晚饭很简单,他在餐桌上有两三回,隐约听见都圣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外面闹得很欢,巴黎城里打起来了。”但是他心事重重,正冥思苦想,也没有注意,老实讲,他甚至没有听见。

他站起身,开始踱步,从窗户走到门,又从门走到窗户,心情也越来越平静了。

心情一旦平静下来,他唯一关切的人珂赛特,便重新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倒不是多么担心这次偏头痛,发一点儿神经质,少女赌气,一时飘来一片乌云,一两天就会烟消云散;他是想未来的日子,而且像往常那样,想得很美。归根结底,在他看来,恢复幸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阻碍。有的时候,一切都仿佛不可能了;然而在另一些时候,一切又好像容易了;这会儿,冉阿让就觉得什么都顺心。一般来说,倒霉一阵,就会时来运转,如同黑夜过后便是白天,这种更替反差的法则乃大自然的本质,浅薄的人称之为对称。冉阿让避居到这条宁静的街巷,就渐渐摆脱近来困扰他的种种事件,正因为见到了一片黑暗,他才开始望见一点蓝天。安然无事就离开了普吕梅街,这已经是顺利地跨出一步。

也许应该再明智一点,到国外去,到伦敦去,哪怕只逗留几个月。去就去吧,只要有珂赛特在身边,留在法国还是去英国,又有什么关系呢?珂赛特就是他的家园。有了珂赛特,他的幸福就足够了;然而有他,珂赛特不见得足以幸福,这种念头,从前令他焦灼失眠,现在甚至没有在他头脑里闪现。他的忧心惨痛全已过去,现在完全知足常乐了,他觉得珂赛特既然留在他身边,也应该如此;一般人看问题都会产生这种印象。他心里盘算好了,同珂赛特一道去英国容易得很,他在梦想的前景中看到,无论到哪儿,他的幸福都会重新实现。

他缓步走来走去,目光忽然落到一样奇怪的东西上。

他看见对面橱上前倾的镜子里,清晰地映现几行字:“我心爱的,唉!我父亲要同我立刻动身。今天晚上,我们要住到武人街七号。再过一周,我们就去英国。——珂赛特 6月4日”

冉阿让惊呆了,戛然止步。

珂赛特到达这里的时候,就随手将吸墨纸丢在橱上的镜子前,心中正愁肠百结,就把它忘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吸墨纸摊开了,正巧翻在她昨天写信用的那一页,信是交给路过普吕梅街的那个“青工”送去了,而几行字却印在吸墨纸上。

镜子又把字迹映现出来。

这就产生了几何上所谓的对称图像,印在吸墨纸上的反字,在镜子里又正过来,恢复原形了。这样一来,冉阿让就看到昨天珂赛特写给马吕斯的信。

这事又简单,又给人以致命的打击。

冉阿让走近镜子,又看了那几行字,却不相信这是真的,看上去就好像是闪电光中显现的,是一种幻视。然而这不可能,也根本不是幻觉。

辨识越来越真切了,他看着珂赛特的吸墨纸,又恢复了真实感。他拿起吸墨纸,说道:原来是这上面的。他焦躁不安地查看吸墨纸上的反体字迹,觉得既笨拙又怪异,毫无意义,于是心中暗道:这什么也说明不了,根本不是文字。他长出了一口气,一时感到无比宽慰。在极为险恶的时刻,谁没有过这种愚蠢的喜悦呢?只要幻想还没有完全破灭,灵魂就不会向绝望投降。

他拿着吸墨纸左看右看,一副傻乎乎的高兴样子,想到自己上了幻觉的当,简直要笑起来。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到镜子上,便又看到了幻象,几行字映现出来,再清晰不过了。这回可不是幻觉了。一错再错的幻象,就是一种现实了,是触摸得到的,是由镜子复原的书写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让踉跄一下,吸墨纸从手中掉落,身子一下便瘫倒在橱边的旧扶手椅上,脑袋耷拉下去,眼睛怔忡失神了。他心想,这是明摆着的事,人世的光明永远消失了,珂赛特给一个人写了这些话。这时,他听见自己的灵魂又变得凶猛,在黑暗中发出沉雷般的吼声。快去夺回落入狮笼的爱犬!

事情真是又怪异又可悲,这时候,马吕斯还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而偶然的机缘却阴差阳错,将信先传给冉阿让了。

到现在为止,冉阿让经住了考验。他一直接受各种各样可怕的试探;厄运对他也无所不用其极,而残暴的命运以社会的各种制裁和偏见为武器,向他这个目标猛烈进攻。然而,在任何逆境面前,他也没有退却,没有屈服。必要的时候,各种极端的迫害,他都容忍了,连重新赢得的人格不可侵犯性也牺牲了,连自由也放弃了,甚至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什么都丧失了,什么都忍受了,一直清心寡欲,舍己为人;有时真让人相信他忘我到了殉道者的程度。他的良心罹难重重,经受千锤百炼,仿佛变得坚不可摧了。然而此刻,有人若是洞察他的良心,就不能不看出这良心在削弱。

这是因为命运长期拷问他所施加的各种酷刑,这一次才是最可怕的。还从来没有来得这样紧的刑枷。他感到最深挚的情感全被神秘地搅动了,他感到一种撕肝裂胆的异样剧痛。唉,说穿了,人生最严峻的考验,无与伦比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

可怜的老冉阿让爱珂赛特,无非像父亲爱女儿那样,不过,前边指出过,他孤身生活,就把各种类型的爱引入这种父爱中。他把珂赛特当作女儿来爱,也当作母亲来爱,还当作妹妹来爱;而且,由于他一生既没有情人,也没有娶妻,而人的天性又像个不肯接受兑付证书的债权人,这种情感最难割舍,也掺杂到其他情感中;这种情感又朦胧,又无知,因其盲目性而纯洁,无意识的,天真、高尚而神圣,说是情感更像本能,说是本能更像吸引,难以捉摸又无影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确切地说,这种爱在他对珂赛特的无限温情中,好比大山中的金矿脉,未经开采,深藏在黑暗中。

请读者回想一下我们曾指出过的这种心态。他们绝不可能结合,连灵魂的结合也不可能,然而毫无疑问,他们的命运已然结合了。除了珂赛特,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冉阿让一生也没有体验过什么是爱。热恋与爱情更迭嬗变,人过五旬,如树木入冬,叶子由嫩绿转为暗绿,这是人所共见的;可是冉阿让却没有经历这种嬗变。总而言之,我们也一再强调,这颗心的整个聚合,这个整体,是高尚品德的结晶,最终把冉阿让变成珂赛特的父亲。奇特的父亲,是由冉阿让身上体现的祖父、儿子、兄弟和丈夫熔铸而成的;这种父爱中甚至包含母爱,这个父亲爱珂赛特,并且崇拜她,他把这孩子视为光明,视为寄身之所,视为家庭,视为祖国,视为天堂。

因此,他一看到大势已去,珂赛特要脱离,从他手中溜走,要逃避,他一看到这已成烟云,已成流水,这种令人心碎的明显事实一摆在他眼前: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终身另有所托;她已另有所爱,而我只是个父亲,对她来说不存在了。他再也无可怀疑,心里叨咕:她就要离开我,远走高飞了!于是,他的痛苦超过了极限,他全部付出之后,却落到这种下场!怎么,最后一场空!因此,正如我们刚才讲的,他的心奋起抗争,从头到脚一阵颤抖。一直到头发根他都感到自私心理的大觉醒:在这个人的深渊,自我吼叫起来。

心灵崩溃是常有的事,绝望的念头一旦确信无疑,潜入人心,势必排除并摧毁往往构成人本体的一些要素。痛苦一旦到极限,良心的所有力量就溃不成军了。这是难以避免的劫数。经历这样的劫数,还能保持本色,坚守天职,这种人可以说寥寥无几。痛苦过了头,最坚定的信念也要迷惑。冉阿让又拿起吸墨纸,再次确认这一事实。他身子前倾,眼睛直瞪瞪的,仿佛被这不容置疑的几行字压垮了;显然他的内心乌云翻滚,看来他的灵魂世界完全崩溃了。

他通过幻想的放大镜,审视泄露的文字,那神态又平静又可怕,须知人平静到了雕像那样冷峻的程度,就特别骇人了。

他衡量命运在他毫无觉察时跨出惊人的这一步,又想起去年夏天来得怪也排除得怪的疑惧,现在又看到峭壁绝谷,还是原来的峭壁绝谷,只不过这次冉阿让不再是濒临峭壁,而是坠入绝谷了。

这种情况前所未闻,又令人心碎,他还毫无觉察就掉下去了,他生活的光明完全消失,而他原以为能永远见到太阳呢。

他的本能毫不迟疑。他把一些场景、一些日期、珂赛特脸色红白的几次变化,都联系起来看,于是心中暗道:就是他。绝望之心的猜测,是百发百中的一种神弓。他一下便猜中了马吕斯。当然,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立刻确定了这个人。他无情地搜索记忆,清晰地看见卢森堡公园里那个游荡的陌生人,那个拈花惹草的可恶家伙,那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哥儿,那个蠢货,那个无赖,因为,走过来对着父亲身边的爱女挤眉弄眼,就是无赖的行为。

冉阿让是个脱胎换骨的人,他曾苦修自己的灵魂,竭力将整个一生、整个苦难和整个不幸,化为一颗爱心,现在明白这事背后全是那青年在作祟,他再反视内心,就看见一个鬼怪:仇恨。

巨痛深悲能将人压垮,令人绝望轻生。这种痛苦一旦侵入内心,人就感到有什么东西退出了。青少年时遭遇痛苦,只是悲伤,老人再遭遇,就极为凶险了。唉!一个人血还是热的,头发还乌黑,脑袋还挺立在肩头,犹如火炬的火焰,而命运的厚簿才刚翻过几页,心还充满爱的渴望,还有要引起共鸣的跳动,一个人还有充分时间弥补过失,满目所见,还尽是女人,尽是笑脸,还是整个未来、无限远景,就在生命力还十分旺盛的时候,如果绝望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岁月流逝,人到了凄凉晚景,暮昏中已望见初跃的坟墓之星,又该如何呢?

冉阿让正这样凝思,忽见都圣走进来,他便站起身,问道:“在哪一带?您知道吗?”

都圣愣住了,只能反问一句:“什么事啊?”

“刚才您不是跟我说过打起来了吗?”

“哦!对,先生,”都圣回答,“是圣梅里教堂那一带。”

有时,我们不知不觉中有一种机械的冲动,那正是来自最幽深的思想。毫无疑问,冉阿让几乎没有意识到,他正是由于这种冲动,五分钟之后就上了街。

他光着头,坐在楼房门口的护墙石上,仿佛在侧耳倾听。

夜幕降临了。

二 流浪儿敌视路灯

他这样待了多长时间?这种冥思苦索的浪涛如何起伏激荡?他还能重新站起来吗?他就这样屈服了吗?他被压得骨断筋折了吗?他还能挺立起来,在良心上找个实处立足吗?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街上空荡荡的,几个惶惶不安的市民赶路回家,也没有注意他。在危难的时刻,都各顾各的。路灯管理工像往常一样,前来点亮正对着七号门的路灯之后便走了。此刻,谁要是在这黝黯中观察冉阿让,就会觉得他不像个活人。他坐在大门旁的护墙石上,一动不动,真像个冻成冰的鬼魂。人在绝望中,往往凝固僵硬了。远处传来警钟和隐约的风暴似的喧嚣。在长鸣的警钟的鼓噪紊乱交混中,圣保罗教堂打响了报时钟,庄重从容地敲了十一下,因为,警钟是人,时钟是上帝。冉阿让僵坐不动,丝毫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菜市场那边突然响起一阵枪声,继而又是一阵枪声,比头一阵更猛烈;那大概是进攻麻厂街街垒,前面我们已经看到那是如何吓退马吕斯的。这两阵射击,由惊愕的夜空扬声,显得格外激烈,冉阿让猛然一抖,霍地站起身,转向枪声的方向,随即又坐到护墙石上,叉起手臂,脑袋又慢慢垂到胸前。

他又继续同自己的凶险对话。

他忽然抬起眼睛,街上有行人,他听见附近有脚步声,便借着路灯光亮,朝通向档案馆的一边街道望去,看见一张灰白脸的快活少年。

伽弗洛什走进了武人街。

伽弗洛什扬着头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明明看见了冉阿让,却视若未见。

伽弗洛什扬头寻找半晌,又低头寻找;他踮起脚,去摸楼下临街的门窗;门窗全关着,插好锁上了。试了五六座这样森严壁垒的楼房门脸之后,那孩子耸了耸肩,自言自语冒出一句话:“没错呀!”

接着他又往上瞧。

若在前一阵工夫,冉阿让处于那种心境,对谁也不会搭理,可是现在他却按捺不住,主动同那孩子搭话。

“小不点儿,你怎么啦?”他问道。

“我饿啦。”伽弗洛什干脆地回答。他又回敬一句:“您才是小不点儿。”

冉阿让摸坎肩的兜儿,掏出一枚五法郎银币。

伽弗洛什就像一只鹊鸽,从一个动作过渡到另一个动作极快,他已经拾起一个石块。他早就瞟上路灯了。

“咦!”他说道,“你们这儿还点着路灯,朋友们,这可违反规定,不遵守秩序,给我砸烂。”

他投出石块,咔嚓一声,路灯玻璃哗啦掉下来,躲在对面楼里的窗帘后面的一些市民,闻声惊呼:“又是九三年啦!”

路灯猛一摇晃,随即熄灭。街道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就得这样,老街道,”伽弗洛什说,“戴上你的睡帽。”

然后,他又转向冉阿让:“街那头的那座大楼,你们叫什么啦?叫档案馆,不是吗?那些大个头儿的石柱子,弄巴弄巴,堆个街垒倒不赖。”

冉阿让走到伽弗洛什跟前。

“可怜的孩子,他饿了。”他嘟囔道,仿佛自言自语。

他将面值一百苏的银币塞到孩子手里。

伽弗洛什觉得这枚铜板个头真大,不免惊奇,便仰起鼻子,在黑暗中瞧了瞧,见这大铜钱白光闪闪,认出是听人说过的五法郎银币,早就想见识见识,非常高兴能拿一枚仔细看看。他说道:“欣赏欣赏老虎。”

他赏玩一会儿,然后转身,将钱递给冉阿让,庄严地对他说:“老板,我还是喜欢砸路灯,这只猛兽您收回去,谁也休想腐蚀我。这家伙有五只爪子,可是休想抓破我一点儿皮。”

“你有母亲吗?”冉阿让问道。

伽弗洛什回答:“也许比您的多呢。”

“那好,”冉阿让又说,“这钱留给你母亲吧。”

伽弗洛什心受感动,况且他刚注意到,跟他说话这人没戴帽子,这就增加了对他的信任感。

“真的,”他说道,“不是为了阻止我砸路灯吧?”

“你爱砸什么砸什么。”

“您真是个好人。”伽弗洛什说道。

于是,他将五法郎的银币塞进兜里。

他的信任感增加了,就又问了一句:“您住在这条街吗?”

“是啊,问这干吗?”

“您能告诉我七号吗?”

“找七号干什么?”

说到这里,孩子住口了,担心话已经说多了,手指用力插进头发里,只回答一句:“哦!不干什么。”

冉阿让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人惶恐不安时,往往有这种清醒头脑。他对孩子说:“我正等一封信,是派你给送来的吧?”

“您?”伽弗洛什说,“您又不是女人。”

“信是给珂赛特小姐的,对不对?”

“珂赛特?”伽弗洛什嘟囔道,“对,我想是这个怪名字。”

“那好,”冉阿让又说,“信要由我转交。给我吧。”

“要是这样,您就该知道,我是街垒派来的。”

“当然知道。”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将小手插进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纸。

他随即又行了个军礼。

“向这信件致敬,”他说,“这是由临时政府发出的。”

“给我吧。”冉阿让说。

伽弗洛什将那张纸高高举过头顶。

“您不要以为这是一封情书。这是写给一个女子的,但也是写给人民的。我们那些人,正在战斗,我们尊重女性。我们那儿不像上流社会:上流社会的狮子总把小母鸡赠给骆驼。”

“给我吧。”

“不错,”伽弗洛什继续说,“您看样子像个好人。”

“快点给我。”

他这才把信交给冉阿让。

“您要赶快送去,啥赛先生,因为,珂赛特小姐正等着呢。”

伽弗洛什造出这个词儿,心中好不得意。

冉阿让又问了一句:“回信要送到圣梅里吗?”

“您这是要做什么糕点,”伽弗洛什嚷道,“要做俗称的傻帽蛋糕。这封信是从麻厂街街垒送来的,我还要回那儿去。晚安,公民。”

伽弗洛什说罢,就扬长而去,说得形象些,他就像出笼的小鸟,又朝他原来的地方飞去。他又钻进黑暗中,就好像一颗疾飞的子弹,把黑暗打出个洞,武人街复归寂静冷清。眨眼工夫,这个身披阴影和梦幻的怪孩子,就隐没在这一排排黝黑楼房之间的迷雾中,好似一股黑烟融入黑暗里,真让人以为他化为乌有了,不料几分钟之后,又是咔嚓一声,路灯玻璃哗啦落地破碎的声响,忽又把气愤的市民惊醒:那是伽弗洛什经过茅屋街。

三 在珂赛特和都圣睡梦之时

冉阿让拿着马吕斯的信回家。

他摸黑上楼,庆幸周围一片黑暗,犹如抓获猎物的猫头鹰;他开门关门极轻,谛听是否有动静,根据整个情况判断,珂赛特和都圣睡着了,便用福马德打火机打火,但是手抖得厉害,往打火机瓶里插三四根火柴,才算打出一点火星,实在是做贼心虚。蜡烛终于点亮了,他双肘支在桌子上,展读这封信。

人特别激动的时候,是读不下信的,而是攥在手里,像对待牺牲品一样,紧紧按住,用力揉搓,出于狂怒或狂喜,指甲都抠进去了,而且一眼就冲到末尾,再跳到开头;注意力也会发高烧,大致明白,主要的内容能抓住个大概,往往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在马吕斯给珂赛特的信中,冉阿让只看见这两句话:“……我决意一死。等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到你身边。”

他面对这两行字,一时眼花缭乱,仿佛被内心情绪的剧变压垮了;他惊喜交集,完全陶醉,注视着马吕斯的信,眼前出现仇人毙命的灿烂景象。

他高兴得在内心狂呼一声。——这下子,事情了结了。结局来得真快,当初真不敢这样期望。他命运中的克星消失了。这克星是自己离去的,是心甘情愿、自动离去的,而他,冉阿让,根本没插手,“这个人”要死了,而这中间没有他一点过错。也许他已经一命呜呼了——想到此处,他那发烧的头脑计算一下——不行。他还没有死。写这封信,显然是让珂赛特明天早晨看的;从十一点到午夜之间,听见那两阵枪声之后,再也没有发生任何情况;等到天亮,街垒才会受到猛攻;不过无所谓,既然“这个人”参加了这场战争,他就完了,就绞进齿轮里了——冉阿让感到解脱了,又能重新单独和珂赛特一起生活了。竞争已然停止。未来又重新开始。他只要把这封信揣在自己兜里,珂赛特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只要听其自然,事情就解决了。这个人死命难逃,如果现在还没有死,他迟早总要死掉,多幸福啊!”

他在内心讲了这番话,神色却黯然了。

既而,他下楼叫醒门房。

约莫一小时之后,冉阿让换上全套国民卫队制服,携带武器出门了。门房不难在附近给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上了子弹的步枪,一个装满子弹的弹盒。他朝菜市场方向走去。

四 伽弗洛什的过度热忱

这工夫,伽弗洛什又有一次险遇。

伽弗洛什走到茅屋街,一丝不苟地用石块砸烂路灯之后,就踏上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连只“猫”都不见,觉得时机不错,可以把他会的那支歌全套唱出来。他的脚步并没有放慢,反而伴着歌声加快了。他沿着酣睡或吓坏了的住房,一路插下这些煽动性的歌段:

榆林小鸟在咒骂,

硬说昨天阿达拉,

私奔跟个俄国佬。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友彼罗紧呱嗒,

因为那天小米拉,

唤我用劲把窗敲,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恶毒女人甜嘴巴,

施毒让我中魔法,

奥菲拉[蒂厄·奥菲拉(1787—1053),毒物学家。]也要灌倒。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爱情爱和吵架,

阿涅丝和帕梅拉,

莉丝煽我把手烧。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从前我见披头纱,

苏赛特和泽依拉,

我的灵魂纱纹绕。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阴影中爱放光华,

给洛拉戴玫瑰花,

我入情网劫难逃。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对镜穿衣小雅娜,

一天我心飞走啦!

想必雅娜你得到。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晚上四组欢舞罢,

我就指着丝泰拉,

对星星说:瞧一瞧。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伽弗洛什边唱边即兴表演,手势为叠句的支点。他那张脸赛似脸谱库,变化无穷,比大风中飘动的床单破洞,还要扭曲痉挛并变幻莫测。可惜只有他一个人,又是黑夜,既看不见也无人看见,这样精彩的表演全部埋没了。

他猛地停住。

“浪漫曲暂停。”他说了一句。

他那双猫眼睛瞧见一个大门洞里,有绘画上所说的一幅人物画,即一个人和一个静物:静物是一辆手推车,人是躺在车里睡觉的一个奥弗涅人。

车把着地,奥弗涅人的头枕着车挡板,他的身体随着倾斜的车身蜷曲着,双脚接触地面。

伽弗洛什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人可能是这一带送货的,既贪酒又贪睡。

“嘿,”伽弗洛什心想,“夏天夜晚就是有好处。这不,奥弗涅人在车上睡着了。让我来把小车送给共和国,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

他的头脑豁然开朗,有了这样的主张:“这辆推车弄到我们街垒上,那才带劲呢。”

奥弗涅人鼾声不断。

伽弗洛什轻手轻脚,从后面拉车,从前面拉人,即拉奥弗涅人的双脚;过了一分钟,奥弗涅人便安安稳稳躺在街道上了。

小推车解放出来了。

伽弗洛什有个习惯,什么东西都总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他伸手摸一个兜儿,掏出一张纸片和一截从木工那儿偷来的红铅笔头。

他写道:法兰西共和国收到你的推车一辆。他还签上名字:伽弗洛什。他写完,见奥弗涅人一直打鼾,就把纸片塞进他丝绒坎肩的兜里,双手抓起车把,推着车朝菜市场方向飞跑,胜利凯旋的喧闹声响彻一路。

这样干颇为冒险。伽弗洛什没有想到,王家印刷局那儿有一个哨所,正由城郊国民卫队驻守。那一小队人被吵得渐渐醒来,有几个人还从行军床上抬起头来。两盏路灯接连给砸烂,以及怪吼怪叫唱的这支歌,确实有些过分了;须知这几条街的居民全都胆小怕事,太阳一落就想睡觉,早早就用罩子熄灭蜡烛,可是,这个流浪儿像钻进玻璃瓶里的苍蝇,在这平静的街区吵闹有一个小时了,城郊国民卫队中士侧耳倾听,还在等待,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小推车咕隆隆狂响,叫人忍无可忍了,中士决定出去侦察一下。

“他们有一大帮人!”他说道,“咱们悄悄过去。”

显然,无政府主义的九头蛇妖出洞了,来到这个街区兴妖作怪。

中士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出哨所。

伽弗洛什推着小车,正要走出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突然迎面碰到一身军装、一顶军帽、一支翎毛和一支步枪。他这是第二次猛地停住。

“咦,”他说道,“是他呀。晚上好,公共秩序。”

伽弗洛什的惊慌时间很短,很快就化解了。

“上哪儿去,小流氓?”中士喝道。

“公民,”伽弗洛什回敬道,“我还没叫您资产者呢。您为什么要侮辱我?”

“上哪儿去,小坏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说道,“您昨天也许是个聪明人,可是今天早晨让人给撤职了。”

“我问您上哪儿去,小无赖?”

伽弗洛什又回敬道:“您讲话真文雅。的确,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您应当把头发全卖掉,每根一百法郎,总还能赚五百法郎呢。”

“上哪儿去?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强盗?”

伽弗洛什又答道:“这话可就有点下流了。再给您喂奶的时候,得把您的嘴巴擦干净些。”

中士端起刺刀。

“到底说不说,上哪儿去,恶棍?”

“我的将军,”伽弗洛什说道,“我去请大夫,给我的老婆接生。”

“操家伙!”中士喊道。

用坏事的东西解救自己,这才是能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就认清了整个形势,是小车招来麻烦,还要用小车保护自己。

那中士正要扑向伽弗洛什,不料小车用力一送,就变成炮弹,直冲过去,正撞着中士的肚子,把他撞个仰面朝天,摔在水沟里,步枪的子弹也打飞了。

哨所的卫队员听见中士的喊声,乱哄哄地涌出来,跟着第一枪也都胡乱射击,然后装上子弹再射击。

这种捉迷藏游戏似的射击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击毙了几块窗玻璃。

这工夫,伽弗洛什往后狂跑,跑出去五六条街才停下,坐到红孩街拐角的护墙石上喘口气。

他侧耳细听。

他喘息一阵之后,转身朝着枪声密集的地方,左手抬到鼻子的高度,往前投三次,右手同时拍后脑勺。巴黎流浪儿这种极端的举动,集中表达了法兰西式的嘲讽,而且流传了半个世纪,显然卓有成效。

一个苦恼的念头,突然搅扰了这种兴致。

“好嘛,”他嘟囔道,“我只顾在这儿笑,笑得直不起来腰,只顾自己开心,却不想一想耽误了路程,还得绕个弯子。但愿我能及时赶回街垒!”

说罢,他又拔腿跑起来。

他边跑边说:“嗯,刚才我唱到哪段了呢?”他又接着唱那支歌,同时飞快钻进街巷里,歌声在黑暗中越来越淡远了。

巴士底还没拿下,

我找官兵和警察,

制止他们胡乱闹。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九木柱戏谁玩耍?

大球一滚谁不怕,

旧世界呀全垮掉。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卢浮宫里帝王家,

百姓举杖一通打,

一命呜呼旧王朝。

美丽姑娘走啥遭,

隆啦啦。

王宫铁栅连根拔,

查理十世害了怕,

那天仓皇赶紧逃。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哨所一役还颇有战功:占领了一辆小推车,俘获了那个醉汉。头一件没收充公,另一个后来送上军事法庭,当作同谋犯审讯。审判这种案件,检察机构总是不知疲倦,热忱地保卫社会。

伽弗洛什的这次险遇,在神庙街区传为佳话,而且在沼泽区的老朽资产阶级的记忆中,也是最骇人听闻的一件大案:夜袭王家印刷局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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