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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不眠之夜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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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833年2月16日 1833年2月16日的夜晚是降福之夜。夜色上空天堂打开了。这是马吕斯和珂赛特的新婚之夜。 这是兴高采烈的一天。 这并非外公所梦想的蓝色佳节,既不是有一大群小天使和小爱神在新婚夫妇头上飞旋的仙境,也不是能装饰在门楣上的那种婚礼的图景,而是一次又甜美又欢乐的婚礼。 1833年那时结婚,仪式和今天的不同。法国还没有向英国借鉴抢妻的那种雅人深致:新婚夫妇一出教堂就逃匿,怀着幸福的羞惭躲藏起来,以破产者的行径表达《雅歌》中的那种狂喜。那时大家还不懂得,将自己的天堂放在驿车上颠簸,让咯吱咯噔的声响频频打断自己的神秘,把乡村客栈的床当作婚床,将自己一生最神圣的记忆留在按夜计费的普通客房里,并同跟驿车的车夫和客栈女招待的交谈相混杂,这一切该有多么贞洁,多么美妙,又多有雅趣。 在我们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市长及其绶带、神甫及其祭披、法律和上帝,都已经不够了,还要补充上龙朱莫驿站的车夫:上身穿红翻袖口、铃铛纽扣的蓝外套,饰着金属片的臂章,下身穿一条绿色皮裤,咒骂着马尾扎起的诺曼底种马,总之假饰带、漆布帽子、扑粉的粗头发、大马鞭和大皮靴。法兰西的文雅,还没有推进到英国贵族的那种程度:等新婚夫妇登上驿车,后跟磨损的拖鞋和旧鞋,便像雨点似的砸在他们头上,以纪念丘吉尔[约翰·丘吉尔(1650—1722),马尔勃路格公爵,英国将军。],后来他又叫马尔勃路格或马尔布路克,婚礼那天,姑妈用怒火给他带福运。旧鞋和破拖鞋还没有投入到我们的婚礼中;不过别着急,高雅的趣味总要继续扩展,将来必有那一天。 从1833年回溯一百年,那时结婚可不疲于奔命。 说来也怪,大家还能想象出来,那时代举行婚礼,既是私人的喜事,也是社会的节庆,大家族的喜宴无损于小家庭的隆重,欢乐即使过分,只要是正当的,就绝不会妨害幸福;总而言之,两个人的命运在家族里开始结合,从而产生一个家庭,而且,新房从此证明二人结为夫妻,这一切都是可敬而有益的。 他们在家中结婚并不感到羞耻。 因此,还按照现已过时的方式,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举行婚礼。 结婚虽是极为自然又极为普通的事,可是要张贴布告,办理结婚证,要跑市政厅,还要去教堂,总不免费些周折,在2月16日之前无论如何准备不好。 16日碰巧是星期二,封斋节的前一天;我们指出这一细节,纯粹是力求准确。大家都犹豫不决、顾虑重重,尤以吉诺曼姨妈为甚。 “封斋节前的星期二!”老外公高声说,“棒极了。”有一句谚语说:封斋节前成了亲,儿女没有不孝心。 “就这么办,定在16日!你呢,马吕斯,你还想延期吗?” “当然不想啦!”热恋中的人回答。 “那就结婚吧。”老外公说道。 就这样,婚礼在16日举行,尽管那还是狂欢的日子,那天下雨了,不过,一对新人总能看到贺喜的一角蓝天,至于天地万物都在雨伞之下,也就无所谓了。 婚礼前夕,冉阿让当着吉诺曼先生的面,将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交给马吕斯。 夫妻实行财产共有制,这样,婚书也就非常简单了。 从此以后,冉阿让就用不着都圣了,珂赛特便接收过来,把她提升为贴身女仆。 在吉诺曼家中,还给冉阿让辟出了间漂亮的卧室,特意为他布置好了。珂赛特则央求他:“爸,我求求您了。”恳切的语气万难拒绝,差不多使他答应搬到一起来住了。 婚期的前几天,冉阿让出一点事,右手拇指被砸伤了。伤得并不严重,他不让别人照顾,自己包扎,也不让人看伤处,连珂赛特也不例外。伤虽不重,但是手要缠上绷带,手臂要吊着,这样他就不能签字了。吉诺曼先生是代理监护人,便代替他行事。 我们带领读者既不去市政厅,也不去教堂。跟随一对情侣去那种地方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一看见新郎的翻领饰孔插上一束花,便习惯扭头不观赏这出戏了。我们只是略提一句,从受难会修女街去圣保罗教堂的途中碰到的一个情况,而参加婚礼的人并没有瞧见。 当时,圣路易街北口正在翻修,从王宫花园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礼的彩车不能直接驶往圣保罗教堂,必须改道,最简单的就是从大马路绕过去。宾客中有人提醒说,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可能会堵车。 “为什么?”吉诺曼先生问道。 “因为有假面游行队伍。” “那好极了,”外祖父说道,“就从那儿走。这两个青年一结婚,就要进入严肃的生活,让他们瞧瞧假面的场景,好有个思想准备。”他们就走大马路。第一辆婚礼彩车坐着珂赛特和吉诺曼姨妈、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按照习俗,马吕斯还同未婚妻分开,只乘坐第二辆车。婚礼的车队从受难会修女街驶出,就加入那车水马龙的队列:队列从马德兰教堂到巴士底广场,又从巴士底广场到马德兰教堂,连成没头没尾的长链。 大马路上全是戴假面具的人,不时下雨也驱不散那些滑稽人物、小丑和傻瓜形象。在这1833年冬季的舒畅气氛中,巴黎乔装成了威尼斯。那种狂欢节如今已见不到了。狂欢节扩展到整个生活,也就没有狂欢节了。 大马路两侧挤满了行人,居民也都在窗口看热闹。剧院柱廊的平台上满是观众。除了观赏各种各样的假面具,还观看封斋节前狂欢节的特有的车队,就像在龙尚那样,车辆形形色色,有出租马车、市民轻便马车、大篷车、带篷的两轮小车、单驾双轮车,等等,列队行驶,秩序井然,一辆辆相连接,严格遵守交通法规,仿佛行进在铁轨上。列队车辆上的人,无不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络绎不绝的车辆形成方向相反的两条平行线,由警察控制在大马路两侧偏道,不让这两条车流遇到一点阻遏,保持一条流向下游,一条流向上游;一条流向昂丹大街,一条流向圣安托万城郊大街。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带有徽章的车辆、外国使节的车辆,则可以在大马路中央自由往来。还有欢快的彩车队,尤其是肥牛车,也有这种特权。英国也挥响马鞭投入巴黎的欢乐;西摩勋爵乘坐一辆有贱民绰号的旅行车,招摇过市。 保安队像一群牧羊犬,沿着这两行车流来回奔跑。队列里有正派人家的大轿车,坐满了姨婆和祖母,车门站着肤色鲜艳的化了妆的儿童,七岁的男小丑、六岁的女小丑,小家伙特别喜人,他们感到正式参加了公众的欢乐,深深意识到他们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严,便像政府官员那样一副严肃相。 游行的车队不时在某处堵塞了,侧道的一列就得停下,等疙瘩解开再运行;一辆车受阻,就足以使全线瘫痪。排除障碍再继续行进。 婚礼的车队沿大马路的右侧队列,驶向巴士底广场,行进到白菜桥街时停了片刻。而对面朝马德兰教堂行进的车队,几乎也同时停下来,其中有一辆车满载戴假面具的人。 那种车辆,更确切地说,那种装满假面具的大车,巴黎人相当熟悉。如果哪年封斋节前狂欢节或封斋节的狂欢日[封斋节又称四旬斋。封斋节前的星期二为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第三周的星期四为狂欢日。],不见那种车辆,大家就会以为在搞什么鬼,就议论说:“这里边有什么名堂。很可能内阁要换人了。”那辆车装了一大堆老丑角、滑稽丑角和女仆角色,在行人的头上颠簸,看上去奇形怪状、丑态百出,从土耳其人到野人,有搀扶侯爵夫人的大力士、能使拉伯雷捂上耳朵的满口粗话的泼妇,也有能让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约前446—前385),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有“喜剧之父”之称,是雅典公民。同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有交往。]垂下眼帘的母老虎,麻丝做的假发、玫瑰色的汗衫、讲究的帽子、扮鬼脸的眼镜、戴个戏蝶的滑稽丑三角帽,他们冲着行人怪叫,双拳撑在大胯上,袒露双肩,戴着假面具,摆出肆无忌惮的姿态,显得那么厚颜无耻,真是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丑类,由头戴花冠的车夫拉着示众。车上就是这样一群东西。 希腊需要泰斯庇斯[泰斯庇斯(约公元前6世纪),希腊诗人,相传他开创悲剧,以大车为舞台巡回演出。]大戏车,法国则需要瓦德[瓦德(1720—1757),法国戏剧和滑稽歌剧作家。]的出租马车。 什么都可以拿来滑稽地模仿,甚至模仿滑稽的模仿。农神节这种古代美的滑稽相,越扩越大而终于演变成为封斋节前的星期二。酒神节,古代的酒神头戴葡萄藤冠,沐浴在阳光下,袒露神奇的半截身子和大理石般的双乳,如今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身穿北方湿漉漉的破衣衫,最后就改名叫狂欢节假面人了。 假面人车这种传统,始于最古的王朝时代。路易十一拨给宫廷大法官的费用“二十苏图尔币,租用三辆车,戴假面人上街”,如今,这帮喧闹的人一般乘坐老式双轮公共马车,挤在上层车厢里,也有乱哄哄的一伙人挤在四轮公共马车上,将车篷放下,六人座席挤二十多人。有的在车椅上,有的在折叠加座上,还有的在放下的车篷侧面和辕木上,甚至还骑在马车的灯笼上。有站立的、卧倒的、坐下的、蹲着的、吊着腿的。女人则坐在男人的膝上。那伙狂人攒动的头叠成的金字塔,从远处就能望见。这种满载假面人的车辆,在车水马龙中间是欢腾的高山。等到科莱、帕纳尔和皮龙[科莱(1709—1783),法国戏剧作家;帕纳尔(1674—1765),法国民谣和戏剧作家;皮龙(1689—1773),法国民谣和滑稽歌剧作家。]一出世,黑话就满天飞了。车上的假面小丑,向老百姓满口喷出一套套粗话。这辆公共马车载人过多,看上去特别庞大,带有一种征服的气势。车前沸反盈天,车后一片混乱,车上叫骂、吊嗓子、呼号、狂笑、高兴得前仰后合:快乐在咆哮,讽刺在喷火,欢快的情绪展示出来,像展开的一块大红布;两个瘦长干瘪的女人演一出闹剧,演到了高潮,这是满载欢笑的胜利战车。 然而,这种笑实在厚颜无耻,算不上爽快;这种笑也实在可疑,显然肩负一种使命,要向巴黎人证明这是狂欢节。 这种粗俗下流的车辆,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黑暗,也能引起哲学家深思。这其中有执政的意味,能触摸到公职人员和公娼的神秘的相似。 种种卑劣丑恶拼凑起一个欢乐的整体,堕落和无耻相加用来诱惑民众,为卖淫充当广告的大肆侦察既凌辱又愉悦众人,而群众也爱看四轮大马车载着一堆活妖怪驶过,爱看那堆妖怪穿着饰了金箔的破衣烂衫,半污秽半闪光,又号叫又歌唱,并为各种羞耻合成的胜利而热烈鼓掌;如果警察不让这二十颗头的欢乐蛇妖在人群游弋,那么群众就认为算不上节庆。这处情况固然可悲,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车车饰着彩带和鲜花的污秽,受到公众笑声的辱骂和宽恕。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一些不健康的节庆活动,引导民众堕落为群氓无赖,而群氓同暴君一样,都需要小丑。国王有罗克洛尔,民众有帕亚斯滑稽小丑。巴黎每当丧失卓越大都市的身份,就沦落为疯狂的大城。在这里,狂欢节是政治的组成部分。应当承认,巴黎心甘情愿让无耻的东西大肆表演。它只向大师要求一件事——如果它有大师的话:“替我给这污泥涂脂抹粉吧。”罗马也有同样的习性,专门喜爱尼禄。尼禄是运送丑类的巨人。 刚才提到的那辆大轿车,满载着奇形怪状的假面男女,停在大马路的左偏道,当时婚礼车队正巧停在右侧偏道。假面人的大车隔着大马路,瞧见了新娘的彩车。 “咦!”一个假面人说,“办喜事。” “假喜事,”另一个接口说,“我们才是办喜事。” 隔得太远,没法招呼婚礼的车队,又怕警察干预,两个假面人就观望别处了。 过了一会儿,一车假面人就忙乱起来,众人开始喝倒彩,这是向假面人表示的亲热。刚才对话的两个假面人就和同伴一起回击,搜集菜市场的全部枪弹,对付众口的猛攻还嫌火力不足。假面人和公众之间你来我往,用隐语、黑话激烈交火。 这时,同车的另外两个假面人—— 一个是老家伙,鼻子奇大,黑胡子特别浓密,模样像个西班牙人;另一个是干瘦的小丫头,戴着半截面具,一副骂街的小泼妇的样子,他们二人也注意到了婚礼彩车,就在同伴和行人对骂时,他们则低声交谈。 他们的窃窃私语淹没在喧嚣声中。几场阵雨将这辆敞篷车淋透了,2月的风又不温暖,袒胸露怀的小泼妇浑身颤抖,一边笑一边咳嗽。 这就是他们的对话: “咳!” “什么呀,达龙[达龙,父亲。——原注]?” “你看见那老家伙了吗?” “哪个老家伙?” “就那儿,在婚礼的头辆车上,靠我们这边。” “那个扎黑领带,吊着手臂的?” “对。” “怎么啦?” “我肯定认识他。” “嗯!” “我若是不认识这个庞丹佬[这句原是黑话,雨果有注。“庞丹佬”即巴黎人。],就让人割我的脖子,就算我一辈子没讲过‘您’‘你’和‘我’。”[这段原是黑话,雨果有注。] “今在巴黎就是庞丹。” “你弯下腰,能看见新娘吗?” “看不见。” “新郎呢?” “这辆车上没有新郎。” “啊!” “除非是另外那个老头儿。” “你尽量往下弯弯腰,瞧瞧那新娘。” “不行啊。” “没关系,反正爪子缠了东西的老家伙,我肯定认识。” “认识又有什么用?” “不知道。万一有用呢。” “我对老家伙可不感兴趣。” “我认得他!” “认得就认得吧。” “见鬼,他怎么参加婚礼?” “我们不是也参加了吗?” “这婚礼车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怎么知道?” “听着。” “什么呀?” “你得干一件事。” “什么事?” “下车去,跟上这辆婚礼车。” “干什么?” “弄清车去哪儿,是些什么人。赶快下车,快跑,我的仙女[仙女,女儿。——原注],你人年轻。” “我不能离开车。” “怎么不能?” “我是雇来的。” “哎呀,糟糕!” “我要给市政府干一天泼妇。” “真的。” “我一离开车,哪个警探见了都会抓我。这个你清楚。” “对,我清楚。” “今天,我让法螺丝[法螺丝,政府。——原注]买下了。” “不管怎么说,这老家伙叫我心烦。” “老家伙叫你心烦,你又不是个少女。” “他在头一辆车上。” “那又怎么样呢?” “在新娘车上。” “那又怎么样呢?” “看来他是父亲。”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说他是父亲。”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父亲。” “听我说。” “什么呀?” “我不行,我只能戴上面具出来。我在这儿也是隐藏身份,别人不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明天就不能戴面具了。星期三就是斋期了,我再出来就要跌跟头[跌跟头,被捕。——原注],必须钻回我的洞里。你不一样,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总比我自由点儿。” “你想说什么呀?” “你要想法儿弄清婚礼车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对。” “我知道。” “去哪儿?” “蓝针盘街。” “首先,方向就不对。” “那就是去酒糟街。” “也许去别的地方。” “人家是自由的。婚礼的队列是自由的。” “说这些都没有用。跟你说,你要想法儿给我弄清,那是什么人家的婚礼,怎么有那个老家伙,新婚夫妇住在哪儿。” “难说!这事可不好办。等一周之后,再去找星期二狂欢节经过巴黎大街的婚礼车,就那么容易?真是草棚里找别针!怎么能办得到呢?”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明白吗,阿兹玛?” 两列车队在大马路两侧偏道又开始反方向移动,假面车看不见新娘车了。 二 冉阿让总吊着手臂 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谁实现梦想呢?上天肯定要有所选择;殊不知我们全是候选人,天使在投票。珂赛特和马吕斯中选了。 在市政厅和教堂里,珂赛特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这是都圣由妮科莱特协助给她穿戴起来的。 珂赛特穿一条白色塔夫绸衬裙,外面套了班什产的镂花边连衣裙,再罩上英国针织花薄头纱,戴一条精美珍珠项链,戴一顶橘花冠;全是洁白色,她在这身洁白色中光艳照人。这种美妙的天真无瑕,在明光中焕发而升华,就好像一位贞女正在化为天仙。 马吕斯一头美发又光亮又芳香。在浓密的发鬈下,仍能看到街垒给他留下的几条浅色伤痕。 外祖父神采飞扬,高昂着头,那身穿戴和举止,越发显示了巴拉斯[保罗·巴拉斯(1755—1829),法国政治家,国民公会成员,曾任督政府的执政官。]时期的文雅。他挽着珂赛特的手臂,代替因吊着绷带而不能搀扶新娘的冉阿让。 冉阿让身穿黑礼服,笑呵呵跟在后面。 “割风先生,”外公对他说,“今天真是大好的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忧伤和悲痛!从今以后,任何地方都不应再有伤心的事。老天见证!我宣布快乐!痛苦没有资格存在了。不错,世上还有受苦人,这是青天的耻辱。痛苦不是人造成的,人性说到底还是善良的。人类全部苦难的首府和中央政府,就是地狱,换句话说,就是魔鬼的土伊勒里宫。行啊,现在,我也讲起哗众取宠的话来啦!其实,我也没有政治观点了;但愿所有人都富裕,也就是说生活快乐,我只有这一点主张了。” 在市长和神甫面前不知回答多少回“是”,又在市政厅和教堂的登记簿上签了字,二人交换了结婚戒指,在香烟缭绕中罩着白云纹婚纱并排跪下,所有仪式都结束,他们才手拉着手,来到众人面前,接受贺喜和赞美。马吕斯穿一身黑礼服,珂赛特则一身洁白,前边由戴上校肩章的教堂警卫用戟跺响石板开道,他们穿过两排啧啧称赞的宾客,走出敞开的教堂两扇大门。一切都已结束,又准备上车了。珂赛特还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瞧瞧马吕斯,看看众人,又望望天,好像害怕从梦中醒来似的。她那又惊讶又隐隐不安的神情,为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返回时,马吕斯和珂赛特同上一辆车,并肩而坐。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坐在他们对面。吉诺曼姨妈则降了一级,乘坐第二辆车了。 “孩子们,”外祖父说道,“现在你们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享有三万利弗尔年金。” 于是,珂赛特紧靠过去,对着马吕斯的耳朵,以天使的美妙声音说道:“原来这是真的。我也叫马吕斯,是你的夫人。” 两个人神采奕奕,他们正逢一去便难追寻的一刻,正处于整个青春和全部欢乐的光辉灿烂的汇合点。他们实现了若望·普鲁维尔的诗句:“二人相加,还不到四十岁。”这是无比崇高的结合,两个孩子就是两朵百合花。他们相互虽不注视,却彼此瞻仰。珂赛特看见马吕斯在一片荣光之中,马吕斯则看见珂赛特在圣坛上。既在圣坛上,又在荣光中,这两个神化了的人,不知怎么内心已经交融了,对珂赛特看来是在一片云彩后边,在马吕斯看来是在一片烈焰中,有一件理想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亲吻和梦幻的约会,新婚的枕席。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回忆起来也令他们陶醉,仿佛忧伤、失眠、泪水、惶恐不安、惊慌失措、痛苦绝望,都变成了爱抚和光明,使临近的美好时刻更加美好,而往日的悲伤全变成女仆,来给欢乐梳洗打扮。经历过痛苦,该有多好啊!他们的不幸成为他们幸福的光环。他们的爱情长期经受磨难,结果升华了。 两个灵魂都同样欣喜若狂,不过,马吕斯掺杂一点欲念,珂赛特含两分羞怯。他们喃喃说:“咱们再去普吕梅街,看看咱们的小花园。”珂赛特衣裙的长褶裥搭在马吕斯身上。 这样一天难以形容,是梦想和坚信的杂糅。既拥有,又要假设。眼前还有时间猜测。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冲动,在这天,刚到中午却想半夜。两颗心灵洋溢出来的喜悦,感染行人也都兴高采烈了。 行人纷纷停在圣安托万街圣保罗教堂门前。要隔着马车玻璃窗,观赏珂赛特头上颤动的橘花。 既而,他们回到受难会修女街,回到家中。马吕斯容光焕发、得意扬扬,同珂赛特肩并肩,登上他那次奄奄一息被人拖上去的楼梯。穷人聚在门口,都得到一份施舍,并祝福新婚夫妇。家里到处摆满鲜花,就跟教堂一样芳香弥漫。焚香之后,便是玫瑰花香。他们恍若听见天宇悠扬的歌声;他们心中有上帝;他们的命运就像展现的星空;他们望见一束阳光从头上升起。突然时钟敲响了。马吕斯注视珂赛特这迷人的手臂,以及透过上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粉红部位;珂赛特发觉了马吕斯的目光,便羞得满面通红。吉诺曼家的许多老友应邀前来贺喜,他们围住珂赛特,都竞相叫她男爵夫人。 军官特奥杜勒·吉诺曼,现在是上尉了,他从沙特尔驻营地赶来参加表弟彭迈西的婚礼,珂赛特没有认出他来。 而他呢,早已听惯了女人称他美男子,根本不记得珂赛特,也不记得别的女人。 “当时我没有听信这个枪骑兵的鬼话,做得太对啦!”吉诺曼老头儿暗自说道。 珂赛特对冉阿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体贴,也赞成吉诺曼老人的主张,在老人把欢乐奉为格言准则的时候,她就像散发香气一样,散发着爱心和友善。幸福的人愿人人幸福。 她同冉阿让说话,又恢复小姑娘时的语气,用微笑爱抚他。 一桌酒宴摆在餐室。 亮如白昼的照明,给大喜日子制造必不可少的氛围。欢乐的人绝不接受迷雾和昏暗,绝不同意变成黑影。夜晚,不错;黑暗,不行。没有太阳了,那就得制造一个。 餐室成了各种美味物品的大烤炉。在雪白明亮的餐桌的上方正中,吊着一盏威尼斯产的金属片大彩灯,四周一圈多支烛台,上面有蓝紫红绿各色鸟儿,栖息在蜡烛中间,墙壁镶着三折和五折反光镜。玻璃杯、水晶器皿、玻璃器皿、餐具、陶器、瓷器、金银器皿,全都闪闪发光、其乐融融。烛台之间插了鲜花,这样一来,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门厅里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长笛,正轻声演奏海顿[海顿(1732—1809),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奠基人,交响乐之父。]的四重奏曲。 冉阿让在客厅里,坐在门背后的一把椅子上,几乎被敞开的门扇遮住。入席前还有片刻时间,珂赛特头脑一热,便过来用手拉开婚礼裙,向他施了个屈膝大礼,以温柔顽皮的目光注视他,问道:“父亲, 您高兴吗?” “高兴啊。”冉阿让回答。 “那就笑一笑呀。” 冉阿让就笑起来。 几分钟之后,巴斯克请大家入席。 吉诺曼先生让珂赛特挽上手臂先行,宾客随后鱼贯进入餐室,按照安排好的位置入座。 新娘左右首摆了两张安乐椅,第一张是吉诺曼先生的座位,第二张是给冉阿让预备的。吉诺曼先生入了座,另一张椅子还空着。 大家都用目光寻找“割风先生”。 他人不见了。 吉诺曼先生问巴斯克:“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儿吗?” “先生,我正要说呢,”巴斯克回答,“割风先生让我转告先生,他的手有点疼,不能陪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用餐了。他请大家原谅,明天早晨他再来。他是刚才走的。” 这张安乐椅空着,喜宴的气氛一时冷下来。割风先生缺席,但是席上有吉诺曼先生,老外公兴高采烈,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既然不舒服,那还是早点休息为好,还说不要紧,只是轻微“疼痛”。有这种解释就足够了。况且,一个阴暗的角落又算什么,不是要淹没在一片欢乐中吗?珂赛特和马吕斯正处于新婚祝福的自私时刻,只有能力感受幸福了。这时吉诺曼先生又灵机一动:“对了,这椅子空着,过来,马吕斯。你姨妈虽然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是她会准许你坐过来的。这椅子归你了。既合法,又合情。幸运之神坐到快乐之神身边。”宴席上的人都鼓起掌来。于是,马吕斯便取代冉阿让,坐到珂赛特身旁。珂赛特因冉阿让缺席,开头怏怏不乐,事情这样一安排就高兴了。既然马吕斯成了替身,就是上帝缺席,珂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脚放在马吕斯的脚上。 椅子有人坐了,割风先生就一笔勾销,什么也不欠缺了。五分钟之后,宴席上的宾主便把这事置于脑后,一个个笑逐颜开、兴致大发了。 最后上甜食的时候,吉诺曼先生起立,举起大半杯香槟,毕竟九十二岁高龄的人,怕手颤晃酒而未斟满杯,他向新婚夫妇祝酒。“你们躲不掉两次训诫,”他朗声说道,“早晨,你们接受了神甫的训诫,晚上还要接受老外公的。听我说,我要劝告你们一句:你们相亲相爱吧。我可不讲上一大堆陈词滥调,要一语道破:你们幸福吧。万物中最聪明的,要算斑鸠了。哲学家说:要节制你们的欢乐。而我却说:放开手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热恋,要爱得疯狂。哲学家总弹老调。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腔子里。能说芳香过分,玫瑰花蕾开得太多,歌唱的黄莺太多,绿叶太多,生活中的曙光太多了吗?难道人相爱还能过头吗?难道人相互愉悦还能做得过火吗?当心,爱丝泰勒,你太美丽啦!当心,奈莫兰,你太漂亮啦!这都是十足的蠢话!两个人彼此吸引,彼此爱抚,彼此迷恋,难道还能过分吗?还能说人太活跃,太幸福吗?节制你们的快乐!哼,呸!打倒哲学家!理智,就是欢畅。你们要欢畅,让我们大家都欢畅吧!我们幸福是因为我们善良,或者,我们善良是因为我们幸福吗?桑西钻石叫桑西钻石,是因为它曾属于阿尔莱·德·桑西[阿尔莱·德·桑西(1546—1629),法国政治家。1580年,他向葡萄牙国王购买了著名的钻石,故称桑西钻石,从17世纪末到1835年镶在法兰西王冠上。桑西与法语106发音相同,故有106克拉之说,实重53克拉。],还是因为它有一百零六克拉重呢?这方面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难题:关键是得到桑西钻石,得到幸福。你们幸福吧,无须诡辩。要盲目地服从太阳。太阳是什么?就是爱情。谁说爱情,就是说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这个煽动者马吕斯,是不是珂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女奴。这个懦夫,他是心甘情愿的!女人!没有挺得住的罗伯斯庇尔,还是女人掌大权。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就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不存在什么1789年。君主权杖上,有的加百合花,有的镶个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十四的是金的。革命用拇指和食指,一下子就把那些权杖折断了,就像折断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全完了,全折断了,全丢在地上,没有权杖了。然而,你们搞搞革命,试试反对这块香罗帕!我倒想看看你们敢不敢。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这是块布头。哦!你们是19世纪的人吧?那又如何呢?我们是18世纪的人,但是跟你们同样愚蠢。你们不要以为管散发性霍乱叫流行性霍乱,奥弗涅布雷舞叫卡米砂舞,就大大地改变了宇宙。其实,应当永远爱女人。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这些魔女就是我们的天使。是的,爱情、女人、亲吻,是个圈子,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出去。拿我来说,我还想往里钻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之星[维纳斯之星即汉语的金星。]在苍穹升起,俯视波涛,像凡尘的女子安抚一切;维纳斯之星是这深渊的最风流的女郎,海洋中的塞利曼娜。海洋,就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阿尔赛斯特和塞利曼娜是莫里哀喜剧《恨世者》的男女主人公。]。海洋不满嘟囔也没用,等维纳斯一露面,他就得满脸堆笑,这只野兽立刻被驯服了。我们男人都是如此:愤怒,咆哮,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只要一个女人上场,一颗星升起,就全俯首帖耳啦!六个月前,马吕斯还去打仗,今天他却结婚了。做得好哇。对,马吕斯,对,珂赛特,你们做得好。你们彼此大胆地为对方存在吧,彼此亲亲热热吧,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你们彼此崇拜吧!你们要用鸟喙叼起人世所有幸福的小草,搭一个生活的小窝。啊!恋爱,被人爱,青春年少时的美好奇迹。不要以为这是你们发明的。我也梦想过,幻想过,叹息过,我也有过一颗月光似的灵魂。爱神是个六千岁的孩子。爱神有权长出长长的白胡子;玛士撒拉[玛士撒拉,《圣经》中大洪水之前的族长,相传活了969岁。]在丘比特面前,还只是个小孩子。六十个世纪以来,男人和女人相爱,才摆脱了困境。魔鬼很狡猾,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上了女人。这样一来,他尝到的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天堂,就存在这种精灵了。朋友们,这种发现已经陈旧,但是又崭新。你们要充分利用,先当达佛尼斯和克洛埃[达佛尼斯和克洛埃,希腊作家朗戈斯(公元2—3世纪)创作的同名田园小说的主人公。],然后再成为菲利门和波息司[菲利门和波息司,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款待宙斯而受赏赐,小屋变成宫殿,同时寿终,变成栎树和椴树。]。你们只要厮守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缺了,珂赛特就是马吕斯的太阳,马吕斯就是珂赛特的宇宙。珂赛特,你的晴朗天空就是马吕斯的微笑;马吕斯,你的凄风苦雨就是珂赛特的眼泪。但愿你们夫妻生活永远不下雨。你们抽了好签,得到宗教祝福的爱情;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千万不要挥霍,你们要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就不可能有假。你们彼此要把对方当作宗教信仰。每人都有崇拜上帝的方式。见鬼!崇拜上帝的最佳方式,就是爱自己的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教义。谁爱,谁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这句粗话将神圣置于宴饮和沉醉之间:‘腹——圣——醉!’我可不信仰这句粗话,它把女人忘掉了。我实在惊诧这句粗话居然是亨利四世讲的。朋友们,女人万岁!据说,我老了;真奇怪,我却觉得越活越年轻。我真想去树林里听人吹风笛。两个孩子将美丽和欢悦聚于一身,这使我陶醉。千真万确,我也想结婚,如果有人肯嫁给我的话。无法设想上帝创造出我们是为了别的缘故,而不是为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小鸽子,当小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把亲爱的妻子当作镜子照自己,得意扬扬、神气活现、趾高气扬,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请不要见怪,这就是我们那时代青年的想法。哦!我发誓,那个时代,可爱的女人还真多,花容玉貌,处女娇娃!我让她们一个个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那我就不明白要春天干什么。至于我,我请求仁慈的上帝抓紧向我们出示的所有美的东西,收回鲜花、鸟儿和美丽的姑娘,重新放进他的盒子里。孩子们,请接受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婚礼夜晚过得又亲热又欢快。外祖父兴致极高,为这大喜日子定了调子。年近百岁的老人这样乐和,大家也都捧场凑趣,跳跳舞,尽情欢笑,过了一个特别快活的婚礼,真可以邀请“昔日好先生”[法国作家穆尔杰的中篇小说《昔日好先生》改编成喜剧,1832年在巴黎法兰西喜剧院演出。]参加。不过,吉诺曼先生绝不亚于这个角色。 欢闹之后便安静下来。 新婚夫妇不见了。 午夜刚过,吉诺曼先生的住宅就变成一座庙宇。 到此我们也该止步。有一名天使站在洞房门口,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面对这欢庆爱情的圣地,灵魂进入静观的状态。 洞房的屋顶一定有闪光。新婚的喜悦之光,一定能穿透墙壁的石头,隐隐划破黑暗。这种天经地义的神圣喜事,不可能不向苍穹发射圣洁的光芒。爱情,这是男女融合的神妙坩埚;一人体、三人体、最终人体,凡人的三人一体即由此产生。两个灵魂合一的诞生,一定能感动幽灵。情人是教士;处女心醉神迷又恐慌不安。这种欢乐多少会传向上帝。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就有理想的成分。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如果凡胎肉眼能看见可畏而又可爱的神灵,我们在熠熠闪光的房舍周围,就可能看见黑夜的形体,长着翅膀的陌生者,无形世界的蓝色过客,一群黑影的头俯下去,满意地祝福,相互指看处女新娘,微露惊异之色,神灵的面孔映现人间幸福的反光。新婚夫妇在极度销魂的情欢时刻,以为新房中没有旁人,他们若是侧耳细听,就可能听见噗噗的鼓翅声响。完美的幸福总有天使的关切。这间黑暗的小屋以天空为棚顶。二人的嘴唇被爱情所圣化,为了创造而接近,在这难以描摹的亲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苍穹不会没有一点震颤。 这类幸福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这类欢乐就没有欢乐。唯独爱能销魂。其余则可悲可泣。 爱或曾经爱过,此生足矣。无须再有所希求。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别的珍珠。爱就是完满。 三 形影不离 冉阿让去哪儿了呢? 他接受珂赛特亲热的指令,笑了笑之后,乘人不备立刻起身,走到前厅。八个月前,他满身泥土灰尘和血迹,就是来到这间候客厅里,将外孙给外祖父送回来。老式镶木墙围有花叶饰雕;琴师坐在从前安放马吕斯的长沙发上。巴斯克穿着黑色号服和短裤、白袜子,戴着白手套,已给每盘要上席的菜肴罩上玫瑰花环。冉阿让指了指自己吊着绷带的手臂,请巴斯克代他说明他缺席的缘故,便离去了。 餐室的窗户临街。冉阿让走到灯火辉煌的窗户下,伫立在黑地里一动不动。他侧耳谛听。酒宴上的喧闹声传到他的耳畔。他听见外祖父铿锵有力的声音、小提琴乐声、杯盘的叮当响、朗朗的笑声,在一片欢乐的喧闹声中,他能辨别出珂赛特温柔而欢快的声音。 他离开受难会修女街,回到武人街。 他回家取道圣路易街、圣卡特琳园地街和白斗篷街,这条路线远一些,不过近三个月来,他每天带珂赛特从武人街去受难会修女街,就走这条路线,以便避开拥挤泥泞的神庙老街。 这是珂赛特走过的路,对他而言,就排除了任何其他路线。 冉阿让回到家中,点亮蜡烛上楼,人去室空,连都圣也不在了。冉阿让走在房中脚步要比往日响些。所有柜橱门都敞着。他走进珂赛特的房间,只见床单没有了,枕套和花边也没有了,剩下的枕心和叠好的被套一齐放在床垫脚下,而床垫则露出麻布套子,显然不会有人来睡了。珂赛特喜爱的所有妇女用的小物品全带走了,只剩下大件木器家具和四堵墙壁。都圣床上用品也搬空了。只有一张床铺好了,仿佛等候一个人,那就是冉阿让的床铺。 冉阿让扫视墙壁,关上几扇柜橱门,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蜡烛放在桌子上。 他的胳膊早已从绷带里抽出来,用右手做事,好像一点也不疼痛。 他走近床铺,究竟是偶然还是有意呢?他的目光落在珂赛特曾经妒忌的东西,那只总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的小箱子。6月4日那天,他一搬到武人街,就把它放在床头旁边的一张独脚圆桌上。现在他急忙走向圆桌,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小箱子。 他缓慢地从箱里拿出十年前珂赛特离开蒙菲郿时穿的衣服,先后取出黑色小衣裙、黑头巾、粗笨的童鞋,而珂赛特的一双脚小得出奇,现在几乎还能穿进去;接着,他又取出厚厚的粗毛紧身衣、针织短裙、带有兜的围裙、毛线袜子。这双袜子还保留着孩子可爱的小脚形状, 比冉阿让的手掌长不出多少。所有衣物都是黑色的。是他带到蒙菲郿, 给珂赛特穿上的。他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到床上,一边回想追忆。那是冬天,是严寒的12月份,珂赛特衣衫褴褛,半裸的身子冻得直打战,可怜的小脚在木鞋里冻得通红。正是他,冉阿让,让她脱掉破衣烂衫,换上这身孝服。母亲在九泉之下,看见女儿给她戴孝,尤其看见女儿穿得暖暖和和,一定非常高兴。他想到蒙菲郿森林,他和珂赛特一道穿过去;想到那天的天气、没有叶子的树木、没有鸟儿的树林、没有太阳的天空;尽管如此,那一切还是非常美好。他把小衣服摆在床上,头巾放在短裙旁边,长袜放在鞋子旁边,紧身衣放在连衣裙旁边,一件一件细看。当时,她只有这么点儿高,怀里抱着大布娃娃。她把那枚金币放在围裙兜里,笑得合不拢嘴,二人手拉着手往前走,她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里,他那白发苍老的头倒在床上,这颗坚忍的老人心碎了,他的脸差不多埋在珂赛特的衣服里;此刻,谁若是经过楼梯,就会听见凄惨的哀号。 四 “不死的肝脏”[原文为拉丁文,是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一句诗的开头。诗人在一节中讲述提提俄斯被其父宙斯打入地狱,不停地由可怕的鹫啄食肝脏。古人认为肝脏是人感情的居所,犹如今日的“心”,故也可译为“不死的心”。] 以往剧烈的搏斗,我们目睹了几个阶段,现在重又开始。 雅各和天使摔跤,较量了一夜。唉!我们见过多少回,冉阿让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抱住,还拼命地同良心搏斗。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地面塌陷。这颗狂热向善的良心,多少回把他抱紧并压倒!毫不容情的真理,多少回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有多少回,他被光明打翻在地,高声讨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内心点燃的这无情的强光,多少回在他希望闭目不视的时候,把他的眼睛晃花!他在搏斗中,多少回重又站起来,抓住岩石,依靠诡辩,在尘埃中滚打,时而将良心压在身下,时而又被良心压住!有多少回,他含糊其词,从自私的心理出发,进行似是而非的狡辩之后,便听见良心在他耳边怒斥:耍阴谋!无耻之徒!他这倔强的思想,面对明显的职责,有多少回气急败坏地挣扎!抗拒上帝。凄惨的冷汗。有多少处暗伤,唯独他自己感到在涔涔流血!他悲惨的一生受了多少创伤!有多少回,他受了致命伤,被摧垮了,鲜血淋淋,可是他重又站起来,得到启示,内心痛苦绝望,灵魂却沉静安宁!他虽然战败,却感到胜利了。他的良心百般折磨,把他搞得骨断筋折之后,就踏在他身上,显得无比威严,光芒四射,平静地对他说:“现在,去过安宁日子吧!” 经过这样一场凄苦的搏斗,唉!这是多么悲惨的安宁! 然而这一夜,冉阿让却感到这是最后一场搏斗。 出现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问题。 天命并不是笔直的,在一个命定的人面前,不会像一条溜直的林荫路那样伸展,还有不通的支线、死胡同、幽暗的弯道、令人不安的好几条路的岔道口。此刻,冉阿让停在一个最危险的岔道口上。 他来到最关键的善恶交叉路口。幽暗的交叉点就在他眼前。这回同从前碰到的痛苦波折一样,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诱人,一条吓人。走哪条路呢? 吓人的一条路,我们每次注视黑暗,就能见到一根神秘的手指在指引。 一边是可怕的避风港,一边是喜人的陷阱,冉阿让再次面临选择。 据说,灵魂可医治,命运则不行,果真如此吗?一种命运不可救药!这事真可怕! 面临的问题是这样:冉阿让以什么态度对待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幸福呢?这一幸福是他的意愿,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是他整个心血的产物;此刻,他审视这个成果,所能感到的满意程度,恰如一名铸剑师从胸口拔出的血气腾腾的刀上,认出自己铸造的标记。 珂赛特有马吕斯,马吕斯拥有珂赛特。他们什么都有了,甚至有了财富。这是他的成果。 不过,这种幸福既已存在,既已摆在面前,他冉阿让又如何对待呢?他要把自己强加给这幸福吗?要把这幸福看成是属于他的吗?自不待言,珂赛特已归属另一个人,但是他冉阿让,还维系他同珂赛特所能保持的全部关系吗?时至今日,他被视为父亲,受到尊敬,现在他还能保持这种身份吗?他能心安理得地进入珂赛特家中吗?他能只字不提,将他的过去带进这种未来生活吗?他是否认为有这种权利,戴着面具,前去同这个光明的一家坐在一起吗?他能含笑拉起两个纯洁孩子的手,握在他悲惨的双手中吗?他能把拖着受法律惩罚的阴影的双脚,坦然地放在吉诺曼家客厅壁炉的柴架上吗?他能前去同珂赛特和马吕斯分享好运吗?难道他要加厚自己额上的黑影,也加厚他们额上的乌云吗?难道他要把他的灾难掺入他们二人的幸福中吗?他还继续保持沉默吗?一言以蔽之,他能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边,扮演着哑默的厄运的角色吗? 这些可怕的问题一旦赤裸裸地摆在面前,除非习惯于这种命运和这类遭遇,我们才敢正视这类问题。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便是善恶。“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芬克司这样问道。 冉阿让已久经考验,他定睛看着斯芬克斯。 他从方方面面审视这个残酷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这个溺水者能抓住的木筏。怎么办?是紧紧抓住,还是放开手呢? 他若是抓住不放,就能脱离绝境,又浮起来,再见天日,让衣服和头发上的苦水淋干净,他就得救,就能活下去了。 他若是放开手呢? 那就是深渊。 他就是这样痛苦地扪心自问。更确切地说,他展开搏斗,他愤怒地冲入内心,时而对付自己的意愿,时而对付自己的信念。 能哭出泪来,对冉阿让来说倒是一种幸福。哭一哭,心里也许能亮堂一点,然而来势凶猛。一场暴风雨在他内心突然爆发,比起将他推向阿拉斯的那场暴风雨还要猛烈。过去的经历又回来面对现在,他一比较今昔,便失声痛哭了:眼泪的闸门一打开,这个悲恸欲绝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来。 他感到进退维谷。 我们在私心和责任感的这场激烈搏斗中,在我们坚定不移的理想面前步步后退,便失去理智,因后退而气急败坏,又寸土必争,渴望逃脱,寻求一条出路。唉!在这种情况下,背后却是一堵墙,退无可退,这该是多么突然而凶险的阻碍啊! 感到神圣的影子在阻碍! 无形而又无情,这是何等困扰! 因此,天地良心,永不完结。布鲁图斯,死了这份心吧;卡通,死了这份心吧。良心无底,因为良心是上帝。一生的事业,都要投进这深井,家产投进去,财富投进去,成就投进去,自由或祖国投进去,享乐投进去,安逸投进去,快乐投进去。还有!还有!还有!把罐子倒空!把壶倾倒!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投进去。 在古老地狱的迷雾中,某个角落就有这样一只桶。 最后采取拒绝的态度,难道就不可原谅吗?永无止境,难道就不能有一种权利吗?无休无止的长链,难道不是超越人力吗?如果西绪福斯和冉阿让说:够啦,谁会谴责他们呢! 物质服从外力,要受摩擦的限制,要灵魂服从,难道就没有一个限度吗?如果说永恒的运动不可能,难道可以要求永久的忠诚吗?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最难。比起珂赛特的出嫁及其后果来,尚马秋案件又算什么呢?比起进入虚无状态,重入牢房又算什么呢? 要迈下的头一个台阶,你多昏暗啊!第二个台阶,你多黑暗啊!这一次,怎么能不回头望望呢? 殉难者是高尚的化身,是一种能侵蚀的高尚。这是让人圣化的一种磨难。开头还可以忍受,继而要坐烧红的铁宝座,戴上烧红的铁王冠,接受烧红的铁地球,拿起烧红的权杖,此外,还要穿上火焰外套,难道就没有那么一刻,悲惨的肉身起而反抗,从而免除刑罚吗? 冉阿让十分沮丧,终于平静下来。 他斟酌,思考,衡量光和影的神秘天平的起落。 将他的苦役强加给这两个光辉夺目的孩子,或者独自完成他这不叫挽回的沉沦。一方面牺牲珂赛特,另一方面牺牲自己。 他采取什么解决办法?他做出什么决定?他在内心里,最终如何回答命运不可动摇的审问?他决定打开哪扇门呢?他决定关闭封死他生活的哪一边呢?陷入所有这些深不可测的绝壁的围困,他究竟如何选择呢?他能接受什么样的极端呢?这些深渊,哪一个是他首肯的呢? 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他还保持原来的姿势:佝偻着身子,匍匐在床上,唉!也许被巨大的命运压垮,紧握着两个拳头,两臂伸成直角,就好像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一个人,面孔朝地给扔在那儿。他足足待了十二小时,十二小时的漫长冬夜,浑身冻得冰冷,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纹丝不动,犹如一具死尸;可是,他却思潮翻腾,时而在地上打滚,时而升空飞翔;时而像九头蛇,时而像雄鹰。看他这不动的姿势,真像个死人;猛然,他惊抖一下,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唇连连吻起来,这时,别人才会看到他还活着。 别人?谁?冉阿让独自一人,旁边不是谁也没有吗? 这“人”是在黑暗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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