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冻云

北海道物语  作者:渡边淳一

这一周来,塔野虽然忙于新厂区的机器引进、道东开发计划,以及事业招标等业务,但在空闲时还会常常想起绘梨子。

他在公司忙工作时倒也会暂时忘掉,可独自回到公寓一旦想起就很难平静下来。若在宴会之后醉酒入眠倒也无事,但在偶尔无酒早归时,绘梨子仍会在脑海中突然浮现。

原先觉得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可不觉之间,那个小姑娘已在这个四十五岁男子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那天的事情毕竟令塔野难以忘怀。他的青少年时代在战争期间度过,战后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属于所谓“战时派”。对于这种男人来说,绘梨子的言行既新鲜又过于大胆。

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塔野越琢磨就越是不明白。而且,当他思虑过重时,就会感到又要惨遭痛击——不管什么事都需要理由吗?

塔野貌似没把那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可内心却在期待绘梨子来电话。他想,若能再见一面并重现那种情境,自己必须抓住时机真正占有、罩牢她那略显倦怠的嘴唇,搂紧她那少女才有的纤柔的小蛮腰……

尽管塔野浮想联翩,可最为关键的电话却迟迟不来,这令他百般无奈。

虽然塔野在绘梨子离开时给她名片,但她却没有接,所以她可能并不知道公寓的电话号码。

不过,倘若她有意联系的话,应该有N种方式。她既知道自己的公司名称,又知道自己的住址,向电信局询问的话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的。即便不这样做,直接找美树打听就更简单了。

绘梨子脑筋转得快,所以不会想不到这些。既然至今尚无联系,恐怕还是对方无意再见到自己吧。

她先前说有个男友曾去过她的房间一次,那会不会是因为约会撞车了呢?另外,她是不是也像对塔野那样对男友说过“吻我吧”?

想到这里,塔野对那个未曾谋面的青年产生了嫉妒感。

都这把年纪了还对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大三女生着迷,塔野对自己的幼稚感到惊讶。陷入这种状态,一流商贸分公司经理的头衔也会颜面尽失。

不过虽说如此,男女之间的感情很难用理性完全控制。

到了第十天,塔野在开完本系统分公司经理会议之后,跟大京建设的分公司经理上村结伴去了“千华留”,一坐下就把美树叫来询问。

“我想去上次那个绘梨子打工的店。”

“经理先生,您迷上绘梨妹妹了吗?”

“哪儿能啊,只是想去看看那家店是什么样而已。”

“上次您把她安全送到了吗?我很担心,该不会把她哄到您房间里去了吧?”

“哎,你可别胡猜啊!”塔野慌忙否认,脸却已经红了,“你后来见过她吗?”

“大概是在三天前,我去她店里见过她。”

“她当时没说什么吗?”

“倒是没有……”

看样子绘梨子瞒着美树,没告诉她去塔野公寓的事情。

“今晚下班后能领我去吗?”

“这个嘛……”美树露出迟疑的表情,“刚才我已经有约在先,那我就取消了吧。”

“哦,不必勉强。”

“没事。反正那个顾客怪烦人的,我本来就想取消。您稍等一下!”

美树出乎意料很轻易就答应了。

沿着五丁目大街北上,穿过薄野的电车大道,“可乐必可乐”就在左侧大厦的地下层内。这座大厦一层有家名叫“顺”的夜总会,塔野曾经去过两三次,所以立刻回忆起来。

进了店门左侧有个吧台,右侧最里边有两个包厢,店内面积顶多二十三四平方米,但整体墙壁和吧台统一刷成咖啡色,照明也设计成瓦斯灯的样式,是个气氛雅致而沉稳的小店。

“哎呀,欢迎光临!”

美树率先进店,绘梨子从吧台里打了声招呼。但是,当她看到后边跟来的是塔野时,就轻轻伸了下舌头。

“我把上次的经理先生领来啦!三个人能坐下吗?”

吧台近前和中段坐着五六位顾客,他们向两边聚拢腾出中间三个座位,都是稳重的中年人。

塔野与大京建设的分公司经理上村把美树夹在中间坐下。上村比塔野大一岁,几乎在同一时期调到札幌。他是带家属的,在宫森那边租房住。因为公司同在一座商务大厦,他们经常碰面,在同系统的分公司经理中最为投缘。今天邀他同来“可乐必可乐”,就是预料他会欣然同意,而且即使被他觉察到什么也不必担心。

绘梨子身穿黑毛衣,胸前织有大象图案。虽然贴身穿衣的方式很随意,但白色动物的图案特别适合爱做梦的少女。

“来点儿什么?”

接着上一家酒吧,三人都要了兑水的顺风牌威士忌。

在酒杯端来开始喝酒时,站在里边的年长女性凑了过来。

“欢迎光临!”

塔野只看一眼便知,这就是绘梨子说过的妈妈桑。正如绘梨子所说,她是个椭圆脸型的美人。

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然后在后脖颈发际处束起几个涡卷,在柔顺的发端后若隐若现的耳垂妖艳诱人。她身着一袭白色罩衫,鼓胀的袖筒和布满胸前的皱褶更显成熟女人味。

“这位是妈妈桑哦!”绘梨子不无得意地介绍道。

“这位是东洋商事的分公司经理塔野先生,这位是……”

美树替她介绍了塔野和上村。

“多谢惠顾!”

妈妈桑俯首致意并递上名片。只见厚实的和纸名片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末木康代”,还有店名和电话号码。

“我听绘梨说过了,上次承蒙款待,十分感谢。”妈妈桑用俨如母亲的措辞说道。

“哦?塔野先生还真让人不敢小觑呀!”一直在听两人对话的上村插嘴道。

“哪里,她也一起去了。”

“美树也去了吗?这可是越玩越大啦!”

上村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没事的,绘梨不是那种女孩。”

绘梨子就像没听见妈妈桑的话,自顾调制兑水威士忌酒。

“不过,这里可都是美女呀。”

确实像上村感叹的那样,不仅是妈妈桑,另外三个女孩也个个年轻貌美。

“妈妈桑是大美人,哪儿还有漂亮女孩呀?”

“谢谢您!”

妈妈桑笑着点头致意。她虽然颧骨稍高,但在伏下眼线略浓的双眸时,表情中微含慵懒的暗影。

绘梨子也似乎有种大大咧咧的感觉,或许是受到妈妈桑的影响。当然,绘梨子的不拘小节中隐藏着年轻的奔放,而妈妈桑则透着沉郁的女人韵味。

小菜、坚果和巧克力端上来了,在船形小碟中只放少许餐食,可见店家对餐具也用心周到。

“叔叔,请我喝杯酒吧!”

“对了,上次你说你喝冰镇清酒,对吧?”

“绘梨,你能行吗?已经喝了不少了吧?”

虽然妈妈桑予以警告,可绘梨子自顾往玻璃杯里斟酒。

上村似乎对妈妈桑颇有好感,十分热情地与她攀谈。

“这家店不错吧?”美树窃窃私语道。

“是啊,从价格方面来讲,似乎比你那家店强。”

“我要转告给妈妈桑。”美树瞪了一眼塔野说道。

即使“千华留”的美女来这家店也不会特别显眼,妈妈桑的美丽中透着沉稳,富于知性。

“不过,经理先生,你可不能迷上她哦。”

美树叮嘱了一句。

“我知道啦。”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塔野虽然知道妈妈桑跟绘梨子父亲的关系,但立即含糊其词。

酒吧十二点半打烊,此时顾客只剩塔野一行了。

“叔叔,送我回家吧?”绘梨子把空啤酒瓶摆在吧台一端说道。

“可以啊,妈妈桑呢?”

“当然一起啦!”

“我就不用送了,跟经理先生不是一个方向。”康代说道。

“在哪边呀?”

“在宫森方向。”

“那跟我近。”

上村不失时机地自告奋勇。

于是,美树跟绘梨子上了塔野的车,而上村要送妈妈桑回家,一行人分成了两组。

“绘梨就拜托您了。”

告别时,妈妈桑再次向塔野俯首致谢。

美树的公寓在南十一条,离薄野较近,所以先把美树送到那里,然后就又只剩塔野和绘梨子两人了。

出租车经过南十一条径直向西驶去,越过西线就是住宅区,周围只有排排路灯。

塔野朝旁边看看,只见绘梨子依然把脑袋靠在车门边打瞌睡。

也许因为刚才在塔野等人面前连续喝冰镇清酒,所以她有些醉了。

长发之间露出白皙的额头,是一张毫不设防、表情安详的脸庞。

怎么办好呢?塔野望着前方的夜幕思索。

此时叫醒绘梨子并把她送回公寓最为稳妥。说实话,直到离开酒吧前塔野都是如此打算,可当他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睡脸时,又觉得就这样分别不免有些可惜。

如果现在发出邀请的话,她可能还会跟自己去公寓。上次的无所作为消除了绘梨子的戒心,这也许反倒能导致理想的结果。

但是,要进公寓就必须叫醒管理员,报上姓名他就会开门。可如果管理员出来的话,就会发现有女性跟自己同行。

即便没被管理员发现,如果被其他人撞见也很糟糕。

怎么会住进那种麻烦的公寓呢?他顿时懊恼不已。

当然,如果进不了公寓的话,还可以带她去旅馆,进旅馆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

但是,塔野实在不想带绘梨子去那种旅馆,因为这样做的话过于露骨,恐怕会遭到绘梨子的反对。

“继续直走吗?”出租车驶过二十丁目时司机问道。

“嗯……”

塔野含糊地回应并朝旁边看看,绘梨子依然闭着眼睛。

是时候决定该向何处去了,塔野瞬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断然发出指令:

“去旭山公寓!”

不管怎样先在公寓前下车,到时如果绘梨子说要回家的话,另叫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去即可。万一被管理员发现,车到山前必有路。房租都按规定缴纳过了,没有道理被他说三道四。再说,规约上也没写夜晚禁止带女性进公寓。

借着酒劲,塔野改变了原先的打算。

出租车稍稍左转来到信号灯前,这里是去琴似的交叉路口。

“啊,就停在这儿吧!”

趁着红灯亮起,塔野在路口下了车。

“哎,到啦!”

塔野拍拍绘梨子的肩头,绘梨子揉了两三下眼睛坐起身来,她此时的样子完全像个幼童。

“好冷啊……”

绘梨子马上拉起大衣领子靠近塔野。眼前黑黢黢地耸立着圆山,虽然五天前下的雪已经融化,但寒风依旧在柏油路上疯狂肆虐。

“顺便去我房间吧?”

“嗯。”

绘梨子在塔野胸前点点头,看样子她太困了。

塔野用手臂搂住绘梨子的肩膀,然后缓缓地向前走去。

隔着街道,正对面有个岗亭,前方矗立着塔野居住的公寓,几乎所有窗口都是黑着的,只有一到八层的楼梯口还亮着灯光。

现在哪怕管理员出来也顾不得了——塔野完全改变了初衷。

他在楼门口摁住门铃报上姓名,虽然这简直就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可不这样做又想不出别的办法。

“请进!”

对讲机传来回应,楼门打开。塔野搀扶着把绘梨子推进楼门,随即迅速通过管理室门前跑进空电梯。

此举是否成功?由于管理室中黑灯瞎火不得而知,如果对方盯着自己那也无可奈何。

“这是要去哪儿?”

绘梨子发问,但身体却慵懒地依偎着塔野。

“去我房间暖和一会儿再走吧。”

塔野的房间在出电梯向左第三个门。他快步走到门前,迅速从大衣兜里掏出钥匙。

“赶快……”

塔野把绘梨子推进房门并关上,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就不会有人妨碍了。

绘梨子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地台上,连绑带长靴都懒得脱。

塔野百般无奈,蹲下身来帮她解开鞋带,绘梨子伸展美腿一声不吭。

“来,坐下!喝茶吗?”

“我困啦……”

“那就休息吧。”

绘梨子顺从地点点头。塔野考虑片刻,随即大胆地把绘梨子搀抱起来。

绘梨子虽然纤巧苗条却几乎无骨感之处,肢体宛如猫咪般柔软。

塔野忽然发现绘梨子眼中满含泪水。

“叔叔,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吧?”

“没有的事!”

塔野慌忙摇头,然后把绘梨子送到床上。

“这么冷的天,我不想一个人回到冷冰冰的房间去。”

“我明白了。”

塔野放开手臂,绘梨子的娇巧身体在床中间陷了下去。

“叔叔没有明白!”

“我明白了,放心吧。”

“撒谎,叔叔在撒谎!”

绘梨子闭着双眼,泪水却夺眶而出,泪珠中浮现着硕大的台灯亮点。

塔野忽然想起,绘梨子说过她醉酒时爱哭。

“好啦,你先睡会儿吧。”

“叔叔,你到那边去!”

“你不冷吗?”

“好啦,去吧!”

塔野一扭头,绘梨子啜泣了两三声就把脸庞埋在床单中了。

塔野去起居室脱掉西装,然后换上了睡袍。

小鸟又飞进来了,而且醉卧在床已经入眠。今夜无人打扰,此后怎样发展全看自己决心如何。

塔野看看餐边柜上的座钟,时间是一点三十分。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偶尔从楼下街道传来汽车鸣笛声。

自己的床上有个年轻女子正在睡觉——塔野对此实在无法理解,甚至感到恍若在梦中遭人捉弄。

塔野打开冰箱取出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又点上香烟,抽了三分之一就扔掉站起身来。

他关掉起居室的电灯,慢慢地走进卧室。绘梨子不知何时翻了身,只见她背朝房门把细长的双腿搭在床边。

她的睡相毫不设防,甚至像是在引诱塔野。

“不行!”

塔野小声嘟囔一句,并握起拳头敲敲脑袋。

突然,绘梨子又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塔野后退一步旋即再次窥视她的脸庞。

绘梨子仍在熟睡。

在枕边台灯微弱的光线中,她那上翘的鼻尖向脸颊投下淡淡暗影。

塔野继续站在那里俯视片刻,然后把面孔轻轻凑近绘梨子的嘴唇——几乎没有酒气,只飘散着发乳般的淡淡甜香。

塔野闭住眼睛做深呼吸,然后鼓足勇气罩牢了绘梨子的嘴唇。

“啊……”

绘梨子左右摇摆像在抗拒,却更加激起塔野的欲望。

塔野抱得更紧,并且用力亲吻绘梨子的嘴唇。

绘梨子像撒娇幼童般摇摆脑袋,双腿也使劲扑腾。她的抵抗富于年轻活力。

“真可爱……”

塔野无奈地松开嘴唇,依然紧抱绘梨子。其实,这种心理既非情爱亦非喜爱,称其为疼爱才恰如其分。

就这样拥抱着过了两三分钟,绘梨子渐渐平静下来,她纤巧的身体完全放松并传来阵阵温热。

“哎,叔叔,”绘梨子在塔野肩窝下窃窃私语,“要温柔点儿哦……”

塔野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绘梨子睁着大眼睛仰望着自己。

“可以吗?”

过了片刻,塔野用嘶哑的嗓音询问,绘梨子依然默默地闭着眼睛。

塔野像要驱赶瞬间的扫兴似的再次亲吻绘梨子,然后用右手从绘梨子的细腰开始慢慢脱去她的毛衣。

若是和服或罩衫之类的开襟衣物倒还好办,但是套头毛衣却有些麻烦。撩到胸前倒也简单,可脱掉袖子和套领实在费劲。如果她在这时挣扎起来就更难脱了。

不过,可能因为已被两次亲吻而无奈放弃,绘梨子几乎没再抵抗。虽然脱套领时稍稍遇阻,但不予理睬用力一拔就顺利脱掉了。

虽说已到冬天,可绘梨子毛衣里面却只穿着紧身胸衣和胸罩。

内衣丝滑和肌肤温热的触感使塔野完全燃烧起来,此前一直缺乏自信的那个东西居然开始呈现明显征兆。

塔野此时怀着少年般的急切心情把手伸向绘梨子的短裙,左右摸索了片刻,最后拉出右侧的丝带。塔野后来才知,绘梨子的短裙是粗斜纹布做的围腰式,只需拉出丝带前面就会敞开,再摆弄几下侧面就能毫不费力地解下来。

接着,塔野屏住呼吸把她的胸衣和连裤袜也一件件脱掉。

最后,绘梨子纤巧的肢体上就只剩碎花图案的胸罩和迷你内裤了。塔野面对绘梨子的裸体看得着迷,一时连自己要做什么全都忘记。

此前塔野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裸体,即便在看到年轻女同事和女儿同学们时想象过她们的肌肤,但在现实中亲眼看到还是第一次。

绘梨子上身蜷缩到不能再小,并把脑袋顶在枕头上,那种羞怯的姿态更惹人疼爱。

塔野轻轻地把绘梨子搂过来,就像在触摸贵重的玻璃器物,然后慢慢地把手绕到她后背解下胸罩。

绘梨子几乎没有抵抗,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在塔野触到她的内裤时身体稍稍缩起,但内裤还是立即被脱掉。

所有的衣饰都已解除,绘梨子全身一丝不挂,塔野再次紧紧抱住那似乎一碰就折的肢体。

绘梨子虽然肢体纤巧,却没有一处骨感毕露,浑身柔若无骨,因为她的骨骼本身就长得非常紧凑。胸部可能因为尚未发育完全,乳房扁平而小巧,但触摸时却感到圆润而富于弹性。

塔野体味了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之后,慢慢地进入了绘梨子的身体。

塔野醒来时右方的厚窗帘已经透进亮光,看看身旁才发现绘梨子已经不在。

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应该是跟她同枕共眠了,偶尔醒来时,也看到她正在自己臂弯中像飞进巢穴的小鸟般酣睡。

应该不是梦幻。

塔野慌忙起身环顾卧室。

绘梨子还是没在这里,当然看不到她的身影,连外套和内衣也已不见。床左侧格架上的座钟指向九点钟。

她回家去了吗?

塔野穿上睡袍去起居室看了看。

昨晚好像忘记拉上窗帘,室内已经充满灿烂阳光。阳光映照着沙发,上面的蓝色毛巾被拱成小山形状。

塔野定睛再次细看。

毛巾被前端露出黑发,发梢垂在沙发外边。

塔野点点头走近沙发,然后轻轻掀起毛巾被一角察看。

绘梨子枕在沙发背的边缘正在熟睡,神态娇憨根本无从想象她昨夜曾得到过男人爱抚。

塔野想再次拥抱绘梨子,却不忍心把她从熟睡中唤醒。塔野把毛巾被盖好,然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现在已经九点钟,必须赶紧准备去公司上班,公司的专车会在九点半来接。塔野走进浴室开始刷牙、洗脸。

尽管昨夜喝到很晚,后来还干了那种事情,可身心状态却非常清爽。

他在镜前边梳头边用德语哼唱《菩提树》。

塔野有个习惯,每逢神清气爽时就会唱起《菩提树》这首歌。比如在工作顺风顺水的时候,在过足酒瘾飘飘欲仙的时候,这首歌就会随口唱出。在旧制高中时代,德国外教常给他们唱这首歌。

那时战争日益激烈,再过不久就会被拉去充军——这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当时在学生宿舍和校园里常唱这首歌,只有在唱歌时才能忘掉现实的黑暗,才能感到生存的喜悦。

对于塔野来说,《菩提树》可谓青春之歌。就从这首歌能够自然而然地随口唱出来看,也许自己现在又一次焕发了青春。

“菩提树……”

塔野哼着歌走出浴室,看到绘梨子已经起来。她把毛巾被叠好,穿上毛衣和围腰裙,正在阳台上俯望早晨的街市。

“叔叔,起来了?”

绘梨子回过头来,未施粉黛的脸庞上毫无熬夜的遗痕,背着阳光正面朝向这边。

塔野顿时深感羞愧,昨晚假装送绘梨子回家,却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间做出那种事情。

虽然他并非从最初就有那种企图,但发生肉体关系的事实却无法掩盖。

发生这种事情往往是被占有的女方感到羞耻,可现在却是实施占有的塔野羞愧不已。

“喝咖啡吗?”

“好的。”

塔野回到厨房打开热水龙头。

“你是要加奶粉的,对吧?”

“一点点。”

塔野感到自己像是变成了小姑娘的听差,伺候骄横公主的男仆。

不过,这倒未必是件痛苦的事情。在夫人面前连电视频道都不敢换的男人正在为小姑娘冲泡咖啡。

咖啡冲泡好了,两人再次面对面地坐下。塔野感到自己像在表演某部外国电影中的一个场面。

塔野慢慢地啜饮咖啡,虽然与往常一样是速溶咖啡,但热气拂面的感觉非常舒服。不经意地抬眼一看,绘梨子那轮廓娇美的嘴唇正抵在白色咖啡杯沿上。

昨夜他曾尽情地亲吻过那对娇唇。在紧紧拥抱她时,从那娇唇中泄出轻轻嘤咛。

塔野感到现实恍若梦幻。

他在回味昨夜情景时想到,不可能、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然发生。现实当中的愉悦体验,反倒挑起了某种担忧。

“叔叔早上不吃东西吗?”

“因为要尽量多睡会儿,所以喝杯咖啡就足够了。”

“午餐要吃很多东西?”

“中午食欲还不算太好,所以到了晚上才吃正餐。”

“所以就很苗条啦?”

“我苗条吗?”

塔野做出惊讶的表情,但并未感到不快。实际上,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六十七公斤的比例在分公司经理级中应属出类拔萃。塔野更加自信了。

“你昨晚什么时候挪到沙发上去了?”

“在叔叔睡着之后。”

“我醒来时还以为你回家了,可把我急坏了!”

“我真想回家,可又害怕外边太冷。”

“不过,你怎么会挪到沙发上去呢?”

“因为叔叔太吵了呀。”

“太吵了?”

“是啊,打呼噜嘛。”

“是吗……”

塔野顿时情绪低落。自从过了四十岁,在喝醉酒或劳累过度的夜晚就会鼾声如雷。听妻子说,自己的鼾声一年比一年严重。在妻子面前倒还可以解释说“我太累了”,但在绘梨子面前却不便以此搪塞。

“昨晚我喝得有点儿多了,平时不这样。”

“叔叔好怪呀,捏住鼻子就会暂停,可过两三分钟就鼾声依旧了。”

“你还捏我鼻子啦?”

“可人家睡不着觉太郁闷了嘛!”

虽说是大老爷们儿,但毕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张着大嘴呼噜连天的样子。塔野换了个话题。

“你今天几点去学校?”

“该几点去呢?”

“说得好悠闲,你还有课吧?”

“有是有,但今天是‘侏罗纪’的课,没什么意思哦。”

“侏罗纪?”

“是啊,中生代的侏罗纪,叔叔知道吧?那时的动物有巨型爬行类和两栖类。这位老师跟那个很像哦!”

“这个绰号可够损的呀。”

女大学生真会给老师起怪异绰号。由此来看,还不知道自己会被说成什么呢。

“不过,因为约好下午要跟课题小组的同学见面,所以反正都得去一趟呗。”

“不是要见上次去你公寓的男友吧?”

塔野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

“不是啦,他是另一个组的。”

起居室的挂钟指向九点二十分。虽然还想跟绘梨子再待片刻,但时间已不允许。塔野站起身来:

“九点半有车来接我。你怎么办?”

“这样啊……”

绘梨子把食指顶在腮边,像是在思索。塔野直接在里屋的衣柜前换西装。

当他系好领带返回起居室时,只见绘梨子正在厨房清洗从昨天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玻璃杯和刚用过的咖啡杯。

绘梨子看似活泼奔放,却还有如此周到的一面,塔野感到特别高兴。

“擦碗布在哪里啊?”

“你看右边的格架上有没有。”

“是这个吧?”绘梨子拿起带有花边的擦碗布问道。

塔野整理好床铺,然后备齐需要拿到公司去的文件。

“这擦碗布是夫人寄来的吧?”

“不是……”

“做得好精致呀!”

正如绘梨子所说,擦碗布是妻子夏季来时抽空做好留下的。

“再没有要洗的东西了吧?”

“谢谢!”

当塔野走近绘梨子身后时,门铃就像算好时间似的响了起来。

“我来接您啦!”

外边传来专车司机的呼唤声。塔野回应说“马上就去”,随即转向绘梨子:

“车来了。”

“我也坐车走吧?把我送到四丁目附近就行啦!”

“可是……”

虽说身为经理,可是让女子同乘公司的接送车也有失慎重。

“怎么啦?不行吗?”

“倒也不是……”

“明白了。让司机看见会很为难,是吧?”

“你先下楼,沿着九条大街一直朝前走,我坐车追你,然后就像在半路相遇一样让你上车。”

“太不容易啦!”

“虽然被发现倒也没什么,不过还是这样稳妥些。”

“明白啦!”

绘梨子点点头就朝门厅走去,塔野追到门口抓住绘梨子的肩头。

“怎么啦?”

“来个吻别吧!”

塔野把绘梨子搂过来,绘梨子顺从地接受了亲吻。但是,那种触感已比昨夜冷了许多,只是敷衍了事而已。

“那好,我马上去追你。”

绘梨子默默地关上门离去。塔野去厕所再次梳理头发,确认阳台窗户已经锁好,随即离开了房间。

他跑进电梯就看见东京钢厂的分公司经理在里面,他一年前住进这座公寓,也是在同一时间有专车来接。

“今天难得晴天呀。”

“是啊。”

塔野随口回应,脑袋里却只有绘梨子的事情。

来到楼外,只见广场上停放着三辆黑漆轿车,视野中没有绘梨子的身影。塔野放了心,随即坐上右数第二辆司机已开门等候的轿车。

“从南九条走,是吧?”

“是的。”

塔野刚向司机确认就追悔莫及,这话真不该说出口。塔野在业务方面无可挑剔,但在这方面却不精于算计。

轿车缓缓驶出,在第一个路口就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塔野不动声色地从前窗追踪,信号变成绿灯,轿车继续前行。

虽然天晴视野清晰,可仍然看不到绘梨子的身影。尽管她先离开公寓,但也只比塔野早五六分钟,再快也不会走出五六百米远。

轿车不久来到二十丁目的信号灯前,却还是不见绘梨子的身影。因为她穿的是鹿皮短大衣和围腰超短裙,绑带长靴也是相同色调,所以如果走在路上立刻就能发现。即便不看服装,她那纤巧苗条的背影也容易辨认。

终于来到二十丁目的信号灯前,红灯亮起再向前看,时过九点的住宅区街道空旷闲散,虽有行人也只是身穿大衣的男子和老年女性。

“奇怪……”

“怎么啦?”

“已经跟人约好在这个街角碰面了……”

“穿的什么衣服呀?”

“看到就能认出来……”

塔野含糊其词并朝后方张望。

“走过头了吗?”

“是啊,回去找找吧!”

轿车驶过信号灯后原路返回,边走边找又来到旭山公寓前。

“没有吗?”

“确实说好在九条大街碰头,再跑一趟吧。”

塔野把双手搭在前排椅背上环视周围,依然不见绘梨子的身影。轿车又来到二十丁目路口。

“在这儿等等吗?”

“嗯……”

塔野交抱臂肘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一来一回浪费了十多分钟。虽然他对时间并不在意,但折腾到现在就算找到绘梨子也不好让她上车了。

“也许是把时间搞错了。没办法,走吧!”

塔野终于放弃,并向司机发出了指令。

塔野的日常工作依然十分繁忙,到达公司时就已经有两个预约会见的来客在等候,接下来是协商新的招标项目,下午又是没完没了的会议,之后又会见了三批访客,这时初冬的白昼已渐近黄昏。

但是,塔野在此期间依然不时地想起绘梨子。不仅是在会客期间,甚至在协商招标的重要时刻,脑海中都会忽然浮现昨夜的情景。当他发现自己走神时,就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并振作精神。但那也只是一时奏效,不久便恢复了原状。

既然来回几趟都没找到,看来绘梨子避开九条走了别的街道。她也许在出门后突然改变主意,或者最初就没打算照塔野说的办,总之肯定是故意逃避。

她已经明确点头同意,却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呢?

昨夜刚刚相互探知对方身体的秘密,以塔野的感觉,很难想象以身相许的女人会在第二天早上就变心而态度骤冷。既然以身相许,女方就会主动上前,这是女人的天性,也是女人的可爱之处。

难道年轻的女性会有所不同吗?

这种情况并非想象不到,可昨夜绘梨子虽然也曾抗拒,但后来还是乖乖地顺从,并且主动地紧紧拥抱自己。那种惹人疼爱的神态并非伪装,她不会这么快就采取背叛行动。

有什么事引起她反感了吗?是擦碗布,还是叫她分别乘车伤了她的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确实都怪自己不好。

可是,绘梨子在拿擦碗布和出门时都没有不高兴的表现,吻别时虽然有些冷淡,但当时是在阳光下、门厅前,所以她那样做也不足为怪。而且,以绘梨子的个性来看,如果感到无聊她就会明说无聊,她并非传统女子中常见的那种隐晦阴郁类型。

但是,无论怎样猜测,绘梨子都已经失约,看来好不容易捉回的小鸟又飞走了。

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机会拥抱那玻璃般的娇美身体了。

思前想后,塔野开始头脑发热、坐立不安,觉得应该倾尽全力去寻找。

六点钟工作结束,塔野决定直接去“可乐必可乐”一趟。眼下已经顾不得什么独自前往太难为情,也无暇顾忌昨天刚刚去过,只有去见到绘梨子才能放心。

因为昨天刚刚去过那家酒吧,所以找到那里并不费事。塔野在门口稍稍迟疑,旋即鼓起勇气推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

妈妈桑在吧台最里面满脸诧异地抬起头来。可能由于为时尚早,只有吧台右端两位顾客。塔野环视一周却不见绘梨子的身影。

塔野面带怒色坐在妈妈桑的对面。

“昨天多谢惠顾!”

“绘梨子姑娘呢?”

“还没来呀。”

“她平时几点来?”

“五点钟来。怎么啦?”

妈妈桑暗中瞟了一眼冰箱上的座钟。

“您跟绘梨子约好了吗?”

“哦,倒也没约好。”

“您喝兑水威士忌吗?”

“是的。”

虽然此行目标是绘梨子,但如果听说她不在就拍屁股走人也太不礼貌了。塔野无奈地从大衣兜里掏出香烟。

“她常常歇班吗?”

“是的,一个月有两三次吧。不过,她要歇班大都会事先来电话,所以现在还没电话估计是要迟来一会儿。”

妈妈桑从腰带间抽出女士专用的朗森牌打火机为塔野点上香烟。

今天妈妈桑穿的是深藏蓝色冲绳式和服,腰系白底腰带,头发卷起在脑后。昨夜她穿的是洋装,不过苗条的身材穿和服也很适合。

要不是跟绘梨子发展到那种地步,塔野说不定真会迷上这位妈妈桑。但是,现在的塔野满脑袋都是绘梨子。

“请吧!”

兑水威士忌和花生仁摆在塔野面前。

塔野是个腼腆人,所以从未独自来过这种酒吧,要么跟同为分公司经理的人结伴,要么跟业务客户同行,总是两个人以上。

可这次却在晚上七点以前就进店,又是仅仅来过一次的酒吧,真是不成体统。

但是,为了见到绘梨子,这实属无奈之举。哪怕找不到机会说话,只要能见一面也就放心了。

“您昨晚送绘梨回家啦?”

为了不让独自前来的塔野感到无聊,妈妈桑主动跟他搭话。

“嗯……”

塔野含糊地回应,随即喝了口威士忌。

“绘梨子说经理先生是个特别好的人呢!”

“什么时候?”

“今天,她中午来过电话。”

“然后呢……”

“就是这些。”

妈妈桑微微一笑。不知她们之间谈过什么,总之好像绘梨子没有多谈塔野的事情。

塔野望着浮起冰块的威士忌酒,又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在台灯暗淡的光线中,绘梨子的裸体宛若玻璃艺术品般瑰丽。虽然没太看清楚,但那碎花图案的胸罩和内裤也格外可爱。正因塔野自认已与年轻女性无缘,所以愈加感到惊艳不已。

坦率地说,绘梨子是否是处女之身,塔野并不清楚。

从她喝醉酒并轻易跟男人进屋、温柔地接吻等表现来看,感觉她不像是处女。可她在被拥抱的瞬间发出嘤咛声却又像是处女。

若是情场老手或许能够轻易鉴别,可塔野在这方面毫无自信。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内心完全被人至中年所难以感受到的兴奋所笼罩,所以没顾得上仔细品鉴倒也不足为怪。

只有一点能够断定,绘梨子即使不是处女也不会有太多性经验。虽说是推测,但绘梨子在性爱过程中并未出现愉悦反应,这并不能归咎于塔野做爱方式不够得当。在塔野偷看绘梨子的表情时,她闭着眼睛痛苦地皱起眉头,而且没有主动迎合的动作。

此外,穿着那般清爽可爱的内衣裤的女性,很难想象她会对多数男性以身相许。虽说厚颜无耻的女人同样能穿清爽的内衣裤,但根本不可能产生完美搭配的感觉。

推测出这种结论,就算是塔野的愿望也罢专断也罢,总之他确信这一点。不,是绘梨子的动人魅力使他不能不确信这一点。

店门打开,又有顾客光临。以塔野为始连续进来三组顾客,吧台很快就座无虚席了。

如此一来,落单的顾客可就有失体面了。而且若是多年的熟客倒还能凑合,可自己这才第二次来又只认识妈妈桑,无人陪伴就更不自在了。

“再来一杯吧?”

妈妈桑察觉到塔野有些尴尬就凑了过来,其他吧女都在各自跟熟客谈笑风生。

“好的。”

塔野想离开了,但心里还是放不下绘梨子。

“绘梨子怎么还不来呀?”

“我今天只是稍有空闲就顺便过来看看,不用操心。”

“您现在要去哪儿吗?”

“已经跟别人约好七点半见面了。”

“难得您来一趟,实在遗憾啊……”

“那就这样吧。”

“绘梨子来了叫她给您去电话吗,如果知道您去哪儿的话?”

“不,倒也没什么事情,算了吧。”

塔野故意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走出“可乐必可乐”。

来到酒吧外边,寒风猛烈吹打脸颊,看样子今晚要下雪了。

塔野把围巾向上拉起,沿着薄野大街向南走去。

回公寓,还是再喝上几家呢?从自己的酒量来讲尚未喝足,但一个人喝酒实在没劲。而且没能见到绘梨子,情绪也调动不起来。

与其串店喝酒累得筋疲力尽,或许不如回到温暖的公寓,躺在昨夜与绘梨子同枕共眠的床上更好。

来到南五条大街,塔野决定不再喝酒并拦了出租车。

直接回到公寓正好八点钟。

上午出门时绘梨子叠好的毛巾被还原样放在沙发一端,厨房里不锈钢洗碗台上并排摆着两人一起喝过咖啡的杯子。

塔野脱掉外套换上睡袍,然后走进卧室。

昨夜绘梨子就在这里舒展肢体毫不设防地熟睡,样子就像小鸟在窝中安眠。

塔野轻轻掀开毛毯,白床单上留着的压痕展现在眼前。用手掌抚摸,感觉上面余温尚存。

因为绘梨子先离开被窝,所以余温应该是塔野的,但他宁愿将其当成绘梨子的体温。

虽说如此,可昨夜真的在这里跟绘梨子做爱了吗?

望着床上的情景,塔野想见绘梨子的心情更加迫切。

或许她已经去酒吧上班了。

塔野返回起居室,餐边柜上的座钟已指向八点二十分。不管怎么延迟,她都该到酒吧了。

塔野犹豫片刻,从衣架上外套口袋里取出“可乐必可乐”的火柴盒,然后拿起了电话听筒。

如果绘梨子直接听电话最好,但如果妈妈桑听电话就可能引起她的猜疑。唉!即使不怕引起猜疑,也还是可能被她笑话——都这把年纪了还纠缠年轻女子。

塔野放下电话听筒坐在沙发上,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沏了杯咖啡,开始读晚报。

可是,他仅仅浏览了一下标题,内容却几乎不进大脑。

都说人过中年深陷情网是重病,现在他真的出现了这种症候。据说,像塔野这种因在年轻时未曾拈花惹草而毫无免疫力的男子尤其危险。

你的定力都去哪儿啦?尽管塔野每每自责,但想见绘梨子的急切心情却难以抑制。

为了消解对绘梨子的思念,塔野又打开了电视机,一位常在流行音乐节目中出现的男歌手正在用沙哑的嗓音演唱。男歌手唱罢退场后,一位将长发披在背后的小个子女歌手登台。她大概才十七八岁,以前就觉得她挺可爱,而此时绘梨子的脸庞与她重叠起来,塔野感到绘梨子比那位歌手更可爱。

塔野看着电视心里就难受起来,那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就没能留在自己身边呢?他再次对上午的失策感到懊悔。

事已至此,看样子今夜唯有痛饮威士忌才能安然入睡。

他打开餐柜玻璃门,拿出白兰地倒进玻璃杯,然后像舔舐般啜饮,很快便感到食管灼热、浑身发烫。这或许是因为在恋爱期间酒劲发作速度较快。

塔野一口气喝干杯中酒,在全身发烫时上了床。看来今夜立即睡觉才是明智之举。

男人不可为女人纠结。上初中时祖父的教诲萦绕在脑际。

塔野大字朝天地躺在床上,虽然身穿睡袍露出双脚,但因为有暖气并不感到冷,刚才喝下的白兰地也使胃部周围温热舒坦。

忽然,塔野觉得肩头有些疼,随即坐起身来,看到枕边有颗小金属块闪闪发亮。

他把台灯亮度调高,然后把枕头挪开,只见床单边缘有个闪着红光的宝石。他拿起来细看,是一只背面镶金的耳坠。

看样子是昨夜绘梨子在抵挡时从耳垂上脱落的,后来就留在了枕边。那耳坠深红圆润,与绘梨子小巧玲珑的耳朵十分相配。

塔野想到会不会还有一只,就继续在枕边寻找。他挪开枕头卷起毛毯,又拉平床单细看。

果然,就在床头与被褥的缝隙间发现了另一只同样的耳坠。

白色床单上的两颗耳坠宛如兔子眼睛,塔野像对待珍贵宝石般捧着它们返回起居室。

绘梨子有没有发觉耳坠失落?就算昨夜绘梨子下床时浑然不觉,但上午出门时必定有所觉察。因为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孩,所以不可能没有发现。

可她既然已经发觉丢失却为什么毫不声张地离开呢?是她觉得丢掉也无所谓呢,还是早起发觉后羞于去枕边寻找呢?

虽说那耳坠可能是红宝石的仿制品,但对于绘梨子来说想必价格不菲。

“连这个一起,再给她买副新的吧!”

虽说如此,能够及时发现确实幸运,否则被来做清洁的大妈看见或等到妻子来时才从床缝中出现,那可就把事情闹大了。

塔野松了口气,开始想象耳坠挂在绘梨子耳垂下的情景。

这样的耳坠妻子当然不配,其他任何人都不配,深红而精巧的宝石只能与绘梨子的耳朵相配。

在把耳坠托在掌心端详之间,塔野又想给绘梨子打电话了。

刚才想打电话却无要事可说,而现在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有遗失物品。即使是妈妈桑来接,也有理由让她叫绘梨子听电话了。

现在才十点钟。

塔野拿起听筒,看着“可乐必可乐”的火柴盒拨了号。

呼叫音响了两声就有个女性接电话,像是妈妈桑。塔野调整了一下呼吸。

“绘梨子姑娘在吗?”

“她今天歇班了。”

“歇班了……”

“是经理先生吗?”

妈妈桑直觉很敏锐。塔野听到“经理先生”的称谓就拿起架势。

“您在哪儿?”

“哦,我正在别的店喝酒呢。”

刚回公寓就满不在乎地往店里打电话,塔野实在不好意思以实相告。

“绘梨子很少请假,今天实在不凑巧,请多原谅。”

只听妈妈桑道歉也没多大意义。

“她打电话请假了吗?”

“她没打电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种情况很少见,说不定又去跟朋友打麻将了。”

“她打麻将吗?”

“刚刚学会,觉得挺有意思,就玩得收不住了。”

原以为昨夜那件事对她造成了强烈打击,或许正独自在家胡思乱想,可打麻将真是令人意外。

“她在哪里打麻将呀?”

“大概在高村君的公寓吧,不过那里没电话。”

“高村君是他男朋友吧?”

“哎呀,您知道啊!”

虽然只是猜测却意外言中,高村可能就是上次绘梨子说过去她房间发号施令的男子。如果绘梨子去高村的公寓打麻将直到深夜,那可就不能容忍了。

“她品行不好吗?”

塔野有些恼怒,不禁脱口而出。

“哎呀,怎么这样问?”

“在男人房间里打麻将到深夜……”

“那样做不可以吗?”

“那怎么可以呢?那可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呀!妈妈桑毕竟是她的监护人吧?”

“算是吧……”

“那孩子是正儿八经大学教授的千金吧?”

“您了解得很详细嘛。”

“上次听她讲过。”

他本想说还知道妈妈桑跟绘梨子父亲的关系,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你可不能让那女孩学坏了呀!”

从自己的立场考虑,其实说这种话并不合情理,但他现在只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而滥发议论。

“总而言之,你可要严加监管啊!”

“不过,她未必就是在打麻将,而且打麻将也未必就不好……”

“那倒也是。”

塔野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于是稍稍冷静下来。

“要是能联系上的话,我让她给您打电话吗?”

“哦,倒也没那个必要,只是我想交给她一样东西。”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看样子妈妈桑棋高一着,虽说做的是陪酒待客的行当,但在谦恭应酬之间就已摸透塔野的心思。

塔野放下听筒原地伫立,用手支着下巴露出失望的神情。

绘梨子去哪儿了呢?以为她在这里时却在那里,以为她在那里时却在这里,简直就像高丽鼠般难以捉摸。总而言之,她似乎跟从前那种一旦以身相许就黏住男人的女子不太一样。昨夜以身相许,今天就忘掉耳坠去跟其他男友打麻将玩。在塔野以前所见女子当中,从未有过这种类型。

如今的年轻女子实在难以理解。

他想,像这种品行不端的女大学生随她去吧!让她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上当受骗,搞得焦头烂额才好,到最后哭天抹泪的只能是她自己。

可是,他想到这里又一转念,觉得还是应该想方设法把绘梨子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甚至想到如果绘梨子愿意投靠自己,哪怕倾尽自己的后半生也要守护她。

可能是因为爱情,总之塔野的感情摆动幅度相当剧烈,神魂颠倒简直不像大企业的分公司经理。

他坐在沙发上再次拿起红耳坠。

喜欢一个女人怎么这么累啊?就算坠入情网也才是第二天,从初次见面那天开始数也就是第十一天,可仅此就已感到身心俱疲。这类麻烦事情以前也曾经历过很多,看样子跟一个人恋爱比做一件繁重工作还要累。

年纪大了就不适合恋爱——这种看法与其说来源于思想成熟,莫如说根本原因在于精力已经枯竭。

说到底,自己之所以完全不适合拈花惹草,或许首先就因为自己精力不足。

总而言之,看来今晚还是适可而止地按时就寝为宜。

塔野十分扫兴地站起身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可能是绘梨子!塔野赶紧拿起听筒。

“喂!”

听筒中女子的声音几乎被激烈的奏乐声淹没。

这就是所谓的“摇滚乐”吗?乐曲声来自某个嘈杂的场所。

“叔叔!”

句尾上扬的柔顺感无疑是绘梨子的嗓音。

“你在哪里?干什么呢?”

塔野朝话筒中呼喊,像是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喝酒,喝醉啦!”

“那怎么行?你可要清醒啊!你跟谁在一起?”

“男孩哦!”

“你醉成那样不要紧吧?”

从绘梨子的声调听出她已酩酊大醉,如果是跟男孩待在GOGOBAR[是指以歌舞为特色的夜总会、酒吧,或类似机构等]里就更危险了。

“你最好马上离开那种地方!”

“可我走不了路啦。”

“走不了路?”

“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了呀……”

绘梨子说话句尾拖长,听上去已是烂醉如泥的状态。

“你要挺住啊,挺住!”

“叔叔来接我……”

“现在?”

塔野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钟。就算能赶去接她,可跟她一起的男友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去可以吗?”

“叔叔忙吗?”

“不,我倒是不忙。”

绘梨子跟男友在一起却叫别的男人去接她,塔野实在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

“哎,叔叔来吗?”

“当然要去啦!我马上就去,地点在哪儿?”

“南六条的奥林匹亚大厦三层。”

塔野赶紧写在记录本上。

“店名叫‘梦普奇’,意思是‘我可爱的人’哦!”

“梦普奇?”

如果是英语的话塔野还行,可法语就不灵光了。

“那我马上就去,你就待在那儿,千万别动啊!”

“OK啦!”

电话突然挂断。

她没去“可乐必可乐”上班,果然是跟男孩在一起。

塔野想象着烂醉如泥的绘梨子和她身边喝酒的年轻男子,脱掉睡袍再次穿上衬裤和西装。

绘梨子所在的酒吧很快找到,位于薄野六条的五层建筑,三楼就是那家“我可爱的人”。

塔野刚刚推开蒙着黑皮的门进去,立刻就被喧嚣声和人群热浪镇住了。

在微暗照明的深处,一个男子手拿话筒正在唱歌,顾客们随意地坐在他周围弹着吉他,敲着康茄鼓,摇着沙锤,还有人随着话筒的声音边唱边踏响地板。

整个店内的男客女客似乎都沉醉在歌声当中。

塔野在喧嚣的昏暗中环视,寻找绘梨子。

所有的顾客都留着长发,身穿多层衫和牛仔裤,乍看不知是男是女。在如此昏暗的场所里竟有人戴着墨镜,总之不像是塔野这个年纪的人该来的地方。

“您请!”

一个年纪轻轻却蓄着胡须的服务生迎接他进场。

“我是来找人的,不喝酒。”

“找谁呀?”

“她叫布部,布部绘梨子。”

“绘梨子姑娘在这边。”

看样子他认识绘梨子。

在一张条桌后边,五六个男子背靠墙壁,随着乐曲拍着手摆动身体唱歌。在他们的正中央,一个梳发辫的女子枕着年轻男子的膝头睡得正香。

她是绘梨子。

塔野停住脚步不知如何是好,年轻男子似乎早就发现了他,拍拍绘梨子的肩头叫她醒醒。

那个男子西装外套里边穿着套头毛衣,留着女式长发,年龄有二十二三岁。

绘梨子被摇醒,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有人在唱,有人在跳,无人关注塔野。

绘梨子起身向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即来到塔野面前。她身穿流行的白色多层衫和牛仔裤,但脚步蹒跚不稳。

“现在就回去吧?”

绘梨子半睁着眼睛点点头。

塔野直接来到门口柜台。

“给这女孩买单。”

“不用了叔叔!”貌似酣睡的绘梨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二郎会给我买单哦!”

“二郎?”

“就是我旁边的男孩嘛。好啦,走吧!”

绘梨子很快向门口走去,柜台的女子好像已经认可,什么话都没说。

该说她一毛不拔还是势利眼呢?把另一个男人叫到酒吧来却让前面那个男人买单,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反正超越了塔野所能理解的范围。

塔野依然搂着步履蹒跚的绘梨子的肩头走出电梯,然后在一层前厅门口叫了出租车。

看样子绘梨子真喝得不少,一上车就靠在车窗上闭住了眼睛。

“去旭山公寓。”

塔野发出指令后,感到终于把逃走的小鸟再次抓住。但虽说如此,她怎么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呢?

她喝得连路都不能走,万一现场有人起坏心,不就立刻把她占有了吗?

暂且不说绘梨子为何这么不小心,如此可爱的女孩处于不设防状态,而那些青年却并未趁机下手,这更令塔野感到匪夷所思。

总而言之,如今年轻人的心理实在令人搞不明白。

出租车驶过西五丁目南下,来到南九条转头向西,与昨天路线相同。

绘梨子依然长发遮面,把脑袋靠在车门上沉睡,每当车身颠簸时垂发就会摆动。

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不过实在太可爱了。

或许因为晚上车少,穿过薄野没过十分钟就来到旭山公寓前的信号灯下,塔野照例让司机提前停了车。

“哎,到啦!”

塔野拍拍绘梨子的肩头,她睁开眼睛疑惑地环顾周围。

“这是哪儿?”

“公寓前呀。”

“今天我要回家呢……”

“太晚啦!”

“没事!司机师傅,去十四条二十三丁目。”

“有什么不好呢?都已经到这儿了……”

“到底去哪儿呀?”

司机有些烦躁。眼前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往左转!”

绘梨子发出指令。司机有些粗野地向左打方向盘,出租车就在夜幕下朝南驶去。

绘梨子好像已完全清醒,瞪着大眼睛直视前方。

“那个叫什么二郎的小伙子过后会来你房间吗?”塔野故作镇定地问道。

“不会有人来的啦。”

“那你为什么要回家?”

塔野虽然意识到会引起司机怀疑,却仍然强行逼问。

“因为我想回家呀!”

“那是什么理由?”

塔野叹了口气,似乎绘梨子很令他头疼。

“我不想到了早晨再那样玩捉迷藏似的离开。”

“捉迷藏?”

“叔叔那样提心吊胆,就像小偷似的。”

绘梨子指的是今天上午塔野叫她先离开公寓再坐车追她的事。

“这就是你今天上午逃走的原因吧?”

“哎呀,我可没有逃走哦。”

“后来我坐车找了几趟都没找到你。”

“我根本就没确定要坐车呀。”

“可是,我明确告诉你过后坐车追你吧?”

“那是叔叔自作主张嘛!”

塔野当时以为绘梨子没吭声就是默许,可实际却并非如此。绘梨子只是听到而已,并没有接纳他的决定。

这种任性的逻辑确实符合绘梨子的个性,如果说为避嫌而分别离开公寓的做法真的对她造成了心灵伤害,这或许就是塔野的失策。

“我上午那样做是不好,所以总之……”

“不,不行!今天我要回家。”

“那改日你还会来吧?”

塔野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日后。

“我能去就去啦!”

“你就一个人,随时都能来吧?”

塔野进一步确认,可绘梨子似乎很困,打了个哈欠。

“可你今晚怎么又喝那么多酒?”

“因为发生了悲伤的事情……”

绘梨子呆呆地望着前方。

“什么悲伤的事情?”

“我妈好像知道了我爸的秘密。”

“你父亲的秘密?就是跟‘可乐必可乐’妈妈桑的事吗?”

“是啊,我妈看了我写给我爸的信。”

“你在信上写了妈妈桑的事情?”

“我说:妈妈桑在等你,赶快来!”

“你母亲看到这话当然会生气了!”

“可是,我妈不是总跟我爸在一起吗?所以我爸偶尔离开也没必要发牢骚嘛。”

“可你父亲跟你母亲是夫妻,总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我爸爱的不是我妈呀!”

“那可不一定。”

“我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我的看法没错!”

“你母亲为那封信训斥你了吗?”

“倒也没训斥我,可我妈叫我告诉她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正在考虑中。”

绘梨子像真在考虑似的抬手托腮。

这种不拘于夫妻关系、有情人就该相见的观点确实能够体现青年的纯真。可塔野却不能因此而接受那种观点。

“你最好赶快告诉你母亲那只是写着玩儿的,叫她别担心。”

“我还想写叔叔的事情呢。”

“我的事情?为什么?”塔野探身问道。

“就说有个特别亲切优雅的叔叔。”

“你可别说那些多余的话!”

“叔叔害怕被知道吧?”

“倒也没害怕。”

“别硬撑啦!”绘梨子困倦地揉揉眼睛,“啊,从那儿向左拐!”

看样子快到绘梨子的公寓了。

“你还是要回家吗?”塔野有些恋恋不舍,“对了,你上午走了之后把耳坠掉在床上了。”

塔野终于打出最后的王牌:“你没发现吗?”

“我发现了,但是懒得去找。”

“哪天来取吧。”

绘梨子点了点头,随即向司机说“就停在那儿吧”。

在高树林立的前方,出现一座开有多扇窗户貌似公寓的建筑。可能是因为时过十一点钟,多半窗户都已经熄灯。

“那好,叔叔再见!”

绘梨子在车座上蓦然回首,刚才还酒气熏天的她瞬间飘来年轻女性特有的味道。

“等你下次来哦!”

塔野满含深情地发出邀约,可绘梨子却只是轻轻点头就下了车。

“这里是从南十四条前边的路口向左拐,对吧?”

“名叫‘新和庄’。”

绘梨子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踉跄一下就消失在树木前方。

迎来年末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塔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工作倒还算比较顺利,但商贸公司的垄断行为被登报,业务就渐渐不太好做了。

塔野认为,既然商贸公司是营利企业,争取多赚钱倒也是天经地义,可如果连大米海鲜都要出手垄断,那就未免有些过分。

当一家公司成为众矢之的,其他公司就都会被看成同类,但实际上却并不能妄下论断。塔野认为,先不说自己的公司,至少北海道的商贸公司不会做出那种卑劣勾当。不能只看商贸公司的阴暗面,还要看到阳光的一面。

当然,因为表达了这种观点,他遭到部分员工的抵制,说他净说漂亮话。

可是,与生俱来的个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塔野在二战期间曾被征兵,本应战死沙场却有幸生存下来,他并不愿意在公众的厌恶当中生存。

他虽然在工作方面能够如此冷静地做到泾渭分明,可在绘梨子的事情上却难以做到游刃有余。

都四十过五的人了……塔野每每责备自己,然而丝毫不见成效,越责备就越像火上浇油般迫切想见绘梨子。

他对自己如同小青年般的炽烈爱情感到惊诧不已。

他为爱欲心焦如焚,可绘梨子却没来过一次旭山公寓。

他虽然急不可耐地去过酒吧,但因与员工或其他分公司经理同行,根本无法向绘梨子尽情表白。

他想至少能陪她回家也好,就在快关店时去见绘梨子,可她却说“今天我跟妈妈桑一起走”,不许塔野独自送她。

塔野忍耐不住直接打了电话,可绘梨子却只说“我现在忙”“请来店里”,事情毫无进展。

“你已经讨厌我了吗?”

塔野有些激动,禁不住像小青年似的发问。

“叔叔请冷静!”

他反而受到绘梨子的劝慰,如此一来连谁大谁小都分不清了。

事已至此,绘梨子似乎对耳坠也毫不在意。

塔野在焦躁不安中度日,十二月也已过半。此前雪花时飘时停,但从二十号开始连下三天,山峦和街道都变成了银色世界。

从公寓看到的西山披上银装,陡然增添了清爽之感,甚至显得威风凛凛。

家家户户的屋顶和道路都被白雪覆盖,暖气够足的房间里更显安适。

对塔野来说尚属首次的札幌冬季已经来临。

本地居民并不喜欢下雪,但在东京长大的塔野倒觉得雪天令人心旷神怡。大雪纷纷扬扬连续不断蔚为壮观,而雪后初晴银装素裹的札幌市也别具风情,具有在北国才能体味到的神清气爽。

“我以前从没意识到雪景居然如此美丽。”

他在酒店里举行的北海道财界人士晚餐会上大发感慨,可札幌总行的主任却笑着说“你说这话可是要受到札幌人诅咒的哦”。

“塔野先生不久就可以返回东京,所以才会说出这种白天不知夜的黑的话来呀!可是,对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大雪只能是困扰生活的麻烦东西。”

这位主任就是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

“从东京来的文化人总会这样说:札幌的雪景太棒了,为什么不加大力度宣传冬天的魅力呢?上次来了一位评论家,说是想看风吹雪,专程坐车跑到石狩川河口,而且激动不已。然而,他们都是作为游客发表走马观花的感言,跟本地居民完全不同。下大雪对于本地居民就意味着门窗昏暗无光,还会平添上房除雪和搬运积雪的繁重劳动,就连停车的空地都找不到,更别说什么‘石狩川河口的风吹雪真棒’了,那都是来玩雪的游客的感叹。对于住在河口附近的居民来说这谈不上什么棒不棒,完全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啊!”

“那倒也是。不过,在日本各大都市中再没有降雪量如此之大的了吧?”

“所以大家都感到非常困扰啊!”

“真的吗?”

塔野实在难以接受将瑞雪当麻烦的说法。

“不久就会离开这里的人跟命中注定永远被封闭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想法毕竟不同啊!”

主任表情柔和,但话语却十分严厉。

“可是,‘永远被封闭在这块土地上’是什么意思呢?如今居住地点和工作都可以自由选择,所以不会发生那种憋屈的事情吧?”

“表面上是那样说,但在现实中有很多人都不可能离开北海道啦!例如在本地企业工作的人、地方公务员、商店经营者,当然也包括我。”

“主任在本州那边也辗转过很多城市,所以不也跟我们一样吗?”

“那可不一样。我们这代人可能是因为头脑守旧,虽说不是玩升官游戏,但还是希望从地方一步步做起,最后荣升进京。这种心情大家都有吧?说个难懂的词就叫‘志在中央’吧!塔野先生就是个典型。但是,我们与塔野先生并不完全一样,升来升去最终不是进京而是回到札幌。进京不是终点站而是路过站,这其中是有微妙差别的。”

“很有道理。”

塔野在东京出生,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进入总公司设在东京的企业,对于他来说,东京就是一切的中心。他非常轻易地理解了这一点,而且很简单地深信大家都会这样看。

“虽然未必会有东京分公司之类,但是去东京毕竟不是主流,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吧?”

“这么说来或许确实如此。”

“作为总公司位于地方的企业在这方面也是个问题,而且企业规模越大,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就越强。”

“好像是有这种倾向啊!”

在今年夏季,塔野为了通过旅游增强自己对当地的认识,特意去道内主要旅游点观光。他当时在网走市附近的佐吕间湖畔感慨道:“要是能在这种地方悠闲地过日子该多好啊!”可当地人却满脸不快地对他说:“客人是因为不知道冬天的厉害才会说出那种话。”

如今想来,那也许就是主任所说被永远封闭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不满情绪。

“因此,北海道也有相当强烈的乡土意识啊!”

“不过,从道外的古老城市来看,北海道具有相当开放的胸襟呢。”

确实如此,胸襟开放的居民也无忧无虑。北海道人性情豁达,虽然同为北国却没有东北人那种隐忍,莫如说意外地有种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个性。

这里不像道外都市那样拥有古老传统和成规,这也许就是产生豁达性情的原因。

“在四五年以前,这里的医学院教授实施心脏移植这种划时代的手术,引起了全国性的反响。虽然其最终结果是失败,而且如今看来确实很过头,但当时是赞成和反对各半,就是因为有种气氛,好像‘我们这个城市的医生’做的手术就该维护。因为我偶然对某位医学界评论家稍有了解,所以听他说到这事特别惊讶——有人要在札幌召开大会声讨那台手术,可在租借会场时却遭到拒绝,就是因为组织者要批判当地医学院的医生。”

“这么进步的城市真会发生那种事情吗?”

塔野难以置信。

“那件事情确实有问题,但我觉得出现那样的顽固分子本身倒是好事。因为北海道开发已过百年,如今北海道人也到第三四代了嘛!早就应该培养出那种气概了。总而言之,以前是过于依赖中央或者说过于顺从中央了。”

“我怎么觉得我在挨批评啊?”

“不是、不是,我可没那个意思。”

两人对视一笑。

“既然塔野先生如此善解人意,在女性方面倒是有个希望。”

“请讲!”

塔野赶紧放下刚刚端起的酒杯坐正。

“听说塔野先生很有女人缘,所以请别以游客的感觉去骚扰女性……”

主任这回恶作剧似的笑了。塔野明知对方是在开玩笑,但瞬间回过神来又想起了绘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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