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重要作品。全部故事是书中人物之一,青年作家伊万·彼得罗维奇(瓦尼亚)的回忆。他童年就失去双亲,成为孤儿。好心的小地主伊赫缅涅夫出于怜悯收留了他。瓦尼亚和恩人的独生女儿,比他小三岁的娜达莎“就像兄妹一样”。他度过了童话般幸福的童年。十七岁那一年,他在寄宿学校毕业,要到彼得堡去上大学。他怀着莫名的激动与年方十四岁的娜达莎依依惜别。四年后他和伊赫缅涅夫一家在彼得堡重逢。那时他已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简直无法形容,两位老人家是多么为我的成功而喜悦!”娜达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听完了他的朗读,“双颊绯红,满眼含泪”,万尼亚也得到了爱的承诺。他终于盼来了“功成名就、充满美好的希望、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好景不长。在此后的一年里,“我仿佛老了十岁,我的娜达莎也度日如年”,她终于移情别恋。“我病了,心情极度紧张,我倒在椅子上几乎昏迷过去……那时我头晕目眩,愁肠百结”。

这位青年作家在缠绵病榻,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时时忆起我生平这充满苦涩的最后一年”,这一年的经历“那么像一场噩梦、一场梦魇”。

娜达莎疯狂地爱上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儿子阿辽沙,一个轻浮、空虚的花花公子。就在她决定弃家出走与情人私奔的当天,瓦尼亚曾语重心长地劝她“回头”:“要知道,他的父亲是你父亲的仇家;要知道,公爵侮辱过你的父亲,怀疑他偷了钱,骂他是贼。他们正在打官司啊……这还是次要的呢,你知道吗,……公爵怀疑,在阿辽沙客居乡间的时候,你的父母曾故意撮合你和阿辽沙?想一想,当初你父亲听到这种诽谤有多难受。这两年他的头发全白了,——你看看他的样子吧!……你要想一想,你父亲认为你无辜遭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的诽谤、侮辱,还没有讨回清白!”他说得对,娜达莎这时突然出走,无异于为所有那些侮辱和诽谤提供了口实!这一切她都知道,可是她已经不肯回头了。这注定是一场爱情的悲剧。仗势欺人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为了让儿子和一位有百万家私的姑娘结婚,处心积虑地拆散了这对恋人。娜达莎终于被抛弃,不得不回到横遭侮辱与伤害,由于官司败诉而陷于赤贫的父亲家里。

文学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在《逆来顺受的人》一文中在肯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的同时,认为《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的作者没有答复一个根本的问题:“像阿辽沙这样一只臭瓢虫,怎么能使一个正派的少女爱上自己……我们有十足的把握请问他: 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可是他答道: 瞧,发生了呀,就是这么的。”对这个批评是有争议的,说来也是,优秀的女性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这是屡见不鲜的。何况作者还细致地描写了他们长期交往的过程,他们心理的曲折变化。不错,她爱上了一个渺小的人,还美化他的渺小,可是,一个热恋中“生死相许”的少女为爱人的缺点辩解,甚至加以美化,难道真的那么不可理解吗?对于批评家的质问,作者倒真的可能这样回答: 瞧,发生了呀,就是这么的。你觉得荒唐吗?可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书信中写道:“我有自己看待(艺术中的)现实的观点,大多数人几乎称之为荒诞与独特的东西,对我来说,有时正是现实的本质。现象的普遍性和对这些现象的刻板的观点,在我看来还不是现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世界文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他主张透过“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在现实生活的似乎荒诞的事实中揭示客观地隐藏于其中的无限丰富和复杂的内容。

涅莉是天才作家所塑造的又一个成功的形象。病榻上的青年作家回忆起与涅莉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告诉涅莉,她的外祖父已经在五天前去世。有一会儿她依旧站着,突然却浑身颤抖,而且抖得很厉害,好像她患有一种危险的神经性疾病,就要发作。“我连忙扶住她,不让她跌倒……我看得很清楚,为了对我掩饰她的悲痛,她表现了非凡的自制力”。最后这个评语——“非凡的自制力”是很难用在一般的孩子身上的。正是这个评语比她那褴褛的衣衫、消瘦而苍白的病容更能说明这个十二三岁小女孩经历了怎样难以想象的磨难。后来他从一次毁灭性的灾难中拯救了她,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她那黑色的眸子久久凝视,严厉的目光还流露出怀疑的神气。小小年纪似乎已经不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抱有什么幻想。不过,瓦尼亚对她的无私关怀渐渐化解了她的疑忌,于是她内心的善良和温柔便流露出来了。

一天晚上,瓦尼亚头晕跌倒,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曾醒了几次,每次都看到俯视着我的叶列娜(涅莉)那满怀关切和忧虑的小脸。不过这一切我只是朦胧地记得,仿佛在梦里,在雾里,而在我昏迷时,可怜的小女孩那可爱的模样隐约显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一个幻影,一幅画儿;她为我端茶送水,整理衣被,或者忧心忡忡地坐在我跟前,用手指抚平我的头发。有一次我感觉到了她在我脸上的一个轻轻的吻……我完全清醒过来已是早晨……记得我曾注视她的稚气的小脸。在睡梦中也满脸是决非孩子气的忧伤,有一种异样的病态美;苍白的小脸,瘦削的双颊,长长的睫毛,围在漆黑的头发中间,浓密的黑发随便地挽了个发髻,沉甸甸地坠在一侧。她的另一只手臂放在我的枕头上。我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这只瘦弱的手臂,但可怜的孩子没有惊醒,只是在她那苍白的唇边仿佛掠过一抹笑意。”这诗情画意的抒情描写,是对善与美的赞歌。

终于有一天涅莉向瓦尼亚倾诉了在她的记忆中最使她激动,最使她痛苦的所有往事。“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样可怕的经历”。于是作家写下了如下的一番话,这番话表现了作家对“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的无限同情和深深的隐痛,也是对瓦尔科夫斯基之流的愤怒和控诉:

这是可怕的故事;这是一个曾经有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有病,受尽折磨,被所有的人遗弃;她能寄予希望的最后一个人,她的亲生父亲也抛弃了她,她曾使父亲蒙受耻辱,这位父亲也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中神智失常。这是一个陷入绝境的女人的故事: 她带着还被她看作孩子的小姑娘在彼得堡阴冷潮湿的街头流浪,乞讨为生;后来有好几个月奄奄一息地在地下室苟延残喘,而她的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宽恕她,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醒悟过来,连忙跑去表示宽恕,但他所见到的只是他的爱女的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讲的是一位老者和他的小外孙女的隐秘的,甚至是很难理解的关系,老者已经年迈昏聩,小女孩却能理解他,她虽然年幼,可是非常懂事,是有些在富裕、平静的生活中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所不及的。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是那些阴暗的、令人痛心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都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小胡同里,经常地、不易觉察地、几乎是隐蔽地一一发生,这里在乱纷纷的生活中沸腾着麻木不仁的利己主义,互相冲突的利害之争,触目惊心的腐化堕落,暗中肆虐的犯罪行为,这里是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的暗无天日的地狱……

这个“可怕的故事”中的罪魁祸首也是瓦尔科夫斯基公爵。这个道德沦丧的伪君子在和伊万·彼得罗维奇的谈话中毫不隐晦地袒露他内心的肮脏和丑恶,不但不以为耻,反而自鸣得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某些条件不是削弱,而是加剧了“人的兽性特征”。而善良人们的忍耐和美德有时会成为对恶人胡作非为的纵容。

---娄自良

---二〇〇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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