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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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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那是个闷热的天气,城里待不下去了。到处是尘土、石灰、脚手架,晒得滚烫的砖头,被蒸汽污染的空气……不过,听,真叫人高兴!天空响起了雷声,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起风了,卷起街道上的一股股尘埃。一些巨大的雨点重重地落在地上,接着仿佛天突然裂开了,城市上空大雨倾盆。半小时后,太阳又出来了,我打开陋室的窗户,挺起疲乏的胸膛,贪婪地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欣喜若狂,真想抛开笔,抛开所有的工作,也抛开出版商,跑到瓦西里岛上我的朋友们那里去。不过,我虽然受到强烈的诱惑,还是及时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又狂热地投入工作: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完成!这是出版商的要求,否则我就拿不到钱。朋友们在那里等我,不过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风一样完全自由,而今晚的快乐时光将是对我这两天两夜的辛劳的奖赏,——我写了三个半印张。 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我扔下笔,缓缓站起来,我觉得背痛,胸痛,头晕目眩。我知道,我的神经已受到很大的损害,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的老医生最近对我说的话:“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紧张的工作,因为这是无法忍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还是可以忍受的呀!我的头发晕,几乎站不住,但是我的心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之情。我的小说完成了。虽然我还欠出版商很多钱,但是他眼看拿到了这本书,还是多少会付给我一些钱的,——哪怕是五十卢布吧,而我很久以来就没有看到手里有这么多钱了。自由和金钱!……我兴高采烈地拿起帽子,把手稿夹在腋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要赶在我最亲爱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在家里的时候碰到他。 我碰到了他,不过他已经到了门口。他刚才也做了一笔与文学无关,却非常有利的交易。他和一个肤色黝黑的犹太人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了两个小时,终于把他送了出来。看到我,便客气地向我伸出手来,用柔和亲切的男低音向我问好。这是一位极善良的人,我,说真的,在很多方面多亏他的帮助。在文学界他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出版商,但这有什么错呢?他明白,文学需要出版商,而且他看得很准,很及时;他理应得到荣誉,受到尊敬,不言而喻,这是出版商的荣誉。 他愉快地笑了,因为他知道我的小说完成了,下一期杂志的主要栏目也就有了保障。他觉得奇怪,我居然能够完成,并且亲切地讲了两句挖苦我的俏皮话。然后他走到自己的铁箱子跟前,拿出答应给我的五十卢布,同时递给我一本厚厚的抱敌意的杂志,把批评栏里的几行文字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句话涉及我最近的一部小说。 我一看,这是一位“文抄公”的文章。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恭维我,我也就很满意了。不过“文抄公”顺便提到,我的作品总是“有一股汗味”,意思是说,我写作时汗流浃背,费尽心机,不断修饰润色,使作品散发出叫人腻味的匠气。 我和出版商都大笑起来。我告诉他,我的上一部小说是用两个通宵写成的,这一次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写了三个半印张,——但愿指责我过分雕琢,进展迟缓的“文抄公”了解这一点! “这都怪您自己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您迟迟不肯动笔,以致不得不熬夜工作呢?” 当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大好人,不过他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喜欢在据他看来深知其底细的人面前吹嘘他的文学见解。但是我不想和他讨论文学,收到钱就拿起帽子准备走了。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到他在岛上的别墅去,听说我要去瓦西里岛,便好心地邀请我乘他的马车同行。 “我有一辆新的四轮轿式马车,您还没有看到过吧?非常漂亮。” 我们走下门前的台阶。马车的确非常漂亮,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拥有这辆马车的初期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一种内心的渴望,想用它“顺路”捎上自己的熟人。 在马车上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又有好几次讨论起现代文学。他在我面前毫不忸怩、从容不迫地重复着别人的各种观点,这都是他在最近几天从他所信任并尊重其见解的文学家那里听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推崇的有时竟然是非常奇怪的论调。有时他会把别人的见解搞错了,或者用错了地方,结果是胡诌一通。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对人类贪欲之多、之奇深感惊讶。“就说这个人吧,”我暗自在想,“他很可以一门心思地去攒钱;不,他还想要名望,文学家的名望,优秀出版家、批评家的名望!” 此刻他正在竭力详细地向我阐述一种文艺思想,这是他在三天前从我本人这儿听到的,他曾表示反对,就在三天前还和我争论过,现在却把它当作自己的思想向我宣扬。不过,他如此健忘是常有的事,他的这个无可厚非的弱点在熟人当中是众所周知的。现在他在自己的马车里高谈阔论,他是多么愉快,多么得意,多么安然自在啊!他在谈论深奥的文艺问题,甚至他那柔和得体的男低音也给人以学识渊博的印象。渐渐地他开始自由发挥,提出了一种无可厚非的怀疑论观点,认为在我国,而且不论在哪个国家,文学界谁也不会具有正直谦虚的美德,只会“互相泼污水”,尤其是在书刊征订开始的时候。我暗自觉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甚至有一种倾向,就是他对于任何一位正直真诚的文学家,就因为他正直、真诚而把他看作傻子,至少也是看作糊涂虫。不言而喻,这种见解是直接来自于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过分天真。 不过我已经不再听下去了。到了瓦西里岛,我下车就跑去见我的朋友们。转眼我就到了十三道街,他们的小屋就在眼前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到我,就伸出一根手指发出警告,对我双手直摇,还发出嘘声,让我小声点儿。 “涅莉刚刚睡着,可怜的孩子!”她连忙压低嗓门对我说,“千万不要把她闹醒了!小宝贝的身子真是太虚弱了。我们都在为她担心。医生说,暂时还不要紧。可您的这位医生能说出什么正经呢!您太不像话了吧,伊万·彼得罗维奇?大家都在等您呢,等您来吃午饭……您有两天没有来啦!……” “不过我三天前就说过,这两天我来不了,”我对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低声说道。“我得把工作做好……” “可你答应今天来吃午饭的呀!怎么没有来呢?涅莉,我的小天使,特意从小床上起来,我们让她坐在安乐椅上,把她抬到餐桌跟前,她说:‘我想跟你们一起等瓦尼亚,’可我们的瓦尼亚却没有来。快到六点啦!你在哪里逛到现在呀?您可真淘气!您让她好伤心,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还好,她睡着了,可怜的小宝贝。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又到城里去了(他回来吃下午茶),只有我在这里忙来忙去……他的差使嘛,伊万·彼得罗维奇,有着落了,可我一想到要去彼尔姆,心就凉了……” “娜达莎呢?” “在小花园里,闺女在小花园里!您去吧……不知怎么,她也怪怪的……我简直不明白……唉,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心里好难受!她说她很愉快,很知足,可我不信……你去找她吧,瓦尼亚,以后再悄悄地告诉我,她是怎么了……好吗?” 可是我已经不理会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了,立即往小花园跑去。小花园附属于这幢房子,长、宽各有二十五步,满园青翠。园中有三棵高大的枝繁叶茂的古树,几株幼小的白桦,几丛紫丁香和金银花,有一片悬钩子,两畦草莓,两条蜿蜒的小径纵横其间。老头子对小花园赞叹不已,还说不久就会长出蘑菇来。涅莉爱上了这个园子,人们常常用圈椅把她抬到花园的小径上,涅莉现在成了全家的宠儿。我看到娜达莎了,她愉快地伸着手向我迎上来。她瘦多了,脸色好苍白!她也是大病初愈。 “全都完成了吗,瓦尼亚?”她问我。 “完成了,完成了!我整晚都有空啦。” “那太好了!紧赶慢赶,累坏了吧?” “不干不行哪!不过不要紧。这样紧张的工作使我的神经特别兴奋。我的想象更鲜明、更活跃,感受更深刻,甚至文不加点,所以紧张地工作效果更好。一切都很如意……” “唉,瓦尼亚,瓦尼亚!” 我发觉,娜达莎近来对我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声誉极为关注。这一年来凡是我写的东西,她无所不读,时常询问我今后的计划,对所有关于我的评论都很感兴趣,对某些批评表示气愤,而且希望我对自己在文学上的造诣一定要有一个很高的评价。她的愿望表现得如此强烈而执著,甚至使我对她现在的这种倾向感到吃惊。 “你只会弄得文思枯竭,瓦尼亚,”她说,“你这样日夜强迫自己写,有一天会文思枯竭的,而且还会搞坏了身体。你看C,他每两年才写一个中篇,再看N,花了十年工夫,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时间虽然长些,却是精雕细刻!你找不到一点马虎的地方。” “是呀,他们都衣食无忧,写作不受时间的限制,而我却是驿站上的疲于奔命的老马!咳,这都是废话!不谈了吧,我的朋友。告诉我,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很多呢。首先是,他来信了。” “他还在给你写信?” “还在写。”于是她把阿辽沙的信递给我。这已经是别后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信他还是在莫斯科写的,当时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他说,看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能按临别前的计划从莫斯科回彼得堡了。他在第二封信里急忙通知说,他日内即将返回,以便及早与娜达莎成婚,他说这一点已经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可是从全信的语气来看,他显然处于绝望之中,别人的影响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以致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他顺便提到,卡佳是他的天使,只有她在安慰他,支持他。我赶紧拆开他现在的这第三封信。 这封信共有两页,写得语无伦次,字迹潦草,信纸上洒满了墨水和泪水。一开头阿辽沙就表示要与娜达莎脱离关系,劝她把自己忘掉。他竭力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外部的敌对势力太强,而且这样也好:他们在一起彼此都不会幸福,因为他们不是相配的一对。但是他按捺不住,突然抛开自己的推理和论证,也没有撕掉信的前半部就接着表白,他对不起娜达莎,说他是个失败者,没有力量反抗赶到乡下来的父亲的愿望。他写道,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又顺便表白,他自信有能力给娜达莎带来幸福,又突然开始证明,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顽强而愤怒地反驳他父亲的说法;他在绝望中描绘了他俩,他和娜达莎,一生幸福的情景,如果他们结合的话,他诅咒自己的懦怯,于是——向她诀别!他写信时很痛苦,看来是忘乎所以才这样写的,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娜达莎又把卡佳写来的信递给我。这信和阿辽沙的信是放在同一个信封里捎来的,不过单独封了口。卡佳的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她说阿辽沙确实很伤心,常哭,似乎很绝望,甚至身体有些不适,不过她和他在一起,他会幸福的。此外,卡佳竭力向娜达莎解释,请她不要以为,阿辽沙很快就能不再悲伤,不要以为他的悲伤不是出自内心。“他永远不会忘记您,”卡佳补充道,“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您,因为他不是这种人;他无限爱您,永远都会爱您,不管什么时候,要是他不再爱您了,要是他提起您不再怀念了,那么我立刻就会因此而不再爱他……” 我把两封信还给了娜达莎;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接到前两封信时也是这样,而且我们现在总是避免谈到往事,好像我们有过约定似的。她痛苦至极,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她对我也不愿表露。回到父母身边以后,她身罹热病,卧床三个星期,现在才刚刚痊愈。我们甚至很少谈起不久就要发生的变化,虽然她也知道,老头子有了差使,我们分别在即。尽管如此,她在这个时期对我是那么温柔体贴,对与我有关的一切是那么关注;我的一些情况是应当告诉她的,她总是那么专注地倾听,起初我甚至很不好受:我觉得她是为了往事,想对我有所补偿。然而这种不快不久就烟消云散:我明白了,她对我是另有一番情意,她干脆就是爱着我,她的爱是无限的,没有我,不关心我的一切,她就不能生活,我想,没有一个妹妹会像娜达莎爱我那样爱她的兄长。我很清楚,我们面临的离别使她心情沉重,她也知道,我也不能没有她;但是我们却只字不提,虽然我们对即将发生的种种事情谈得很详细…… 我问起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娜达莎回答,“他答应回来喝下午茶。” “他还在忙着谋差使吗?” “是呀;不过,差使现在是肯定会有的;他似乎没有必要在今天出去奔走,”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明天去也行的。” “那为什么走了呢?” “就因为我收到了这封信……” “他太心疼我了,”娜达莎停了片刻补充说,“这简直使我很不好受呢,瓦尼亚。他似乎做梦也只是梦见我。我敢肯定,他只关心我的情况怎样,过得好不好,在想什么,此外就没有别的心事。我的一切烦恼都会对他产生影响。我看到,他有时多么尴尬地勉强装出并不为我操心的样子,勉强地有说有笑,还和我们逗逗乐。在这样的时候,妈妈也惘然若失,不相信他的笑是发自内心,只顾在那里叹气……她就是那样煞风景……老实人哪!”她笑着说。“今天我收到信了,他就赶紧跑了出去,以免看到我伤心的样子……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爱世上所有的人,瓦尼亚,”她低下头,握着我的手补充道,“甚至胜过爱你……” 我们在花园里走了一个来回,她才又说起话来。 “马斯洛鲍耶夫今天来过,昨天也来过,”她说。 “是呀,他最近成了你家的常客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吗?妈妈非常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觉得他什么都懂(法律啦什么的),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你猜猜,她现在有个什么念头?她暗中又伤心又惋惜,我没有成为公爵夫人。这个念头使她寝食不安,看来她把心事都对马斯洛鲍耶夫说了。这件事她不敢对爸爸讲,她想:马斯洛鲍耶夫能不能帮帮她呢,哪怕是在法律方面?马斯洛鲍耶夫看来没有顶撞她,于是她就用葡萄酒款待他,”娜达莎讪笑地说。 “这个调皮的家伙是干得出的。可你怎么会知道呢?” “是妈妈亲自对我露了口风……她是转弯抹角说的……” “涅莉怎么样了?她好吗?”我问。 “我简直奇怪,瓦尼亚,你到现在都没有问起她!”娜达莎责备地说。 涅莉在这个家里是所有人的宠儿。娜达莎非常爱她,涅莉也终于对她真心相待。可怜的孩子!她没有想到,她会遇上这么多好人,会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我高兴地看到,她那颗愤世嫉俗的心变得宽容了,她向我们大家敞开了心扉。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呼应着大家的爱,和过去不同,她现在被温馨的爱所包围,而过去的生活只能在她的心里孕育着不信任、仇恨和固执。不过,她曾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坚持固执的态度,有意隐藏在她的内心涌动的温情的泪水,最后才向我们大家流露了她的一片真情。她深情地爱上了娜达莎,接着又深爱着老头子。而我更是她离不开的人,要是我好久不来,她的病情就会加重。最后这一次,我要离开两天,以便最后完成被耽误的工作,我不得不好好安慰她……当然,找了一些能使她放心的理由。涅莉还是不好意思太直露、太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我们都很为她操心。我们没有经过任何交谈,默默地决定,她将永远留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家里,可是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病情也越来越沉重。当初我和她来到两位老人的家里,老两口与娜达莎终于在那天言归于好,从那天起涅莉就病了。不过,我在说什么呀?她一向就有病。过去她的病情也在慢慢加剧,不过现在开始非常快地日益沉重。我不了解,也讲不清,究竟是什么病。不错,她发病的次数比过去略微多了一些,然而主要的似乎是精力衰竭,虚弱不堪,是经常过于激动,心情紧张,这种情况近来已经把她折磨得不能起床了。奇怪的是,她的病越沉重,她就越和善,越温柔,涅莉对我们就越真诚开朗。三天前,我从她的小床旁边走过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房间里没有别人。她的脸在发烧,眼里闪着火热的光芒。她急剧而充满激情地向我探过身子,我弯下腰凑近她时,她用黝黑瘦弱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吻我,然后马上就要求见到娜达莎;我把她喊来了;涅莉一定要娜达莎坐在她的床边,并且看着她…… “是我自己想看您,”她说。“昨天我梦见过您,今夜也一定会梦见您……您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夜夜如此……” 她显然有话想说,她的感情需要宣泄;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除了我,她最爱的人可以说就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应当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几乎就像爱娜达莎一样爱她。他有令人惊叹的本领,能使涅莉开怀大笑。他一来往往就有了欢笑甚至嬉闹的声音。病中的小姑娘开心得像个婴儿,她对老头子撒娇,戏弄他,对他讲自己的梦,而且总是杜撰一些逗笑的情节,还要他也讲故事给她听,老头子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涅莉”,是那么高兴,那么称心,每一天都被她逗得越来越欢天喜地。 “她是上帝派来,弥补我们大家所遭到的苦难,”有一天晚上他要离开涅莉了,照例给她画了十字以后,对我这样说。 每天晚上我们都相聚在一起(马斯洛鲍耶夫也几乎每晚都来),偶尔来访的还有老医生,他心里充满了对伊赫缅涅夫老两口的依恋之情;涅莉也坐在圈椅里被抬到我们的圆桌旁。通阳台的门敞开着。夕阳下的碧绿的小花园历历在目。园中飘来青草和刚刚绽放的紫丁香的清香。涅莉坐在圈椅里时而温柔地看看我们大家,倾听着我们的谈话。有时她兴奋起来,也不知不觉地说点儿什么……不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听着,通常会感到忐忑不安,因为在她的回忆里有一些不能涉及的话题。那一天,我、娜达莎和伊赫缅涅夫夫妇都深感负疚,因为内心激动、心力交瘁的涅莉非要对我们讲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医生特别反对这种回忆,于是大家通常是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在这种情况下,涅莉却不露声色,仿佛不明白我们的用意所在,只顾和医生或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开开玩笑…… 可是她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她变得异常敏感,心律失常。医生甚至对我说,她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我没有把这话告诉伊赫缅涅夫夫妇,以免他们伤心。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深信,在起程之前她一定能康复。 “爸爸回来了,”娜达莎说,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们去吧,瓦尼亚。”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像平时一样,一跨进门槛就大声说话。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对他双手直摇。老头子立刻安静下来,他看到我和娜达莎,便神色匆忙地对我们谈起他奔走的结果:他所张罗的差使已经到手了,所以他很高兴。 “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动身啦,”他搓着手说,又关切地瞟了娜达莎一眼。而她报以微微一笑,拥抱了他,于是他的担心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要走了,要走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要走啦!”他喜气洋洋地说道。“只是你呀,瓦尼亚,和你分手真叫人难受……”(我注意到,他一次也没有邀我与他们同去……在另一种情况下,就是说,如果他不知道我爱着娜达莎,那么按他的性情,是一定会约我同行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们,没有办法啊!我很难受,瓦尼亚;不过换个地方,我们都会振作起来……换个地方,一切都会跟着改变!”他又瞅了女儿一眼,补充道。 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并且因为有这样的信心而高兴。 “涅莉怎么办?”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 “涅莉?怎么说呢……她嘛,这个小宝贝有点儿小病,不过到那时她肯定能复原。她现在已经好些了,你说呢,瓦尼亚?”他似乎有点担心地说,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我能解除他的疑虑似的。 “她怎么样?睡得好吗?她没事吧?现在她醒了没有?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们赶快把小桌子搬到阳台上去,把茶炊也拿来,等朋友们到齐了,我们大家就坐在那里,让涅莉也来……那就太好了!她醒了没有呢?我到她那儿去。我只是看看她……不会吵醒她的,你放心!”他看到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又在对他摇手,连忙说。 不过涅莉已经醒了。过了一刻钟,我们都围桌而坐喝晚茶。 涅莉坐在圈椅上被抬了出来。医生到了,马斯洛鲍耶夫也到了。他给涅莉带来了一大束紫丁香;不过他不知有什么烦心的事,似乎很恼火。 顺便说说,马斯洛鲍耶夫几乎天天都来。我已经说过,人人都非常喜欢他,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但是我们绝口不提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马斯洛鲍耶夫自己也不提。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听我说,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还不是他的合法4妻子,她便暗自决定,在家里接待她或谈论她都是不能容许的。大家都遵守这一条,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本人也十分注意。其实,要是娜达莎不在家里,要不是发生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许是不会如此挑剔的。 这天晚上涅莉不知怎么特别忧郁,甚至满腹心事。她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正在想着梦中的情景。不过马斯洛鲍耶夫的礼物使她非常高兴,她满怀喜悦地看着面前插在玻璃杯里的鲜花。 “你很爱花吧,涅莉?”老头子说。“你等着吧!”他兴奋地补充道,“明天……不说了,你会亲眼看到的!” “我爱花,”涅莉回答说,“我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用鲜花迎接妈妈的。我们还在那边4的时候(那边表示国外),妈妈害过一场大病,病了整整一个月。她有一个月没有跨出房门一步,我和亨里希商量好了,等妈妈起床,第一次走出自己卧室的时候,我们要在所有的房间里摆满鲜花。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妈妈晚上说,第二天早晨她一定要出来与我们共进早餐。第二天我们早早地就起来了。亨里希拿来了很多鲜花,我们用绿叶和花带把整个房间布置起来。有常春藤,还有那种很宽很宽的树叶,可我叫不出名字,还有别的叶子,它们碰到什么就会钩住,有大朵大朵的洁白的花儿,有水仙,我最爱水仙了,还有玫瑰,那么好看的玫瑰,花儿可真多啊。我们编成一条条花带挂起来,或者放在花盆里,还有的花像一棵棵树,就放在直筒的大桶里;我们把它们布置在屋角和妈妈的几把圈椅旁边,妈妈出来了,她好惊讶,好高兴,亨里希乐不可支……那情景我至今记得……” 这天晚上涅莉似乎特别虚弱,容易激动。医生不安地看着她。可她很想讲话。她讲着当初在那边的生活,讲了好久,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我们没有打断她。在那边,她与妈妈和亨里希去过很多地方,往日的回忆鲜明地活跃在她的脑海里。她激动地谈到蓝蓝的天,谈到她亲眼见过并从一旁经过的冰雪覆盖的高高的山峰,谈到山间瀑布;又讲到意大利的湖泊和峡谷,讲到那里的花朵树木,乡村居民,他们的衣着和他们的黝黑的面庞、黑色的眼睛;然后讲了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接着讲到大都市和宫殿,带圆顶的高耸的教堂,整个圆顶突然会光芒乍现,五彩缤纷;接着讲到酷热的南方城市,那里有蓝蓝的天空,蓝蓝的大海……涅莉还从来没有对我们这样详细地讲过自己的往事。我们非常注意地听她讲。在此之前我们知道的只是她的其他一些回忆:一座昏暗、阴沉的城市,它的沉闷、麻木的氛围,污染的空气,华贵却又总是污渍斑斑的府第;它的暗淡、苍白的太阳,那些使她和妈妈受尽摧残的恶毒而迹近疯狂的人们。于是我想象到,在那肮脏的地下室,在凄风苦雨的夜晚,母女相拥躺在破旧的床上,回忆自己的过去和去世的亨里希,以及异国的名胜古迹……我也想象着涅莉,在妈妈死后,独自回忆着这一切,而那时布勃诺娃要以毒打和野兽般的凶残摧毁她的意志,迫使她堕入不幸的深渊…… 可是涅莉终于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大家把她抬了回去。老头子非常吃惊,也很生气,悔不该让她讲了这么多话。她的病发作起来,就像昏死过去一样。这样的发作已经有过好几次。她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她那样恳切地要求,这一回连医生也执意要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我说,瓦尼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动身,但我是不会去的,因为我不能去,我要暂时留在你身边,这一点我早就该告诉你了。” 我想劝劝她,我说,伊赫缅涅夫一家都非常爱她,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人人都会好好地爱护她。相反,在我这儿她会觉得日子难过,虽然我很爱她,但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分手。 “不,不行!”涅莉固执地说,“因为我常常梦见妈妈,她叫我不要跟他们走,要留在这里;她对我说,我把外公一个人丢下,是很大的罪过,她说的时候一直在哭。我要留在这里,要去找外公啊,瓦尼亚。” “可你外公已经死了,涅莉,”我说,听了她的话我很吃惊。 她想了一会儿,凝神看着我。 “你再对我讲一遍吧,瓦尼亚,”她说,“讲讲外公是怎么死的。全都告诉我,什么也不要遗漏。” 她的要求使我感到惊讶,不过我还是十分详细地讲了起来。我怀疑她是在说胡话,至少也是发病以后神志还不大清楚。 她注意地听了我讲的这段往事,我记得,在我讲的时候,她的一双发出病态、狂热的闪光的黑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屋子里已经很暗了。 “不,瓦尼亚,他没有死!”她听完我的话,又想了一会儿,断然说道。“妈妈常对我谈到外公,昨天我对她说:‘外公已经死了,’她听了很伤心,哭着说,不,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外公在到处乞讨,‘就像我和你从前那样到处乞讨,’妈妈说,‘他一直在那座桥上走来走去,我和你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那里,当时我跪倒在他面前,阿佐尔卡认出了我……’” “这是梦,涅莉,是一个很反常的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 “我自己也总在想,这只是一个梦,”涅莉说,“我对谁也没有说。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可是,今天你来之前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外公本人。他坐在自己家里等我,他瘦骨嶙峋,样子好可怕,他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阿佐尔卡也一样,他很生气地埋怨我。他还说,没有鼻烟了,没有鼻烟他就没法活。的确,瓦尼亚,这话他以前也对我说过,那是在妈妈死后,有一天我去看他的时候。那时他病得很沉重,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今天我又听他这样说,就想,我要去站在桥上乞讨,要到足够的钱,就给他买面包、烤土豆和鼻烟。于是我仿佛站在桥上求乞,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来走去,他略微放慢脚步,来到我身边,看我要到了多少,就全都拿去。他说,这钱是买面包的,你再要钱买鼻烟吧。我要到了钱,他就来拿走。我对他说,他不来我也会把钱交给他,自己一分钱也不留。‘不,’他说,‘你会偷;布勃诺娃就对我说过,你是小偷,所以我永远不会把你收留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五戈比的硬币你藏哪儿啦?’我哭了,因为他不信任我,可他不理睬我,只顾嚷着说:‘你偷了一个硬币!’说着就开始打我,就在桥上打我,打得我很痛。我哭得好伤心……所以我现在就想,瓦尼亚,他一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独自徘徊,等我去看他……” 我又劝她不要这样想,看来她终于放弃了这种想法。她说她怕睡觉,睡着了就会看见外公。最后,她紧紧地拥抱着我…… “可我还是不能离开你,瓦尼亚!”她说,她的小脸紧贴着我的脸。“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愿与你分手。” 家里人人都为涅莉发病而担惊受怕。我悄悄地对医生说了她的那些幻觉,最后我问他对她的病有什么看法。 “很难说,”他慎重地回答道,“我目前还在揣测、思索、观察,可是……还很难说。反正康复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死。我没有告诉他们,因为你不让我说,不过我很可怜她,明天我要建议举行一次会诊。也许会诊以后病情会有转机。不过我很可怜这个孩子,好像她就是我的女儿一样……可爱,可爱的小姑娘!她是那么机灵乖巧!”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激动。 “这样,瓦尼亚,我想好了,”他说,“她很爱花。你看怎样?明天等她醒了,我们就给她安排一个鲜花环绕的欢迎,就像她和那个亨里希给她妈妈安排的一样,就像她今天说的那样……她讲的时候是那么激动……” “问题就是她会激动啊,”我回答说。“现在激动对她是有害的……” “是的,不过愉快的激动就不同了!你要相信我,亲爱的,要相信我的经验,愉快的激动没有害处;愉快的激动甚至会有疗效,对身体有好处……” 总之,老头子对自己的想法着了迷,他已经兴高采烈。要向他提不同意见是不可能的。我向医生请教,可是在他开始考虑之前,老头子已经抓起帽子,跑去张罗了。 “你知道,”他临走时对我说,“这里不远处有个暖房,暖房很大。园丁们在出售鲜花,可以买到,而且非常便宜!……便宜得简直叫人吃惊!你要告诉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要不她会为这笔花销马上大发脾气……啊,还有,好朋友,你现在要去哪里?你完成了工作,现在自由了,何必急着回家呢?就在我家过夜吧,在楼上的那个亮间里睡,记得吧,从前你是常在那里睡的。你的被褥和床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过。睡在那里,舒服就得像法兰西皇帝一样。啊?留下来吧。明天我们早点儿起来,花有人送来,我们在八点之前一起把房间布置好。娜达莎也会来帮忙,她的审美能力可比你我强啊……喂,同意吗?住一宿?” 就这样决定了,我留下来过夜。老头子总算把事情办妥了。医生和马斯洛鲍耶夫告辞走了。十一点伊赫缅涅夫夫妇就早早地睡下了。临走的时候,马斯洛鲍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话想对我讲,不过又决定等下次再说。我向老两口告别,上楼进了我的小亮间,却吃惊地又见到了他。他坐在小桌旁等着我,手里在翻着一本书。 “我又回来了,瓦尼亚,因为最好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坐吧,事情办得真蠢,简直可气……” “怎么了?” “你那个卑鄙下流的公爵两个星期前就惹恼了我,可把我气坏了,到现在还是一肚子气。” “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难道你和公爵还有来往?” “哼,瞧你:‘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天知道怎么了。你呀,瓦尼亚老兄,跟我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一模一样,说到底就是叫人讨厌的娘娘腔……真受不了这种娘娘腔!……乌鸦叫一声,马上就‘什么事啊,究竟怎么啦?’” “你不要生气嘛。” “我并没有生气,我是想说,对任何事情都要以寻常的眼光去看待,不要浮夸……就是这个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瞧,老兄,”他又说,“我找到了一个线索……确切地说,我其实根本没有找到,也没有什么线索,这只是我的错觉……换句话说,我是根据某些想法推测,涅莉……也许……嗯,总而言之,她也许是公爵的婚生女儿。” “你说什么!” “瞧,又叫了:‘你说什么!’同这样的人简直没法说话!”他狂怒地一挥手,嚷着说。“难道我对你说得很肯定吗?你这个冒失的家伙!我对你说过,她被证明是公爵的婚生女儿吗?说过没有?” “听我说,亲爱的,”我非常激动地插嘴道,“看在上帝分上,你别嚷,把事情讲讲清楚。真的,我会明白的。你要明白,这个情况有多么重要,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错,后果……后果从何而来呢?证据在哪里?没有证据,事情是办不成的,我现在只是私下和你谈谈。为什么我要对你讲起这个情况呢,以后再解释。就是说,现在不能讲。你要静静地听我说,而且要记住,这是秘密…… “你瞧,情况是这样。早在冬天,早在斯米特还活着的时候,公爵刚从华沙回来,他就着手办这件事了。就是说这件事在很久之前,在去年就开始了。但他当时追查的是一件事,而现在却在追查另一件事。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线索。他在巴黎和斯米特的女儿分手,抛弃了她,已有十三年了,在这十三年里他密切注意着她的情况,知道她和今天谈到过的亨里希同居,知道涅莉在她身边,知道她本人有病;总之,全都知道,可是却突然失去了线索。这似乎是发生在亨里希死后不久,斯米特的女儿准备回彼得堡的时候。在彼得堡他当然能很快就找到她,不论她回俄罗斯时用的是什么化名;问题出在,他被他在国外的探子的假情报所骗:他们告诉他,她住在德国南部的一个偏僻的小镇;他们自己是因为疏忽大意而搞错了,把另一个女人错认是她。这样过了一年或一年多。一年后公爵开始怀疑了,根据某些情况他早就觉得那个女人似乎不是她。现在的问题是:真正的斯米特的女儿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他想(只是偶然想起,并没有什么根据):她是不是在彼得堡呢?于是在国外进行调查的同时,他又在这里开始调查;不过他显然不想通过太正规的渠道,就来找我。有人向他推荐了我:如此这般,从事办案活动,是出于个人爱好,等等,等等…… “于是他对我讲了案情;不过这个兔崽子讲得很含糊,又含糊又模棱两可。与事实不符的地方很多,他会再三重复,每一次都把事实讲得不一样……哼,当然,不管你怎样狡猾,要把所有的线索都掩盖起来是不可能的。不用说,我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干了起来,总之,像奴仆一样忠心耿耿;不过我按照我所一贯遵循的准则,也根据人性的规律(因为这是人性的规律)寻思起来,首先,他所说的是他真实的意图吗?其次,他所表达的意图是否隐藏着没有明言的别的意图?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大概你这小子凭你那想入非非的脑袋也能明白,他是在坑我:因为一种服务假定值一个卢布,而另一种服务值四倍的价钱,要是我为一个卢布向他提供价值四个卢布的服务,我岂不成了傻瓜。我开始深入思考,琢磨,渐渐地发现了一些线索;有的是从他本人那里探听出来的,有的是从旁人那里打听到的,有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也许会问,究竟为什么我会这样做呢?我告诉你:哪怕就因为公爵似乎太操心了,他非常害怕。按说,他实际上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把情人从家里带走,她怀孕了,他又甩了她。请问,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场风花雪月的胡搞而已。这会使公爵那样的人害怕吗!可他害怕……所以我就觉得可疑。我,老兄,找到了非常有趣的线索,是无意中通过亨里希发现的。当然,他已经死了;可是他有一个表妹(现在她就在彼得堡这里,跟了一个面包师),这个表妹热恋过他,又继续爱了他整整十五年,尽管一不留神和大胖子面包师生了八个娃娃,——告诉你,就是从这个表妹那里,我经过许多曲折了解到了一个重要情况。亨里希按照德国人的习惯,给她写信和游记,临死前还给她寄来了他的一些文件。这个傻女人对信里的重要内容莫名其妙,只懂得那些描写月亮,写到亲爱的奥古斯丁,也许还有写到维兰德[维兰德(1733—1813),德国作家,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之一。]的地方。可是我却得到了有用的情报,通过这些信件找到了新的线索。比如我了解到了斯米特先生,女儿窃取了他的钱财,公爵就把这笔钱据为己有;最后,信件在那些感叹、暗示、讽喻之间终于也向我透露了真正的要害:你懂吧,瓦尼亚!没有说得很明确。大傻瓜亨里希故意隐约其辞,只是暗示而已,可我根据这些暗示,根据总的情况,却发现了一对神仙眷属:原来公爵正式娶了斯米特的女儿!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结的婚,经过如何,当时是在国外还是在这里,证明文件在哪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瓦尼亚老兄,我简直恼火得直扯头发,于是我找呀找呀,简直是日夜不停地到处侦查。 “我终于找到了斯米特,可他却突然死了。我甚至未能在他生前见上一面。这时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我突然得知,瓦西里岛有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女人死了。我连忙赶到瓦西里岛,记得吗,当时我遇到了你。那一次我的收获真不少。总之,涅莉也给了我很多帮助……” “我说,”我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认为,涅莉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 “你自己也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儿,”他回答说,带着恼怒的埋怨神气望着我,“你这个无聊的家伙,何必问这样无谓的问题呢?问题主要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她不仅是公爵的女儿,还是公爵的婚生女儿,——这一点你明白吗?” “不可能!”我叫起来。 “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即使现在我有时还说‘不可能’!然而这恰恰是可能的,而且从各种迹象来看,这是事实4。” “不,马斯洛鲍耶夫,不是这样,你搞错了,”我叫道。“她不仅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事实上她是个非婚生女儿。一位母亲要是手里握有什么证明文件,难道她能忍受在彼得堡过的那样可怕的生活,还把自己的孩子置于孤苦无依的境地吗?得了吧!这是不可能的。” “我自己也这样想,可以说,直至今天这仍然是我的一个不解之谜。然而问题在于,斯米特的女儿是世间最疯狂、最乖戾的女人。她这个人是不寻常的;你只要把所有的情况想一想,就知道:这是浪漫主义,全都是表现得极古怪、极疯狂的超凡脱俗的傻气。就说一点吧:从一开头她就只梦想着人间天国,梦想着天使,她的恋情是忘我的,她的信任是无限的,我相信,她后来发疯,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她了,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他,他居然能欺骗她,抛弃她;因为她的天使变成了卑鄙小人,侮辱她,伤害她。她那浪漫而疯狂的心灵无法忍受这样的变故。何况还有怨恨,你明白,那是多么强烈的怨恨!由于恐惧,主要是由于骄傲,她怀着无限的蔑视离弃了他。她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证明文件;她藐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父亲的,于是弃之如粪土,要以心灵的高洁压倒那个骗子,要把他看作一个窃贼,因而有理由一辈子蔑视他,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她说过,她耻于做他的妻子。在我们国家是不能离婚的,但是实际上[原文为法文。]他们已经离异,以后她怎么还会求他帮助呢!你想想,这位疯狂的母亲在临死时还对涅莉说:不要去见他们,你可以做工,可以死,但不要去见他们,不管谁叫你去(这就是说,这时她还在幻想,有人会来叫她,因而还有一次报复的机会,以蔑视压倒那个来叫她的人,总之,她不是靠面包,而是靠满怀怨恨的幻想过日子)。老兄,我也向涅莉打听到了很多情况;甚至现在还偶尔向她打听。当然,她的母亲有病,是肺病;这种病特别容易激起怨恨和愤怒。不过,我通过布勃诺娃的一个干亲家了解到,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写过信……” “写过信!他收到了吗?”我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他收到没有。有一次斯米特的女儿碰到那个干亲家(记得吗,布勃诺娃那里的一个涂脂抹粉的姑娘?现在她在感化院里),就想托她把信送去,她已经把信写好了,可是没有交出来,又收回去了;这是她死前三个星期的事……这是一个重要的情况:既然她有过寄信的想法,尽管收了回去,毕竟还有可能再寄。所以我不知道,信究竟寄了没有;但是有理由认为,信没有寄,因为公爵确切地打听到她在彼得堡,打听到她的住址,好像已经是她死后的事。他当时想必非常高兴!” “对,我记得阿辽沙提到过一封信,他看了很高兴,不过这是不久以前的事,还不到两个月。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你是怎样对付公爵的呢?” “我怎样对付公爵?你要明白:我敢肯定他有罪,可是一个可靠的证据也没有,——一个也没有,不论我怎样搜索。我的处境非常困难!有必要到国外去调查,可是到国外的什么地方去调查呢?——不清楚。我当然明白,我正面临一场搏斗,我只能用一些暗示去恫吓他,假装对情况了解得比实际了解的更多……” “那结果呢?” “他没有上当,不过他害怕了,害怕极了,到现在还害怕呢。我们见过几次面;他装得好可怜哪!有一次他态度很友好,主动地对我讲了起来。那时他以为我全都知道了。他讲得很好,又诚恳又坦率——当然,他是在昧着良心讲假话。这时我才看出,他对我害怕到了什么程度。我在他面前有时装得极其糊涂,表面上却又似乎在耍花招。我笨拙地恐吓他,其实是故意显得笨拙;我故意对他粗鲁无礼,好像在威胁他,——目的是要他把我当作一个糊涂虫,说不定会露出什么口风。被他识破了,这个下流东西!还有一次我装作醉汉,也没有用,他太狡猾了!老兄,你明白我的意图吗?瓦尼亚,我一直想知道,他对我提防到什么程度,还要让他觉得,我对情况了解得比实际了解的更多……” “那到底怎样了呢?” “什么结果也没有。必须有证据,有事实才行,可我没有。有一点他是明白的,我至少可以制造丑闻,让他丢脸。当然,他怕的就是丑闻,尤其是因为他正在这里巴结权贵。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 “就在明年!去年他就给自己物色了一个未婚妻;那时她只有十四岁,现在有十五岁了,好像还围着围嘴儿呢,可怜的孩子!可父母乐意!她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是个有钱的小姑娘,很有钱!瓦尼亚老兄,我和你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了钱结婚的……不过有一点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马斯洛鲍耶夫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叫道,“他耍弄了我,这是在两个星期之前……这个下流东西!” “怎么会呢?” “事实如此。我看出,他知道我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最后我觉得,事情越是拖下去,就越会暴露我是无能为力的。于是我同意收下他的两千卢布。” “你拿了他两千卢布!……” “是银卢布,瓦尼亚,我是不得已才拿的。你想,我干的那点儿事情,哪里值两千卢布啊!我低三下四地收了这笔钱。我站在他面前,仿佛被他在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说:‘马斯洛鲍耶夫,您过去为我做了很多工作,我还没有支付过报酬(其实他为了我过去的工作,早已按照协议给了我一百五十卢布),现在我要走了;这里是两千卢布,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务现在就全部了结了。’嘿,我只好回答说:‘全部了结了,公爵,’却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那副嘴脸;我想,现在他的脸上一定明明写着:‘喂,你拿的钱够多了吧?我只是出于好心才把钱给了你这个傻瓜!’我不记得了,我是怎样离开他走了出来的!” “这可太糟糕啦,马斯洛鲍耶夫!”我叫了起来,“你怎么对得起涅莉呢?” “这岂止是糟糕,这太可怕了,这太恶劣了……这……这……简直没有话可以形容!” “我的天哪!至少他应该扶养涅莉呀!” “谁说不是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强制他呢?恐吓他?他未必会怕,因为我拿了他的钱。是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认,只要付给我两千银卢布,他就不会再有风险,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定的价!现在还怎么能唬住他呢?” “难道,难道涅莉的事就这样完了?”我几乎是绝望地叫了起来。 “没门!”马斯洛鲍耶夫厉声叫道,甚至精神为之一振。“不,我决不会放过他!我要重新开始,瓦尼亚,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拿了两千卢布,那又怎样?不值一提。我拿钱,可以说是出于气愤,因为这个混蛋哄骗了我,而且他是在捉弄我。哄骗我,还要捉弄我!不,我不能容许别人来笑话我……现在,瓦尼亚,我要从涅莉本人那里着手。根据我的某些观察,我完全相信,这个问题的彻底解决要靠涅莉。她了解一切,一切……是她母亲亲口告诉她的。没有人可以诉苦,恰好涅莉就在跟前,于是她就对她倾诉。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一些证明文件,”他搓着双手,满心喜悦地补充道。“现在你明白了吧,瓦尼亚,为什么我要在这儿溜达?首先,是出于对你的友谊,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主要是为了观察涅莉,还有一点,我的朋友瓦尼亚,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应该帮助我,因为涅莉听你的话……” “一定,我向你发誓,”我叫道,“我希望,马斯洛鲍耶夫,你主要是为涅莉效力——为这个可怜的被欺凌的孤女,而不只是为了一己的私利……” “我为谁的利益而尽力,这与你何干呢,你这个傻气的家伙?但愿事情能办成,这才是最要紧的!当然,主要是为了这个孤女,这是良心的要求。不过你,瓦尼亚,也不能判我有罪啊,如果我也考虑到自己的话。我是个穷人,他要欺负穷人可不行。他使我受到了损失,还要耍弄我,这个混蛋。照你说,对这样一个骗子我还要讲客气吗?决不!” 但是以鲜花欢迎涅莉的设想未能实现。涅莉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不能走出她的屋子。 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过那间屋子。 两个星期以后她死了。在她弥留的这两个星期里,她一次也未能完全清醒过来,也未能摆脱她的那些奇怪的幻觉。她似乎神志不清。她至死都坚信,外公在召唤她,因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气,他用手杖打她,叫她去向好心的人们乞讨面包和鼻烟。她时常在梦中哭泣,醒来就说她看见了妈妈。 她只是偶尔似乎恢复了神志。有一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她向我探过身子,用她那瘦弱的,由于患热病而烫人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瓦尼亚,”她对我说,“我死后,你就娶娜达莎为妻!” 看来这是她早就有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默默地对她微微一笑。她看见我在笑,自己也笑了,带着调皮的神气用瘦削的手指点点我,接着就开始亲吻我。 在她死前三天,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黄昏,她请求拉起窗帘,打开卧室的窗户。窗口正对着小花园;她久久地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看着西下的夕阳,突然她请求大家让我们单独留下来。 “瓦尼亚,”她说,声音勉强能听得见,因为她已经非常虚弱,“我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我想对你说,你别忘了我。我把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于是她把一个大大的护身香囊拿给我看,那是和十字架一起挂在她胸前的)。这是妈妈临终前留给我的。等我死了,你就取下这个香囊,拿去读一读里面所写的东西。我今天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人,把这个香囊只给你一个人。你读了其中所写的东西以后,要到他那里去,告诉他我死了,可我没有宽恕他。还要告诉他,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那里说,要宽恕自己所有的仇敌。我读了,而他我终究没有宽恕,因为妈妈临终前还能说话的时候,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诅咒他’,所以我也诅咒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妈妈诅咒他……你要讲给他听,妈妈是怎样死的,我怎样独自留在布勃诺娃那里;讲给他听,你所看到的我在布勃诺娃那里的情形,把一切、一切都讲给他听,并且立刻对他说,我宁愿待在布勃诺娃那里,也不去找他……” 在这样说的时候,涅莉脸色发白,两眼闪闪发光,心脏跳得那样猛烈,她只好躺倒在枕头上,有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来。 “叫他们进来吧,瓦尼亚,”最后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我要向他们所有的人告别。永别了,瓦尼亚!……” 她最后一次紧紧地拥抱我。家里的人都进来了。老头子想不通,她怎么会死;他接受不了这个想法。直到最后时刻,他还和我们争论,说她一定能康复。他由于操劳而十分憔悴,他整天,甚至整夜地坐在涅莉的床边……最后几夜他简直不曾合眼。他总是抢先去满足涅莉的最任性的要求,最细微的心愿,出来时见到我们,就伤心痛哭,可是一会儿他又开始抱着希望,要我们相信,她一定能康复。他在她的房间里摆满了鲜花。有一天他买了一束非常美丽的红玫瑰和白玫瑰,那是他走了很远的路,买回来给自己的小涅莉的……这一切使她十分感动。大家这样爱她,不能不在她的心里引起激动的波澜。在她向我们告别的这天晚上,老头子无论如何不愿与她诀别。涅莉对他笑了,而且整个晚上都竭力显得很愉快,还与他开玩笑,甚至嘲笑他……我们出来时几乎都抱着希望,可是第二天她已经不能说话。两天后她死了。 我记得,老人用鲜花装饰着她的小棺材,哀痛欲绝地望着她那消瘦的没有生气的小脸,她那凝固的微笑,她那交叠在胸前的两只手。他老泪纵横,好像死者就是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娜达莎和我们大家都劝他节哀,但他哀泣不止,在安葬了涅莉之后大病了一场。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从她胸前摘下香囊,亲手交给了我。香囊里有涅莉的母亲给公爵的一封信。我是在涅莉去世的当天读到的。她诅咒公爵,说她不能原谅他,叙述了她临死时的生活,以及她死后涅莉的悲惨处境,恳求他哪怕对孩子发发善心。“她是您的,”她写道,“她是您的女儿,而且您自己知道,她确实是您的女儿。我吩咐她在我死后去找您,亲手把这封信交给您。假如您不抛弃涅莉,那么我在那边或许会宽恕您,而且在审判的日子我将亲自站在上帝的宝座前,祈求我们的审判者宽恕您的罪孽。涅莉知道我的信的内容;我读给她听过;我对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不过,涅莉没有照遗嘱去做,她了解一切,但是没有去找公爵,至死不肯和解。 从涅莉的葬礼上回来以后,我和娜达莎走进了花园。那是晴朗、炎热的一天。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要走了。娜达莎以一种异样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 “瓦尼亚,”她说,“瓦尼亚,这是一场梦啊!” “什么是梦?”我问。 “一切,一切,”她回答说,“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瓦尼亚,为什么我要毁了你的幸福呢?” 她的眼神在对我说: “我们本来是可以幸福地共度一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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